谁欠了医院的钱
2020-08-11王景烁
王景烁
很多医院都有一本欠费帐,在争分夺秒救治病人的医院里,欠费是一种“慢性病”。
当患者出院后仍存在医疗欠费时,很多医院就会让医生承担患者未支付费用。医生去催款,不仅影响医疗效率,也会让患者产生不良情绪。这对于解决医疗欠费问题来说,“治标不治本”。
今年两会,农工党中央提议将医疗消费纳入个人征信系统:个人医疗消费信用与商业、住房、消费等结合,违约将影响信用评分,恶意拖欠医疗费用者不能购买下一年度的医保。医院保留追索权,病人付清欠款后才能再次挂号。此外,还建议制定惩戒办法,将在医药购销和医疗服务中出现不正之风的机构和个人,列入卫生健康系统和征信系统。
欠费成医院隐痛
医疗费用管理科科长陈满章的电脑里藏着一家医院的隐痛。15个文件夹,各类表格超过100份。
他常打开的一份表格显示:截至2020年6月1日,广东省中山市人民医院2019年尚未收回的医疗费用约753万元,欠费者有130人。55个临床科室里,27个遇到了欠费。
很多医院都有一本欠费账。在争分夺秒救治病人的医院里,欠费是一种“慢性病”。陈满章和同事要做的,就是治这种“慢性病”。
在拨打追讨电话时,因为害怕对方听到“欠费”两个字就挂断,陈满章总是核对几个数据后才试探地问上一句,“是有什么困难没来结账?”科室拨出的电话被当成过诈骗电话,也常被“拉黑”。大约三分之二的电话无法接通,接通后收到的不少回复也很敷衍:再“通融通融”。有人干脆甩出一句“别再找我”。
欠费问题,有时还涉及第三方。陈满章记得,有位40多岁的患者,发病时在车间晕倒。家属认为是工伤,可工厂由于种种原因未给患者交保险,直到患者住院后期才开始给其补交。围绕着工厂是承担前期医疗费还是全部费用的争议,直到法院调解结束都未达成一致。不幸的是,医保卡办下来之前,患者去世了。这笔欠费,至今还在陈满章的表格里。
陈满章说,始终催不回来的欠款,约在总欠款的30%以上。
欠费是不分贫富的
一位美籍华人被送到医院抢救时,为证明治得起病,他的亲属曾对医务人员亮出存折。但他不幸离世,9万多元费用只交了3000元。家属后来表示,要让他们付费必须走法律途径。问题是,家属远在美国,始终不接电话。追讨只能搁置。
一位江西患者因大出血入院,不幸死在重症监护室。他女儿称,自己和父亲一共就见过三面,出于道德顶多拿一万五。还有一位肾衰竭患者,家属只愿意认领遗体,连遗物也不收拾,“你们爱咋搞就咋搞”。
名单上有几位是无名氏,这些人的姓名栏里只标了收治日期,比如“无名氏05301”,代表5月30日收治的第一个身份未知的患者。因突发情况被送来的病人,往往入院时已昏迷。直到最后,医院可能都没有机会弄清他们的名字:有人不治身亡,也有人好转后半夜溜走。
这些表格里,追款进度的备注不一。有的显示为“孤寡老人,无亲属”;有时一整页被“外来农民工”塞满;有的称是工伤,可没有雇主承担责任。陈满章认为,他遇到的大部分欠费患者都是弱势群体,一些人是因病致贫的,医院头痛,患者自己也头痛。
欠费影响医疗效率
心胸外科医生苏建薇在医院工作20多年了。当一台急诊手术即将开始,她会条件反射般地猜测——“这会不会是一个要欠费的?”
在中山市人民医院,欠费不会直接与医务人员挂钩。但欠费过多会导致科室的月度综合评分下降,对绩效产生一定影响。每个月初和月末,陈满章会分别生成当月欠费列表和年度欠费名单,发给临床科室,用于“预警”。
一些医生颇有微词:你们专门成立了一个科室,怎么都追不回欠款?
几乎每家医院都有一套关于医疗欠费的管理制度。但陈满章说,条款只是对内,对患者,他们没办法进行任何约束。
13年间,他们到法院起诉过209位欠费者,涉及欠款2000万元左右,但仅仅收回了部分。因为流程较长,拿回欠款最长花了2年多,最短也要半年。一些人本就困难,连可供强制执行的财产也没有。陈满章不想再给患者增加律师费、诉讼费等负担,2019年至今,他没有起诉一位患者。
每半个月,陈满章都会拨通那些熟悉的号码,询问还款进展。个别人能在电话里和他聊近一小时。
陈满章遇到过一个特殊的患者。一位女士来补交10年前的欠费,那时她19岁,刚工作就生了孩子,住院花掉4000多元,一直欠着。因为小孩入学必须补开出生证明,她才补交费用。
陈满章记得,在收费处排队的其他人听到此事,犯起了嘀咕,“还可以欠医院钱呢?”他赶紧做了解释。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顾虑。一方面,他希望公众注意到医疗欠费难题,另一方面,他也有点担心,“说多了会不会有更多人效仿,到最后欠费也多了。”
他记得一位进行过血液透析的患者,需要定期复查,但已欠费。同事告诉他,这位患者换了一家医院治疗,在那里再造成欠费。
“至少应该建立一个公开的信用体系,在医院间共享,提醒医生,也提醒患者自己。”他说。
欠费背后的无奈与感动
鲜为人知的是,电话被人“拉黑”最多的这个科室,迄今收到过三面锦旗。
其中一面“扶危助困”锦旗后面,是一个不幸的家庭。男主人被三轮车撞了,送到医院已是植物人。妻子靠卖豆腐挣钱,还要养活两个孩子。病人前前后后住了一年院,花掉40多万元,肇事司机找不到了。妻子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还了欠款。医疗费用管理科帮她申请过5万多元补助。
对老老实实还钱的患者,陈满章怀着同情和敬意。有些时候,他在电话里还没提出关于钱的事情,对方就忙不迭地讲起了筹钱进度。
一个14岁男孩从高空坠落,最后死于医院,家里花了十几万元,仍欠3万多元。每次打电话给他父亲,陈满章要犹豫很久,“这等于是揭他的伤疤”。
这位父亲还有一个孩子需要养育,他的妻子患上精神疾病,母亲又得了癌癥。几乎每次通话,他都会突然哽咽。“请宽限一点时间,现在确确实实犯难了。”
陈满章帮这个家庭申请到了一笔救助基金,那位父亲在电话里哭了起来,“都欠费了,你还这样帮我。”
陈满章很珍视这些,毕竟,不少欠费者以为政府援助和医院的帮助都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帮忙申请救助,这些追债人要奔波在民政局、公安局、卫健局、人社局、交警支队等部门。
陈年旧账还躺在电脑里,2020年,陈满章又建了一份新表格:2020年前5个月,出院未结账患者已有80人,欠费金额超过345万元。数字还在上涨。
摘编自《中国青年报》2020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