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事
2020-08-09邵丽
邵丽
一
如果不是为了给父亲寻找墓地,我觉得在很长的时间内我也不会再回郑州。如果不回郑州的话,我们家庭发生的那段历史,我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讲出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试图忘掉历史的人,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
至于为什么要寻找墓地安葬我的父亲,说起来真让人难以启齿。他死去几十年了,骨灰却一直在殡仪馆的架子上放着,积满尘土。而那些尘土,大部分却是别人骨灰的扬尘。我常常觉得上帝是个最好的小说家,他曾写出世界上最短也是最精彩的小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归根结底,这也是我们要安葬父亲的动因,他一直没有被埋到土里。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没有埋到土里就等于没死完、没死透、没死彻底,只是一个野鬼游魂罢了。
我到深圳已经二十多年了,后来我又把母亲和妹妹接来深圳,她们也在这里十年多了,而我父亲的骨灰还留在郑州。每到清明或者春节,我和妹妹便依着老家的习俗,买点黄表纸,到楼下西侧的十字路口烧一烧,算是对往生者和活着的人都有个交代。火燃起来,明明灭灭地映红我们姐妹俩的脸。时间过滤了悲伤,更何况我们本来就不十分悲伤。我们有时还会一边烧一边说起别的事情,有时候还会笑起来。行道树上的火焰花偶尔有一两朵跌下来,轻微的一声响,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花开得正盛,在夜晚的灯光下更是红得决绝。深圳的花从冬天一直开到夏天,我们总是分不清木棉树、凤凰花和火焰木的区别,都是一路的红。但这火焰花开在树上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白天一路看过去,一簇簇火苗此起彼伏,甚是壮观。
火焰花下,适合我们搞这个仪式。也红火,也清爽。母亲从不参与,但也从不干涉,她对此没有态度。
最近几年过春节,深圳都是这种阴不阴晴不晴温不暾的天气,好像对过年有着深刻的成见,非要闹情绪似的,让人一天到晚心里堵得像是塞满东西的屋子。我百无聊赖,睡得晚,起得也晚。那天早上起来下到一楼,看见母亲和妹妹还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昨天是阴历二十四。二十四,扫房子。打扫屋子时拿下来的全家福照片被母亲拿在手中擦拭。从侧面看起来,她像一架根雕。她很瘦,干而硬,又爱穿黑衣服。两只树根一样的手拿着相框,让人有一种硌得慌的感觉。她就是这样,以自己的形象、语言和作为,始终与世界拉开距离,至少是以这姿态与我拉开距离。
我没理她们,把面包片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吐司炉里,然后拿了一只马克杯去接咖啡,自己随便弄点东西胡乱吃吃。每天早上我起得晚,而我母亲和妹妹总是六点多起床,七点多就吃完早饭了。她们俩还保留着内地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岂止是把内地的生活习惯带到了深圳,我看她们是把郑州带到了深圳,蒸馒头、喝胡辣汤、吃水煎包、擀面条、熬稀饭,而且顿顿离不了醋和大蒜。搬到深圳这些年了,除了在小区附近转转,连深圳的著名景点都还没看完。对于我母亲来说,什么著名的景点都赶不上流经家门口的那条河。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小河,母亲总是操着一口地道的郑州话对人家说,黄河,知道不?俺们家在黄河边,俺们是吃黄河水长大的。
“这过完年啊,”母亲看着那张照片,嘴张张合合,往照片上喷着哈气。我看她夸张的样子,很想笑,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有必要这般表演吧?的确,就这两年她像换了个人,会说起父亲。过去许多年里,她是从来不提我父亲的,我们当着她的面也从不说起父亲的任何事情。在我们家里,好像父亲这个人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你得回郑州一趟,人家一直打电话,说殡仪馆又要搬迁了。还得给你爸再挪个地方。”
“回郑州?”我端着咖啡,挨着妹妹坐在她斜对面,“你呢?”
“我们不回!”
我问的是她,她回答的是我们。我母亲这些年就是如此,她敢于替我妹妹的一切做主。而且,现在只要说让她回郑州,她好像遭受多大惊吓似的。
“那好吧!本来我也想回去一趟,把我那套老房子处理了算了,趁着现在郑州的房价正高。”
“别。你先问一下你弟弟,看他要不要。”她跟我说话从来就不容分说,“再一个说了,我老了也得有个挺尸的地方吧?”
“好。”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我弟弟又不在郑州,也很少回郑州住,他在郑州买个房子干什么呢?我的眼睛像透视镜一样,对她那点小心思门儿清。她是想让我把那房子留下来,却又不肯说,她在我面前是需要维持尊严的。我并不缺那一两百万元,我是故意说卖房子的事给她听。既然她不开口讲出来,我就没必要让她过于遂心如意。
“还有,”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用右手食指重重地敲打着桌面,严肃地看着我和妹妹,“你们姐弟几个商量商量,让你爸这样挪过来挪过去终究也不是个办法。不行的话,在黄河北邙山给他买块墓地安葬了算了。人不就是这回事儿?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几十年了没安葬,他不闹腾才怪!入土为安。”
我妹妹好像才突然睡醒似的,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我。估计刚才我们说的什么她都没怎么听,但只管伸个懒腰站起来说:“好!我没意见。”
对母亲的话,我却一下子没有意识过来,端着咖啡杯子的手在唇边呆住了。自从我爸死后,几十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主动说起安葬他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点发紧,手心里汗津津的,说不清楚是疼痛、伤心还是恼怒。
“我打电话问过了,一块差不多的墓地二十多万,你们看看怎么办吧!”
我一边抿着咖啡,一边拿眼睛盯着她。我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这钱弄到最后还是得我出。于是我想了一下说:“妈,普通墓地二十多万,只能用二十年;好点的墓地五十多万,宽展,而且可以终身使用。你不是不想让我爸挪来挪去吗?再者说,还有你,百年后我爸身边可给你留個位置?”
我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没从她脸上挪开。她先是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立起来,想说什么,又似乎感觉我不怀好意,叹了口气重重地坐下来说:“百年之后是以后的事,我死了,自己又不当家。你们把我埋在那个……他身边,可不是我自己要求去的!”
她差点脱口说出“饿死鬼”三个字,过去她老是这样称呼我死去的父亲。
“那就这么定了?”
“好吧。那就买好的,五十多万的!”母亲说。
“妈,要不这样,”我笑着对她说,“要是二十多万呢,我自己拿了就算了。这五十多万,你看我们姐弟五个,一人拿十万,剩下的钱,包括安葬的各种开销全都由我包了。这样大家都尽点孝心,您觉得怎么样?”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妹妹,好像没听懂似的,一脸迷茫的神情。
“不过我大姐二姐还有弟弟,你得先一个一个给他们打电话说一下。我这次回去好跟他们商量这事儿。”
她终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了,估计心里有点恼怒,把镜框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然后面朝下,咣当一声扣在桌子上,说:“好吧!”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我弟弟周岁那年照的,弟弟还被母亲抱在怀里。那个相框里父亲的照片,也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张。他表情别扭得好像走错了门似的,目光迟疑地看着镜头,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深圳这座城市,说到底也就几十年的工夫。可她平地起高楼,活生生长成一副王者之相,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大块的绿地,原生的和移植过来的古树,虎踞龙盘。生机勃勃的现世存在,会让人忽略她的历史。
我刚来深圳时,是一名工地上的建设者。那时我刚初中毕业,是个瘦骨伶仃的毛丫头。唯有的,是眼里的那份倔强。我离家闯世界时的弱小,母亲可能早就忘了。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灶王爷赏饭,从承包公司的餐厅开始,我慢慢起家,是这座新兴的城市成就了我。她包容、接纳、充满机遇,她给了我这样的打拼者一个广阔的生长空间。有时我关了灯躺在黑夜的床上,隔了窗去看外面灯火璀璨的一座城。偶尔一两声隐约的汽笛的回响,有恍若隔世之感。一切都是安稳的、踏实的、充满秩序的。我的屋子,纯天然的木质地板。我的床,我身边睡着了的丈夫。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忘了自己是他乡之人,忘了自己的过去。就像身处的这座城市一样,忘了她的历史。
刚开始做餐饮的时候,我的餐馆有几个拿手菜在附近名声传开了,生意还不错。后来我将粤菜、豫菜和其他一些地方菜融合,尽可能满足全国各地各种人的口味。名气渐大,不仅扩大餐馆,开了分店,又与人合开了一家快餐公司。
我有做菜的天赋。我们姐弟几个后来都开饭店,估计跟我父亲有很大关系。对此,我母亲是不甘心的,至少表面上死不认账。要说几个孩子也都挣钱,但开饭店挣的钱让母亲非常不屑。虽然她未必听说过“君子远庖厨”的圣人之言,但靠吃都能活一辈子,养活一家人,到底是个啥世道呢?这是母亲心里的疼痛。她羡慕我们的老邻居周四常,孩子个个有出息,不是县长就是局长,逢年过节家里跟赶集似的不断人,还都拎着大包小包的。我们家可好,不管谁回来都是浑身油渍麻花的,头发里都有一股子哈喇子味儿。
有时候我想戗她几句,想想又忍了。她抱怨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住在深圳的高端小区,而且这些都是靠开饭店换来的。我,也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如今是多么耀眼!我是深圳几家最大的餐饮集团公司的老板之一。
我真的天生就是该吃这碗饭的,来深圳做餐饮业不几年,生意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在周围的佛山、珠海、东莞都开了分公司。我做生意实在,舍得下本,而且保证食材新鲜地道。宁可利润少一点,薄利多销,也绝对保证质量。我的盒饭业务几乎包揽了半个城的学校、医院和工厂。
那时深圳的房子还不贵,我买了一套花园洋房,三层,楼顶还带个大花园。那年妹妹离婚后,来深圳住几天想散散心,看到我过得这样舒适,非要闹着到深圳来跟着我,说是要换个环境。我说,咱妈又离不开你,你过来她怎么办?
小妹说:“那肯定把咱妈也搬过来啊,你房子这么大,空着多不好!房子圈不住人气儿可不行。刚好你公司也缺人手,用自己人不比用外人强?”
我权衡了一番,与我老公商量,可否让我母亲和妹妹来深圳与我们同住?我老公是个热情对待所有亲戚朋友的家伙,他哪会有不同意的可能。与其说是商量,只是想给老公打一下预防针,“你要有所准备,我妈可不是个一般的妈。”我说完定睛看他,想让他明白跟我母亲共同生活的艰难。我老公不说什么,只是轻松地笑笑。从那张单纯得一目了然的脸上,我知道一切对他都不能构成什么问题。
就这么简单,我妹妹辞了职,开始当然是瞒着我母亲。她们就此搬到了我这里。千里迢迢,离井背乡,我们俩都不曾想到,母亲这回竟然这样顺当。她们一住就是十多年,母亲虽然嘴上抱怨各种不如意,却从来不提回郑州的事儿。
眨眼之间就过完了年,年后这一段时间是餐饮业的淡季。我把公司的工作给合作伙伴和妹妹——她在我公司做财务总监——安排妥当,就从深圳回了郑州。
在高铁快进入河南境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当初让她们来深圳的情景。開始妹妹跟母亲说这事儿,母亲像被烫了一下,差点跳起来。她说,那地方又热又潮,人还不卫生,老鼠长虫都吃,太恶心了!
妹妹说:“家里有空调,热了你不用出门。况且也没人逼咱吃老鼠长虫不是?你想吃啥咱们自己弄。”
“反正我是不去!”母亲说。
我妹妹威胁她说:“你要是不去,就自己留在郑州好了,我去!”
我妹是幺妹,只有她和我弟弟敢跟母亲当面顶嘴。
母亲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犹豫了半天才说道:“现在的你姐,可不是小时候的她。她要是发起脾气来,还不把我们俩给吃了?”
妹妹吃惊地问她:“你乱说!我姐还会发脾气?你这是听谁说的?”
“不用听谁说!”母亲说。
妹妹说:“妈,别老是挑剔我姐了。你有我姐这样的闺女,真是你的福气。看看你吃的用的,有谁对你这么好?”
“她有你对我一成好,也算我没白养活她!”母亲恨恨地说。
妹妹打电话笑着跟我讲起这个,我也在电话里把它当成笑话来听。我嘴上笑着,心里却有无限的酸楚。
我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做什么工作,我住什么房子,我结婚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谁关心过?特别是我母亲。我总是设想,哪怕哪一天家中接到我死在外面的消息,她肯定会一如既往地活。我在她心中的分量,并不比我父亲更重一点。
不过,我母亲能主动跟我妹妹说起我的脾气,我真有点吃惊。不是她以死相威胁,反复叮嘱我那件事情在任何时候、给任何人都不要说出去的吗?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管是我还是我母亲,都应该守口如瓶才是。所以这一辈子,这事儿绝对不会从我嘴里说出去。即使她说了,我也决不会承认。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的脾气怎么了?别说我没脾气,即使有脾气,也绝对不敢在她面前发啊!”
“那是,谁都会,就你不会!”妹妹说。
说到最后,妹妹的声音却有点哽咽了。妹妹说:“三姐,我知道你的委屈。咱们姐弟几个,你对咱妈最好,对咱们家贡献也最大。”
我说:“胡说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委屈!而且早就过去了。”
很多东西,的确已经过去了,甚至从来就没人记得,比如我受到的冷落和伤害。
或许一切都没过去,但我们谁都不愿意去触碰,那太危险了。
比如我父親的死。
正月初十那天,我正在郑州丹尼斯进口超市买东西——去大姐家得给小孩们买点吃的。走到款台拿出手机刷钱的时候,我看到有妹妹的几个未接电话,还有她给我发的微信,说母亲突然晕倒送医院了,是被急救车接走的。我顷刻之间急出一头汗,超市里太闹腾,我顾不得结账,放下东西就匆忙往外走。我想到春节前刚刚给她体检过身体,除了胆固醇有点高,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还开玩笑,说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怎么会出这种状况呢?她的身体按说不应该有大问题呀!除了这个,我还吃惊自己会如此的紧张,心里默念了几声菩萨保佑。
走到超市外面给妹妹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妹妹的声音显得很轻松,依然像往日那样没心没肺的口气。她说,姐,你不用急着回来了。医生已经全面检查过了,没大问题,说是一过性的黑蒙,主要是脑部供血不足引起的。
我松了一口气,说:“你快吓死我了,也不再发信息说一下。不过这距她上次犯病快二十年了,那次是二○○○年的阴历七月二十六。”
“咦?”妹妹吃惊地说道,“我真服了你了姐,对妈最孝顺的真是你,连她生病的日子你都记那么清楚!”
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孝顺吗?也许是,也许不是。说是,事到临头我还是这么恐惧,怕她有个闪失;说不是,毕竟那是我自己的日子。
我打了一个哆嗦,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
因为,这个日子我死都记得,它与我母亲当时犯病的时间只是重合而已。但我发誓,我们家没人记得,包括我母亲也不会记得。
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当成自己的生日来过。
二
我跑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殡仪馆。新开的道路横七竖八,连导航都常常弄错。周围布满了盖好的和正在盖的高楼大厦。世界在破坏中得以重建,但的确福祸相倚,看是对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而言。死者为大,宜静不宜动。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长逻辑,但也习惯于模式克隆。有时候从郑东新区走过,我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离开深圳,从建筑到周围的绿化,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绕了半天找不到方向,我只好停车向路边的一个老人问路。老人摘掉头上的草帽,一张黢黑苍老的脸,我竟然认出他是过去我们村的,但是叫什么名字已经记不得了。我下了车,向他问好。他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我说出我父亲的名字。他看着我,擦了好几下眼睛,好像要哭的样子。估计他是沙眼,当地人叫风流眼,遇风流泪。他说他不愿意搬离这个村子,但是房子都拆完了,他就在工地上给人家帮忙,干点力所能及的零活。他虽然没我母亲年龄大,但也很老了,应该像我母亲一样,住在某个孩子家里享清福。
他朝右前方的一个地方指了指说,咱们村里死了的都在那儿挺着。“挺着”就是躺着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在那个几乎看不到的地方挺着吗?我仔细看才看到一片灰砖建筑,它被灰头土脸地夹在几条道路中间,只是因为有一个在顶端抹了白漆的烟囱,才能让人勉强认出它来。这个建了不到十年的建筑,又面临着拆迁,它将成为饥不择食的城市胃口里的一粒齑粉。
我们那儿过去是郑州郊区比较偏远的村庄,不过村子靠近黄河,与我们紧邻的圃田,曾经出过一个叫列子的名人。这里在公元前四百多年之前就被称作郑国,不管郑国长的啥样,早已面目皆非了。不消说黄河水频繁泛滥,造了被毁,毁了再造。就是改革开放后,我们原来居住的村庄,也早已经被那只巨大的城市之胃吞没了,舔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圃田竟然还有遗存,列子当年隐居修炼的那座屋子还在,据说已经申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列子在当地的传说颇多,除了是什么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还是养生专家,非常会吃。连庄子都夸他会轻功,能“御风而行”。这个传说跟当地人的会吃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据说国宴师傅很多都是来自这个地方。
如今,高速公路从此穿行而过,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种植、恋爱、争吵和繁衍的人们不知所终。现在这里已经规划成一个市内森林公园,城区还在不断地扩充。他们模仿别的城市,将一些不知从哪里弄的古树移植过来,在这里生长得从容而傲慢,好像它们几百年前就住在这里似的。倒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举目萧然,无所凭依。
跟老人告别的时候,他问:“你妈还在不?”
我说:“还在。身体还好着呢!”
“嗯。”他把草帽戴上,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扫帚,“你姐可是发大财了。你们姐弟几个都发财了。唉,”他目光犹疑了一下又说,“那又能咋样呢?你爸死了恁多年了。你妈倒是享福了。你爸死时候,还是我们几个人跑了几十里从河下沿抬回来的。”
估计他并没闹清楚,我是我父母的哪个孩子。
“我爸的尸体那时候是怎么发现的呢?”我抓住仅有的一点机会,想跟他聊几句我爸。可他不再搭理我,只顾低头扫他的地去了,顷刻间我们之间沙尘横飞。
在城市的驱赶下,父亲的骨灰也搬迁了好几次。现在没地方去,只好暂时寄存在殡仪馆的骨灰堂里,跟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挤挤挨挨相依为命。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个栖息之地了。父亲命苦,生前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死后也颠沛流离,不得安宁。更可悲的是,写着他名字的骨灰盒里,装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骨灰,甚至也不是某一个人的骨灰,而是很多人的骨灰。这事儿细想起来真的很恐怖,幸亏我父亲性格好,没有什么仇人——在第二次搬家的时候,运骨灰的卡车在道路上发生了侧翻,所有的骨灰都撒了出来。当时殡仪馆严密封锁消息,很多年后我们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但大家都像我们一样,把它视为无稽之谈,更没人去殡仪馆闹事,都宁愿相信自己亲人的骨灰没有问题。
何止如此呢?父亲的死,到现在还是一个未解之谜。不过也说不定,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谜。但是,在他死的前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母亲更是守口如瓶。虽然当时甚至其后很长时间,村里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是我母亲逼死了父亲。但毕竟只是胡乱猜测,拿不到台面上。况且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女人逼死?也太说不过去了。我只记得之前几天,母亲曾经跟父亲在食品公司闹过一场,但那绝不至于让父亲轻生。况且那个事情过去之后,母亲回家并没有再跟父亲继续闹腾,甚至提都没再提这件事,父母两个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反常。
我父母一共生了我们姐弟五个,前面我们三个姊妹像下饺子似的来到人世间。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们家是母亲当家,满屋满院都是母亲。父亲像是一个影子,悄没声儿地回来,悄没声儿地走。母亲每天忙忙碌碌,忙完地里忙家里。可是父亲像个没事人一样,不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去帮人家做菜,吃一顿饱饭心满意足地回来,就是跟着一群人去打兔子钓鱼,好像他是这个家里的过客。
等添了我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家里日子更不好过了,经常是吃了上顿找下顿。父亲虽然不干什么活儿,但饭量很大,估计很多时候都吃不饱。有时候他站起来去盛第二碗饭,母亲就会看着自己的饭碗,恶狠狠地小声骂道:“贪吃鬼!”母亲生气时的脸很黑,骂人的时候更黑,又穿一身蓝黑衣服,像一团沾满墨汁的废纸堆在那里。有时候她骂完,把碗咣当一声搁在桌子上,两只手扳着自己的一只腿,斜欠着身子坐在那里生气。她不光生父亲的气,也生自己的气,生一堆儿女的气。我母亲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生气。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跟她的想法格格不入。
我虽然小,也明白母亲骂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每当她这样骂父亲的时候,我们吃完各自碗里的东西,也不敢再去盛饭了。这倒成了一件体面事,母亲老是拿这事在外面夸自家的孩子懂事,说,我们家要是饭做少了,根本吃不完,孩子们那个懂事啊,你让我,我让你,谁都不肯吃;做多了反而不够吃,孩子们抢着吃。
在家里母亲倒是很少当着我们的面数叨父亲,有时候他们吵架也是回到自己屋子里,关着门吵。只是有一次中午,除了干菜和一点玉米面,母亲实在找不到更多做饭的东西。而父亲却从人家的宴席上吃得油汪汪地回来。母亲气得把水瓢都摔碎了,当着我们的面口不择言地数叨起父亲来,说:“只有地痞流氓二流子才光顾着自己那张嘴,一人吃饱全家都不饿了吗?”
我父亲有时也会带一些剩饭菜回来,香气诱人。如果不被我母亲看到也就罢了,我们几个狼吞虎咽地吃一顿。若是被我母亲迎面碰到,她就一把夺过来扔在地上:“连要饭的都不会吃人家的剩嘴头子!”
父亲也不辩解,闷声不响地回到屋子里,坐在凳子上抽耳朵上夹回来的那支烟,他不会抽烟,总被那明明灭灭的火和一团烟气弄得挤眉弄眼的。要么就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下,很像在煞有介事地思考人生重大问题。
我们趁母亲转身的工夫,狼一样地抢食地上的食物。这更加让母亲恼羞成怒,她过去用脚踩,把馒头踢飞,然后逮着谁,迎头就是一巴掌。大的哭小的跳,场面甚是壮观,很像武打片里的一场群殴戏。
由此,我母亲更加仇视我父亲,所有的混乱不堪都是他带给这个家的。母亲需要稳定,需要长卑有序的尊严和面子,需要家要有个家的样子。而父亲就是破坏秩序的始作俑者。
上学之后才听村里的老辈人说,我爷爷和我姥爷是世交。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写一手好字,开的药方都被人当字帖用。姥爷家境富裕,是三村五里闻名遐迩的乡绅,也写得一手好书法。两个人到一起,就是写字、下棋、喝酒。据说我爷爷最佩服的人就是我姥爷,说他人仗义,事儿做得公道。要是没有我姥爷主持公道,村子早就乱得没有章法了。
母亲从未说起过他们,父亲也没说起过。只是有一次我大姐入团要填表,问起姥爷和爷爷来。正在纳鞋底子的我母亲突然抬起头来,显出一脸的自豪。她说:“你姥爷,真没白活!”后来听我二姨说,枪毙我姥爷的时候,正在上中学的母亲就穿着上白下蓝的学生装,站在离她爹很近的地方。枪响之后,血沫子顺着风扑了我母亲满脸满身,她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爷爷也没白活!他跟你姥爷一样都是体面人。”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你姥爷拄着拐棍兒往村里一站,那没有不听他说话的。再大的事儿,他只要站那儿三说两说,都摆平了。”
父亲出走的那天夜里,天气非常恶劣,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们早早就上了床。半夜里我们突然被他们房间发生的激烈争吵弄醒了,然后就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和我弟弟惊恐的哭声。我们姊妹四个的房间与父母隔一间堂屋,他们住东屋,我们住西屋,弟弟跟着他们睡。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房间里安静了下来。除了听见外面的风声雨声,夜晚屋子里静得吓人,仿佛能听见我们几个的心跳。不过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起来看看。刚开始的时候,被惊醒的小妹吓得想哭。大姐在她脸上狠狠拧了一把,她缩进被窝里再也没敢出声。
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发现父亲不在。第三天、第四天,天气转晴了,万里无云,世事一派祥和。但我们再也没见到父亲。
母亲依然忙里忙外,操持着一家人的吃喝。我们没有一个人问起过他,好像家里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似的。
第五天早上,我们还在梦里,就被母亲一个一个从被窝里拽起来。她让我们立马穿上衣服,往我们每人头上和腰里勒上一条白布。她冲我们喊:“都出去哭吧,你爹死了!”
二姐听了,坐在床上哭了起来。母亲一把把她拽起来吼道:“哭什么!要哭去后面好好哭!”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好大的怒气。
那时我刚从二姨家回到这个家不久,心里根本不知道害怕。我们跟着母亲,来到屋后的院子里,看到院子中间的席子上躺着一个巨大的尸体,被水泡得像一头牛,浑身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头肿胀得像一个粪筐那么大。这怎么会是我们清秀瘦弱的父亲呢?我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母亲不由分说便把我按跪下,然后就号啕起来。我们扭头看着母亲,她移开捂在脸上的手巾,拿眼睛狠狠地剜我们,我们只好也学她的样子,跟着号啕起来。
二姐只是默默地流泪。
在我们村子里,我们这个姓氏是一门很小的人家,没人出头管事儿,再加之父亲又是横死,所以也没举办什么葬礼。我们哭了一场,就把父亲草草送到火葬场了。
事后听母亲跟村上的人说,黄河水那么凶险,哪一年不淹死一堆人?父亲是趁下大雨到黄河捞鱼,被大水卷走了。再后来,母亲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总是会在后面加上几句:“摔死的都是会骑马的,淹死的都是会洑水的。许是饿死鬼托生的,怎么那么贪吃呢!”
此次之后,再说起父亲,她都喊他“饿死鬼”。
我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听了母亲这话,真是觉得父亲是自己找死。他太贪吃了,下那么大的雨去打什么鱼呢?除了二姐,本来我们几个跟父亲也没多少感情,他死了也就死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们甚至还有点庆幸,家里的空气应该不会再那么紧张了吧?
几十年后,母亲给父亲选择了黄河边的邙山墓地。母亲说,你爸活着的时候喜欢去北边的黄河打鱼,就葬在那里。我也觉得那个地方不错,人家的广告语就是“生在苏杭,葬在北邙”。虽然那个北邙说的是洛阳,但是邙山东西狭长,黄河边的邙山的确也属于北邙。
我找了好几个老同学,他们还都在管事儿的位置上,但是价格怎么也压不下来,五十万已经是最少的了。对于快速发展的城市来说,墓地本来就是稀缺资源,而邙山墓地更是寸土寸金。
母亲想把父亲安置在这里,不知道考虑了多长时间,肯定不是突发奇想,但也不会谋划很久,她是个心里存不住事儿的人——只有父亲的事情除外,那是她的黑匣子,也许父亲根本就没什么事儿。那到底是什么事情促使母亲做出给父亲买墓地这个决定的呢?她是突然想到,还是悟到了生命中的某个东西?
那天我给母亲打电话,问她给大姐二姐和弟弟说了没有。我说,虽然我的房子可以卖两百来万,但一下子也出不了手。这几年生意上连续投资,手上也没闲钱啊。母亲不耐烦地说:“打了!都打了!”
其实,开始我就知道让我们姐弟几个每人都拿钱的想法,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我母亲就是想要我主动说出来,所有的费用我一个人出。这话我早憋在喉咙口了,不吐出来,是不想让她觉得太随便,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况且各自是一家人,我可以在姊妹困难时帮他们一把,但每次把责任都推给我,显然令我不快。要是我遇着困难他们帮不帮我,就难说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现在母亲的态度突然转变了,立场似乎很鲜明。她斩钉截铁地给我说:“我也想通了,这不是谁拿不拿的事儿,不是谁钱多谁钱少的事儿,而是你们几个,都得对你爸尽尽孝心!”
“你爸好歹也是一辈子,你们现在吃香的喝辣的,都这么好,做儿女不尽一点孝,良心上过得去吗?”
我天!这是我母亲吗?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吗?一辈子否定自己丈夫,否定得如此彻底,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她这是怎么了?这话从她口中一说出来,我在电话这头差点笑出声。可想想又有点沉重起来,无论如何,不管她是怎样想的,现在她能对我父亲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儿,至少对我们这些孩子们的感情算是一点弥补、一点安慰吧——那感情的缺口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曾经模糊过,但只要认真打量,它依然在那里,从来没有消失过。
三
现在郑州老家这里只剩下了大姐一家人。弟弟随弟媳一家搬去了开封,母亲和小妹又跟我去了深圳。原来二姐和二姐夫住在辖区的东南角,他们在那里开了一家小饭店,主要卖卤肉、羊肉汤等地方小吃。二姐的店在附近很有名气,她会做生意,也很会做人。由于她的卤肉卖不完其他小店就没生意,所以她每天卤多少肉是定量的,去得晚了就没了。她这样做,主要是想给同行留足生存空间。后来二姐查出淋巴癌,为了看病方便,他们卖掉饭店和住房,搬到市人民医院附近去了。那儿离火车站也比较近。
大姐住的地方早已经由村庄变成了社区,是村子拆迁之后就地安置的。大姐夫在村里人缘好,大小也是个村干部,所以他们家分了临街的三层楼。大姐和大姐夫开的也是饭店,店面比二姐的要大得多。当初大姐执意要起个“大饭店”的招牌,大姐夫不同意,说二妹開个小饭店,我们起个大饭店的名字,自己不说什么,人家外人会看笑话。但大姐执意这样做,后来虽然生意做得很红火,但她的口碑还是赶不上二姐。二姐把饭店卖掉搬走跟这有没有关系,也未可知。二姐就是这种性格,酸辣苦甜都搁在自己心里,从来不抱怨什么。
陆续有了孙子辈之后,大姐忙不过来,大姐夫也不想干了,就把一楼二楼的饭店承包给人家。他们一家住在三楼。说实在的,有这么多年的积累,他们的日子过得轻松又殷实。
大姐和大姐夫都是二婚。要说也不算,反正也没办结婚手续就在一起过了。他们的婚姻认真说起来,绕的圈子还真不小。大姐现在嫁的这个人,我可以喊他姐夫,也可以喊他表哥。表哥的母亲是我二姨。二姨是母亲的堂妹。
曾经有那么几年时间,我被二姨抱养过。那时父亲还活着,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年夏天我拉痢疾,长达一个多月治不好。家里也确实困难,拿不出更多的钱给我看病,再加上当时农村的医疗条件有限,几片包治百病的小药片,却怎么也治不了我的病。拉了几十天,开始还会跑厕所靠墙根,慢慢裤子都提不上了。医生束手无策,父母更是一筹莫展,到最后也就不再抱着我去医院了。父亲自己也想了很多办法,给我弄来一些药草,一样一样地熬了喝。我喝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终是没有用处。后来他干脆天天躲出去,不敢面对我,害怕看见我那难受的样子。母亲也不知道听谁说了,狗翻肠子人拉稀,这病没得治,就直接把我扔到灶火后边草灰堆里,随便拉去,反正也不用洗。她后来从不提这事儿。要说也没啥大惊小怪的,乡下小孩子命糙,哪个病了不是拖拖就好了?要是好不了,那也没办法,拖好了是病,拖不好了是命。说白了,其实是等我自生自灭。这样拖着拖着,我真的就气息奄奄了。我不吃饭,也不再说话。我妈便在我们家西屋地上铺了一张席子,把我放在上面,就等着我咽气了。
不知道我二姨怎么听说了这件事儿,那天天还未明,她就拉着二姨夫来到我们家。一看见蜷成一团的我瘦得没了人形,二姨抱着我大哭道:“我的儿,你妈这是让你等死啊!”也许她是菩萨派来救我的,我已经两天没睁眼了。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我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二姨是个从不會说重话的人,那天和我妈戗戗了半晌:“就是个猫狗也不能看着它死吧?”我妈说:“你说得轻简,这都多少时候了?药也没少吃,钱也花干了。换你伺候她一个多月试试看!她自己不吃不喝,谁有本事救活她?”
二姨闻听此言,抱着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二姨夫把我从二姨怀里接过来,抱着我头也不回地就回了他家。他们没有闺女,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上面我这个表哥。二姨天天没日没夜地把我搂在怀里不松手,熬一锅小米汤放在跟前,喂了吐,吐了再喂,愣是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我的病奇迹般地慢慢好转了。待能吃点其他东西,我二姨夫就用一垛麦秸换了一只奶羊,一天一大碗鲜羊奶。家里养了两只母鸡,鸡下蛋的时候,二姨就让我蹲在鸡窝旁等着。带着体温的鸡蛋热乎乎地握在我的小手心里,快乐得眩晕。我奔过去交给二姨,全家人都舍不得吃,全都给我攒着。
我二姨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个偏方,说鸡蛋囫囵着隔水干蒸,治痢疾。我吃的时候,表哥就在旁边看着。我让他,他就说不爱吃鸡蛋,可我分明听到他吞咽唾沫的声音。一个秋天过去,我吃胖了也长高了,更重要的是,脸上有了笑颜。可能就是那些有爱的日子,奠定了我此后人生的信念。我每天几乎是贪婪地窝在二姨的怀里,这是我梦想中母亲的暖。而我自己的亲娘,自从我记事起就没有抱过我,还整天说我是块木头。我夜晚做梦都能梦见我母亲用一根指头戳着我的头说:“无情无义,整天木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你二斗米钱。”
在二姨家的几年,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时光,后来我也一直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我还学会了撒娇,晚上躺在二姨的怀里,我娇羞地说:“我会听二姨二姨夫的话,好好念书。等我长大有本事了,买好多好多鸡蛋,给你们吃。”我第一次说出这样矫情的话,不敢看二姨的眼睛,我知道二姨会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是她的眼泪哗哗地淌,把我的头发都弄湿了一大片。
“我苦命的儿!”二姨用指头梳着我的头发,心疼地叹息道。
我把二姨夫抱我回去的那一天当成是我的新生——农历七月二十六。我母亲第一次晕倒也是在那一天。我一直有点奇怪,为什么母亲正赶上那一天生病?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吗?
表哥和我大姐是同班同学,在学校里两个人非常好,谁若有点儿稀罕的东西,都偷偷带给对方。但当着别人的面,两个人从不说话,一开口就脸红。这事儿被同学看出端倪,开始起哄,喊他俩两口子。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事不知怎的传到我母亲耳朵里了,她跑到我二姨家大闹了一场。我妈不喜欢二姨的儿子,说他没有汉子气,太懦弱。她连带着把二姨二姨夫数叨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跳着脚说,你们得管好自家儿子,他再招惹大妞,我闹得让他上不了学!
二姨小声回嘴道:“骂过来骂过去,那不是你的外甥啊?”
“我不认这个外甥!从小就瘪犊子一样!”母亲瞟了一眼二姨夫道。
其实二姨也不喜欢我大姐,她觉得我大姐太能了,也太自私,大的不睬小的不让,吃屎都得占个尖儿。所以二姨索性借着这个事儿,先托人给我表哥定了一门亲,好歹将这事平息了。
还是我大姐先结的婚。男方家庭条件不错,爹是邮电上的一个小头目,妈在卫生院工作,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我母亲最看好的就是男孩的汉子气,高大威猛,坐像一座钟,走路一阵风。把我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说:“敢做敢当,一看就带种!”
但结了婚不久,两人就开始打闹。我姐脾气逞强惯了,处处要压人家一头。那个男的也是个火暴脾气。结婚没几天就开始斗,男人索性不进家,在外头整夜玩。不回来就不回来,我姐丝毫也不会示弱。男人从外面打一夜的牌回来,看看锅里没个热乎饭。鞋上一脚泥,直接要进屋睡觉。我姐拦着劈头盖脸地吵道:“邋遢死算了!我刚刚拖完地,你就不会爱惜点儿?”他闻听此言,穿着鞋跳到婚床上,边蹦边用被子褥子蹭他的鞋子。“我看你是皮痒欠揍,你算个鸟毛,这还是不是俺家?”我姐气得当下就扔下手里的活儿,回了娘家。
日子还得过,儿子不争气父母遭难,我姐一次次跑,他爸妈一次次带着他去我家把我姐接回去。这还不算什么,过些日子,我姐发现他不只是打牌,还爱赌成性。于是屡屡阻拦他,把他惹急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我大姐挺着大肚子,青紫着半拉脸哭着回娘家,说:“妈,这就是你相中的男子汉,真带种!”我妈说:“他爹娘不管吗?”我大姐哭着说:“谁敢管他?说轻了,摔盆子打碗;说重了,电视机随手就砸了。”
我母亲不羞不恼地听着:“看这样,儿子赌钱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他爹娘不管就是帮凶。有人生没人养的,你咋就恁好欺负?”
我大姐哪是个省油的灯?打不过儿子骂爹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开始他父母还管,后来干脆躲开不问了。一家人早已经是麻木了。
我妈说:“不急。你现在还没有说话的地儿,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地,你还不想说啥说啥,想咋说咋说!”
半年后,我大姐果真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我妈仗势冲到人家家里找事儿,人家一家人慌着讨好,滚烫的茶鸡蛋堆尖捧上一大碗,这是当地最大的礼节。热脸蹭个冷屁股,我母亲推开家里人,当着人家爹妈的面训斥那男的:“你要想当爹,就要有个当爹的样子!不好好过日子还不如早点离了算了,孩子我们带走!”
那男的还没说话,公公婆婆早就慌作一团,恨不得和儿子一起要跪下来磕头求饶。
“我们会管好孩子,他再不学好,我就拿砖头拍死他。”那当爹的说。
我妈这一闹,再加上得了个大胖儿子,男的着实老实了一阵子。我妈还挺得意的,教导我姐道:“这管男人啊,得看火候。你看关键时候我一出面,他就老实了吧?”
哪知话还没落地儿,要赌债的来家把门堵了。他在外面又输了十几万。堵门的说,不还钱就剁手。
我母亲得了信,没等我姐回去求救,就央着村里的一群人过去了,把一家人堵到屋里,问他们怎么办?
那男的知道这回祸惹大了,扑通跪在我母亲面前。
“站起来!”我母亲厉声说道,“大老爷们儿能随便跪吗!”
那男的跪着没动。我母亲对我姐说:“抱着孩子跟我回家吧!”
那男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来,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地上,用右手举刀把左手小指剁掉了。
一家人鬼哭狼嚎地扑到一起,妈妈捂着儿子的手说:“钱我们替他还,我们还。”
到关键时候,爹妈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了。
我母亲看这情形,心早已经凉到底了。这样纵容着,还能有个好?她看着他血淋淋的手,丝毫不为所动。“离婚。”
那边的母亲哭号着说:“他年轻不懂事,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改的。”
我母亲说:“摊上你们这样护犊子的爹妈,他这赌怕是戒不了的,没救了。”
我母亲这样说,好像她很懂。其实她真的见过,她小时候见她爹料理过赌徒,都是指天发誓,最后个个都家财散尽。赌真是改不了的。
我母亲说完,就带着众人把我大姐和孩子接回了娘家。
对方花那么多钱娶个媳妇,又得了个孙子,末了落个人财两空,毕竟心里过不去。三番五次来求情。男人长得确實排场,事到临头还会办事,今天买新衣服,明天买金戒指,说话求饶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知底细的真觉得我母亲不懂事,心也忒狠。我姐有点动心了,她说:“妈……”我母亲挥手截住她说:“这事儿啊,长痛不如短痛。你是不知道利害。话我先撂这儿,你要还跟他过,今后他把你娘儿俩卖了,也别再踩我的门了!”
拉拉扯扯,拖了一年多才把婚给离了。
这边大姐结婚不久,那边我表哥也结了婚。他们婚礼的时候我去了。女方长得比我大姐好看多了,人也温柔。结婚后两个人过得还不错,生了个女儿,我二姨给带着。那几年时兴到南方打工,男的女的都出去打工。表哥恋家,又担心二姨二姨夫的身体,不愿意到南方去,就在郑州随便找些零活做。表嫂跟着人家去了东莞,开始在工厂,后来做保洁,再后来我表哥都闹不清楚她做什么工作了。头几年一年还回来一两趟,给我二姨放下一点钱,大人小孩都买些吃的穿的。后来过年也不回来了。再回来就是要求办离婚,家产一分不要,女儿也不要,只要一张纸带走就行了。
表哥刚离了婚,我姐就带着儿子搬他家去了。大姐的儿子那会儿正是会说囫囵话的时候,忽闪着一双星星一样的大眼睛。见了我二姨二姨夫就喊爷爷奶奶,又忙不迭地去拉妹妹的手。二姨二姨夫又喜又忧,吓得一整夜睡不着觉,怕我母亲去闹。我二姨买了点心果子,要去找我母亲商量,临出门被我大姐拦下了。我大姐说,不去,不用说,越说事越稠。
大姐又说,这回由不得她做主。
结果我母亲一句话都没说,认了。真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大姐和我表哥两个人虽然重新组织了家庭,但也没再认真去办结婚手续。法律上说是不允许近亲结婚,怕后代有遗传病。但他们还是坚持生了个儿子,很聪明,也很健康。
从那以后我们再见了表哥,都喊大姐夫。
我到大姐家的时候还不到十点,坐下唠了一会儿家常。大姐身边放着一堆儿童衣服,好像是刚刚洗过的,她在一件一件地拆衣服领子上的标牌。我也有这个毛病,女儿的新衣服先剪标牌,小孩子皮肤嫩,标牌摩擦怕孩子不舒服。几次我伸手想帮她,都被她拒绝了。后来她对大姐夫说,你带着三妹出去转转,她很久没回来了,看看咱们这里的变化。大姐夫迟疑一下,说,咱们一起去吧,今天三妹回来,我们别做饭了,到下面饭店吃算了。
大姐瞪了他一眼,说,去吧,我做饭!饭店的饭有啥吃头儿,你还没吃够咋的?
大姐夫没再说话,带着我出了门。只要他身边没有其他人,我依旧喊他哥。我说,哥,不用开车,咱就在附近随便走走吧!他说,好。然后就自顾低着头,带着我向村子西边的新区走去。路两边种着香樟和银杏,都是很名贵的树种。树坑里看着是嫩绿的草,修剪得非常平整,用脚踩一下,却发现是塑料垫子。一棵棵排列整齐的塑料草苗种在垫子上,做得很逼真。新区刚刚建成,一派新气象,从道路到房屋都是新崭崭的,但是看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不过要真挑毛病,又说不上来什么,就像看到那树坑里的塑料草坪一样,光鲜,却形容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说到底,是找不到家的感觉了,这也许就是我,包括我母亲和妹妹不愿意回来的原因吧。
我表哥打小就性子腼腆,不善言辞。我妈一辈子就看不上老实巴交的人。可我了解他,他跟我二姨夫一样,心里特别实诚,就是说不出来。以我大姐的泼辣性子,那会儿怎么会喜欢上他?或者说他们怎么会相互喜欢?这也真是让人想不到。各花对各眼,世上的事儿确实不好说。
我被养在他们家的时候,表哥特别疼我,不用我二姨和二姨夫交代,他处处让着我。你能感觉他发自内心对我的接纳,好像我从来就是他自己家的妹妹。那时因为我瘦小,觉得他好高大。现在他明显变老了,不但头发全白了,眉毛胡子也星星点点的白着,背也有点驼了。他对着我笑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想起有一年下大雪,他去学校接我。他嫌我穿得单薄,不由分说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我身上。路上的沟坎被大雪封平了,我不小心踏进一个坑里,半截身子都被埋进去了。他将我捞出来,顺势提起来扛在肩上往家走。大雪漫天,天地间晃动着我们兄妹俩,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我踢腾着要下来,怕他累着。他反而跑起来。不知触碰到哪根神经,我咯咯咯笑起来。他不知我为什么笑,却也跟着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他把我放下来,我们俩索性一边打着雪仗,一边大喊大叫大笑着往家跑。我表哥一向讷言,仿佛是被压抑得太久,需要来一次宣泄。毕竟是两个小孩子啊,生活的困窘让我们过早成熟到沉默。我们就那样疯着、笑着、闹着,跑了一路。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生动,与平日里闷闷的模样大不一样,像是两个人。他只穿一件单褂子,却大汗蒸腾,头顶上都冒出烟来。那时他多健壮啊!
想着这些,我扭头去看他的脸。他要是笑的时候,模样仍是周正好看。而他却闷着,无端地露出几分悲苦。
我说:“哥,你还好吧?”
“挺好的呀!”他回过头来,又那样看着我笑了笑。
“咱家那闺女现在咋样?”
“去找她妈去了,在那边成了家。偶尔回来一趟,看看奶奶。”
他看看我。
“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我也看看他。
可能是天有点冷,他笑了一下,嘴巴略微有点僵硬。
“哥!”我站下来,也希望他站下来,说几句话,或者拉拉他的胳膊。可是他还低着头慢慢往前走。
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眼睛湿润了。
我们回到家时,大姐已经做好饭了,一个肉丝炒红辣椒,一个木耳海米炒白菜丝。主食是一盘素煎包,底子炕得焦黄。还有一盆紫菜蛋花汤,黑黑黄黄的热汤上,细细地撒着一撮青蒜苗末儿,看颜色就觉得好喝。我们家的人都天生的好厨艺,再怎么简单的饭菜,也能做得像模像样。但说实话,招待远方的客人的确有点寒酸了。
大姐夫看看菜,看看我,又看看大姐。大姐解下围裙扔在椅背上,用手捶着腰说:“我们眼下比不得三妹,山珍海味人家顿顿吃。小户人家就这样,从小就在一个锅里捞稀稠,她啥不知道?”
我连忙说:“是是是,我现在吃得很少,减肥呢。”
大姐夫拍了一下手说:“哎呀忘了!早上我起来专门给三妹买的她爱吃的烧鸡和合记牛肉还在冰箱里呢!”
我心里一热。大姐却有点嗔怒地瞪他一眼说:“那你还不赶紧拿出来?”
我也好几年没回来了。大姐虽然也比过去老了,但她吃得胖,看起来满面红光,好像跟大姐夫不是一代人。吃饭的时候,大姐跟我郑重地说起父亲墓地的事儿,她说母亲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让她出十万块钱。
我故作轻松地说:“要说这事儿早就应该办了,老是让咱爸挪来挪去,连个固定的地儿都没有,也不合适。”
“这事儿是不是你的主意?”大姐瞪着我问。她跟母亲一样,从小到大就用这种口气跟我和二姐说话。
大姐夫低头给我夹了两块牛肉,又给我盛了一碗汤。虽然他没抬头,但我知道他在小心地听着。
“不是谁的主意,关键是这事儿应该办了。”我也明显感觉到大姐的话里有情绪,努力显出不在乎的样子,“妈跟我和小妹商量,我们都同意了。”
“反正我是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大姐忽然涨红了脸,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来。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索性捂着脸哽咽着哭了起来,“我们比不得你,十万块钱跟拔根毫毛一样。老大老二生孩子的生孩子,上学的上学。都是些造粪机器,睁开眼睛就只管要钱,四处都是用钱的地儿。我和你姐夫都不干了,你们觉得我会屙钱啊?”
“大姐。”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用“你们”这个词儿,更是让我觉得刺心,好像我们是合着伙来勒索她似的。什么时候母亲被划到我阵营里来了?我和母亲,能是“我们”吗?
“三妹轻易不回来,你不会好好说话啊?”大姐夫想劝她。
“你出去!”她不容分说地尖声向大姐夫吼道,然后用手指了指门口。
我怕大姐夫尴尬,说:“你先出去吧姐夫,没事,我跟大姐说说话。”
大姐夫出去了。大姐从座位上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忘记了沙发上都是孩子的衣服,又像烧着了似的跳起来,换到另一个沙发上,用手拍着沙发扶手说:“用钱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是她闺女了?那时候咱弟弟卖房子,卖给人家要十六万,卖给我,她非撺掇着要十七万。你想想,我还是她亲闺女吗?”
大姐说的这事儿确实是母親干的,当时弟弟在开封开饭店正缺钱,准备把这里的老房子卖了,对外要价是十六万。大姐知道了想要,来跟母亲说,意思是看能否再便宜点儿。母亲不晓得大姐知道底价,好像还很偏向大姐似的,把价格说到十七万。大姐气得脸都白了,房子也没买。虽然当时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在为这事较着劲。
“还有你!”她忽然用手点着我,对我怒目而视,“你这样干,有意思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吧?”
“我?”我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和妈都不喜欢你吗?你心里藏的东西太深!你明知道这个事儿办不成,至少不是这么办的。我、你二姐还是咱弟弟谁会拿出十万块钱来?可你为什么还非要撺掇母亲给我们都打电话呢?你这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你就是想证明给她看——都靠不住,最后还得靠你!这个家都得靠你!”
我的头好像受到重重一击,有点眩晕的感觉。她说的也不完全是错的,开始我的确就是想让母亲看看每个孩子的态度。她一辈子说一不二,也该清醒清醒了,该让她为她的自负难受一下。但后来也的确是母亲的态度变了,她说让儿女各自尽孝心,也是事实。我满脸委屈地说:“大姐,这事儿真不是我提议的,是咱妈说让每个儿女都为爸尽点孝心。你别想多了。”
大姐的口气也慢慢缓和了下来,但吐出来的话却更狠:“三妹,你用顺从来抵抗她,你用孝顺来折磨她,你以为我们都看不懂是吧?你这样做不嫌累吗?她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你还耍她,不放过她?再说了,”她冷笑一声,“她现在想要我们对咱爸尽孝心了,当时你们小不知道,可我能不清楚父亲是受了什么样的羞辱才跑去投河的吗?她就是这样指着父亲的头,”大姐的指头几乎戳到我脸上,“她那天说,你要是有一点囊气,就扎河里死了算了!”
她看着我惊愕的表情,放缓了语气:“当然,她也没想让父亲真的去死,只是图骂着痛快。可父亲却真的死了。父亲死了,死得那样难看,她落了一滴眼泪吗?家里死一只羊都比父亲死了更让她伤心!”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突然就安静了,似乎也痛快了一下。
我心中波浪滔天,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但我脸上依然平静。我说:“大姐,我记得父亲出走那天我们几个挤在一张铺上睡觉,你是看见了还是亲耳听到了妈那样骂过爸?”
大姐脸红起来:“还用亲眼所见吗?全镇子里的人都知道。”
可能大姐夫听见屋子里声音小了,他推门进来了。我把大姐重新拉到餐桌边,把她的筷子捡起来擦了擦递给她,笑着安慰她说:“大姐,这事儿咱们几个还要商量着来。如果你现在真拿不出钱来,我先替你出了。”她不说话,大姐夫也不敢说话。我继续说,“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就是想着把父亲的墓地买了,赶紧结束这件事儿。本来我已经考虑好了,这次回来处理我的房子,反正卖房子的钱我也用不着,就先给咱爸买块墓地,等你们以后宽裕了再说!”
“你们想买你们买,别说替我垫上的事儿!”大姐的火一下子又蹿了上来,“咱爸活半辈子就是个笑话!他还没让咱们家人的脸丢尽?好意思去占几十万一块的墓地?人死了就是死了,埋啥样他还能知道咋的?况且这能改变他带给咱们家的耻辱吗?”
“大姐!”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站了起来。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过去我是没忘记,但也没记住什么。“咱爸已经死几十年了,他是什么样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们几个生命。你只记着他带给我们的耻辱?你倒要说说,咱爸到底带给咱们家什么耻辱?”
“那还用说?”她的嘴张了张,却并没说出什么来。
大姐夫连忙把我拉坐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心一软,真的有点可怜他,于是就不再说什么了。
大姐一直没再动筷子,我和大姐夫也没动。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浓得化不开,让人喘不过气来。又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堆给新生儿买的礼物,还有红包装着的两万块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本来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甩上门,直接从楼梯走了下去。快到一楼的时候,大姐夫才气喘吁吁地撵了下来。我莫名其妙地对大姐夫说:“哥,过日子不是靠忍的,她要一直难为你,该打就得打。男人不能软弱,软过了头就是窝囊,别像咱爸!”我哭了,大姐夫也流泪了。
四
关于父亲,我只听二姨只言片语地说起过。那时她已经是胃癌后期了。我负担了全部治疗费用。可她做了胃切除手术后,受不了化疗的折磨,坚决拒绝继续治疗,回到家里养病。
人常常就是这样,你对他非常好的人,他未必会还报你的好;而对你有恩的人,你也未必会报答得了人家的恩情。我觉得我对二姨就是这样,除了每年打几个电话,就是回到郑州的时候去看看她。所谓看看她,无非就是给一点钱,拼命让她接受,几乎就是强迫了,为着让自己安心。我曾想接她到深圳跟我住,我母亲坚决反对:“她又不是没有儿子,你接她来算什么?再说了,还有你二姨夫,总不见得他也跟着来。”我母亲话说得咄咄逼人。这倒不是阻止我接她来的原因,我主要是害怕她过来,母亲那脾气,会让她整天心不落地。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二姨那样责己的人,她哪就会肯真的来呢?
我从来没有专门为二姨回来过,更没有在家陪伴过她。我不能放弃最后陪她的机会了。我丢下手头的工作,专门从深圳赶回来陪她,不管需要多长时间。
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但精神还算好,經常断断续续地跟我聊过去的事情,我姥爷、我母亲。“你妈这一辈子,也不容易。”我二姨一辈子都不会说自己的好,更不会说别人的不好。
我给二姨熬小米粥,做手擀面,炖鸡蛋羹,就像我小时候她喂我一样喂她。她吃不了几口,只是神情快乐了一点。她催我回深圳,却拉着我的手一刻不肯松开。她依赖我,就像个小女孩。她没有闺女,我大姐肯定是指望不上。我哥有时回来看看,也只是看看,待不了多长时间,我姐的电话就会追过来。
我二姨夫比我妈小好几岁,却也老得不成样子了。虽然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但也说不上好,不是这疼就是那痒。他费力地照顾老伴,老两口相依为命。我真担心,我二姨不在了他怎么办呢?想想他那时候一口气抱着我走了十几里路,气都不带喘的。人,没几年好日子,就像二姨说的那样。
傍晚会有一段安静的时光,太阳落下去了,天还很亮。我扶二姨坐到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倦鸟归巢,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啪的一声,一片梧桐叶子落下来,像是一头栽倒在地上。有一种锐疼刺进身体的某一处。隔壁邻居家有小孩在哭,是个口齿伶俐的女孩儿,估计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她的哭闹里带着娇嗔,正是拥有全世界的年纪,那般理直气壮。我想到了我的女儿,她也是这样,哭起来无凭无据无法无天,感情竟然可以宣泄到如此畅快,哪是我们可以想象的啊!她们这一代人,生出来就含着金钥匙,享受万般宠爱。不过,总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坐在老人跟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一个个离开,却又无能为力。
我握着二姨的手,一个关节一个关节轻轻摩挲,有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的就说起了我父亲。我没有打断她,也没有专门问过父亲的事情。我在她的叙述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还原我的父亲,真害怕稍微多用一点力,父亲就消失了。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我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的。在二姨的嘴里,我的父亲是一个矛盾体。有时候他是那样善良,踩死个蚂蚁都心疼,对人和气,甚至还有些儒雅。有时候他又是那么懒惰、颓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我母亲眼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母亲最恨的是他贪吃。听不得别人家里来客,他会在人家门前转几遍,生着法子也要去帮厨。那时正逢困难时期,谁家也不想多管一个人的饭。虽然他总能用简单的食材做出蛮像样的饭菜,但他不请自来还是让人家觉得是个笑话。遇到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就更不把自己当外人,不等请就提着菜刀找上门去。我大姐所说的耻辱,估计就是这个形象的父亲吧。除此之外,我还真不知道父亲曾经给我们家带来过什么耻辱。
其实,每个人都经不起认真打量,谁都有不堪的时候。只是,父亲遇到母亲,就像油遇到了水,妖怪遇到了孙悟空,她总是让我父亲现形。我有时候会走神,觉得现在的大姐夫,就好似当年的父亲。好端端一个体面男人,愣被大姐弄得一脸困顿。幸亏现在过的是好日子,吃穿用度不用忧心,大姐夫还不至于像父亲那样被羞辱。
“唉,你爸啊,”二姨说起我爸时候的表情,有时候看起来有些过于认真,反而让我觉得很陌生。她说的每句话也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字斟句酌的,这更是让我心里疑窦重重,好像她故意在回避着什么。所以她说的时候,我一字不落地听着,总是沉默以对,等她慢慢地表达完,生怕漏掉一个细节,“他算是生错了地儿,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也从来没见他说过别人的不是!”
“村里人都说他是个热心人,待人又得体!”二姨夫补充道。
而有时候她又会说:“你爸确实是狗屎扶不上墙,也指望不上他。你妈一个人拉扯一大家子也真够苦的。如果不是他太那个,你想想你妈会那样对他吗?”
我问二姨关于我父亲留下的食谱的事儿。这事儿过去在镇子远近传得神乎其神,说我爷爷家曾经有一本秘传的食谱,传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又传给了我二姐。父亲活着的时候私下教过的几个徒弟开的饭店,都说是我父亲秘传的手艺。而且我家姐弟几个都开饭馆,也都有几个拿手菜。
二姨夫说:“怪了,我整天和他在一起,从来没听说过你爸留下过什么食谱,更没听说过他教过任何一个徒弟。”
我记得我曾经就这事儿问过我二姐。我二姐说,父亲死前确实到学校给她送过一个本子,那本子上也确实写的都是做菜的事儿,是父亲自己写的。但她没有仔细看,父亲死后她珍藏着,有一天却发现本子不翼而飞。
一直到二姨去世后,她说的父亲“那个”,我才多少明白一点是什么意思。在我拼缀起来有关父母的图景里,父母这桩婚姻,两个当事人都不大愿意,完全是我爷爷强行拉郎配一手造成的。
我父亲生于中医世家,家庭条件优裕,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受过任何委屈。可我父亲除了会念书,其他心思全用在吃上了,常常偷我爷爷的药材炖鸡煮鸭。他卤的猪头肉能香一条街,做年食也样样在行。开始我爷爷看他聪明,对他寄予厚望。后来看他只在意庖厨,非常失望。但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儿子却终是不上进,最后索性由他去了。好在那时候爷爷家丰衣足食,也不在乎父亲糟蹋一点食材和药材。父亲尽着性子痛痛快快当了几年“少爷厨子”。
而我母亲虽然是个女孩子,但从小就被我姥爷送进了学校,成为县中为数不多的女学生。她学校未念到毕业,解放了,我姥爷被当作恶霸被政府镇压。说起我姥爷,他的故事可以拍一部电影,肯定还得是加长版的。他出身优裕,自幼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完全可以考个好功名。但他志不在此,特别喜欢《东周列国志》里的人物,义字当先。他在乡里更爱出头逞强,喜欢当老大,仗着家里有钱,既喜欢仗义疏财,也热衷于抑富济贫。有人对他感激涕零,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我姥爷被枪毙那一天,传说跪了一街筒子人,求政府手下留情,都是受过他恩惠的人。
我母亲自小就随她父亲的性子,敢作敢为,倒也是个自立自强的主儿。父亲被镇压,她一点也不觉得羞愧,竟然指挥着愿意帮忙的人给爹爹办理了丧事,像送别一个正常人一样,丧礼办得有鼻子有眼儿。平日里出出进进,她腰板挺得直直的,小小年纪,家里家外都能独当一面。在全镇子上,也算是响当当的女汉子。我爷爷为此格外看好她,这桩婚事是过去爷爷和姥爷商量过的,所以尽管两个当事人都不满意,爷爷还是拿当年和我姥爷的约定镇着他们,逼迫他们结了婚。大概在我爷爷的世界观里,说过一次的话,就是诺言。
按照当时的形势,我爷爷的家财和他在当地的影响,也足以被划个地主富农。好在上天眷顾他,让他在我姥爷被枪毙后不多久竟然无疾而终。我父母结婚的时候,家里的财产大部分都被充了公,只给他们留下了两间破房子和必要的生活用具。
开始母亲还把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想着他出身大家,见过世面,应该有主见、有魄力,两个人齐心协力挑起生活的担子,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她哪里会想到,父亲眼高手低,说起来头头是道,干起事情来百无一用。所以家里的事情,渐渐地都要由母亲来做主。
后来我大姐出生,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加紧巴。刚好有一个机会,外地的几个客商要去武汉贩药材,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我父亲懂这个,就找到他让他帮帮忙,一起去一趟武汉。母亲想着这是个好机会,就把自己千辛万苦攒的一点钱拿出来,把自己的金戒指都卖了,让他跟着人家去武汉长长见识。
临行前,母亲一夜未睡,帮他收拾路上用的东西。缝了一条腰带,把钱夹在里面。
天还未亮,母亲就擀好面条,把我父亲喊起床。
面条里放了细细的姜丝、葱花、麻油,还卧了几个荷包蛋。
“人家说这面越拉扯越长,”母亲用少有的温柔口气说,“人在外面,得想着家里。一定多长个心眼儿,不能光顾吃喝。要把人家的生意照顾好,咱们自己也赚点儿。”
“这你就放心吧!”父亲胸有成竹地说。
吃过饭,母亲提着包袱,一直把父亲送到路口,看着他和那几个客商会合,直到看不见他们人影了才回去。
还是十幾岁的时候,我父亲曾经跟着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去过武汉。我姥爷那一次也去了,他们是到武汉三镇拜访湖北的几个朋友,在那里好住了几日,天天吃香喝辣,坐着朋友的汽车到处游逛。那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景美人美,吃的也美。尤其是武汉的小吃,让父亲乐不思蜀,大饱了口福。
父亲跟着那帮客商搭火车走到汉口,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他们草草吃了碗面就找地儿休息,准备第二天一早去药材市场。毕竟人家是来贩药材,不是来海吃胡喝的。但父亲被心里的馋虫勾着,哪里睡得着?看看一帮人睡了,他自己又溜到江边的小吃摊上一家一家地品味。吃到高兴处,也学旁边的人买了米酒大碗来喝。谁知道那酒喝着好喝,但后劲大。等他想站起来的时候,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好不容易找到住宿的旅馆,天已经快大亮了。他扔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同去的人喊他不醒,见他不是个做事的人,也不再管他,把他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一去不回头。按后来母亲的说法,人家没把他扔长江里喂鱼,已经算是万幸了。
三天后父亲才醒来,看看身无分文的自己,一时间没了主意。后来他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抵给旅馆才得以脱身,靠沿途要饭走回来的。母亲看见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回来,只道是他被人偷了,不但没责怪他,反而还千方百计安慰他说,你不知道外面的险恶,第一次出去没经验,慢慢就学会小心了。
二姐和我出生后,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母亲找到我舅舅借了点钱,安排父亲去城里买一台缝纫机。她在城里上学的时候跟人学过一点缝纫,想把这个手艺捡起来挣点钱补贴家用。谁知道他去城里转了一圈,买了一辆三轮车回来了。
母亲看他煞有介事地骑着三轮车回来,样子看起来很是滑稽可笑,就耐着性子问他:“让你去买缝纫机,你怎么买个这东西回来?”
“这东西?这东西好啊!”父亲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一边轻轻抚摸着三轮车座子,一边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说,“我去供销社问了,缝纫机要票,没有票人家不卖。这个不要票,这多好啊!多实用啊!给人拉点东西,既不用什么手艺,又自由自在,而且男女都能干。缝纫机就你自己能用,我不能在家閑着吧?”
母亲不但没生气,还就着这事儿,逢人便夸奖他有眼光、有头脑。
开始一段还真不错,给人家拉货送东西挣了点钱。每天见了钱,都完好地交给母亲。可巧有一天,他给饭铺子送菜,卸货的时候看见大厨正在做菜。他一时技痒,讪笑着凑过去说:“老弟,要不我帮你干一会儿?”
大厨斜睨他一眼,说:“老兄,还是好好送货吧!这活儿哪是你干的?”
父亲便去找掌柜的。掌柜的也听说过我爸,只知道他过去老是去人家帮忙,但没听说他在饭店做过,便对我爸说:“老兄,今天不行,这可开不得玩笑,外面好几桌客人等着上菜呢!”
父亲说:“不误事的。不误事的。”说罢就去菜案边站着。大厨正想看看他的笑话,便把刀顺过来,刀把子递给我父亲。
我父亲接过刀,神情立马肃穆起来。他挽了挽袖子,并未急着下手,而是一边用磨刀棍细细地磨着刀,一边认真地看着面前点菜的单子,仔细盘算了一下,才开始切菜。也未见他有大动作,只见菜刀贴着案板,像小鸡啄食似的不停地动着。不一会儿工夫,他面前就规规整整摆满了肉丝、肉丁、肉片和花红柳绿的各种配菜。案上的东西准备齐了之后,他才开始开火、架锅、烧油。在父亲的操持下,一时之间只见勺子翻飞、碗盘叮当。平时蔫不拉叽的父亲,好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简直像个音乐演奏家,把各种乐器调拨得如行云流水,荡气回肠。一会儿便让老板和大厨看傻了。
“我的天!”老板以掌击手,兴奋地喊道。
没多长时间,客人的菜全部做好了。菜案干干净净,锅灶也利利落落。这让掌柜的和大厨看得心服口服,半天才回过神来。掌柜的本来就是个二把刀,靠糊弄过路的赚几个钱。找的大厨也是一般的厨子,只能应付个粗茶淡饭而已。
“今天真是开眼了,想不到咱这里还有这样的高手!”掌柜的不住嘴地赞叹道,“人家多少有点手艺都去考厨师了,您咋没去呢?”
父亲就不能听到人家表扬他做菜好,这是他最高兴的事儿。他乘兴把大厨喊到跟前,把做菜的方法和火候一一讲给他,让他照着做。掌柜的也高兴,觉得我父亲实诚。待客人走了之后,让他拣拿手的做了几个菜,跟大厨三个人在外面坐了。
掌柜的说:“今天算是遇到高人了。不知道能不能请大哥委屈到我这小铺子里,算给小弟我帮帮忙。”
大厨也在旁边,不住口地喊我父亲:“师傅,师傅。”
我父亲说:“很抱歉,这个我做不了。”他知道如果要跟母亲提到这个,母亲肯定会跟他拼命。
“价钱您只管提。”掌柜的说。
“不是钱的问题。”父亲说。
掌柜的无奈,只好劝我爸喝酒。三个人喝干了两瓶烧酒。父亲喝了酒,仍和上次一样,头晕眼黑。掌柜的要找人送他,他大咧咧地说没事儿。两个人把他扶到三轮车上,他走了不多远,便一头栽到沟里,肋骨立时断了两根。
家里没钱,母亲只好把三轮车卖了,卖车的钱还不够治病的。母亲虽然脾气不好,但大事上总还是明白事理,人都这样了,她反而不再苛责,尽心给父亲治病。特别对于父亲喝酒,虽然坏了两次事儿,但母亲并没有过分责怪他。她觉得一个男人不吸烟,再不喝酒,就更没一点汉子气了。她偶尔说起我姥爷,一顿喝一斤酒,一点醉态都没有,说话滴水不漏,那叫一个威风!
但是出两次事以后,父亲再也滴酒不沾。他知道自己吼不住那一口。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整天无所事事,母亲暗自着急。想着他自小背过汤头歌,多少也懂点医术,于是就去托了镇上的一个人,让给他找点事干。这个人曾经是她爹的跑腿的,和她家的人关系很好。过去她爹也常常带他在家里吃饭。她爹被镇压了,这个人却因为在政府里有关系,被树成受欺压的劳苦大众的典型,后来竟然当了干部。但他人倒不坏,当了干部之后对我们家还是比较宽容的,至少没有落井下石。我母亲去求他,他二话没说,就安排我父亲到镇上一个兽医站当临时工。要说这真是有点乱点鸳鸯谱,兽医跟人医毕竟是两码事。好在我父亲还懂点中草药,安排到兽医站,如果他愿意好好干,也说不定真的能干好。
但他去了不到半年就被开除回来了,还背了三十块钱的罚款。那时候的三十块钱,够一个家庭吃一年半载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个生产队的一头驴生病,已经病得走不成路了,用拖拉机拉到兽医站。那天刚好我父亲值班,看了看这头驴后,他说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不知道他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或者是可惜这头驴,他提议大伙儿凑点钱把驴买下来。五块钱买了一头病驴,杀了之后他配了煮肉的汤料,然后亲自下手卤了一锅驴肉。兽医站的人每人都分了一份儿。后来不知为什么被镇上知道了,说是破坏人民公社生产资料,要追究兽医站的责任。兽医站的领导把责任一股脑推在我父亲一个人头上。他被开除不说,还罚了三十块钱。
不过他那次出事儿以后,卤煮驴肉便成为镇子上的一道地方名吃,一直到现在都经久不衰。再一个就是我父亲会做饭的名声也传出去了。
为了这件事,我母亲大病了一场,好久都没迈出过家门。身体好了之后,她性格像变了个人似的,脾气暴躁得简直像一支炮仗,遇火就着,对父亲再也没有任何温情。从此之后,我们家人再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说到吃的话题。没人在后面督促着,父亲也不再出门找事儿干了,天天浑浑噩噩混日子。后来发展到母亲在家里不管怎么对待他,他都跟木头人一样,装作没听见。
父亲死后,有一次母亲跟二姨哭诉道:“如果他能出去拼一拼,就是把家里所有东西都输干,我也不会责怪他一句,他也不枉活一场!”
二姨说:“人各有命,就像你说的,我嫁一个杀猪的,不照样得过日子吗?”
说起二姨夫,母亲总是不屑一顾,她觉得好歹我爸也是个少爷出身。“不过,他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活着就是丢人。就这你还说我家的孩子教育得好、教育得好。好什么好?不都跟他一样,一窝子饿死鬼托生的!”
我二姨夫在我二姨病逝后的第七天死于心肺衰竭。我回到深圳还没来得及喘气,又飞回了郑州,帮哥哥处理后事。
在我母親嘴里,二姨夫一辈子都只是个杀猪的,是个没丁点出息的人。可这个杀猪匠和我二姨恩爱一辈子——可能也称不上恩爱吧,平淡夫妻,一辈子没吵过嘴,但也没爱得死去活来过;从没大富大贵过,可也从不缺衣少食,相依相伴过了一生。二姨缺少我母亲的志向,从不巴望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能出人头地。他们两个相依为命,都活到八十多岁。
对于他们的去世,母亲并未表示过多伤心,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是说到二姨的时候,她会说:“要说不该啊,她比我身体好嘛!”或者说:“她这一辈子,过得也不值。”对二姨夫的死,她没有任何态度,问都没问过,自然没人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她不至于对食品公司那档子事儿还耿耿于怀吧?
五
二姐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孩子,在我们家,她虽然比我处境好一些,但也不怎么讨母亲喜欢。为什么唯独我们俩不讨母亲喜欢呢?虽然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说起过这个事儿,但是各自心里都有数。二姐贪吃,而且性子懒散。这是母亲最受不了的。而至于我,母亲说得更难听,她说我从长相到性格,特别像我父亲。有一次忘记因为什么事儿,她跟大姐说起我。她说,你三妹要是再长了胡子,活脱脱就是你爸又从黄河滩爬回来了!
在我们家,二姐长得最漂亮,就是不爱说话,是我们村有名的冷美人儿。我父亲最喜欢的也是二姐,暗地里夸奖这个闺女像个大家的孩子。二姐说,她不像我们几个深受母亲的控制,时时处处孤立父亲。她不但不讨厌父亲,甚至还有点喜欢他。他从来不打骂孩子,大小事说一句狠话都很少。她说她喜欢父亲看她时的目光,柔软得跟兔子一样绵软的眼睛。打记事起就喜欢腻着父亲,整半天整半天地拱在父亲怀里自个儿玩儿。父亲偶尔会给她讲些个故事,猫姑姑的鱼汤之类的,反正都跟吃有关。猫姑姑给小猫做鱼汤,新鲜的鱼放上几朵蘑菇,再加上葱、姜……煮出白浓浓的汤,那个好喝啊,把小猫的肚皮都撑破了。每次故事还没讲完,二姐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母亲嫌二姐贪吃,也可能与这有关吧。
我母亲不喜欢二姐的再一个原因,就是她脾气特别倔,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怎么说都不行,打骂也没用。有一次,她嫌母亲用我大姐的旧衣服给她改做的棉袄太难看,不愿意穿。母亲就把棉袄从她身上扒拉下来扔在地上,说不愿意穿就别穿!大冬天的,她硬是穿着一件单衣去上学,回来冻得感冒了好几天。
不过,说她贪吃还真有点冤枉她,我觉得她只是好吃,最多是会吃而已。在吃的问题上她比较挑剔,喜欢吃的东西一定要吃够,不喜欢吃的东西,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吃。本来在我们家“吃”就是一个最大的贬义词,是一种恶。而她不但贪吃,还把倔劲儿用在吃上,这让母亲更加愤怒。一个人对吃这么讲究,还有什么救儿?所以母亲刻意要在家里创造一种以吃为耻的氛围,并把这种观念深深地种植在我们的骨子里:贪吃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都不会有什么出息。
我们对于父亲的疏离就跟母亲的这种教导有关。一直到现在,我们也避免在母亲面前谈论吃。虽然都开饭店,但是在家里闭口不谈饭店的事儿。母亲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绝对不会去我们任何一家饭店吃饭。
二姐是我们家唯一一个读书读出功名的人,这让母亲以吃为耻的文化受到很大的冲击。收到录取通知,二姐也不向她报喜,通知书关抽屉里,一句话都没有。其实母亲早已经听说了,但她不说,母亲也不问。母亲曾经向我大姐抱怨道,知道是个不孝顺的,翅膀长硬了还不知道会咋着呢!所以二姐考上学,本来是给家里挣足了面子,应该在村里放一场电影祝贺一下。有人提起这事儿,母亲一口回绝了。二姐走的时候她也没送,一早就下地干活去了。
我借了一辆自行车,把二姐送到了市内的学校。
二姐财会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区政府上班。她漂亮,又有文凭,一上班就被区里一个副书记看上了,想娶回家当儿媳妇。副书记找了个中间人,就是原来跟着我姥爷,后来在镇子上当干部,给我爸安排过工作的那个人。他来找我母亲。刚刚说明来意,我母亲便说:“其他人说这事儿,我不一定答应。要是您说了,我信!”
母亲跟二姐说这门婚事的时候,带着几分得意,好像她立了好大的功:“看看人家的那个家,若不是不讲出身成分了,人家能看上咱?”
让母亲想不到的是,二姐死活不答应。她知道那个副书记的儿子是个混世魔王,打架斗殴不说,多少女孩都被他糟蹋过。
对二姐的拒绝,母亲眼睛都没抬,说:“年轻人,哪个不昏上几年?看人家那家庭,父母哪会不操心?结了婚就好了。”我二姐说:“人家家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跟人过,不是跟他家庭过。谁想嫁谁嫁,反正不是我!”
母亲气得站起来,指着二姐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看见二姐往外走,她在后面跳着脚说:“从小到大你都哭丧着个脸,等着我死是吧?人,说一句就得算一句!我已经答应过人家了。你要不答应,要么你离开这个家,要么我死。你看着办吧!”
二姐二话不说,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是那一次,那一年的陰历七月二十六日下午,母亲又一次气得犯了病,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后来拉到医院抢救了半天,虽然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把我们吓得不轻。
最终二姐还是屈服了。
本来就是硬撮合的,再加上性格差异那么大,结婚以后两个人完全过不到一起。书记的儿子不务正业,天天泡在歌厅酒吧,经常是十天半月我二姐还见不到一次他的人影。但我二姐从没回家诉过苦,跟任何人都没提过这事儿。后来还是我母亲看着不对劲,结婚几年了也没孩子。找人一打听,两个人基本没在一起住。母亲把二姐找回去问她,这些事儿为什么不跟她说。
二姐说:“不想说。”
母亲说:“那就立马跟他离婚!”
二姐说:“不想离。”
母亲说:“你说不离就不离了?”
我母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到书记家跳着脚骂了几次。人家那家也不是任人撒泼的地方,立刻催着儿子离了婚。本以为我们家还会闹,我母亲一句话没再说。我二姐净身出户,带着自己的衣服就走了。
二姐离婚后,那家人倒是有点后悔,毕竟自己家的儿子什么样他们比谁都清楚。二姐与他结婚几年,从不吵闹,也没向家里提过任何要求。在单位更是低调内敛,踏实得像颗螺丝钉。穷人家也能教养出这般又懂事又有尊严的孩子,他们觉得很难得。
他们再找那个中间人来说合,被母亲一口回绝了。
二姐离婚后也没有回娘家住,而是住在区里给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二姐后来又找的这个人也是她的同学,原来在西北当兵,执行任务的时候腿被冻坏了,是立过军功的。后来转业到地方上,安排在镇政府办公室工作。在学校时二姐倒没有怎么在意他,记不得他什么样子了。但现在他毕竟是当过兵的人,受过部队的训练,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腰杆挺得笔直,办事利利索索,如果不仔细看,走路的时候完全看不出腿是受过伤的。二姐知道他的伤情有多重,他能坚持这个姿态,需要怎样的毅力啊!
这个人也很同情二姐的不幸,总是不动声色地帮助她。毕竟她的前公公还干着领导,虽然人家丝毫没有难为她,其他的却很少有人敢和二姐走得近。势利是人的本能,她也不怪谁。可大家的冷淡和明显的距离感,让后来的二姐夫感到不快,他就是那个时候走近二姐的。
二人相处久了,日久生情。他向我二姐求婚的时候,我二姐就提了一个条件,要求两个人同时辞职,不再看人家的脸子了。
他二话不说,先打了辞职报告。
母亲听说了这事,跟二姐闹得要死要活的。一家子人都上不了台面,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体面人,说不干就不干了。又要找二姐的同学去闹,被我二姐呵斥住了:“辞职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我要求他辞职的,你找人家说什么理?”
我母亲说:“不是因为他你会辞职?”
我二姐说:“我结婚是你选择的,离婚也是你定的。难道你还想让我再来一遍吗?”
我母亲气得三天不吃饭,病得一个月起不了床。
二姐他们两个人辞掉工作结了婚,在他们居住的村(那会儿已经叫社区)东边盘下了一个餐馆,主卖卤煮驴肉和牛羊肉类的食品。周围的人都说二姐的卤肉好吃,传说是我父亲给她秘传过食谱,得过我父亲手把手的真传。每当有人问起他俩的时候,他们都矢口否认。这让人家越发觉得这传说是真的,而且添油加醋,越传越神。
后来是我问她,她告诉过我,父亲确实给过她一个做菜的笔记本。她一直藏在家里,不知怎么的,那个本子不见了。我二姐找我母亲讨要,我母亲死不承认,说她没拿。二姐这种性格,倔起来谁也没办法,天天追着母亲要。后来把母亲逼急了,母亲说:“你说是我拿,就是我拿了。我塞灶火里烧了!”二姐更急,说:“那是我爸留给我的,你凭什么烧了?”母亲劈脸给她一巴掌,把二姐打得一头撞在门上,头上立马鼓起了个大包。母亲说:“我凭什么烧了?就凭我不想让你们成精!一个一个的都成馋嘴精了!”
对于二姐的再婚,后来母亲再也没有干涉,可是她辞了公务员开饭店,真是让她吐了一回血,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个人关着门叹气:“学还不是白上,真随了你那死鬼爹。原本我就说她哪来的恁大福气,到底是盛不住啊!”
母亲一次也没去过我二姐的店,经过那条街都绕着走。逢年节走娘家,我二姐绝不带自己饭店的食品,带的都是超市里买的礼物。
也真让我母亲说着了,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也许父亲留下菜谱这件事在我们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要不我们姐弟几个怎么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开饭店呢?
二姐他们的饭店开了几年,生意很不错,也赚了一些钱。她却一路瘦下去,而且一直没生孩子。二姐夫拉着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发现患了甲状腺肿瘤,已经有癌变了。虽然手术做得还不错,而且三个疗程的化疗做下来,二姐的身体并没有很大反应,头发也没掉,但二姐夫还是不放心,经常要拉着她去全国各地的大医院找专家。二姐想着刚好趁着这个机会,也可以给二姐夫治疗治疗他的伤腿。于是两个人一合计,就把饭店转让给别人,老房子也卖了,买了一个旅行车,天天跑着求医问药。最近我联系了她两次,他们一次是在北京,一次是在天津。直到我要走的前一天他们才赶回来。
本来我在郑州东来顺火锅店订了个房间,二姐喜欢吃涮羊肉。可是怎么说她就是不出来吃饭,我只好让火锅店把东西打包送到她家里来。
那天我到她家的时候,他们正在整理大包小包的中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因为是逆光,或者是心理作用,我看着她瘦得像个影子一样坐在那里,禁不住一阵心酸。我屁股还没坐稳,她就说起母亲打电话安排父亲墓地的事儿,说早就该好好办了。然后,她手朝里面指了指,对二姐夫说:“你去把东西拿过来给三妹吧!”
二姐夫站起来的时候,我才拿眼睛去打量他。他也比过去瘦了,但精神头很好。他身上有一股正气,因此看起来哪里都大方端正,和二姐很是般配。关键是两个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很称心。不过到底上了岁数,能看出来腿走着还是多少有点不利索。他回到里屋,拿过来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大纸包,在沙发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捆百元钞票。
“这是十万块钱。”二姐夫指了指那钱,然后怕烫着似的缩回手,两只手来回搓着。
我哦了一聲,站起来走过去,把纸包重新包好,放在二姐面前的桌子上。我说:“二姐、姐夫,这个事儿你们不要管了,先抓紧时间看病。二姐,尤其是你,谁不知道你现在过的什么日子?这几年你们俩看病估计把家里的钱都折腾差不多了。即使你们要出这笔钱,我也先替你们垫上,以后再说好不好?”
“那怎么行?”二姐生气地瞪着我,“谁也代替不了我,你也知道父亲跟我最亲。”说着她的眼圈红了,低下了头。
“我知道。等你们缓过劲来再说吧!我这次来不是要钱的,就是过来看看你们。一直想让你们去深圳住一段时间,你们总是害怕给我添麻烦。自己一家人,能有什么麻烦呢?”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在我们家,我跟二姐最好,“而且我跟大姐也说好了,我的房子卖了,钱也不存了,先把坟地买了,把咱爸安置好,以后再说好吧?”
二姐低着头没说话,也没再推让。
我怎么会不知道父亲对二姐最亲呢?在我们家,唯一能跟父亲说话聊天的只有二姐。二姐跟我说过,父亲出走的那天下午,曾经专门到学校来找她。那时她还在上中学,他在学校门口等着她放学出来。那是秋天了,他一个人瑟缩着站在离校门口很远的地方,害怕人家看见他。二姐出来没看见父亲,只顾低着头跟在其他学生后面往前走。后来她感觉有人在旁边跟着她,扭头发现了父亲,也不知道他已经等多长时间了。但周围都是同学,她也不好意思喊他,那时候的学生都怕家长到学校来,让同学们看到笑话。女儿在前面走,父亲就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直到周围没人了,二姐才站下来。
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夹了肉的馒头递给二姐,馒头里的肉夹得很厚,一闻就是父亲卤料的味道。那是他从人家酒席上带过来的,包馒头的纸油汪汪的。二姐接过来,感觉还热乎乎的。
两个人站在那里,父亲看着瘦小的女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大馒头吞进肚里,意犹未尽。父亲的眼圈却登时红了,一脸的惭愧,那神情好像是在说:“妞,爸没本事,要是你生在过去,想吃什么爸都给你做。”
俩人还没说几句话,远处又过来几个同学。二姐急得想走开,害怕被同学撞见。
“二妞,我想给你说个事儿,”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塑料皮本子递给二姐,“这个你放起来……”
那几个学生走得越来越近,二姐匆忙接了,没等父亲把话说完便扭头跑开了。
那是父亲和他的孩子说的最后的话,至于他还想说什么,永远也无从知晓了。
二姐说,她和父亲分开后就开始后悔了,以后很多年里,她一直为这件事情后悔,不仅仅是因为后来他死了。她说,当时她就非常伤心,一个寒瑟的父亲,特地来看女儿,她就那样把他撂开不管了。她应该让他把话说完,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以后还有机会。
“谁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二姐每次说到这里,都会哭一次。
二姐讲了这一段故事之后,我曾经跟她讨论过这么一个问题:如果父亲不是自杀,他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学校找你,交给你那个笔记本?在家里完全有足够的时间,也有很多机会啊!可见对于他的死,他是有预见的。至于那天夜里跟母亲发生的争吵,最多是促使他下决心的一个因素。说母亲逼死了父亲,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臆猜。
二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咱们家那环境,还容得下他吗?然后又摇摇头说,别想它了,都过去了!
火锅把二姐家的温度升高了,她的新家还没开通暖气,空调功率太小。二姐解开围巾,脱了外套,我看到了她脖子上手术留下的疤痕。现在的外科技术好,倒是做得细细的不太明显。我站起来,把我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取下来要给她戴上,装饰衬托一下,刚好能遮住一部分痕迹。二姐坚决不要,使劲和我推让,脸涨得紫红,脖子上的疤痕变得更红了。二姐夫说:“三妹真心给你的,你要再推让就生分了。留下吧!你也从没给自己买过一件首饰。”我眼圈又红了,我那里有一大盒子珠宝玉器。看看我身上的衣饰,再看看她。同是一个母亲生的,命运却有着巨大的差距。
我说:“这珠子不值几个钱。二姐是个美人,戴在她身上就是比我戴着好看。”
那是我年前刚买的南洋珍珠,十毫米的金珠,我知道我要是说出来价钱,抵死她也不会要。
我对二姐夫说,该去给二姐添几样像样的衣服了,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运气都会跟着好起来。
二姐夫以军人的认真口吻说道:“是的,年前后我催她七次了!这几年病着,她心都懒了。”
我笑了笑说:“二姐,你过的是自己的日子,干吗总是跟谁赌气似的?”
她有心结,父亲的死,以及,母亲对她的干涉,一直都没有化解,沉积在她的心底。但我知道,你无法说服她,除非她自己走出来。
二姐这才不再推让了。她把珠子在脖子上转了一圈,问二姐夫,好看吗?二姐夫笑了笑,点点头说:“三妹说得很对,人就得打扮,看着精神。明天就去买新衣服,咱好马得配好鞍。”
二姐的情绪也轻松多了,对我说:“三妹,现在咱妈最离不开的就是你了,你也够心累的。”
我笑了,说:“天底下谁会信啊?她不是离不开我,是离不开小妹。”
“信不信由你,”二姐本来也想笑,但没笑出来。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上的疤痕,“我最了解她,你别看她说什么,要看她做什么。她就是嘴硬。她为什么自打去了深圳一趟也不回来?”
然后她拿起我的手压在她手上,认真地说:“别跟咱妈计较了,她一辈子就那样。她一直跟我过不去,更跟你过不去。我吧,生性就这样子。那时她可能觉得或许你能有点出息,能吃苦,也能忍。她就是怕你像咱爸,太没心劲儿了!你什么都不要,都不争取,她是恨铁不成钢。她最崇拜咱姥爷,就怕自己的孩子像咱爸。”
我的泪涌上来,努力把它压下去。但是仔细想想,二姐的话也让我不舒服。她怎么也会像大姐一样,看得出来我在跟母亲计较?这话从大姐嘴里说出来我还受得了,从她嘴里说出来我很难接受。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不是也一直觉得二姐心里在跟母亲计较吗?
但我不能跟她辩解。虽然我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母亲也是我母亲这样一个事实,但母亲从小到大这样对待我,总得有一个理由吧?我始终痛苦的不是她这样对我,而是她为什么这样对我?
但是我说的却是:“她那样子对咱爸,我这些年也一直在想,咱爸又有哪样做错了呢?说咱爸给咱们家带来耻辱,连大姐也这样说。咱爸到底给咱们家带来什么耻辱?”
“那要看怎么说了,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二姐若有沉思,“算了,反正都过去了。”
二姐这话,让我更是难受,莫非她也曾经认为父亲给我们家带来过耻辱?
“我不认为咱爸给咱们家带来过什么耻辱,而且如果没有咱爸,咱们几个会开饭店吗?”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坍塌般的悲凉,“有些事情可以过去,有些事情永远都过不去。我现在琢磨出每一道菜,都会想,我这菜就是做给爸看的,就是想让他满意!咱妈整天讨嫌他,说他嘴馋,他要是活着,我就让他吃个够,龙肝凤胆我都给他买!”
一句话,说得我们姐俩的眼圈都红了。我们不敢看对方,眼睛盯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火锅。后来还是二姐夫添菜,我们才结束了这难挨的沉默。
吃过饭,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临走的时候,我给二姐放桌子上五万块钱,说让她和姐夫看病用。她也没有推让。
第二天我回深圳是坐的飞机,我急着赶回去看看母亲的病情。大姐夫把我送到机场,接到二姐的电话,她和二姐夫也赶到机场送我。二姐还收拾了一包东西,说都是母亲爱吃的咸菜什么的,让我带回去。我把东西塞进行李箱里,回到深圳才发现咸菜下面整整齐齐压着十五万块钱。
但是那串珍珠项链她留下了。
六
最早起步的时候,我十几万块钱给自己在郑州买了套房子。一来那时候郑州的房子便宜,与深圳比起来像买白菜似的。二来是怕钱握在手里不牢靠,说到底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万一哪天外面的路走不通了,自己总是个有家的人。
回到我自己的房子里,才觉得是真正回到了郑州,而不是像走在梦境里,飘忽得惶惶不可终日。有时候我不想受任何人打扰,就关掉手机,静静地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想那些过去的事情。历史正汹涌而来,我像坐着时光之船,一点一点地穿越歷史的激流,与自己的过往擦肩而过时,即使是伤痛也变成了甜蜜。
我想起了母亲。跟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我也没弄明白她。她的性格非常古怪,或者说非常奇特。我常常想,即使我父亲是一个上进的人,能达到母亲所要求的高度和标准吗?母亲最羡慕的人就是我们家邻居周四常,父父子子都是走的仕途,里里外外都风风光光。而我们呢?母亲觉得一家子都是卖饭的,挣再多钱,也是从人家嘴头子里抠出来的,怎么说得出嘴?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都是我爸把儿女都带歪路上去了。
二姨说,母亲的性格最像我姥爷。我姥爷最后被枪毙,也不是作了多大的恶,而是他眼睛太尖、嘴巴太利。他是镇上的摆事老大,谁家父子兄弟分家,闹三天打断胳膊腿都扯不清。着人请他去,他穿着长袍拄着拐棍往人家堂屋里一坐,三下两下就把家当给分了。虽然他处事公道,大家也都相信他,但毕竟事到临头,有满意的有不满意的,反正满意不满意都得听他的,一句都不敢抱怨。一个镇子就这么大,谁敢保准今后没事求到他门下?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熟人社会里,让人敬着却又让人怕着,终不是啥好事。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个家里母亲最不喜欢的是我。但她从来没说过我有哪一点不好,也许她是整个不喜欢我,也许是我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吧。小时候我在家里就是干活最多的一个,她像从来没看见一样。其实,哪个孩子不渴望疼爱呢?我越是刻意迎合,她对我的反感越甚。莫非仅仅因为我在长相上像父亲?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毕竟我性格不像父亲,也并不贪吃。
开始母亲最喜欢的就是大姐一人,说她不但漂亮,也会说话,办事也有胆儿,拿得起放得下。后来有了我弟弟,她的心思大部分就放在我弟弟身上了。但相对我们姊妹几个而言,她还是偏向大姐。没儿子的时候,她希望在女儿中培养一个男儿。有了儿子,她觉得找到了希望,殊不知,真正性格像我父亲的就是我弟弟。但她不承认,也不允许我们任何人这样说。
父亲去世后,二姨曾经跟我说过,母亲找人算卦,人家告诉她我命里克父母,父亲去世就是因为我妨的。一直到今天,我和母亲从未亲近过。她和妹妹在一起,看电视都挤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出门手牵着手。我哪怕靠近她一点,都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体的抗拒。
唉!她究竟是害怕我什么呢?以她的性格,我不相信她是害怕我真的会妨死她。
整个成长期我都非常自卑,为自己给父母带来厄运而惴惴不安,因此在她面前就更加局促,到后来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母亲说我,长大了是个会使心眼的人,整天低着头,说话哼哼唧唧的像蚊子叫。
“低头婆子仰头汉!整天低着头,心里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儿?”母亲说。
母亲的情绪感染了大姐,或者说,大姐觉得她可以代替母亲。家里除了母亲,大姐就是当家人。父亲对这个家庭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这种环境下,家里的粗重活自然都是我的,洗衣服、做饭、打扫院子。我干活多,出错就多,经常被母亲责骂。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快过年了,气温特别低,我提着一篮子衣服去河里洗。河上空旷无人,就我一个,棒槌敲打着衣服,硿——硿——硿地传出老远。我并不觉得委屈,干活似乎天经地义。即使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能让我待在这个家里就让我很满足了。我常常在书上看到“忧愁”二字。可忧愁是富贵人家的事情,我没有权利忧愁,我只是盼着母亲让我上学。我拼命地干活,好让母亲满意。
那天洗完之后,可能是蹲的时间太长了,站起来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地上。两只手本来就冻得都是口子,地上的沙和石子儿都钻到伤口里,让我疼出了两眼泪。寂寞的旷野里,天那么高远,我那么渺小。
我要是栽倒在河里呢?我要被水冲跑了又有谁会拉我一把?也许死了会更好些,我父亲不会就是这样想的吧?
我吓得哭了起来,对着一河的水哇哇哇地号叫:“啊——啊——啊——爹呀,妈呀,二姨呀,二姨夫呀……”
在家里我不敢哭,掉滴眼泪都不容许。母亲心情不好时,碰巧我干的活儿她又不满意,她就会拧我,但只是拧我的胳膊、屁股。大姐也会拧我。她拧我的时候不说话,只是死劲儿掐我的脸。母亲也骂我:“我还没死呢,你给谁哭丧?”偶尔她心情好些,便会笑话我:“瞧瞧,自己倒会惯自己,我们家出了个小姐!”
我每次委屈得受不了了,就会跑去二姨家。我哭二姨也哭,她说,哭出来就好了,小孩子老憋屈着会落下病的。
那天哭完,回家我也没跟母亲说,自己跑到卫生室让医生把石子儿拣出来,包扎一下就过去了。直到我结了婚,才在老公的哄劝下,又做了一次手术,把里面的最后一颗小石子儿拿了出来。那剩下的一颗石子儿,在我肉里疼了多少年?
估计我母亲从来就没想过,我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子,而且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
在二姨家,我的身体和情绪都慢慢恢复了。读完小学,有一天母亲突然来到二姨家,说要把我带回去。二姨和二姨夫都很吃惊,说,孩子在这儿好好的,你这是干什么?母亲不耐烦地朝他们摆着手说:“闺女是我生的,我也没说过要把她送给你们。你儿子也大了,你们家就两间小房子,大男大女的,一个屋里住着不方便。她杵在你们家里,净是碍事儿。”母亲说完,瞪我一眼命令说,“站在这里干啥?还不赶紧去收拾你的东西!”
我靠着二姨站着,看着母亲凶狠的样子,腿都是软的。但我怕她跟二姨闹,便嗫嚅着说:“我马上就去收拾。”
她朝我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那就赶紧去吧!”
二姨跟着我来到里屋,一边帮我收拾东西,一边流泪。二姨夫蹲在门口,一根接一根抽烟。表哥那天出去了,不知道是有事儿,还是故意躲出去了。不过即使他在,肯定也不敢说什么。
我跟着母亲回了家。原来是家里添了弟弟妹妹后,她腾不出手干家务活了。她见我身体好了,让我回来好歹多个帮手。那时候大姐在她面前还吃香,霸道凶狠,啥事都推给小的。二姐本来就倔,不大听她使唤,一天到晚捧本书,心不在焉地干点活儿她也看不上。二姐也没少挨打。母亲说:“随她那死鬼爹,啥都别想指望。”
快开学的时候,我跟母亲说我要上学。母亲吃惊地看着我说:“你也要上学?你大姐、二姐都上,你再上,莫非要把我拆骨卖肉?”
我说:“妈,我保证一边上学一边干活,绝对不在家吃闲饭。”
“不上了!”她对于我敢还嘴,更加恼羞成怒。
过了好久,她看见我一直站在那里没动,口气有点儿软了,说:“你这样的死脑筋,上也是白上。你先把家里活干好,以后再说吧!”
我不再乞求她,我知道跟她说软话没用,只有把事儿做好才有可能改变她的想法。所以我每天五点多起床,十点多才睡,把家里的事儿理得头头是道。我再提出上学的时候,她没有阻拦。
我初中毕业后,顺利地考上了高中。那天趁她在家做针线,我蹭到她跟前,跟她说我要上高中。
“不上!”她抬头斜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父亲活着的时候,有时尽管她说话不好听,但还讲理。父亲不在之后,她的脾气变得更加暴戾,说话就跟放小刀子似的。
我站在她跟前,磨磨蹭蹭不走。
“你就是在这里扎根儿,也不能再上了!”
我依然站在那里。她干完手里的活儿,看都没看我一眼,噔噔噔地从我身旁走出去了,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
这次看来是真不让我上了。
我想到了二姨,我不想她还能想谁呢?趁母亲不在家,我去找二姨。到了二姨家已经快中午了,我看到二姨夫和哥正在吃饭。二姨不在,二姨夫说她去舅舅家了。说话间,哥已经给我盛好了饭。在我吃饭的时候,哥说,你二姨明天才能回来,你要是有急事,我骑车载你去,或者我把她喊回来。我想了想说,如果二姨在那边没有急事的话,还是把她喊回来吧,我有点急事,在咱们家说方便些。我在二姨家里,说话就口齿利落,像换了个人。
我哥饭都没吃完,放下手里的碗,推着自行车就走了。
二姨半下午回来了。我一直站在门口等她。她看见我,眼圈先红了。还没待她进屋,我扑通给她跪下了,抱着她的腿哭着说:“二姨,您救救我吧,我想上学!”
“你媽又不让你上学了?”二姨蹲下来,抱住我的腰,“我明天就去给她说。她要是不同意,我供养你!”
说话间,我哥也从外面进来了。我们四个人坐在屋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谁都没勇气再提这个话题。大家心里都明白,二姨去见我妈也于事无补。后来还是我哥打破了沉默,我哥说:“这样吧,明天我去给大姨说,你上学,我去替你干活。”
“那肯定不行!”我脱口而出。我知道,二姨二姨夫身体都不好,这个家离不开他,我不能再拖累这个家庭。
“没事儿,”我哥说,“就这么着!”
我知道母亲的性格,我哥这样说也只能是安慰我而已。
我跑来二姨家,也只不过是哭一场,发泄发泄罢了。二姨能有什么办法呢?
吃过饭,我提出要回去。二姨也没再留我。她一直在哭,她知道自己斗不过我母亲,让我哥骑车把我往回送。我们一路无话,但好像又说了一路的话。我知道他说的什么,他肯定也知道我说的什么。
到了村口,我哥把我放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折转头往回走,根本没提去找我母亲的事儿。我猜他肯定在哭。我看着他走远了,突然间又泪流不止,我喊道:“哥!”可能是因为迎着风他没听见,或者他听见了不敢停下来,只顾低头骑着车走了。
我停了好大一会儿,拐上另外一条路。那条路直通黄河花园口桥,桥下就是黄河最深的地方。我走到黄河边,想着过往的一切,万念俱灰。前无目标,后无退路,还不如一死了之,免得牵累这么多人。我不是怕母亲的脸子,而是看不得二姨一家人的眼泪。
我还想到了我的父亲,肯定他也是怀着我这种绝望的心情,纵身跳入黄河的。父亲会洑水,我也会。既然黄河能带走父亲,也一定能带走我。
一想到父亲,我不但没有伤心,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
月亮升起来了,把河滩照得恍如白昼。我沉着坚定,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河边是茂密的香蒲,我扒开香蒲往前走。前面有两只憩息的水鸟突然受到了惊吓,扑棱棱飞起来,就在我头顶上盘旋。我继续朝前走,眼前出现了一只鸟巢,像一个精致的手工编织的小篮子,那么小巧,那么温暖,挂在香蒲秆上。我走过去,看见鸟巢里有两只刚刚出生的水鸟,还有几只鸟蛋。在月光下,鸟蛋发出异样的光,好像通体晶莹剔透。我看着那两只幼小的生命,毛茸茸的,张着小嘴叫着。我站住了,犹豫起来,多么温馨幸福的一家啊!我不能打扰它们的生活。我折回头,慢慢往岸上走去。
抬头寻找那两只老鸟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远处的城市。在夜色里,它离我是如此之近,灯火此起彼伏,照亮了半边天空。虽然在这里长大,可我从没有这样认真地打量过她,尤其是没有看过她深夜里的面容。平时她僵硬的、阔大的钢筋水泥身躯,在夜里突然显得柔软起来,像起伏的山峦。她那明明灭灭的灯火,多像生命的律动。是的,她像有生命似的看着我,温柔地眨着眼睛。她在召唤我。我为什么不走向她?这难道不是一条比死亡更宽阔、更诱人的道路吗?
我的心一阵疼痛,一阵温暖。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我要走进城市,我要感受城市。虽然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但至少它会给我自由,让我自己能够决定活不活,以及,怎么活。
我没有明确的志向,我甚至没有梦想,我追逐的是一个可以远远离开家的地方,越远越好。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一个身单力薄的小女孩子,随着建筑大军进入城市,而且直接去了深圳。那不是一道窄门,她所给我的生命的力量,比父母给我的更坚实,也更坚定。
说真的,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天起,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混成什么样,我决不会再回家。
七
我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二姨夫在郊区食品公司上班。那时候食品公司还属于国有,基本上所有的副食品都由国家垄断,不允许私人经营。其实说到底,二姨夫就是个杀猪的。这也是最让母亲看不起的地方,所以二姨夫很少到我家来。我母亲要是去他家也不搭理他,如果她偶尔去二姨家,碰巧只有二姨夫一人在家,母亲会扭头便走。她只跟我二姨说话。
二姨夫在食品公司负责杀猪、分割猪肉,最后还要处理猪骨头。认识他的人都说,杀猪匠可是个肥差,给个大队书记也不换。当时这活儿也确实是个肥差。看到他从街里走过,很多人都露出钦羡的目光。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猪油的香气,满脸油光。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里,他不但能吃上肉,还能喝上肉汤,确实让人羡慕不已。
他之所以能吃肉喝汤,就是当时猪骨头也是国有财产,不能随便废弃,要卖到废品收购站。收购站就在食品公司隔壁,但食品公司得把猪骨头处理干净才能交给收购站。这就是二姨夫能吃肉喝汤的根源。最后一道工序,是他负责把剔剩下的骨头放在大锅里煮,以便把骨头上的肉剔除干净。所以,他和食品公司的其他工作人员吃肉喝汤不但是权利,还是责任。
那时候生活匮乏,卖和买都凭票。一个人一月二两肉票,所以也不是天天杀猪,老百姓一年都吃不上几次猪肉,有时候十天半月才杀一回。每当杀完猪之后,食品公司的人就蜂拥而上,围着几口大锅啃骨头喝汤。有时候啃不完,还能从骨头上剔下一些肉来,被他们揣在身上偷着带回家。
刚刚开始的时候,二姨夫可怜我父亲,赶哪次杀猪多了就会偷偷地把我父亲带进去吃喝一顿。那是我父亲最快活的日子,他总是早早地去,帮我姨夫打打下手。熬汤的活儿他争着抢着就做利索了,啃一次骨头会让他高兴好几天。后来去得多了,他跟食品公司的人也熟络了,就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大摇大摆地去了。
有一次煮肉,父亲又是早早地过去。这次他带了一包自己配好的几味中草药,趁二姨夫没注意扔在汤锅里。肉还没煮好,香气已经溢满了半条街。食品公司主任跑过来,问我二姨夫是怎么回事儿。二姨夫只顾在烧锅后面低着头干活,也没太在意,就跟主任说,没怎么啊?怎么了?
主任说:“你鼻子让蛆堵住啦?还没闻见香味儿?”
话还没说完,副主任带着食品公司的好几个职工跑过来,都是奔着这香味儿来的。
二姨夫疑惑地看看父親。父亲也红了脸,嘿嘿地笑着说:“也没什么,就是在药铺弄了几味中药放进去。你们放心喝,滋补壮阳,保证可以让老婆满意。”对他而言,说出这样的话等于是冷笑话。食品公司主任也没笑,他神情严肃地训斥道:“这是吃的东西,你敢乱弹琴,不要命了?”说完,他实在禁不住那馋人的香味,舀了一勺汤递给副主任。副主任刚一进口就笑逐颜开,说,是真他妈的好喝!副主任又舀了一勺递给主任。
主任吹了吹,把一勺汤全部喝下去了。然后闭着眼,一脸的陶醉,向我父亲伸出大拇指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个绝活儿!”
父亲得意地搓着手,嘿嘿地笑,那意思好像是说,我也不是白来吃肉的。
后来每逢杀猪的日子,主任都让我二姨夫喊上我父亲。二姨夫也不好到我家去,就站在我家门口附近等。后来我父亲掐好日子,有时候二姨夫还没上班,他就在路上等着他。
过了一段时间,食品公司主任说,你老是这样来不合适,万一人家说句闲话,我顶不住。这样吧,你读书多,每次你到食品公司来,也不是为了吃喝,你给大家说说书里的故事,算是咱们食品公司的理论学习夜校吧!
父亲听见这话,高兴得了不得,毕竟这是他的强项。每当吃饱喝足,他就坐在那里给大家说故事。从《水浒传》《三国演义》到《烈火金刚》,他讲得头头是道儿。高兴了甚至来一段“三言二拍”里的荤段子,让人听得合不拢嘴。大伙儿听得入了迷,恨不得彻夜不让他走,常常会说到凌晨才回家。食品公司的主任总结说:“过去人家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应该加上一句,书中自有猪肉汤啊!”
这次他没得意,显出尴尬的神色,讪讪地笑着说:“也是。也算是。”
那一天恰逢下大雨,雨水把我们家的后墙给冲垮了,眼看着房子摇摇欲坠。母亲让我和二姐去找他。我们赶到食品公司,看到他坐在一圈人中间,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周围的人哄然作笑。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油乎乎的嘴和黏腻腻的头发,活脱脱一个电影里汉奸的形象。我跟二姐羞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互相推托着谁都不肯进去喊他。我们捂着耳朵面朝着墙,既不敢看也不敢听。直到等着他讲完一段,二姐才让我过去喊他出来说话。二姨夫也跟着出来了,听了我们说的消息,俩人慌了说,你们先回去,我们马上再带几个人一起去看看。临走他还没忘记把用塑料袋装的省下来的一点碎肉递给我二姐。
我和二姐刚刚走出食品公司的大门,就看见母亲怒气冲冲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她也没打伞,浑身淋得精湿。湿衣服像绳子一样缠着母亲,让她看起来像个水生动物。她一眼就看见二姐手里的塑料袋,不由分说,劈手夺下来,拿着那个袋子就冲进食品公司院子里。我和二姐在后面小跑才能撵上她。她进了院子后,刚好与他们带的一群人迎头碰上。她吼了一声冲向我父亲,把那包碎肉劈头盖脸地朝他砸去。碎肉和汤汤水水顺着我父亲的头发往下滴落。我二姨夫过来劝阻,我母亲一口痰吐在他脸上。然后也不管我们,扬长而去。
那是母亲第一次在有外人的场合没给父亲留脸面。
八
在深圳稳定下来之后,我回了一趟郑州,临行前专门去香港给母亲和姐妹们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那时候母亲跟妹妹住在一起,我到郑州的时候,妹妹没在家,跟着单位的人一起出去旅游了。妹妹本来想让她也跟着一块儿去,她说跑不动,就留在家里。她这些年跟我妹妹几乎没有分开过一天。她依赖她,确切说是控制她。
我总觉妹妹的离婚是与母亲有直接关系的。这桩婚姻原本是母亲给定下来的。妹夫是个公务员,人长得体面,工作也体面。母亲的确比较满意,她自己也出去说,几个孩子里面这是她最满意的婚事。但妹妹结婚后,她几乎寸步不离地跟他们在一起生活。我妹妹心大,是个马大哈脾气。妹夫也是个有心胸的人。平日里小两口言来语去的,说了什么彼此并不在意。毕竟感情好,两个人有时候开起玩笑来也不怎么讲分寸。当妈的听了,却觉得这里那里都不对劲。有时候女婿无意说点什么,她不等我妹妹开口,直接就接上去了,弄得女婿甚是尴尬。对于女儿,她更是任意指责,只要不高兴了,非要说出口来不可。
慢慢地,两口子之间就出现了罅隙。但我妹妹是个没心没肺的性格,大咧咧地不当回事,也从不拿老公当外人。有时候明知道母亲没理,却还是站在母亲这一边跟老公斗气,哭了闹了,就觉得没事了。时间长了,妹夫夹在两个人中间确实不好过,但他始终忍气吞声,觉得忍忍就过去了。但他的忍让换得的却是母亲变本加厉的控制。有一次因为单位提拔了几个人,没有妹夫。他回来向我妹妹发了几句牢骚,说了,心里的结也就解了。谁知我妹妹又学给了母亲。我母亲找个机会,就仔细地盘问妹夫,一边问一边横加指责。本来单位的事就够烦心的,回家还要再受丈母娘一遍羞辱,这把妹夫平日压下去的怨气激起来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分明不是在跟一个人过日子,而是在与两个人作斗争。于是,他就跟我妹妹摊牌说,咱妈仅在家里管管我也就算了,现在她连我工作的事儿也想管,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妹妹又拿这话去吓唬母亲。谁知母亲根本不吃这一套,她说:“不知道好歹的东西!乡下孩子,住我们的房,吃我们的饭,我们娘儿俩伺候得像爷一样,家務活没让他碰过一指头。凭啥还这么仗势?他说过不下去,那你就拿话撑着他!想怎么着都行,看看谁后悔!”
妹妹觉得母亲说的也有道理,就拿硬话撑住了妹夫。
婚最终还是离了,我母亲等着人家后悔,可很快那边就结了婚。刚离婚那会儿,我妹妹哭了一阵子。后来自己也觉得没了丈夫更舒适点,不用在意谁谁的感觉了,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妆不用化衣服也不用挑拣,饭想怎么吃妈就给怎么做,也挺好的。妹妹年轻貌美,在银行工作,收入不算差,离婚后介绍对象的也不少。我妈看了总是挑肥拣瘦不满意。她也懒得跟我妈理论,反正妈说好就好,说不行就不行,她没意见。她的口头禅就是,不操闲心,简简单单地生活,只要快快活活就成。只要不让她自己想事儿,处处让妈当家做主,她图个省心。反正我妹妹省心了,我妈就开心了。这世上如此般配的母女,说出来还真没几个人相信。
这次母亲不愿意跟着妹妹出去旅游也是有原因的。她曾经跟着出去玩儿过,和一群年轻人在一起,开始大家都客气着。可她还跟在家一样,什么事由着自己说了算。时间长了,大家就觉得老太太有点过分了。人家不驳她的面子,可也不理她那么多。出来玩儿带个老人,两边都很尴尬。她渐渐觉得大家都对她的不敬,大家说什么故意递眼色插不上话,心里非常失落,旅游还没结束,就气鼓鼓地让妹妹带着她回来了。后来我妹妹出去玩儿,她十有八九都反对。这次见她实在要去,就赌气说懒得动,自己在家待着。
我赶到妹妹家已经很晚了,当天晚上也没说那么多,洗洗就睡了。第二天我睁开眼,已经快九点了。我听见客厅里有动静,便走过去,看见她正在翻我带的东西。我脸也没洗,就赶紧过去帮忙。
她低着头翻捡东西,看见我进来,一脸的尴尬。
“你这都是在市场上捡的货底子吧?”她说。
我笑着说:“那可不是!这都是我去香港买的,因为怕不好带,我把包装盒都扔了。”
“嘁!”她拿起一支欧姆龙血压计扔在床上,“在咱们这儿地摊上,十块钱就买了。”
我耐心地说:“妈,您不懂,那是专门给您买的,日本原装的,要一千多。”
“这也是给我的?”她拿起一打丝光袜,当时比较时兴这个,“这是人穿的?跟葱皮儿似的。”
“这是给妹妹买的。”我打开最大的那个包袱,“这是我给您买的几件衣服,您刚好试试合适不?”
她扭头看了看,不屑地说:“不试。看着就不行。”然后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看看你妹给我买的衣服,哪哪儿都是合身的。布料还厚,穿着沉甸甸的。”
我笑了笑,拿起一件马甲给她披上,说:“衣服可不是料子越厚越好。这个您还是先试试看吧!”
“咦?你啥意思?你是说你妹妹买的东西不好?”她好似遇到蛇一样拨开我拿衣服的手,“不行!我不喜欢这不长不短的东西!”
“这个呢?”我把一件毛料外套往她身上披,“这是法国进口的,牌子货。”
她一把推开我,转身就往她自己房间里面走。
“我不需要你孝顺,我不要你的东西!也不会穿你买的东西!”她说。
我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枚炸弹爆炸了,累积了几十年的能量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她后面的脖领子,想把她拉回来。她一边往前挣,一边拿手往后面推我。但我毕竟比她力气大,强行把她拉回来按在沙发上,低声叫道:“我看你试不试!我看你试不试!”一边说,一边就往她身上套那件外套。她拼命挣扎,但是一言不发,咬着牙跟我对峙。但毕竟是那么大年龄的人了,很快她就不反抗了。
我们俩都斜靠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愤怒地看着对方。
她忽然现出软弱的神情,几乎用乞求的口气跟我说:“今天这事儿,不管到啥时候,不管对谁,都不要说出去。说出去我只有死!好吗?”
我没理她,猛地站起来,走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半天脸。我出来看见她很平静地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我。她那种眼神我是第一次看到,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厌恶。我不禁一阵发冷。
“你回来就回来,买这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干什么?就是为了让邻居看见,说你对我孝顺、对我好?”她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父亲死的时候她只是干号几嗓子,并没有落泪。“你太有心眼了。你对我好?真对我好吗?”她的眼泪越过脸上的沟沟壑壑,那黑褐色的泥土一样的颜色。在这块土地上,我从来没感受到过温暖,“你这样子做给别人看,还不是为了报复我?小时候我对你不好,你偏对我好,看我老脸往哪儿搁?你就想这样子让我羞愧死是吧?”
我也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都没再说。但是心里突然有一种极大的、恶作剧般的满足,我觉得我平生第一次在她面前占了上风。
第二天我就回了深圳。我和她单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觉得那三室一厅的屋子还是太小了,压抑得我时时刻刻都想爆炸。
九
关于父亲是被母亲逼死的说法,为什么在我们镇子上不胫而走,到现在也没闹明白。其实我们家也没人真正去追究过原因。一来也没外人在我们跟前说起过,二来母亲对这种说法压根儿没当回事,甚至连嗤之以鼻都算不上。二姨倒是跟我说起过,她的说法还有一定的合理性。她说:“人家也不是说你妈逼死了你爸,而是你爸受不了你妈对他的态度,自己投河死了。”
态度?我估计这个词二姨不知道在心里斟酌过多少次,但我听了心还是往下一沉。这么多年我们要么是从未想起过,要么是忘记了或者刻意回避,在母亲营造的家庭氛围里,我们的“态度”在哪里?如果父亲真是被“态度”逼死的,那么这“态度”里,有多少是我们的成分?难道这些事情一股脑都怪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吗?
然而,想了一下我还是说:“听说会水的人,投河是淹不死的,所以他们死的话也不会选择去投河。是不是真是我爸去打鱼被河水卷走了呢?”
“真不好说,”二姨轻轻地叹了口气,“那谁说得了呢?到底河跟河不一样啊,人家都说黄河是面善心恶,长江是面恶心善。我没去过长江,黄河每年淹死那么多人,有几个不是会水的?”
我说:“我爸跟他们不一样,他懂得黄河的水性。差不多每次下大雨或者发水,都要去黄河打鱼。”
二姨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约摸着那是你爸的命。”
在村人眼里,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幽默风趣、知书达理,而且相当有生活情趣的人。打兔子钓鱼,套野猪网鸟,还会讲故事,简直无一不通。更重要的是他的一手好菜,哪怕是一根白萝卜到他手里,都能做得跟别人不一样。毕竟他是大家庭出来的,吃过见过那么多,而且读过很多书,背过汤头歌,懂中草药。
我记得父亲在的时候还是大集体,没有包产到户,我们郊区人还靠种地过日子。有一次在田里干活,他到田边的沟里解手,发现了一个兔子窝。于是他又喊了几个人,从窝口开始刨土。然后他把耳朵贴近土地,听了一会儿,拿着铁锹朝地下插去。在他插下去的地方把土刨开,果然锹下有只兔子。父亲没用一滴水,把一只兔子剥得干干净净,然后跑着到周围采集了一些野草野花什么的塞进兔子肚子里,放在火上烤。那个香味儿弄得大伙儿也没心思干活了,到处跑着找兔子窝。后来我父亲还为此在生产队的大会上做了检讨。
那时候的生活已经渐渐有了起色,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总是请我父亲帮忙。我父亲忙活一天,可以得几个馒头、一盆抹桌子菜。我们家的生活虽然好了一点,肉还是吃不起。再说了,这总比父亲游手好闲强得多。母亲尽管厌烦得不得了,开始极力反对,后来到底管不了。父亲倔强起来,母亲也没办法。于是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反正她是从来不会吃一口的。
有一次,母亲回我舅舅家走亲戚去了。刚好我家的一只羊被生产队的拖拉机撞倒了,流了很多血。眼看着奄奄一息快没命了,父亲趁着它死之前,就把羊杀了。其实羊很小,也很瘦。我爸用羊骨头烩了一锅菜,把好点儿的羊肉都给母亲留着,等着她回来再吃。
饭做好后,全家人正准备吃,我妈从姥姥家回来了。看见我们围着桌子等着吃饭,便问我大姐道:“哪里弄的肉这是?”大姐说,我爸把家里的羊给宰了。她并没有告诉母亲,说羊被撞着了。也可能是故意不说,也可能还没来得及说。母亲一听這话,二话不说就折返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要去砍我父亲。父亲赶紧逃到西边屋子里,从里面顶住门。母亲拿着菜刀,一刀一刀剁在门上。她一句也不叫喊,害怕邻居们听见。后来菜刀深深陷在门板上,她实在没力气拔出来,才算作罢。
可等母亲回到堂屋,我们已经把桌子上的菜吃差不多了。母亲气得把桌子一把掀翻了,瘫坐在地上,一左一右地扇自己的脸。
十
刚到深圳的时候,我在建筑公司的工地上当小工。其实小工是最累的,搬砖、和灰、清理建筑垃圾什么的,都是小工的活儿。那种累是说不出来的,也不是劳动强度有多大,而是消磨你的耐力。所以多年之后有人问我那会儿累不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说记不得了,也许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很多时候做梦都还是在搬砖,或者和灰。攀上脚手架,一脚踩空,我从上面掉下来了。正奇怪着摔这么狠怎么会不疼,恰好就醒过来了,一身都是湿淋淋的汗水。
那天是下班后的休息时间。男的都打牌喝酒去了。天气晴好,蓝天白云。我坐在简易宿舍门口看书。有个穿着休闲装,长得黑黑胖胖的大个子男人领个狗在工地上转。他已经从我跟前走过去了,又转回来,走到我的跟前问:“你是在这里干吗的?”
“哪里?”我疑惑地指了指前面的工地,“这里?”
他认真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说:“我是工地上的工人。”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们工地上有这么小的工人?”
我翻他一眼说:“个子小不少干活,我都干一年了。”
我看看他,也不知道他是谁,听他说话口气蛮大的。我低下头继续看书。
“你多大了,闺女?”他没走,停下来站在我跟前。
“十八了。”我说。为了到这里打工,我多报了三岁。虽然我瘦了点儿,但个子不算低。
“你有十八?”他准备扭头走了,又拐了回来,也不跟我商量就把我手里的书拿过去。那是一本《高中数学》,他看着快被我翻烂的书页和我在上面记的笔记。
“这上面都是你写的?”他的声音温和得让我难受。长这么大,从来没遇到过有人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再加上刚才那么没有礼貌,我有点不快。而且他的河南信阳话让我听起来有点困难,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然后他放下书,一声不吭地走了。
大概过了三四天吧,工头突然通知我,让我去公司财务科报到。到了财务科上班以后我才知道,那天跟我说话的是公司老板,怪不得他说话口气那么大。他是怜悯我,他的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小,因为神经衰弱,经常头疼,不能到学校上课,就请老师在家里教她。患个头疼就能请老师在家上学?反正有钱人就是任性。
老板安排我在财务科当了记账员。过去工地上的工友们看见我都阴阳怪气的,不知道我走了谁的门子。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运气来得太意外了。记账员的工作与做小工有天壤之别,相当于建筑公司的白领。在这里,我又打起了上学的主意。我一边工作,一边报考了电大。课程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难,数学我能考满分。我不明白这么容易的题,有的学生为什么愣是学不会。上电大时,我是最优秀的学生。
老板的女儿叫任小瑜,我们是在我到财务科上班一年后才认识的。那天财务科长通知我说,下午下班后不要走,老板和老板娘要请你吃饭。当时我很诧异,我一个毛头丫头,人家老板凭啥请我吃饭,而且还带着夫人!
下班之后,科长把我领到职工食堂里面的小餐厅,把我介绍给老板就出去了。我看到老板和一个中年妇女在屋子里坐着喝茶,我站在门口手足无措。老板和那女的见我进来,都站了起来,热情地跟我握手让我坐下。坐下之后,我才弄明白这个妇女是老板娘。她并不像是影视剧里的当家夫人,她们一个个耀眼而且霸道,一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而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面目良善,模样周正耐看,但打扮得非常朴素,甚至还没有我们财务科的年轻员工打扮得入时。平时老板穿衣服也不十分讲究,那一次见他我还以为他是工地的工头之类的。
正说话间,一个女孩子推门进来了。她穿著一身运动装,理了一头短发,瘦得像根棍儿。皮肤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但人看起来温和恬静,倒是个好孩子的面相。
“爸,”她走到我旁边拉了把椅子,“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爱学习的姐姐吧?”
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咧着大嘴憨厚地笑了。
他们三口热情地述说着,开始因为紧张,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听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原来老板家里有个保姆兼家庭教师,现在人家结婚走了。她想让我接这个角色。
我一口回绝了,我说我还是想上班。
“你看这样好不好?”老板娘讨好似的看着我,“你半天上班,半天陪小瑜学习。至于家务,我另找人。”
“好吧好吧姐姐!”那女孩拉着我的胳膊摇晃着,“你这么小就出来打工,还能考上电大,肯定有一肚子故事!我爸爸天天在家夸你。我一个人在家好难挨,我想让你陪着我一起学习!”
“她叫任小瑜,”老板娘怜爱地看着女儿,“从小被娇惯坏了,不懂事,恳请你能带带她。”
老板也看着我,说:“先委屈你试试吧,也不勉强。不行了再说。”
我看着一家三口诚恳的样子,勉强答应了。那时候我对富人没有一点好感,也是多年受仇富教育的结果。
任小瑜果然是个好孩子,虽然生在富贵之家,可一点都不娇横,还特别有善心。有一天学习完,我们一起出去散步,在小区外面看见一个孩子面前摆个牌子,上面写着:“我饿了,实在走不回家了。请好心人给我十块钱。”她马上就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那个孩子。回去的时候我问她:“万一是个骗子呢?”
她站下,认真地看着我说:“万一不是呢?”
我看着她,看着明亮的天空和宽阔无边的草地,看看远处的高楼和身旁盘根错节的老榕树,看看树上树下快乐的鸟儿在啁啾,我的眼睛润润的。纵使我是铁石心肠,也很难不被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打动。这一世界的好都属于她。我也已经长大了,想明白了很多事理。我不能责怪父母生下了我,但也不能不说,是自己投错了胎。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性情影响太大了!
并非我天生不是个嫉恨人的人,我是被这一家人的善感化了。我在小瑜身上,不,在他们这个家庭也学会了很多东西,那是在我那个家庭根本体会不到的。那种亲人之间的爱和默契,那种充满善意的做事风格,那种待人处事的谦恭,都对我以后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他们家,我对财富、对富人有了全新的认识。穷不一定都是好,富也不一定就天然带着恶。
小瑜长得瘦弱,却是一个超级爱吃的家伙,也真是会吃。学习期间,基本上每周她都要带我去几个好吃的地方,从日本料理到墨西哥烤肉,从杭帮菜到川湘菜,从海鲜到笨鸡笨鸭,基本上没重样过。但让她想不到的是,只要吃完她爱吃的菜,回来我都能试着给她做出来。她喜欢吃川菜馆的麻辣小鲍鱼,每个礼拜都要去吃。偌大的一盘红辣椒碎,里面埋着可怜的几只小鲍鱼,一盘菜几百块,差不多是我半个月的工资。我拉着她去鱼市上转,鲜活的小鲍鱼十块钱一只。我们买了十几只,另外买了葱姜、新鲜的青花椒和小红尖椒。我回家用刷子将鲍鱼洗净,放在开水中烫一下,取出完整的鲍鱼肉,切片。锅里放一点橄榄油,先将鲍鱼片爆一下,加入葱姜和新鲜的红辣椒、青花椒。鲍鱼本身带鲜,不要任何调味品,只需一点生抽和黄酒。做出来之后看着就让人馋涎欲滴,小瑜一口气吃了半盘,老板和老板娘也连称鲜美、好吃。
做菜我这么无师自通,自己也感到很吃惊。虽然我很小就开始做饭,但都是萝卜白菜家常便饭,鸡鱼肉蛋都很少做,像海鲜什么的过去见都没见过。莫非我们家族真有会做菜的基因?
有一年过中秋节,老板要在家里请几个好朋友吃饭。任小瑜提议由我来做菜。她的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老板和老板娘的赞同。这就是这家人的风格,倒不是他们认为我能做好,而是觉得不该当着孩子的面驳我的面子。那天我和小瑜亲自跑到市场上买菜,把我们最喜欢吃的菜列了个菜谱,做了十几道菜。那真是我最得意的一次,菜还没上完,就把参加宴请的人的味蕾征服了,都交口称赞,说在哪个高级饭店请的专业厨师?小瑜得意地把我这个半大妮子介绍给大家的时候,几位客人都惊呆了。
这样过了两年,小瑜的成绩上去了,我也拿到了电大会计学专业的本科毕业证,接着我还想考会计师资格。任小瑜也要去加拿大留学了。我完成了任务,也算报答了恩情,准备着离开这个家。临走的那一天吃过晚饭,我正准备回去休息,老板却招呼我留下了,说要给我谈件事儿。
“我们公司的餐厅,是我最头疼的事情。”老板开门见山地给我说,“换了好几任厨师,大家还是不满意。除了中午,实在没办法了,才有一些人在这儿吃饭。公司想接待客人,菜总是不让人满意,弄得很没面子。有些中层干部和员工请朋友吃饭,大家宁愿舍近求远出去,也不在咱们自己餐厅吃。这么大个公司,餐厅都弄不成个样儿,公司补贴很多,还连年亏损。”
我認真地听他说,没有插话。
“我的想法是,让你把这个餐厅管起来。”老板说。
我很吃惊,这可比不得在家里烧几道家常菜。况且我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记账员,没有任何领导经验。但我也不想一口回绝,不就是做饭吗?我思考了一会儿才说:“请您给我几天时间,我考虑考虑再说好吗?”
我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我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私下里考察了一下,觉得餐厅的问题可以归纳为三个:第一个是主管负责制,会造成主管与厨师之间的矛盾,没有厨师负责制合理;第二个问题,我们公司大部分员工是北方人,而请的厨师都是当地的南方人,菜品和口味方面南北方相差太大;第三个问题是,北方人晚上喜欢吃面条或者喝粥,而这些东西南方厨师根本不会做,或者做不好。
去送任小瑜去机场的路上,我把我的想法跟老板讲了。我说:“咱们这个餐厅,位置特别好,周围基本上都是市场和公司总部,想吃点好的要跑好远。如果我们做好了,公司的员工吃饭不但可以不花一分钱,餐厅还能挣钱。无非就是把公司临街的地方调整出几间房子给餐厅,需要朝外开个大点儿的门脸。”
然后我说出我的决定:“我不想当这个主管。我想承包这个餐厅,我先试三个月,若是能成,除了我们的员工免费吃饭,我再给公司每月上交五万元利润,算是房租费。”
我说的是五万元,不是五百也不是五千。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对于做餐饮,我骨子里有一股子狂野。
老板还没答话,老板娘就激动地拍了一下车座扶手,说:“这个也算我一份儿。反正小瑜走了,我在家也没事儿!”
老板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果真,我没看走眼啊!”
然后他侧过身问我:“听小瑜说你爸自己写过菜谱,难不成真给你们留下过秘传绝技?”
我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给小瑜说起过我的父亲。但老板此时此地说起他,让某种情绪击中了我。我有点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伤感。
我意味深长地回答道:“是啊!”
十一
我想说说我的爱情。
有人说穷人不配拥有爱情,毕竟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是我从父母和我的那些穷亲戚身上看到过的。再美好的初见,也终是会被日子的窘困弄得千疮百孔。在我开始创业的那几年,拒绝过许多真真假假的求爱者。一晃我就过了三十岁,小瑜的妈妈给我介绍过不下十个人,我并不是没看上,是压根儿就没认真看过,心不在此。我一个人在深圳,唯一能待得住的地方就是小瑜家。叔叔阿姨两口子是真心待我好。小瑜一直在国外,每次假期回来我们俩都黏在一起,几乎没分开过。小瑜真是又懂事又孝顺,在国外也时刻惦记着爸爸妈妈,每次打电话都让我多去家里陪他们。我一有空就会去,反正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真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每次去都顺便在超市买些菜,亲自下手做给他们吃。阿姨常常开玩笑说:“丫头,咱们家小瑜要是个男孩,我就让她娶你。你和这个家天生有缘分。”
小瑜当然不会娶我,她嫁了个美国老公。她那边欢天喜地,四处晒旅行照。这边爸妈哭得稀里哗啦的。就这么一个女儿,却远嫁到大洋彼岸。当时我也觉得嫁个外国人,心里无论如何都过不去。我打电话问她:“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那么百依百顺的一个人,怎么在婚姻大事上不听听叔叔阿姨的意见呢?”
“你怎么这么糊涂呢?”她一边嘻嘻笑着,一边特别认真地跟我说话,“一码归一码,孝顺是孝顺,那是我应该做的;可婚姻是我自己的事儿,我不能让任何人替我做主。况且,我父母并没有阻拦我,一直说尊重我自己的选择啊。”
我的心一阵疼痛,想想姐姐和妹妹的婚姻。我对婚姻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和恐惧,之所以一直不找对象,恐怕也和这个有关系。
每当叔叔阿姨心里因想女儿而伤感的时候,我就勸他们说,还不如移民到美国,索性跟着小瑜他们一起生活算了。叔叔说,我的公司离不开,如果我走了,从河南老家拉出来的这几百号人怎么办?况且他一口西餐都咽不下去。阿姨也说,她一句英语都不会,跟个外国女婿生活在一起,她根本无法接受。
那些日子我怕他们伤心,去家里的时间更多了。我去他们家以后一直拿得有家里的钥匙,小瑜出国的时候我想还给他们,阿姨还把我说了一通:“你也想走啊,小瑜不要我们了,你也想抛弃我们?”他们完全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了。我出入自由,我交代保姆买什么菜做什么饭,我管制叔叔抽烟喝酒,带阿姨去做护理去上瑜伽课,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我是任老板的另一个女儿。阿姨听人这么说,也从来不反驳,反而得意地看着我,一脸的幸福模样。我不得不说,我命好,开始闯世界就遇到这么一家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我这般幸运。
叔叔总是担心阿姨想女儿会想出病来,就让她每隔一段时间去美国看看小瑜。没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这样的人是别样世界的人,和我的家庭相去千里。他们原本也是基层小公务员出身,两夫妻辞了工作一起闯天下,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一步一步熬到今天。与他们相处多年,从未见他们发生过大的口角。有时候叔叔因为工作不顺心,回家说话声音高一点,阿姨就连哄带劝地安慰他。阿姨不高兴叔叔喝酒,逢他喝醉也生气,生气也只是嗔怒:“你不爱惜自己身体,你老了病了我可不伺候你!”叔叔就笑道:“那还不好办?到时候我就找个年轻漂亮的伺候,你可别不乐意。”阿姨说:“估计你不敢,你找一个试试?我不说话,你闺女就会收拾好你。”叔叔说:“我怎么会怕一个毛丫头?我是怕你不要我,上哪儿再找一个给我亲手擀面条蒸馒头的女人?”
我觉得他们就像孩子一样,还保留着童心。这样从不斗心眼,对所有人都坦诚相待的两口子,怎么能把企业做这么大?可又如何能不把企业做这么大?这对我后来的企业管理也是一个深深的触动。
他们斗嘴的时候若是我在,就假装愤怒地提出抗议:“秀恩爱等我不在的时候秀,别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大龄女青年。”我总能在合适的时候逗得他们哈哈大笑,我们合着就该是一家人。
真的!
就是那次,叔叔和阿姨又一起去看小瑜,我奉命在家里看家。家里还养着小瑜的宝贝狗任小白和任小白的女儿小小白。任小白是一只白色的泰迪犬,已经十四岁了,走路都有点蹒跚,得有专人伺候。阿姨不在,我就是狗保姆。
叔叔阿姨刚走不久,家里就来了客人。
我正打扫卫生,听见有人按门铃。我打开门看见一个一脸傻笑的人站在门口。小小白大声地抗议着,不想让生人进门。他却开口便叫:“小瑜姐!”
来的人是个毛头小子,长相嘛,乍一看一般般,仔细一看更加一般般。个头倒是不低,怎么着也得有一米八靠上。这么高大的个子,却一脸稚气,戴着两只银圆大小的圆饼眼镜,看起来很搞笑。
我被这个人的傻气逗笑了:“你什么眼神,凭我这五大三粗的样子,你哪只眼看见我是你小瑜姐了?”
“那你是谁?”他把头伸进门里寻找。
“我是你小瑜姐的朋友,不行吗?”
我把他让在沙发上,给他倒了水,便上楼给小瑜打了个电话。小瑜那里是半夜,她睡意蒙眬地听我说完,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她说:“他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傻呆。”我在这边也哈哈大笑,“傻呆”的故事我听得可不少。我问小瑜:“我该怎么安置他?”小瑜说:“你怎么安置任小白,就怎么安置他得了!给他找个睡觉的地方,一天三顿饭管饱。出门脖子上挂个牌,写上咱家地址和你的电话号码,别万一走丢了回不来。”
这人是任小瑜的表弟,阿姨的亲侄子。阿姨姓乔,她侄子叫乔大桥。小瑜给这个表弟取绰号“傻呆”。傻呆也不是十分傻,是他们老家的高考状元,清华大学建筑系学生,今年硕士毕业。假期结束就要去美国读博,已经被美国康奈尔大学风景园林专业录取。小瑜说,她这个表弟除了会学习,情商是个零,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好。谁要是问他长大干什么,他就回答,学习。要是问他有什么爱好,他仍是回答,学习。他在清华读了六年,北京城都没转过来。小瑜曾问他清华大学校园有什么特色。他直接给她发来一张校园的鸟瞰图,然后再发一大堆评论文章。再问他,他就说学校哪哪儿有几棵百年老树。再问仍旧说不明白,好像他在清华只待了六天,而不是六年。
“不知道这样一个傻呆,是怎么考上康奈尔大学风景园林专业的。这个专业一直是康奈尔大学的优势,别说在美国,就是在世界范围内都算得上前列了。”小瑜说。
也别说,看看那瓶底儿似的眼镜就知道为什么了。
家里多了一个人,让我很有压力,下了班还得想着给他弄饭。但他在家里待了两天我就放松了。乔大桥比任小白娘儿俩还省心,给啥吃啥。到了饭点,我做饭,他就规规矩矩地坐在餐桌边等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等着我端给他吃。菜做好了,若是我忘了放碟子和筷子,他不说话,就坐在那里一直等着。我的天!这真是弄个油饼挂脖子上都不知道转圈吃的主儿。有一次我有个应酬,给他打电话说晚会儿再吃饭。一直到我回来,他就坐在餐桌边傻等着。我赶紧给他做了个蔬菜沙拉,下了一碗水饺。他呼呼啦啦就吃完了。我问他:“沙拉好吃吗?”他回答:“好吃。”我收拾碗碟时发现,洗的蔬菜全部吃了,旁边小碟子里的沙拉酱动都没动。我哭笑不得,笑话道:“傻呆,你吃的是原味蔬菜。”
从那以后我就和小瑜一样称呼他傻呆。他随即就答应了,一点抗议的意思都没有。
我比乔大桥大七岁,在他跟前却像个妈。我带着他理发,进理发店时像个流浪汉,出来时就变成了一个少爷。我看他打扮得三不整四不齐的,就领他去买衣服。我挑什么他就穿什么,我是设计师,他就是我的模特。从服装店出来,就像换了个人,精精神神一个帅哥。
我给了傻呆一把钥匙,上班时我告诉他看书累了就出去转转。他也很听话,看一会儿书就到隔壁的市民广场晃悠一圈。那天我回来,他告诉我今天转了十一圈儿,走了三万多步。我说,那好吧,今天犒勞你,咱们出去吃吧!他立马站起身,在门口等着我带他出去吃饭。在路上,我给他讲各种菜的味道和特色。他看着我,嗯嗯嗯地答应着。我以为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便说:
“人活着,不懂吃还有什么意思?”
“是的,可也不一定!”他认真地回答我,这是他第一次敢于反驳我。
“好吧,傻呆,”我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拍着他的肩膀,“你倒是给我说说,有什么意思。”
他脸红了,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的头发是轻烫一下披在肩上的,做饭时以免碍事,就随便弄个什么绾一下。有一天我给傻呆煎牛排忘了弄头发,低头的时候头发挡住了眼睛。我正要用手理一下,头发忽然被身后的一双手拢起来。我知道是傻呆,也没太在意,只是感觉他用个什么东西给我别了一下。吃完饭我去清洗时才发现,头上别着一个水钻的发卡。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弄头发,不是披着就是绑着,被他这么拢起来别上一个头饰,一张脸都变得闪闪发光。我跑出去问傻呆:“你这东西哪儿来的?”他一脸诚实地回答:“在商场买的。”
“你自己?去商场了?为什么想起买这个?”
“你的头发总是披着,我觉得拢起来更好看,更显气质。”
“好看?气质?” 天啊, 这是傻呆在说话吗?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意外,他会突然买一本书说:“送给你的。”
“为什么要送我这本书?”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小瑜推荐给我读过。
“你很像她。”
“谁?”
“伊丽莎白。”
“咦?傻呆啊傻呆,你是说我像伊丽莎白小甜瓜吧?皮糙肉厚是吧?”我说完哈哈大笑。
“有啥好笑的,”他沮丧地看着我,“我是认真的。”
“说你是个傻呆一点都没冤枉你!我哪里有一点‘伊丽莎白的影子?莫非哪里还有达西等着你老姐我是吧?”
调侃了几句,脸色突然就凝重起来。某种伤感的情绪蔓延开来,我的脸上肯定出现了类似忧伤的神情,也许那一会儿真的像迷茫时的伊丽莎白。
“你会有的。你很好,非常好。”
我看见了他镜片后的眼睛,纯净得像一只羔羊。
我把书还给他,突然无厘头地烦恼起来,把他扔在客厅里,独自走了。我的突然翻脸让他不知所措,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爱搭不理的,我做好饭会命令他自己去端盘子,自己摆碗筷。他吃完了我又凶他,让他自己收拾。他真的去洗,我又劈手夺过来。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控制了,一种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烦恼和喜悦。
我在黑夜里拧自己的脸,我这是在干什么?我面对的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傻呆。
我给自己冲了个冷水淋浴,在镜子里,我甩甩头发让自己恢复精神。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我恢复成一个大姐、一个小母亲。我忘记说了,傻呆三岁就没了母亲。母亲说是进城购物时走失的,二十年没有消息。有人猜测死了,又有人说被人贩子卖到山窝子里了。失踪两年被法院宣布死亡后,父亲又娶了后母,生了两个妹妹。傻呆是跟着祖母长大的,他读书的费用全是姑姑,也就是小瑜的妈妈出的。
闲暇时间,我又开始带着傻呆四处游走。我们去植物园,他拽一根草茎,三下两下就拧成一个戒指,捧着递给我。那么大的手,托着一点小小的精致,真是憨态可掬。抬眼看他的脸,一脸孩子气的傻笑。我们去看电影,他一下子变成另一个人,他会告诉我电影的来龙去脉,原著是谁、人物故事的合理和不合理、演员哪一点没表现到位,等等。他熟悉那么多演员,包括国外的,好像都跟他哥们儿似的。莫非他什么都懂得,却装傻充愣欺骗我们?
好在他就要离开了,他要去遥远的美国。我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果然我没猜错。傻呆真不傻,他去美国后开始对我全方位展示他的霹雳手段,一天一封邮件,狂轰滥炸。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我的邮箱的,他并没有问我要过。傻呆的爱情炽烈到足以把我融化。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年龄、文化以及阶层,每一项都足以让我窒息。所以我一直拒绝,绝望地等待着他苏醒。他开窍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和小瑜一样宣布婚讯,娶个洋妞也说不准。
这样痛苦地煎熬了三年,我瘦了,瘦得像个麻秆一样。瘦了之后也变白了。我不是矫情,我真的忧郁了,是那种来自心底的掩不住的哀伤。他们说我的气质越来越像一个大企业家。的确,我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变得越来越高级,离原来的我也越来越远。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傻呆告诉我他提前毕业了。他发来穿着博士服的照片。那一刻我有点迷糊,不是说要五年才能毕业吗,怎么三年就毕业了?也太牛了吧?
照片上,他长大了许多,肩宽了,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张开双臂,像个外国人一样对我歪着头笑着,那笑容我是那么熟悉。我多想扑进去,那个怀抱是我日思夜想的。我想爱他,好好爱!
傻呆说,美国有给他工作的机会。
我回复他,好啊,你有才华,那边的空间可以让你更好地施展。
傻呆说,我要你也过来,嫁给我。美国的中国餐也有很大的市场。
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不会去的!离开中国,我做出来的仅仅只是食物而已,不管挣多少钱都不会成为我的事业。我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我是爱差不多被我遗忘的家乡吗?我已经走得太远了。
我告诉他,“忘记我吧!找个合适姑娘成家立业。”
我好久再没收到他的任何消息,我昏睡了两天,觉得一切都过去了。也许根本没来,也不该来。我要求自己把一切都放下,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一个月后,阿姨打电话让我回家一趟,说有要事。我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回家去。进门就看见了笑嘻嘻的傻呆。那一刻,我如遭雷击。阿姨说:“大桥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要娶你。”
“我?”我也顾不得面前是阿姨,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好孩子,这几年你一直都心事重重,你该早点告诉我。”
我呆呆地站着,哽咽着说:“阿姨,这不合适。”
“再没这么合适的了,傻孩子!他不娶你娶谁呢!往后啊,该改口叫姑姑了。”阿姨过来拉住我的手说。
我和傻呆第二天就去办理了结婚手续。傻呆把工作签到了深圳的一家设计院。办完手续,我们默默走到办事处对面的公园里。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又好像一辈子的话语都已经说完。他说:“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是你永远割舍不掉的一部分。”
我看看他,把手递给他。这是我们第一次手拉手。他把我揽在怀里,我把头抵在他的胸口说:
“傻呆,我也是。”
傻呆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说:“傻呆,你是我的全部。”
说完,我忽然颤抖起来,泪流满面。我拿着他的手放在我泪湿的脸上,轻声说道:“阿呆,阿呆,掐我的脸,我要疼!我不是在做梦吧?”
然后我就伏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纵声哭出来。有生以来,我这是第一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那声音盖过了周围的一切。我的眼泪鼻涕濡湿了他的新衬衫,哭花了自己精心勾描的脸。我把我这些年的眼泪都攒着,就是为了哭给他,一个傻呆,我的阿呆!
在傻呆面前,我彻底地打开了我自己。多年藏在心底的郁结,一层层地揭开,我的家庭、我的母亲,甚至我父亲的死。我说:“阿呆,一直以来我都是赌着一口气过来的。我也不清楚赌什么,反正是放不下。”
傻呆抚着我的后背,深情地说:“没事亲爱的,你会放下的。”
“会吗?”我在黑夜里大睁着眼睛。
不过,我终于相信了这个世界上是有爱情的。我的父母不懂得,我的兄弟姐妹不懂得,但我懂得了。
十二
这次回来,本来我不再想找弟弟说安葬父亲的事儿,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我弟媳妇那一关就过不了,到时候不但拿不到钱,还会惹一肚子气。但母亲既然已经给他打了电话,说这钱要他们拿,我不见就是我没走到,到时候两边都会怪罪我。
这次母亲对父亲的事儿这么上心,我和妹妹猜了很多次,都猜不出来她的心思。是不是跟她这两次生病有关?也许她觉得自己也快走到生命尽头了,见面时要对父亲有所交代?
但母亲并不是那样的人,她一生都不肯示弱。
到弟弟那里去我还要了却一桩心愿,我想去看看他们那里的派出所所长,我曾经托人家办过兄弟媳妇的一桩事儿,办完之后一直没有时间感谢。
弟弟算是弟媳家的入赘女婿。我们姐弟几个的婚姻,除了我还算顺当,其他几个的事儿扯起来都有点长。当年弟媳的父亲在我们村子边上开了一家超市,弟媳也跟着父母过来读书,刚好跟我弟弟是一个班。弟媳长得虽然不是太漂亮,但被娇养的孩子不一样,气质独特,且能歌善舞,自幼学得一手好琵琶。弟弟一门心思迷上了她,可是人家根本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她喜欢的是我们这个城中村村主任的儿子。高中一毕业,两个人就大操大办结了婚。
那时候城市化刚刚开始,村里大拆大建,政府和开发商都要征地,所以村主任是个肥差,恐怕也借机敛了不少钱。村主任的儿子买了一辆大路虎,天天跟开个坦克似的到处显摆。有次他拉着父母去朋友家喝酒,回来的时候被前面的一辆破手扶拖拉机挡住了路,路虎发挥不了威力,怎么按喇叭,前面始终不让开路。那天他们都喝了不少酒,情绪极度亢奋,再加上有点生气,他大着舌头问父亲:“老大,今天让您破费点小钱吧?”他父亲眼睛都没睁开,大大咧咧地说:“小子,你看着办吧!”他一脚油门轰到底朝拖拉机冲去。想着他这么好的车,对付一个破手扶拖拉机根本不是事。没承想拖拉机被撞飞了,车斗里拉的几十根钢筋借着惯力冲出来,有几根从路虎的挡风玻璃上直插进来,把他父子两个穿个透心凉,当场就死了。
那时候我未来的弟媳刚刚生了一个儿子,正是在家里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時刻。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这个家顷刻之间支离破碎。婆婆虽然伤得不重,但精神却差不多崩溃了,家里什么事儿也管不了,家里亲戚过来连偷带拿,弄得一个家乌烟瘴气。弟媳本来贪图人家的家业,可房本上没一处写的是她的名字。更难以接受的打击来了,婆婆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她再不能失去孙子。开始霸着孙子不让儿媳妇碰,后来干脆抱着孩子藏起来不见面了。
弟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晕头转向,天天脸不洗头不梳,病得要死不能活,父母只好把她接回娘家。恰好那会子我们村子拆迁,把他们的超市也给拆了。她父母又带着他们回了老家开封。
我弟弟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到人家家里,捧着大金戒指求婚,非要跟人家当上门女婿不可。对这送上门来的好事,人家还能说什么呢?兄弟媳妇收拾得花枝招展地应下了这门婚事,二话不说就去办了结婚手续。老两口生有一儿一女,儿子结婚后另过了。跟前就这么一个闺女,父母高兴得不得了,直喊我弟弟活菩萨。他们觉得是我弟弟救了他家闺女,救了他们一家子人。
这事儿把我母亲气得一死一活的,但是没用。说来也怪了,母亲对我们几个姊妹从来都是斩钉截铁,不允许还嘴,就是对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敢说过一句硬话。但这次我母亲开始还是拼命阻拦了,要死要活的。我弟弟说,我就是要娶这个人,你要是敢逼我,我立马去投黄河,让你们家断子绝孙!
母亲吓得脸色都变了,她知道我弟弟不会洑水。
母亲的重男轻女是摆在桌面上的。自从我们家有了弟弟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把我们姊妹几个看在眼里,全世界就只有她的儿子。好吃的好穿的都是他的。但弟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虽然也不干什么坏事儿,就是混吃混喝,没囊气,更没什么志气。有一次,我二姐说,他就是我父亲的翻版。这话被我母亲听到了,一巴掌扇到二姐脸上,五个指印几天都没下去。她死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儿子像他爹,更不会允许自家人这样说。
弟媳他们那个镇子离开封中心城区很近,现在已经成了市经济开发区。说来也怪,不管我弟弟做事如何荒唐,自打和弟媳结了婚,突然就上路了。两夫妻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开始是我弟弟亲自掌勺,硬是把饭店一铲子一铲子炒出名气来了。后来他培养了几个徒弟,又招了大厨,生意慢慢做大了。开封是个古都城,古迹颇多,来看古城的人尽管不火爆,可也常年络绎不绝。几年下来,临街盘了几间门面房,接连生了两个闺女,一高兴后面又买了几亩地盖了个小院,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我母亲一直没认这个儿媳妇,这也是她这么多年不愿意回河南的一个原因。我妹妹有时候逗她,你不认媳妇总不会孙女也不认吧?我母亲说:“我这一辈子就厌烦闺女。”我母亲就是这样,她后半辈子都是吃闺女的、住闺女的,但是要让她心里认可闺女可真是不容易。
去年弟媳妇的娘家侄子想去当兵。但这孩子在当地名声太坏,品行差,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是派出所的“常客”,所以派出所死活不给盖章。弟媳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我跟派出所所长的老婆是小学同学,关系很好。其实,过去许多年并不来往,只是近几年我成了家乡的名人,她来深圳旅游找我,是我接待的。她很是感激,关系就热络起来了。
弟媳便让弟弟给我打电话。我拒绝了,说这事儿不好管,让人家为难的事儿我开不了口。我弟媳自个儿给我打了电话,还没张口就先哇哇大哭。说她娘八十多岁了,就这么一个孙子,不把他安置好,老娘会死不瞑目。对于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弟媳妇,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也知道如果拒绝了她,我弟弟面临着怎样的处境。于是万般无奈,就给派出所所长的老婆打了电话。派出所所长的老婆倒是干脆利索,她在电话里说,这不是个事儿,你谁都不要找了,这事儿你妹子我说了算!咱们办事处就是走一个兵,也是你这亲戚的!
果真人家把这事儿利利索索给办了。
那天去看他们,因为带的东西多,我让大姐夫开车跟我一起去。现在郑州和开封已经实现了一体化,道路非常好走,我们早早就到了他们家。弟弟已经明显发福了,头发也谢顶得厉害,那个中年油腻的样子猛一看真像我父亲。但认真打量,跟我父亲还是相差甚远。我父亲骨子里有一种尊贵,那是别人触碰不得的,虽然历经岁月的消磨,但依然坚硬;而我的弟弟则缺少这种东西,他是一味地软。我母亲不承认儿子像父亲,我倒是觉得他不配像父亲。
我弟媳则打扮得光鲜亮丽,乍看起来比我弟弟小好几岁。其实她比我弟弟还大两岁。弟媳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一见面没有寒暄几句,就高门大嗓地说着他们现在的一切,刚刚从云南买回来的红木家具啦,在云南茶山上定制的老树普洱茶啦,刚刚去日本旅游买回来的衣服啦。反正绕过来绕过去,就是闭口不提父亲墓地的事儿。
在我脑海里闪回的,还是我们过去的家庭。我想起父亲和母亲,心头难免有一阵心酸。看着我油腻不堪的弟弟,禁不住总是想到在昏黄的电灯光下说书的父亲。
说了一阵子话之后,我给派出所所长的老婆打了电话,说中午我请他们吃饭。人家也挺给面子的,我放下电话不久,两口子就过来了。中午喝得很是高兴,两口子也很会办事,所长夫人给我带了礼物,场面弄得热热闹闹,给足了面子。弟弟弟媳也很高兴,我弟弟亲自掌勺,上的都是店里的高端拿手菜。我们几个轮番敬酒,大家尽兴而归。
吃完饭,我送走客人,去了趟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发现人都回后面院子里去了,只有大姐夫站在门口等我。我正要出去,却被服务员拦住了,说让我到款台结账。我愣了一下,笑着说,你弄错了,我是你们老板的姐姐,今天是你们老板请客。服务员也笑着说,老板娘刚才专门交代了,说是你请来的客人,这账她让你结。见我愣了一下,服务员说:“我听老板娘说,您是深圳回来的大富翁,这点小钱算什么啊?您不知道老板娘的脾气?这两千九百二十块钱如果您不拿出来,得从我的工资里扣。”
我笑了笑,赶紧从包里抽出三千块钱给她,说多出来的算是小费,我们深圳都兴这个。服务员立时脸笑得开了花一样,说,姐可真有气质,和我们老板娘比起来,你是牡丹,她也就是朵西兰花。说了自己先捂著嘴笑歪了脸。
出了门,我看见大姐夫已经坐在车里了,知道他为刚才的事儿不高兴。我拉开车门,把他喊下来,小声说:“哥,算了,这种事儿一介意,反而显得我们小气,让咱弟弟也下不来台。”
他长叹了口气,跟着我回到后面院子里,坐下来喝了一阵子他们的古树普洱茶,又和弟弟弟媳说了半天话。弟弟说:“姐,你轻易不回河南,走时想带点啥?我给你买去。”弟媳妇不等我谦让就抢着说:“深圳什么没有?人家咋会稀罕咱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我弟弟闷了一会儿,站起来又坐下,终还是起身去院子里翻出一袋子晒干的草叶子,说:“这是我们秋天在黄河滩挖的蒲公英,沙地里长的,连着根拔出来晒干的。这个熬水喝,消炎效果非常好。咱妈爱嗓子发炎,不用吃药,拿这煮水喝一天就好了。”弟媳妇也赶忙说:“对对对,蒲公英可是个好东西,特别是黄河滩里的,纯野生,听说还有降三高的作用呢!”
关于父亲的墓地问题,他们一字没提。我更不想再提起。
车子走到半道,我弟弟突然发来一条微信:三姐,我挺想咱妈的,她要是愿意回来住一阵子,我去郑州陪她。
我回复道:好的!想想过于程式化,便把感叹号删了,在后面加了一个愉快的笑脸。
我离开的那一天,大姐夫送我。二姐和二姐夫后来也赶了过来。在机场托运完行李,到了安检口跟他和二姐、二姐夫告别的时候,大姐夫递给我一个用旧了的小化妆包,他说是大姐让交给我的。我随手放在手提包里。在飞机的头等舱安置好之后,我带有几分好奇地打开那个小包,里面一层一层地用餐巾纸包裹着一卷硬硬的东西。一共包了五层,打开之后,一个红皮笔记本的塑料封面里,夹着一个自制的小本子。那种纸质相当低劣,但剪裁得很整齐,顶头用白线极精细地缝合在一起。白线已经泛黄了,被手指摸过的地方也形成了灰黑色的霉斑。仔细辨认,缝起来的地方还露着“兽医站处方笺”的暗红色字迹。
那一刻,我几乎魂飞魄散。平静了好一会儿,哆嗦着掀开小本子,扉页上写着:《关于做菜的几种方法》,居然还用了书名号。一页页地翻下去,一共二十几页,每页一道菜,详细地记述了选材和制作方法。
这就是我们探寻了几十年的秘密,我父亲的菜谱。钢笔,漂亮的楷体,线条流畅优美,刚柔并济。
你可以想象我搂着那个本子,那种激动、那种癫狂、那种伤感、那种得意,简直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我静静地等待着飞机倾斜着身子升到两千米、五千米、八千米、一万米的高空,它的爬高过程也是我的心情爬高的过程。等飞机平稳了,我镇定地站起来,把自己关进头等舱的卫生间里,哭了笑,笑了又哭,纸巾用了一大堆,脸上的妆容被冲得如乱花残蕊。我索性用清水洗了个彻底。假面消失了,镜子里几乎是一张让我自己陌生的脸。我打量着这张脸,想起傻呆常常说的一句话:你不化妆的样子才是最好看的。真的是这样,说不上是清水出芙蓉,但确实很好看。我对着镜子,给了自己一个开心的笑脸。
十三
回到深圳,我给母亲看了父亲的墓地购买合同。只是预付了定金,手续繁复得比买楼盘都不差,真正拿到墓地还得排队等到一年之后。这也就意味着父亲在入土之前,至少还得流浪一次。有人说现在的人生不起、活不起,也死不起,我算是信了。
母亲还没出院。她自己不愿意,说是要做完全部检查再说,反正现在国家给报销。我笑了,我说,国家不报销难道还不给你看病是吧?
“那可说不定!”她总是喜欢口犟。关于购买墓地大家兑钱的事,她一句都不提。
我和医生商量了一下,医院保留住院手续,白天观察,人晚上回家住,第二天早晨再来。医生同意了。母亲也挺高兴,在这里住几天,虽然住的是单间,可满楼道人闹哄哄的,医生护士一会儿一趟,她根本睡不安生。病号饭有盐没味的,估计受了不少委屈。在她下床我妹妹给她穿鞋的时候,她提出想吃老家菜,说人一生病,就特别想念老家的味道。
我笑着说道:“您和小妹天天在家不都是吃老家菜嘛!”
她说:“那不一样。”
我朝妹妹挤挤眼,依然笑着说:“不行您换个口味儿,去尝尝我们的餐厅好不好?”
她也不答话,径直朝门外走去。
我开车带着她们跑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好点儿的河南馆子,点了几个河南特色的菜品。有红烧鲤鱼、老豆腐蘸酱、炸八块,尤其是她喜欢吃的扒羊肉。开始上菜,她吃得很高兴。我妹妹看她情绪不错,就特意多给她夹菜。后来等扒羊肉上来了,她把筷子放下,站起来趴在上面一边看,一边拿鼻子吸溜吸溜闻着,然后摇摇头,噗的一声坐下了,脸色也阴沉起来。她用手指着盘子里的羊肉说,这菜不是这个做法嘛!肋条肉要用肥肉,这瘦不拉叽的羊做不好。葱段也得用油炸黄,不能炒成这样黑不溜秋的!
我和妹妹惊呆了,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说到菜,而且是我父亲最拿手的一道菜。我和妹妹相互看了几眼,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还是妹妹说,这是在深圳,能吃到这样做的羊肉已经不错了,就凑合着吃点吧,回家让我们姐儿俩亲自给你做。
她要了一碗疙瘩汤,桌上的菜一口也没再动。吃完饭回家的时候,我们一路无话。最近一段时间,我觉得母亲的情绪确实很反常。
妹妹陪母亲住楼下,我和老公女儿住楼上。寒假还没有结束,老公带女儿去普吉岛玩去了,屋子被保姆收拾得纤尘不染。回家这几天,快把我累散架了。我把浴缸的水放满,想躺在里面舒舒服服泡个澡。
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母亲和妹妹在下面说话。楼上楼下的浴室在同一个位置。母亲说:“……要说你们姊妹兄弟几个,嫁的娶的就数你三姐夫最好。人有学问,又懂得跟人亲。我们娘儿俩在人家家一待这么多年,一个不喜欢的脸色都没有。”
“你不是说,住的是你自己闺女的房吗?”我听见我妹妹哧哧地笑。
“别再胡说,再怎么说人家是一家人!女婿脸难看,我能吃得下饭?再说了,你房子弄好几年了,要不是你姐夫不让搬,說住一起热闹,我们娘儿俩……唉,我能不知道好歹,大桥这孩子,待人亲。”
“而且是真亲,我姐夫是不是真有点傻,跟谁都像没出五服一样,傻亲傻亲的。”我妹妹又哧哧地笑起来。
我母亲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想让你再找,是怕你找不到好人。你能遇着一个你三姐夫这样的,我死也瞑目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真上岁数了,最近变得越来越爱哭。我们姊妹四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婚姻是自己做的主。我母亲见到大桥后一直客客气气,不夸赞也不批评,从来没有态度。现在她这样评价大桥,其实也是对其他几个女儿的道歉。她实在太强势了。
母女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我听到母亲说:“……你爸啊,本事不大,气性不小。”母亲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妹妹说。
父亲死的时候我妹妹还小,对父亲一点印象都没有。平时我和姐姐说起父亲,她也很少插话。
“妈,我爸已经去世几十年了。”我听见水花呼啦呼啦响,估计是在给我妈搓背。母亲这些年一步也离不开妹妹,她也真是会伺候人,“妈,您快快活活过好自己的晚年,什么都别想了。”
“唉——”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能放下就好了!”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起来把窗户关严实,也没心情泡澡了。浑身又疼,人又困,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父亲死时的情景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父亲的死像一个死结,纠缠了我们几十年,莫非母亲想把它解开吗?突然想起来,在我回郑州给父亲买墓地之前,她曾经给妹妹我们两个说过这样的话:“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几十年了没安葬,他不闹腾才怪!”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怎么闹腾了?父亲肯定不会闹腾她,只有她自己闹腾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罢了。
可是这道坎儿我也不敢往深处想,真不敢再想下去。
过得去吗?
过不去吗?
一股无以言表的杂乱而又清晰的疼痛浸透了身体的每一处。我们只有一个父亲,可是他已经死去了;而活著的,也是我们姐弟五个唯一的母亲啊!
母亲,我是恨着她的。可我恨了多少年就爱了多少年;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倏忽之间,她已经八十六岁了。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任泪水濡湿枕头。我清晰地意识到,她离死亡越来越近了,这是我心底最恐惧的,要多恐惧有多恐惧。
我心里某些冷硬的东西在松动,好像沉积了几十年的冻土层在慢慢融化。尽管我不去想,可那些过往的日子突然雪片般地向我飞来,一层一层地落在我心底,令我百感交集。
下午在医院看妹妹给母亲穿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在郑州的老房子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母亲乱七八糟的衣服里面,还裹着一只纳好的鞋底子,只有那一只。当时我就猜想,另外一只是丢了,还是根本没纳出来?那只鞋底子很大,显然是父亲的。如果是父亲去世前纳的,为什么母亲还要一直保留着呢?
那只鞋底子虽然做工不是很精致,但明显看出来,母亲还是下了很大功夫的。鞋底子纳得厚厚实实,针脚密密麻麻。它像有生命似的与我对望。一瞬间,我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起二姨说过,家里再穷,我母亲也保证父亲出门必须穿戴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能有模有样地站在人前。这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鞋底子,曾经寄托过她多大的希望啊!
我拿起那只鞋底子,把它紧紧贴在脸上很久很久,感受着它的坚硬和温暖,然后把它放进我包里。我想,等父亲入土的时候,我一定要把它跟父亲放在一起。
郑州的小房子我在售房网上挂出去了。可我没告诉任何人,在东区最好的地段北龙湖西岸,买了一套带院子的洋房,两层带地下室,加在一起有四百多平。我母亲要是想回郑州就让她回来住,她稀罕土地,深圳的楼顶上搁满了盆盆罐罐,里面种满了荆芥、玉米菜、薄荷、小茴香,都是她让我妹在网上买的家乡的菜种。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会是我母亲晚年最美好的期盼吧,可以让她任意栽花种菜。这里距开封也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孩子们谁想陪她住谁就过来,反正房子足够大。
我待在郑州的这一段时间,抽空转了市区的各个地方。西区改造成了一个标准的绿城,拥挤却充满秩序。而庞大的郑东新区,高楼大厦之间,有着阔大的开放式公园,处处草木葳蕤,生机勃勃。郑州,也许克隆了别的城市,但她长得像谁又如何呢?无论像谁,她毕竟是她自己,她有自己的核心文化,她有自己的发展逻辑。过去那个老郑州是回不来了,但是一个崭新的郑州依然是郑州。人在变,城市也在变。我父亲死去几十年了,不也一样在改变?
我的家乡,一切皆好,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当我们想着她好,想着让她好的时候,她怎么能不好呢?
我父亲将回到黄河岸边的邙山,他可以俯瞰河流的两岸。他老人家在另外一个世界,也一定改换了容颜,体态从容,坦然以对。
我估算了一下,这个眼下已经拥有一千万人的特大城市,按照国家中心城市的规划,还有两千万人的增长空间。虽然这个城市处处都是豫菜,但不具规模,没有完备的标准,也不成体系。这里的粤菜馆子也有几家,但做得不伦不类,更是不具规模。我要回到郑州来,我想研究开发豫菜体系。我还想把地道的粤菜搬回来,甚至想搞一个菜系融合工程。我设想用餐饮撬动一个有着巨大潜力的市场。这样的设想,母亲还会觉得做餐饮拿不出手吗?
我的父亲叫曹曾光,他生于黄河,死于黄河,最后也将葬于黄河岸边。他再也不是我们家的耻辱,我要完成的正是我父亲未竟的梦想。
原载《人民文学》2020年第6期
原刊责编 马天牧
本刊责编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