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主义与巴勒斯坦百年战争
2020-08-09黄湘
黄湘
《巴勒斯坦百年战争:定居者殖民征服与原居民反抗的历史1917-2017》
作者:[巴勒斯坦/美] 拉希德·哈利迪(Rashid Khalidi)
出版社:Metropolitan Books
出版时间:2020年1月
定价:30美元
本书指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从来都不是两个民族运动之间对同一块土地的平等争夺,而是一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 “定居者殖民主义”征服战争。
拉希德·哈利迪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代阿拉伯研究教授
巴勒斯坦问题是近百年来国际社会不断恶化的一道伤口,如今更是濒临绝境。根据美国总统特朗普今年1月公布的巴以和平计划,以色列可以从7月1日开始采取措施,正式吞并约旦河西岸的以色列非法定居点和约旦河谷,这相当于把约旦河西岸30%的土地纳入以色列版图。一旦以色列的吞并行为付诸实施,就意味着长期以来国际社会寻求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两国方案”—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各自建立独立的主权国家—宣告失败。
以色列定居点是指以色列在1967年“六日战争”所夺取的土地上建立的犹太人社区,国际社会认为这些定居点是非法的。2005年,以色列撤出了加沙地带的全部定居点,此后这一地区全部由巴勒斯坦宗教政治组织哈马斯控制。目前的以色列定居点主要位于约旦河西岸和东耶路撒冷,这两个地区都属于巴勒斯坦被占领土,还有少数定居点位于属于叙利亚被占领土的戈兰高地。
2016年12月,联合国安理会以14票支持和0票反对通过决议,要求以色列立即和完全停止在包括东耶路撒冷在内的所有巴勒斯坦被占领土上的定居点活动。这是美国自1979年以来首次没有对反对以色列的决议行使否决权。奥巴马政府表示,允许决议通过是为了捍卫“两国方案”,如果以色列不接受巴勒斯坦独立建国,以巴之间难以长久和平。
然而,2017年亲以色列的特朗普入主白宫,令局势霍然翻转。2017年2月,以色列国会不顾国际社会抗议,通过了居民点合法化法案。2017年12月,特朗普总统宣布美国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违背了此前美国政府长期秉持的“耶路撒冷的未来要由谈判决定”的官方立场。2019年11月,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表示,特朗普政府将不再坚持美国国务院1978年所持的关于在被占领土上设置定居點“抵触国际法”的法律意见。2020年1月,特朗普政府公布其制定的巴以和平计划,要求保持耶路撒冷作为以色列“不可分割”的首都,以色列在未来四年停止扩建定居点,但是可以正式吞并其已经建立的大部分定居点。这份和平计划是特朗普在白宫会见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和反对党领袖甘茨(BennyGantz)时公布的,巴勒斯坦被排斥在外。巴勒斯坦方面认为,允许以色列将非法定居点纳入版图的做法挑战了巴勒斯坦的底线,是不可接受的。国际社会也普遍认为这是违法行为。
为何巴勒斯坦问题迟迟无法获得解决?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代阿拉伯研究教授哈利迪在《巴勒斯坦百年战争:定居者殖民征服与原居民反抗的历史1917-2017》一书中深入探讨了这个问题。哈利迪出身巴勒斯坦名门望族,他的家族史本身就是巴勒斯坦现代政治史的一个缩影。他在本书中指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从来都不是两个民族运动之间对同一块土地的平等争夺,而是一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定居者殖民主义”征服战争。
早期犹太复国主义者宣称,巴勒斯坦是“一块没有人民的土地,赐予没有土地的人民”。这种说法完全忽视了已经存在的约70万巴勒斯坦人,与美国“西进运动”对印第安人土地的侵占,和澳大利亚白人对土著人的征服使用了同样的殖民主义话术:被征服的土地上没有人民,是一片无主之地。犹太复国主义还有一大优势,就是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圣经》的外衣,对于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相信《圣经》字面含义的新教徒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早期犹太复国主义者宣称,巴勒斯坦是“一块没有人民的土地,赐予没有土地的人民”。这种说法完全忽视了已经存在的约70万巴勒斯坦人,与美国“西进运动”对印第安人土地的侵占,和澳大利亚白人对土著人的征服使用了同样的殖民主义话术:被征服的土地上没有人民,是一片无主之地。犹太复国主义还有一大优势,就是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圣经》的外衣,对于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相信《圣经》字面含义的新教徒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如果没有外部势力的支持,包括“二战”的欧洲殖民国家和国际联盟及“二战”后的美国和联合国,犹太复国主义的定居者殖民征服不可能取得成功。“定居者殖民主义”是以消灭本土社会为前提的,以色列将巴勒斯坦人对殖民征服的抵抗污名化为“恐怖主义”,成功地掩盖了巴勒斯坦过去一百年的真实历史。
哈利迪将这一殖民征服称为针对巴勒斯坦阿拉伯原居民的“百年战争”,从1917年的《贝尔福宣言》到2017年特朗普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的一百年中,共有六次对巴勒斯坦原居民的宣战。
第一次宣战是1917年英国外交大臣贝尔福(Arthur Balfour)发表的《贝尔福宣言》,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人的民族家园”。这意味着在巴勒斯坦只有占当地人口6%的犹太人享有民族权利,占当地人口94%的阿拉伯人没有被定义为一个民族,只是被称为“巴勒斯坦现有的非犹太社区”,没有政治或民族权利。
第二次宣战是1948年以色列建国和随后的阿以战争,以及对新成立的以色列国境内的阿拉伯人的攻击。1947年11月,联合国大会通过181号决议,提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国家和一个阿拉伯国家。根据这项决议,巴勒斯坦近55%的领土属于犹太国家,占人口2/3以上的阿拉伯人所拥有的阿拉伯国家被分为三个非毗连的部分,加起来不到45%的领土。阿拉伯国家普遍反对这项决议,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爆发冲突。1948年5月14日,英国结束了对巴勒斯坦的委任统治,犹太复国主义者在当天宣布成立以色列国。次日,埃及、伊拉克、叙利亚等阿拉伯联盟国家的军队相继进入巴勒斯坦,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战争以阿拉伯国家的失败而告终,同时也摧毁了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社会。超过一半的当地阿拉伯人口被驱逐出家园,78%的领土被强行纳入以色列版图。
第三次宣战是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后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的第242号决议。在第三次中东战争中,以色列先发制人对埃及、约旦和叙利亚联军取得了压倒性胜利,进而占领了埃及控制的加沙、约旦控制的约旦河西岸和东耶路撒冷等领土,意味着以色列成功控制巴勒斯坦全境,数十万阿拉伯平民逃离家园沦为难民。242号决议要求以色列撤出第三次中东战争后占领的领土,也要求阿拉伯国家承认以色列的独立与安全。该决议虽然提到了“公正解决难民问题”,但却将整个问题视为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之间的冲突,没有提到巴勒斯坦人是一个民族或冲突的一方,也忽视了以色列在巴勒斯坦的殖民进程。该决议也默许了以色列拥有在1948年战争中所侵占的领土,完全忽略了那一场战争的难民回返和赔偿问题。
以色列在1967年之后对巴勒斯坦的全面控制,以及242号决议对巴勒斯坦民族的忽视,反而促成了巴勒斯坦民族运动的崛起。1968年,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与其他巴勒斯坦抵抗组织协商通过了《巴勒斯坦国民宪章》,规定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是巴勒斯坦各种力量的代表。
第四次宣战是以色列1982年进攻黎巴嫩,将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赶出黎巴嫩。在这次战争中,美国是以色列的积极支持者。美国将巴勒斯坦民族主义者视为恐怖分子,而将以色列视为恐怖主义的受害者。以色列的殖民历史在美国主流叙述中完全被抹杀了。
第五次宣战是1993年9月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和以色列达成的《奥斯陆协议》,它一度被普遍视为巴以和平进程的里程碑,很多巴勒斯坦领导人将其视为胜利。然而,《奥斯陆协议》事实上根本无视巴勒斯坦民族自决这一核心问题,根据该协议成立的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绝非建立独立国家的第一步,而是一个没有主权、没有管辖权的机构,只拥有以色列允许的权力,在日常工作中与以色列占领军和情报部门进行密切的安全协调。该协议也从未承诺结束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的殖民进程。
第六次宣战是进入21世纪以后,以色列对加沙地带旷日持久的封锁和破坏。以色列的官方理由是,因为控制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政治组织哈马斯拒绝放弃针对以色列的暴力,所以必须对其实施军事打击。但是以色列的实际目标是分裂和削弱巴勒斯坦民族运动。在2008年到2009年、2012年和2014年,以色列对加沙这块孤立的飞地开展了大规模的空中、陆地和海上攻击,这是在美国、欧盟和一些阿拉伯国家政府,特别是埃及政府的全力支持下实现的。此外,以色列还继续镇压西岸和东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人,以配合其非法定居点的迅速扩张。
哈利迪指出,以色列之所以能够长期成功推进其定居者殖民进程,关键在于它对舆论的操纵能力。1967年6月初的一个早晨,他在纽约市的人行道上遇到一群人,他们手里拿着一张打开的床单,路人往里面扔钱。这些捐款是为了援助当时正在与埃及、叙利亚和约旦交战的以色列国。当天上午,以色列人已经先发制人地消灭了这三个国家的空军,然后又利用空中优势摧毁其地面部队。但是,哈利迪在纽约市人行道上的筹款活动中看到,美国公众听到的根本不是这个故事。相反,1967年的第三次中东战争巧妙地融入了一个感人的叙事中:一個小小的以色列被充满仇恨的强大邻国所围困,只有通过智慧和勇气才能生存。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以色列能够彻底控制关于中东的叙事,而巴勒斯坦人在这套叙事中完全被边缘化。
以色列控制中东叙事,主要依靠两套话术:一是刻意将巴勒斯坦民族运动和背景复杂、范围广泛的伊斯兰恐怖主义划上等号,二是刻意将反对犹太复国主义的殖民扩张与历史上罪孽深重的反犹太主义混为一谈。通过扣“恐怖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的大帽子,成功占领“政治正确”的制高点。
然而,在巴勒斯坦问题上,以色列不可能永远一手遮天。进入21世纪以后,随着以色列定居者殖民主义的暴行不断在媒体上曝光,它在西方国家民众心目中的印象有了明显转变。“抵制、撤资、制裁”成为一项全球性的社会运动,它把以色列对待巴勒斯坦人的政策与南非白人统治时期对黑人的种族隔离政策相提并论,呼吁以色列政府停止占领巴勒斯坦领土,尊重阿拉伯裔以色列人的平等权益,承认海外巴勒斯坦难民的回归权。这场运动在美国的年轻一代犹太人中间也得到了广泛支持。
针对当前形势,哈利迪指出,未来巴勒斯坦人的抗争之路不是继续追求“两国方案”,而应该是把“权利平等”作为核心诉求,包括“个人权利、公民权利、政治权利和民族权利”的平等。生活在约旦河西岸、东耶路撒冷和加沙地带的被占领土地上的500万巴勒斯坦人根本没有这些权利,占以色列人口20%的阿拉伯裔以色列人,很多人没有正式的公民身份,即使拥有公民身份者也不具备完整的公民权利。如果不能在“权利平等”的原则基础上解决冲突,无论怎样的政治方案,最终都将失败。
哈利迪的观点得到了来自犹太人自由派社群的共鸣。美国政治评论家贝纳特今年7月在《犹太潮流》杂志撰文声称,“现在是自由派犹太复国主义者放弃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分治,追求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平等的时候了……只有帮助解放巴勒斯坦人,并在此过程中将他们视为人类,而不是我们受折磨的往昔的轮回,我们才能从对于大屠杀历史的执念中解脱出来。”换言之,犹太人不应当再将巴勒斯坦民族运动等同于恐怖主义,不应当再将以色列视为恐怖主义的受害者,而是应当正视以色列的殖民主义之恶,通过追求“权利平等”来推动巴以局势的根本转变,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以色列-巴勒斯坦”联邦或者邦联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