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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榈花

2020-08-07杨怡芬

天涯 2020年3期
关键词:翠玉阿公

杨怡芬

1980年11月30日下午4点40分,我爷爷杨阿有孤独地死在纽约布鲁克林医院,一位名叫斯瓦米纳坦的医生最后确定了他的死亡,照顾他的护士名叫奠拉。他生前住的地址在艾伦街123号。他生前所从事最长时间的职业是侍者。他出生于1904年5月,安葬于新泽西州的乔治·华盛顿纪念公园。

我从未见过爷爷,以上这些细节,来自他的死亡证明,一张明黄色的厚纸,时隔三十九年,那些手写的签名,也还是清晰可见。有一年,我的一位朋友在美国访学,我将这死亡证明拍了照,发邮件给她,请求她帮我去找找看。她真的帮我去找了,问了公墓管理处——大概类似的机构吧,真有,在第一车道,第六棵和第七棵树之间,她拍了很多照片给我,她说,是个军人公墓啊。是的,我爷爷杨阿有曾在二战期间的一艘美国军舰上服务,他可能是侍者或者杂役或者厨师,甚至锅炉工,无论如何,他参与了那场战争,他是个军人。

我真为他高兴,他的墓地还在,他在那里.

我还没有去扫过墓。拖延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是陌生感,我怕我自己站在他的墓前,却对他一无所知。转眼,我也年近半百了,亲近他的愿望,一直在,却一直没有行动。我是个写小说的,以虚构为业。有一天,我突然想,既然我能化身为任何人,那么,为什么我不能化身为我的爷爷?

我和我的爷爷共同拥有的不是血缘,而是我们出生的小岛,一个名叫长白的小岛,它在东海的深处,约十三平方公里大小,嗯,我们来比方一下,北京大学本部主校园占地约二平方公里,那么,就是六七个北大本部的大小。之所以拿来这么比一下,是因为,我曾被好几个人问到,你们岛上能打篮球吗,能踢足球吗?我猜,在上海、跑船、在纽约,我爷爷也肯定会被人这样问到,我不知道他怎么回答的。

岛上避风朝南的缓坡上,半山桃梨树,半山油菜花,春天来的时候,粉红雪白和金黄,晃人眼。常绿的是山顶和向风处低矮的青松,还有招摇的棕榈,在防波堤旁、在道旁、在田边,它浑身是宝,蒲扇、蓑衣和棕绷床,取材都来自它,它的花,可入药,能治痢疾,据说,还有避孕之效。我的爷爷杨阿有就是在这样柔和的颜色中长大,他的性情,也温柔和顺。

他们家有一块狭长的水稻田,还有一小块山地用来种番著,如果风调雨顺,一家人勉强能填饱肚子,可是,哪年夏秋不来几场台风呢?台风来了,会毁坏水稻和番著:台风雨不来,干旱也会枯死水稻和番著。好在小岛四面环海,滩涂环岛,潮起潮落,招潮蟹、忘潮、跳跳鱼、泥螺、沙蛤、海瓜子,还有藤壶和胭脂壳,赶海的孩子徒手赤脚就可以在泥涂上获得它们,如果用上网兜和浮头,就连鲻鱼和糯米饭虾,也是囊中之物。当年,也正是小岛边丰盛的海产吸引了大陆上填不饱肚子的人一拨拨地赶来。可是,这些海水里来的食物再怎么鲜美,也只是“下饭”,而不是“饭”,饭,说的是主食,岛内良田缺少,稻子是稀罕的,番著才是主食。平常人家的尺八锅里,一半米饭一半番著干的,就算是殷实人家,境况差些的,就常年以番著为食,有的人為此虚胖,说是发了“番著粕”。我爷爷就生活在普通人家,吃着番著,侥幸躲过许多病灾,长到了十五六岁就上了渔船,做伙夫的下手,也帮忙拉网,也帮忙起帆落帆、解缆结缆,眼头活络,在各种帮忙中学习手艺,过了三四年,熬过了种种风口浪尖,他已经是个像模像样的渔民了,他的肩膀宽厚了,家境也在他手里好了起来,家里有一半的日子能吃上一半白米一半番著干的饭了。这样的好后生,自然能说到一门好亲事。

那天是正月初四,他正准备去船东家,问问可要他去船上做些修修补补的小活,他知道哪块舱板有点翘起,哪扇舱门得上点儿油,哪根缆绳得换了。他都已经跨出门了,大脚潘婶拦住了他,说:“刚在上溪坑井潭边和你娘说话呢,我说要给你说门亲事,你娘说,她可不想做你的主,让我跟你自己来说。”

阿有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这两间草房,前房是做饭吃饭的,后房放工具,另一间呢,前面朝南的大一些的是爹娘的卧房,后面是他的,他要是成亲,爹娘和他的卧房会换个向,他还得把屋里的泥地推得再平整些。他的脑子里尽想着这些细节,也没请大脚潘婶家里坐,两个人就这样倚着门框说上了,潘婶已经把前两个姑娘说完了,一个是后岸的,一个是礁门的,两个人都很苗条,脚也缠得小。阿有皱着眉头听着。后岸的那个,他决定不考虑,因为去后岸得翻过山去,如果他是种地的,他有时间有耐心去爬这个岭,而他是个出海的,每回拢洋,岸上不过待一天两天,他不想费力去爬这个岭——定了亲,拢洋后怕是要去丈母娘家的。礁门在岛最西面,虽然也得走上大半天,也得翻个岭,但那岭是平缓的。潘婶犹犹豫豫说还有一个是大沙地里柴家姑娘,那姑娘虽说比前两个长得丰满,可身材匀称得很,腰是腰,胸是胸,就是有一点不好,那脚是半天足,白日里娘把脚缠紧,她半夜起来把缠脚布松了,她娘为此打过她好几回,都没用。阿有听着笑了,说:“这个好。你这会儿带我悄悄去看看吧。我拎个黑枣包,我就当随你去走亲戚拜岁。”

大沙地是岛的中心,那里住的人家,家境从来比别的村要好些。阿有让潘婶稍等等,进门换了身出客的新衣裳,新鞋新袜,提了个黑枣包,想了想,又加了只荔枝包,阿有从来是个慷慨的人。去相看一个姑娘,在他也是头一遭,可他这些年在船上和叔伯们混,关于女人的知识,他觉得,他懂。从他家到大沙地,得走二十多分钟,那还是按阿有的步伐节奏,大脚潘婶也走得不慢,阿有想着,半天足的柴家姑娘走起来也不会太慢。路上有人打招呼,都知道他要去做啥,阿有到底脸皮薄,红了脸,手上的干果包,也越提越重。潘婶也不多说话,只起劲地跟着阿有走。近柴家的时候,换潘婶走到前头,阿有跟着,看她家院墙上搁着三四盆百合花,枝叶挺拔,绿幽幽的。这山上有很多野百合,阿有上山砍柴的时候,看到了也会挖,带到家里让娘种,可娘总是把花都养死了。

年节是相亲的好时候,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切都是待客的样子。潘婶亮开大嗓门叫着姑娘的名字,翠玉啊,翠玉,家里有人吗?姑娘果真应声出来,大冬天的,也穿着月白色的罩衫,个子不矮,身材丰满,鹅蛋脸,五官端正,肤色真的白皙,头发黑得发亮。姑娘的眼风快速扫过来,他们的视线似有似无碰了一下,烫着一般,跳开了。阿有听到自己咽了口唾沫,恍惚中听得翠玉低声叫她娘出来,嗯,那声音,也是好听的。

他们和翠玉的爹娘坐在一起,翠玉给他们上茶,她双手捧过来,他双手接了,暖暖的一盅茶捧在手心,抬起头,翠玉却已转身进了里屋了。阿有听着潘婶夸他,说他怎么能干,怎么得船东家欢喜,他的娘又怎么好相处,他的爹怎么勤劳,他们有两间牢靠的房子,虽是草房顶,但他们已经在计划明后年就换砖木顶。阿有这么能干,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是不是?

阿有想,翠玉就在隔壁听着呢。

他也想说一些话,却不知道怎么说起,日影从窗口移到桌上,金晃晃的。他抬头看看屋顶,是砖木顶,虽然椽子细细的,像是松木,但怎么样都是砖木顶:他低头看看地,也是泥地,但平整如砖地,看得出,是仔细夯过,仔細推过,仔细碾过。他喝了一口茶,这茶杯有盖有托,是完整的一套。他们家也有待客的茶杯,可是有的有缺口,有的没杯盖,茶托,是没有的。

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看到他脚边的屋角里有盆兰花,他就赞道:“这兰花养得这么壮啊,我从山上挖下来的,养着养着,就退成了草。”

翠玉他爹笑道:“翠玉就爱侍弄花草。你看看,那墙头上,那墙角边,都是。她老央我从山上给她挖野百合啊野兰花,连院子里那垄菜地,她也种满蚕豆豌豆,扁豆茄子,从春到夏,紫紫粉粉,通通是花。”

阿有说:“我也喜欢的。”出口之后,才觉得不妥,脸就烧了起来,想低头呢,又觉得这样不大方,就强撑着坐在那里。好在有潘婶在,就不会冷场。潘婶真的把他夸成了花,潘婶甚至说:“阿有他啊,成亲之后,不会猫在这小岛上,他总归是要跟着王家叔公去上海闯天下的.”

“那,会带着老婆一起去吗?”翠玉娘小心地问。

“这个自然啦,”潘婶说,“在那边落了脚,肯定要接老婆去过日子的啊。”

临告别的时候,阿有瞟了眼黑枣包和荔枝包,据说如果那家爹娘对相亲对象一点也没意思的话,这南货包,就会被当场退回,那多没面子啊,一般的人家不会这么干,但万一这家人这么做了,可怎么办?所幸,翠玉娘只是对潘婶客气了一下,说:“哎呀,真太客气了。”

潘婶笑着说:“哪里啊,大年节的,哪能空手来的?”

阿有越过大人们黑灰色的肩头,看到内屋里月白色的光一闪,翠玉探出半张脸来,正好接上阿有的目光,那边立刻垂下眼,转身朝里走去,一个背影,阿有收了满眼。

出柴家门的时候,阿有觉得自己像是新生出来的一个人,和刚才一路来的那个阿有,很不一样了。他的船东等不到正月十五,初六就开了船出去捕带鱼,阿有半夜起来拉网,气力大得连自己也很吃惊,全身都比从前壮实,就是心口疼。他刚上船当学徒时,一双手拉麻绳拉到起泡,他不歇手,起泡处又痛又痒,不管不顾,这痛痒之下,又夹带丝丝快意。现在,这麻绳就像穿过他的前胸和后背,麻辣辣地,颤抖一阵阵从脚底传到头顶。阿有对他娘说:“让潘婶把柴翠玉说了来吧。”

对八字啊,换帖啊,都是在阿有出海的日子里完成的。据说翠玉娘带着翠玉到他家来过,翠玉娘有点嫌他家家境不如她家,嫁女儿嘛,总要往高处走,翠玉说:“以后会好的啊。”阿有娘嫌翠玉是半大脚,被阿有顶了回去,说:“你这小脚,不能上山,不能下海,很好吗?人家上海时髦大小姐,可都是大脚啊。”阿有娘看看自己的三寸金莲,也就不说话了。

婚事得一直拖到过年。拢洋的日子,阿有就很忙了。他先洗洗刷刷,换了干净衣衫,提着船上留来的新鲜鱼虾(一半留给他娘),一口气走到翠玉家。翠玉娘立刻烧了这鱼虾出来,配了翠玉种的各色时蔬,满当当一桌,翠玉爹会拿出家酿的番著干酒,还不忘说酿酒用的白蓼都是翠玉去采的。翠玉只在厨房忙着,也不来上桌,阿有也只能看见她衣衫的一角,她擦汗的背影,迎光处一闪,是个剪影,额头鼻尖唇形,星星点点都收在他的心里。到了秋末,是上山砍柴的季节,阿有已经穿着家常衣衫去翠玉家了,拢洋两三天,他一天给翠玉家打柴,一天给自己家打柴。那天午后,阿有吃了翠玉家的酒,带了镰刀和草绳,准备上山去打柴。翠玉背着一把水壶,带了一把小锄头,穿着草鞋,跟她爹娘说:“我也一起去。”翠玉娘待要阻止,翠玉爹拦在前头说:“好啊,你们早点回,十月了,日头落山快。”

阿有在前,翠玉在后,中间隔着几个无形的人,等走上半坡,村庄上望过来的视线被低矮的松林遮住了,阿有才放慢脚步,让翠玉跟了上来。翠玉递了水壶给他,说:“都要上山打柴的,还喝那么多酒!”阿有喝了口水,说:“没喝多啊。”但其实真有些多了,他的脚底有些发飘。“还说不多!”翠玉急道,“我可不要嫁个酒鬼!”

“我不是!”阿有也急了,心口那,一阵隐隐麻辣辣地疼。

“知道你不是啊。”翠玉笑了,眼睛成了月牙弯。

山坡低处,已无柴火可割,他们越爬越高,松林密了,山形也有了变化,开始有陡坡,有平地,在一处平坦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大片狼萁草。他们对望一眼,满是喜悦,晒干后,这是绝好的引火柴。阿有说:“你先一旁歇歇,我立马就能给你造出块松软喷香的坐垫来。”不远处,翠玉发现了几丛野建兰,就用小锄头在那边挖着。狼萁草柔软,阿有手起刀落,割得飞快,在日头西斜前,他造好的不是一块坐垫,而是一张厚而柔软的床垫。翠玉挖了兰花,就在这狼萁草垫上坐着看阿有割草。阿有估摸着能紧紧扎上一大捆,才停了手,这时候,十月的夕阳满山满谷,是烤番著的颜色,他俩就在这蜜糖般的光晕里,坐到了一起。他们躺了下来,透过松林的缝隙,看到了镶着金边的白云。四周安静,只有风掠过松林的声音,不,此刻万物无声,只有他们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阿有终于把翠玉抱在怀里,温软的,又是火烫的,他们挤压着,要把自己这团肉身揉进另一个人的骨肉里去。

一只归林的乌在枝头清亮地叫了一声,阿有心里一凛。莫名地,他想到,离结婚还有两个月,万一这两个月里他在海上出了事,那这个怀中人,该怎么办呢?这个念头一起,就止不住,一浪高过一浪。他慢慢冷静下来,将头埋在翠玉的胸前,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翠玉抬手擦了他的泪。

阿有待要告诉她,想想到底不吉利,破涕为笑,说:“是高兴的。我们再两个月,就要结婚了。做梦一样。”

他们依偎着坐起来,面对着长白江,还有江对面层层叠叠的远山。说是江,实是个内海,可祖祖辈辈都叫它是江,那就是条江了。海面上金光闪烁,有渔船归港,远远地,似有小火轮开过,模模糊糊的一个船影,翠玉指着那条船,问道:“这是开去上海的吗?”

阿有瞟了一眼船影,收回目光,落在翠玉的双峰上。他叹了口气,开始捆扎狼萁草。很多年后,翠玉带笑说起这一天的事,问他怎么就停了动作呢,阿有想来想去,说:“我想对你好,我要做的事情,第一想到的是对你好不好。”

这样的情话,在那天,阿有还不会讲。上山容易下山难,此刻,太阳已经浸到海面之下,暮色上来了,满山都是归乌啁啾。他们两个走得很当心,有限的几句话,也在说着上海。

长白岛离上海不远也不近,我爷爷阿有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这远近,他只说,顺风顺水,木帆船最快走上六七个钟头能到,哪能次次顺风顺水呢,但无论怎样,走上十多个钟头也就到了。我爷爷出生那年,上海已开埠六十一年,端然已是远东第一大都市,驾船出海的渔民,晓得自己的鱼货被水产商收走会卖到上海,岛上的渔妇,翻晒着乌贼鲞和大虾干,也知道,这些海味,会被送去上海换钱,但他们谁也想不到,自己哪一天会跑到上海去做工,甚至,从上海港出发,在全世界跑船。

我爷爷二十岁结的婚。那是在1924年2月16日甲子鼠年正月十二,我爷爷杨阿有在长白岛上吹吹打打迎娶了我奶奶柴翠玉。我爷爷买了会窜上半天炸响的炮仗,也买了挂在竹子竿头爆响的百子炮,请了一个小乐班子,雇了一台大花轿,大脚潘婶喜气洋洋地走在轿边,对这一对新人,她打心眼里喜欢,她满心祝福他们恩恩爱爱,长长久久。我爷爷不知道,与此同时,近万上海市民涌入外滩地区,观礼欧战纪念碑落成揭幕。正午十二时,我爷爷奶奶拜过天地和祖宗,婚宴正式开始:揭幕典礼也同时正式开始,观礼的人群欢呼雀跃,万国商团军乐团齐齐奏乐,黄浦江上的军舰礼炮连鸣。

还在正月里,这婚宴就办得热闹,去香港做海员的金湾大哥也来了,他笑吟吟地坐在那里。金湾大哥已经出门十年,他家本来就有些底子,现在更好了,买了地,扩建了房,在村里,也有了小名声。但是,香港,真的太远了。阿有的爹娘都不愿意阿有跑那么远,他们实在不舍得放阿有远走,就这么个儿子啊,就是一定要出门,也得跟个熟悉的长辈走,他们才放心。这次婚礼,本安排在除夕前就办了,谢年和结婚凑在一起,节省,也热闹,可是,他们在等崇清阿公,从年末等到十外,实在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要出门的出门,开船的开船,都有各自营生。崇清阿公不到五十,叫他阿公,一半是因为他族内辈分大,另一半,实在是因为他德高望重。

崇清阿公是个传奇。他十四岁就出岛去上海跑船,自学英语,能读能写能说,实为不易,四十岁上下,当上了一只轮船上的部门主管。传说他有一次在码头上捡到一只皮包,他怕主人着急,就在原地等着,等了很久,包主人才来找,一看皮包内东西一样不缺,实在感动。你道这皮包主人是谁?却原来是一家外国大公司的主管,他敬重崇清阿公的德,又佩服崇清阿公的才,就聘他当了经理,主管海员的就业、福利和人员调度。传说总归是传说,但眼见的是岛上的青年男子一个个跟着崇清阿公出去跑船。过年时,总有几个人会轮到休假回来过年,他们开口就是香港、新加坡、加尔各答,让人听得云里雾里。那些人,大多把家安在上海,接了老婆出去,在那里自立门户,行事做派,渐渐就和岛上人不一样了。

对于这一切,阿有艳羡,又犹豫。家里如果有三兄四弟,他必定就跟着崇清阿公走了。可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在,不远游,孝道上,是这么讲的。“我就出去几年,等你们老了,我就回来。”阿有这样子和爹娘说。都说男子汉志在四方,做爹娘的,哪会扯儿子后腿?于是,就托了金湾的爹娘和崇清阿公去说。回话来过,说,有数了,等过年来见面了,再定。金湾娘对阿有娘说:“崇清阿公说有数了,就是应承你这事了,等他亲眼看过孩子,这事情就肯定成了。他见了我们阿有,只有欢喜的。”

虽然没等到崇清阿公,可婚礼进行得顺顺利利,喜气洋洋,阿有也没觉什么大遗憾。客人们散了,帮忙的本家人也散了,爹娘也收拾着睡了,只有洞房里的红蜡烛还烧着,他俩也躺下了,看着这快燃尽的红烛,男左女右,这两支蜡烛代表着他们,谢天谢地,燃烧得差不多长短,这是个好兆头,他们会一起白头偕老。阿有伸出手臂,让翠玉枕在上面。爹娘的鼾声次第响起,阿有把窗帘拉严实,侧耳听窗外,隐隐只有松涛声。烛光把他们的身影打在墙上,拉得长长的,两个影子合在一起,高高低低变幻,被褥下的稻草垫子闷声作响,他们俩也是,用力把声音吞下去。阿有想着,明天或者后天,崇清阿公就会来了,迟点早点,他会带着翠玉住到上海去,那里天地辽阔,他们放开喉咙叫,也没人听见吧?

蜡烛终于燃尽了,他们也累了,可阿有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他的洞房花烛夜,翠玉也醒着,爹娘的鼾声也依然响着,阿有想再要一次,他悄声问翠玉:“你还疼吗?”翠玉动了动身子,说:“有点疼的呢。”阿有就停了动作,缩下身子,把头埋在翠玉胸前。翠玉说:“会闷着的啊。”阿有偏了偏头,说:“透气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正月的寒意,天快亮时最重,两人相拥着眯了一会儿。

崇清阿公果然第二天就到了,阿有跟着他爹去拜见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王家的房子新修过,雕梁画栋。阿有心想,自己的子孙,不知道哪一代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心里却又突得一动,万一自己就住上了呢?出岛去,就有可能。阿有多少也開了蒙的,只是不晓得这岛上开的蒙,到了外面世界,能顶什么用。阿有跟着他爹一同行了小辈的拜礼,崇清阿公半路里扶起了他们,各赏了他们一个红纸包,一一递到他们手里,他们接在手里,又跪谢了一番。虚空中,崇清阿公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阿有低着头,不敢回视。崇清阿公面上的表情,和岛上的人不一样,阿有也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是个老实孩子。”崇清阿公对阿有爹说.“跟你一样实诚。”

阿有爹连连应着,说着请托的话。阿有听着,总觉得这话如是由他来讲,他还能讲得再妥当得体些,可他也没有插嘴,只是恭敬听着。

清明节的时候,崇清阿公一行人来扫墓,顺便就捎带了阿有去。这原就是计划里的,可等这一天来的时候,阿有和翠玉,自己都还有些将信将疑。准备带去的行李,也就几套换洗衣服。还有一条可以缠在身上的褡裢,那里,是阿有家能搜罗出来的几只银元。这回娶亲,已经耗尽家底了,或许还借了债,爹娘没和他们讲。做爹娘的,给儿子娶了亲,就是尽到做大人的责任了,往下,是阿有要自己撑门立户了。再以后,阿有也得给他儿子娶亲。这就是一代传一代的责任。道理是这样讲,但阿有的村里就有好几个老光棍,阿有庆幸自己遇到了好爹娘,现在,还有如意的好老婆,阿有在渡口和家人告别的时候,他死死盯着他们三个的身影,要摄进心里去藏好了。他们是他的胆。

这是阿有第一次出远门。前年,阿有听一个出门人讲过,出长白,再经小沙,辗转紫微、盐仓,一路翻山越岭,无名小岭且不去说,有名头的岭就有五道,大寺岭、小寺岭、雷草岭、长春岭、新蛇岭,一个壮汉,天微明出门,到天擦黑才能进到定海城内。运气好的话,能买上当天船票,那里的码头,有“舟山轮”通往上海,船票分上中下三等,上舱房的,他们上不去,中舱房呢,经过的时候看过,四五个铺位一个舱,白床单白桌布,闻着也香喷喷的,还有舷窗:下舱呢,那就是在船肚子里,顶上有几只小窗透下些光来,就靠几盏电灯照着,铺呢,是一张一张挨着,还有各种气味,难以描述。阿有听着颇向往,岛上的人笑那个去定海乘船的:“寿头儿子才去坐那火轮呢!我们自己有船,人家小沙人出门,都会来搭我们长白帆船。”这人说的,确是实话,阿有做活的帆船,就送过客人去上海。

崇清阿公呢,他是雇船来的,这船外头看着就像一只渔船,里面却是客舱,有齐整的床铺卧具,随行的,就在舱外打了地铺。船行不久,便至外海,无风也有三尺浪,随行的有两个晕得只有躺下,阿有已经习惯了风浪,便前后照应。崇清阿公说道:“阿有啊,看来你好去跑远洋商船,这行当苦是苦,可薪水好看,积个一年,你就好带老婆出来上海安个小家,再积几年,可以上养父母,下养儿子,活络一点,还可再寻别的生意。”

头一年,阿有直到过阴历年,才轮到休假,跟着崇清阿公的船回长白。一起来的还有三四个同乡,也是近两年才跟崇清阿公出去的,等出门年数长了,就要自己寻门路回长白,再不能这样跟着回。阿有后来才明白,实在是新人脆弱,才要这样温情相待,等熬到三四年,要么韧了,要么木了,总之,就是经得住摔打了。头一两年。新人如瓷器。

阿有是年三十到的家,天色不过刚擦黑,家门却已关严实了,阿有拍了半天门,见无人应,心急了,出声喊,里面才纷纷应了来开门。阿有娘一见他,扑上来就搂着哭了。翠玉站得稍微远些,也在抽泣。阿有爹说:“这算什么?赶紧端水,烧饭!”两个女人忙忙去了后房。却原来,十一月上,来过一只海盗船,住在码头边的一个出门人家里,就受了他们的骚扰,那女人拼死拼活地挣扎,才没有被掳走,就此后,有年轻媳妇的家里,都早早关门落锁,翠玉都故意穿得邋遢些才出门。不过,幸亏家住半山岙,有什么动静,都看得到,好早做预防。阿有心里一凛,就咽下了他自己的委屈,静静听他娘唠叨他们如何想念他。阿有吃着米饭,就着蟹浆和泥螺,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他还是熬住了,给了他娘一个小包裹,是这八个月的工资,沉沉的一包银元。他娘欢喜地收了,叹道:“到底还是出门好啊!”

等抱着翠玉,着实温存过后,才泪出。翠玉拿脸蹭泪,小声说道:“受了很多委屈吧?”阿有在暗里点头,泪汩汩出。翠玉抱了他,拍着他的背。阿有说:“比我早去半年的阿林,也和我一样跑英国船,过印度洋的时候,跳海了。这事情,崇清阿公说先瞒瞒,过了新年,等清明节来,他再来和阿林爹娘说。我就和你说,你也别和我爹娘说。”

翠玉吓得坐起,问道:“为啥?”

阿有忙拉了被子盖她,答道:“热死了,被锅炉房热死,被烟囱烫死,天天这样,看不到头似的,脑子发晕,看看海水那么绿悠悠,凉快啊,就跳了。我也有过这样想法的。也就想想。”

原来,阿有在商船的锅炉房里,添煤运水,等船靠岸停泊时,还要扫一遍烟囱,天冷还好,烟囱冷却得快,等它不怎么烫了,再去扫,可南洋那边,天总是热的,烟囱轻易冷不下来,可老板心急,催着扫,那烟囱壁还是烫的,人也就踩着热铁扶梯上去了,你想想看……

翠玉的泪也下来了,说:“我们不去了。”

阿有让翠玉睡下了,他拍着她的背说:“不怕,跑船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家能熬,我也能。锅炉房做一两年,我可以去当侍者,也可以去厨房帮忙,总有出路的。”

说好的,初四回上海,崇清阿公要在初五接财神。初三夜里,阿有娘又把那小包袱推给他,说:“我拿了一点,剩下的,你拿去,到上海租个房子,等清明节,让翠玉也跟着去上海吧,翠玉半大脚,人也利落,到上海也寻份工做,你们小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去。”

阿有和翠玉都怔在那里。

清明节后,阿有跑船利物浦返航上海,照例,轮船有一船货要从苏州河送去苏州,阿有就搭这船回家,在小沙渡下船,走上不到十分钟就到家了。第一回,阿有嫌这木船慢,他站在船头那里,好像他的心急就能让船走快些。他刚扫过烟囱,在船上也就掸了掸灰尘,想着回家再洗澡,想着这样子给翠玉看,也蛮好玩。跳上渡口,快步走的时候,他又害怕翠玉今天还没到家,或者出了什么纰漏,虽然,他把他能想到的都做了。他嘱托随崇清阿公回的小叶带去了钥匙。他带小叶到家里来过两趟,最后一趟,是他跟着小叶走。“到了劳勃生路和小沙渡十字路口那个大自鸣钟,往南走,弯两弯,右数第三进,就到了。”這段话,阿有让小叶背了六七遍。

现在,他又怕小叶临时变卦没跟去长白,那可不糟了?他当时应该再嘱托一个人才好。

他见到翠玉的时候,又笑自己刚才真是七想八想,瞎想。

翠玉用煤球炉煮了白米饭,正在一只柴油炉子上烧豆瓣羹。她看见阿有,果然笑了,说:“哎呀,这个黑,只有眼白是白的啦。”阿有呢,看她会用这两个灶头烧菜烧饭,惊讶极了。两个人瞪着眼睛看了半天。

翠玉说:“我在洋浦江边远远看过你们公司码头了,蓝烟囱公司,这名字取得土气,码头可真气派。你们船的烟囱,真的有一圈蓝,隔那么老远都看见。你就是扫这个烟囱吗?”

阿有答是。翠玉身后窗台上一瓶烧酒,阿有笑说:“啊呀,还有一瓶烧酒也在跟我笑嘛。”

“那是!养家的回来了,这家里连木头疙瘩也会跟你笑。”

阿有请教过同乡和同事,最后在小沙渡路租下这房子,这地方,也算是在公共租界里,虽然已是租界末梢,但也總算是在租界里,各方面似乎都安全些。房子是石库门的样子,砖木结构,水泥地面,一楼厨房,二楼卧室,虽说是二层楼房,可楼上楼下都不过十多平方,也没装地板,本色砖头墙面,看着都是灰扑扑的。而现在,床上有红的绿的被子,桌上有白的蓝的碗盏,楼下洋铁门上,也贴了个红扑扑的福字。翠玉备着从老虎灶冲来的热水,兑了一大铅桶,阿有提到后门,在阴沟边,仔细把自己洗了一遍,水从脚背上溜走,好一阵子都是灰黑的。

有了翠玉在家里等,船上的日子,再热再苦再无聊,都能过。甚至,阿有干活都带了几分笑意。翠玉也劝他安心:“什么样的活都得有人干,什么样的活都有窍门,你琢磨琢磨。”阿有想想也对。阿有原以为翠玉会被上海吓傻了,你想想看,一个从没出过长白岛的人,就这样被抛进了大上海,且不说马路、汽车、火车、轮船,就说这楼房、工厂、电灯、开关、煤球炉、煤油炉子,哪一样先前见过?可翠玉就这样安安稳稳地接纳了,阿有不曾听她大呼小叫惊讶过,仿佛世界本该如此。

他们结了婚,往下就本该有孩子,于是,孩子来了。一年后,翠玉生了个男孩,取名全兴,家兴国兴,全都要兴。彼时,阿有脱离了火热的锅炉房,到厨房帮忙,虽然一样火热,到底热得不一样,最要紧的是薪水也加了些,阿有现在真可以上养父母,下养妻儿了。阿有还拜了个师傅学英语。在厨房,阿有常帮衬一个洗莱工老冯,原先当侍者的,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就到了厨房,坐着择菜洗菜。据说他岸上没一个亲人了,索性就住船上,船长好心,给了他一个小房间,他把这房间收拾得齐齐整整。阿有愿意在那里头坐着,学英语是一个原因,喜欢这小小房间,也是一个原因。一老一少对上了眼,两个人又有一个教一个学的由头,都很起劲。

阿有自愿跑远的航程,最远去了英国朴茨茅斯。翠玉一个人带孩子当然辛苦,可翠玉说过,总得有人养孩子,养孩子这事情也有自己的窍门,得琢磨琢磨,翠玉全然接受了她眼前要过的生活,没有半句怨言:阿有也是,跑船就是他的生活,没啥好抱怨的。回家轮休一两天,他抢着抱全兴,肉乎乎暖乎乎沉甸甸,他把头埋在全兴的小身体上,闻奶香。小家伙慢慢会笑了,要学走了,学说话了,他隔两个月见到一次全兴,每一次都要惊叹,啊,又变样了!原来养小孩跟变魔术一般。

这样的日子,就过得飞快,阿有的英文水平,也日日精进,那老冯有一回和餐厅领班说,客人多时,可以让阿有过去帮忙。帮了一回,又有第二回,次数多了,也就自然留在餐厅了。离开火热的厨房了,这是好事,可新的委屈也来了,伺候客人吃,自己却不能从容吃饭,等轮到坐下吃点的时候,一切都是冷的,有时候,过了饭点,厨房备菜也没了,就吃几块饼干了事。可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至少除了工资,另有了小费进账,日子长久,也很可观。

轮船有时候中途停泊,在锅炉房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要上岸走走,现在,水手和侍者们是要结队上岸去的。阿有跟着上去过一两回,走在热带浓绿的街头,看着浓艳的热带女郎,他也就看看,转一圉,买个银镯子或买匹棉布,一个人回了船,去与老冯做伴,厨房忙时,他也帮着去洗菜配菜,大厨有时候高兴了,说:“阿有,过来,教你做这道菜。”

阿有家里,从来是翠玉主厨,有回阿有抢着来试做一道上海本帮红烧肉,煤油炉子的火力温吞,阿有炒糖色不得劲,一拖延,炒老了。翠玉抱着全兴在旁边笑:“快加水啊加酒啊。”结果,烧成苏北红焖肉。翠玉在小沙渡住着,和街坊们也都熟了,小沙渡一带满是工厂,南岸有华生电扇厂、江苏药水厂,北岸有福新第三面粉厂。这里的街坊,多是工人,也有他们这样的海员家眷,除开上海本地的,苏北和宁波人也多。宁波话和上海话本就交流无碍,苏北话和崇明话,翠玉也能听,主妇们闲话,交流彼此菜式是一大话题,翠玉烧的菜慢慢也就改了模样,翠玉养的全兴,也比阿有在自己岛上看过的婴孩活络,一双眼睛乌溜溜会跟人,阿有教他什么,他似乎什么都懂。

慢慢地长到六七岁,阿有和翠玉就开始留意附近学校,公立学校难进,私校虽多,难辨良莠,两人还是去求了崇清阿公,请他做保人,也请他给推荐个学校。崇清阿公称许道:“阿有啊,你肯在全兴读书上花钱,有眼光啊。”如此,总算进了小沙渡附近的公立小学,算下来,学费十元,膳费、杂费二十多元,又加上体育费、图书费、准备金、讲义费,林林总总,一学期四十多元。阿有算算,他薪水四十元一月,差不多是一般工厂上班工人的两倍,加上小费,约摸六十元,这收入,在上海,也接近小康了,除去房租二十元,水电五元,翠玉母子饮食衣物十五元,这都是最低的消费,能积下的还有近二十元,一切顺利的话,他勤苦出力,总能支持,薪水,也总能每年增长点,他供得起儿子长远读书,他信心满满。

二楼靠窗的位置,新置了一张书桌,还有一盏银行家台灯,祖母绿的灯罩,是崇清阿公送的上学礼。阿有特别喜欢坐在书桌横头,看全兴在灯下写作业,看他用劲写字时略偏着头,阿有也帮他使劲。翠玉常把他叫下楼去,说让孩子一个人专心用功,不要去让他分神。她自己呢,却在楼下嗓门响亮地说话,说学堂里老师怎么夸全兴,又说前几天前面马路上工人游行,要罢工,阿有让她说轻点,她才压低嗓门,说些她在医院的事情。翠玉在医院当护工,上半天班,下午回家给孩子做饭,赚得不多,能补贴些菜钱。翠玉不大说别人事情,心思都在全兴身上,她说全兴别的都好,就是肠胃不好,上两天停水,她用了苏州河里的水洗了菜,还特意用从医院带回的水过了清的,结果还是拉肚子,拉了两天才止住。“真是上海人的肠胃了,搁我们俩身上,一点事也没有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还有些小骄傲。

阿有说:“你看你,你把他养得太金贵了。”

翠玉横了他一眼,说:“还说我。你看看你自己!”

两个人对视而笑。翠玉又说:“医院里有从东三省来的,说日本人哪会死心,占了东三省,还要往关内来的。”阿有说:“东三省那么大,他们还不满足?这里是南方,离北边远着呢。再说了,这里是租界,日本人也不会打租界吧?”

他跑船也去过大连和天津卫,晓得其实并不远,但他总要这样说,好宽宽翠玉的心。

翠玉最后說的一句话,才最揪他的心,她说:“房东说要涨房租呢,北方来的人,越来越多,都想住租界,我们这一块房租便宜,难民手头紧,盯着我们这一块来呢。”

阿有恨道:“什么都涨,就薪水不涨,再下去,又要回到岛上去住了。”

这下轮到翠玉宽慰他,说:“积蓄还可支撑一段。总有办法的啊。租约签到明年六月的,还有大半年呢,不怕。”

1936年的秋末,时节刚过了霜降,阿有这一趟跑船的目的地是旧金山,他上岸在码头上买了报纸,还有漫画书,报纸上的文章,连猜带蒙,他已经能读懂大致意思,他最喜欢读的是漫画书,字少,他每个字都能把它琢磨透。他在老冯的房间里看书,报纸先归老冯读。“啊呀,罗斯福再次当选总统了。~德国和意大利也签协定了。”老冯边读边叹。

阿有说:“日本怎么样?”

“没说。美国人,他们关注欧洲,才不会来管你亚洲的事情呢。”

老冯在陆地上没有家和家人,对于战争,他超脱得很。阿有第一次感觉和他说不到一起。这场战争,和阿有的生活贴得很近。这回离家时,全兴送出来,抱着他,十一岁的孩子,已经和他长得差不多高了,就是瘦,他的小身子在他怀里怯怯的。阿有眯了一下眼睛,回味着孩子在怀里的感觉。看样子,到明年六月,房租准定要涨上一截,他们夫妻不怕,住药水弄棚户区也行,全兴不行,全兴就是个上海孩子了。有晚做梦,阿有梦见乌泱泱的日本兵从小沙渡口上岸,全兴跑出门来看,一个日本兵的刺刀亮晃晃剌向他的肚子,阿有想叫,叫不出声,想跑,又动不了,在窄窄的铺里挣扎半天,才醒过来,一身汗。

这趟船跑的是纽约,在这个港口,华人船员,连出船都不行,阿有在甲板上远眺着摩天大楼和胜利女神像,女神高擎的手臂仿佛触到了天,那是条男人的手臂啊,真有力量。全兴得让他长肌肉才好,他太瘦了。阿有想着,他要托人带些美国肉罐头过去,还有炼乳。他心里列着购物清单,一边思量请哪位帮忙才行,侍者和海员中有英国人也有美国人,虽然看着很客气,但彼此都尽量远着,知道他们背地里甚至随口叫他们华工猪仔的。

回航到家,已近圣诞,这时候,上海的气候,刚由暖悠悠的初冬猛然转进真正的冬天,阿有肩上背了一大袋吃的,从小沙渡口下来,凌晨时分,街上只有风声。他拿钥匙自己开的门,他一进门,楼上的灯就亮了,翠玉的脸张在楼梯口。披了件旧棉袍,她忙忙下楼来,一只手还扭着扣子,说:“我这就煮粥。”阿有献宝一般让她看袋里的罐头,翠玉边看边叹。煤球炉生了火,白粥咕咕滚着,厨房里又暖又香,翠玉把后窗移开一指宽,让风进来。等摆上了一盏泥螺、一盏蟹糊,翠玉才坐下来和阿有说话。

“房东说了,明年六月,我们这房子,得用一根小黄鱼来顶。”

“他这是抢钱吧?”

“难民越来越多,手头有点钱的,都往租界里来。要么,我们搬出租界,到下只角住,也一样是住。”

阿有托了住下只角的同乡一起找房子,都说好房子难找的,差不多全中国的人都在往上海跑:差的呢,也就和药水弄一般,是棚户区,而且,全兴上学也不方便。一个月一个月拖延下来,转眼就到了六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翠玉索性就整理了家当,打算带全兴回长白岛住上一个暑假,让阿有托人在这两个多月里找下房子。能省下了这两个月的房租不说,也让阿有的爹娘和全兴好好相处相处,说起来,这几年,他们回长白住的日子,真是少而又少。

阿有托人雇了一只船,把值钱些的家当带在身边,平常过日子用的厨房家什和卧具,这些体积大的东西,他打了两个大包,央了餐厅主管,搬上船里进了储藏室。阿有一家船靠码头,阿有爹娘来接,后面还跟着看热闹的邻居,对着他们搬上船来的一箱一箱东西,啧啧称叹,对于全兴,他们也是连连称赞:“这么斯文,细皮嫩肉。”“看他那打扮,跟我上回看到的有钱人家的少爷一模一样。”

阿有听着,心里又欢喜又凄凉,出门十多年,这样子返乡,外场面说得过去,里子呢,确是在上海找不到合适的房子被迫回乡,这酸楚,跟爹娘也没法说。他们结婚的前房,中间拉了布帘子,靠窗的一边是全兴的床铺,靠里的,是阿有他们的。全兴看了看房间,也没多说话,只是说:“有书桌吗?我要把书都整理出来。”

阿有家里就一张饭桌,也还是豁了缝的。阿有爹忙忙起身去金湾他们家,扛了张长长窄窄的供桌来,说:“先马虎用着。爷爷马上叫木匠打一张书桌出来,你要啥样子的,画给爷爷看。”全兴看了看翠玉,翠玉点点头,他就坐下,画了一张桌子草图,用了透视法画的,乍看,就是一张结结实实书桌。爷爷看着赞叹,拿去给木匠看,木匠也赞叹。爷爷就把这些赞叹,饭桌上都说给他们听。一家人听着,也是欢喜,奶奶说:“早先看风水的说,我家会出读书种子,看来是真有的。”

阿有住了一夜,就当即跟船回了上海,同时捎带了几个崇清阿公让他带走的同乡。看看他们茫然无措的面孔,他猜自己从前也是这样,想着要给他们什么忠告,几次欲开口,又吞了回去。对于人生的建议,总要是成功的人来给,阿有觉得自己不是,可全兴,会是的。

这个夏季,商船公司走欧洲的航次都停了,说是不太平,走的都是短途航次,去了新加坡和加尔各答,半个月就一个来回。找房子这样的事,本不该去麻烦崇清阿公,可为了全兴的读书,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说出口之后,又满心羞愧。崇清阿公犹疑了一会儿,叫人拿出一根小黄鱼来,金灿灿的,塞到阿有手里,说:“我这是看在全兴面子上借给你的,也不要你打借条,等你啥辰光手头宽了,原样还我一根就可以了。找房子的事,你还是自己去跑吧。我说句败兴的话,这年月,住上海,还不如躲长白去安全。先保命要紧啊。”

阿有嗫嚅着说:“那……孩子的功课……他不肯住乡下的。”

崇清阿公点了头说:“那倒是的。”

阿有还是在小沙渡路顶了房子,这回,离学校更近了。他张罗着想回乡下去接他们母子,偏偏航次排得紧,那些英国船员好多回家去了,人手缺少。已经是八月份了,顶多再拖半个月,下个航次,他无论如何要排出休息日子来。8月12日,他才轮到能休五天的班,一番折腾,他把藏在船上的两箱家什卧具又载回家里,整理出来粗粗归了位。第二天,他去找船,走在路上,听人说,淞沪口开战了,空军要把日本人往海里赶。“看啊,天上飞机!”人群里有人喊,果真。说是地面部队也接上火了。原先说着战争,总觉得不真切,如今真切在眼前了,也还是觉得恍惚。

阿有雇不到船了,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海。商船公司那头,也叫人来催阿有赶紧回船,他们要出去避避,怕被误伤。商船在宁波港停泊加淡水时,阿有央求着想上船,主管劝他:“你去有何用?又不能带着他们回上海,还不如住你那小岛安全。不如你写封信去说一下情况,说你在船上,叫他们不必挂念,我们肯定会走安全的航线。”阿有只好照做。

如此拖延,到了十一月底,战争歇了,他们商船才回上海。沿苏州河进城,远远望去,除了租界还是老样子,华界满眼废墟,阿有心惊肉跳,要是早先听翠玉的搬到闸北或是杨树浦,这会儿可能连命也没了。到家没怎么歇息,就出门找船,辗转找了两天,软磨了一阵,才出了海,过金山卫,船家着实慌乱了一阵,生怕遇到日军巡逻艇。

说好了次日凌晨就返回,阿有下船时生怕船家变卦,又再三敲定了。

他一进家门,翠玉就扑上来搂住他哭,哭得昏天黑地,他的爹娘也在旁放声太哭,阿有也哭了,挣扎着说:“那信,你们收到的吧?别哭了,别哭了,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嘛。全兴呢?我有新奇东西给他看。”

翠玉松开他,猛抽自己的脸,一下,两下,往死里打。阿有爹娘上来抱住她,一个人扳住她一只手。翠玉眼睛红红地盯着他说:“全兴没了,在棺材坑了,我也只想活到你回来,让你打我一顿解解气。”

阿有浑身颤抖,人往后一倒,天旋地转。

阿有不知道自己怎么醒过来的,他一骨碌爬起来往海边走,他爹在后头紧跟着,他只是给了船家银元,说:“家里有事,先不回去了,你先回,路上小心。”船家看他面孔煞白,连连问:“出了啥事?“阿有说:“没事没事。你一路小心。”

阿有晃悠悠回到家,拉起瘫在地上的翠玉,说:“你说说怎么回事?是池塘里玩水沉下去了?”

她娘说:“不是,全兴先是拉肚子,再是头晕,就没了。”

“先是拉水样便,人拉得一点气力也没有,还肚子痛,我让他喝淡盐水,喝了,还拉,肚子依旧痛。我想讨船回上海,没人肯去,都说上海打仗了。我该带他去定海,去宁波的啊,我怎么就只想到带他回上海!我看看走不了,就想着不过是拉拉肚子,总会养好的。哪想到,有一天他说着头痛,就没了。多乖的孩子啊,痛都熬着不说的,他说痛,那真是很痛了。我糊涂啊!怎么就没想到带定海去,带宁波去!”翠玉恨声说着。

阿有喃喃道:“要怪,怪这时势,怪日本人,不怪你。我们本来在上海生活得好好的,他们不打来,我们也不会搬来。”

翠玉呆了,轻声说:“你怎么好不怪我?你怎么好不打我?”阿有长叹一声。

阿有爹娘在屋子角落依偎坐着,也只是哭,阿有走过去,搂了他爹娘,说:“这么好的孩子,恐怕是天收了去。我们年轻,我们会再生一个两个的,你们别太难过了。”

阿有到了棺材坑,看到那小小的一堆新坟,扑上去,伏在那土堆上。坟在南面半坡上,太阳照到早,此刻土微温,贴着阿有的脸。他还是没有哭出声来。伏了一会儿,阿有下来,打开口袋,拿出花花绿绿两块橡皮和一只装饰着鹿角的卷笔刀,打算埋到土里去,想了想,又收起来,说:“全兴啊,你看我给你买的这些,我依旧放到爷爷家的书桌上去,你想我们了,就去爷爷家坐坐,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你记得别惊扰他们。”

翠玉只在后头跟着,说:“阿有啊,你难过你就哭出来,别闷着。你试试,哭出来啊。”

阿有只是双眼唰唰下泪,就是哭不出来,他缓缓摇头,说:“别难过啊,翠玉,你别难过。”

两人搀扶着慢慢下了山,一路碰到人,也当作没看见。阿有在家歇了十天,过了全兴的百日,去坟头给全兴烧了些冬衣,打算带翠玉回上海。翠玉不肯回,想留在岛上再陪陪全兴。阿有爹说:“全兴有我俩陪着,你们年轻人,要往前看。要晓得,养大一个小人,真是不容易。阿有之前,我们也有过一个男孩,养到三岁上没有了,虽没有全兴那么大,也没有全兴那么乖,可也是我們心头肉,那时,我们也只好咬紧牙关往前走。人,总要往前走的。”

全兴带来的书,翠玉留了一半,带走一半,说上海那里书桌上也放几本,万一全兴跟着他们去了,也要有书看。到了上海,翠玉带阿有去了学校,说了全兴的事情,又说想买套新学期的书,全兴开学时过不来,一直念叨只要有新书,他就好自学。老师红了眼圈,寻出套书来,说是他送的。过了春节,翠玉回到上海,又去学校买新书。阿有看着,也不拦她,在家时也会坐在全兴的书桌上,翻翻这些教科书。

转年秋末,翠玉的肚子里新有了一个,阿有隔一两个月回航,这肚子就大上一圈。怀全兴的时候,翠玉常要他摸肚子里的孩子:“来来,跟你爹爹打个招呼。”翠玉还会这样提醒肚子里的孩子。可现在,翠玉好像故意忽略这个存在,她如常地做着家事,连害喜都没有,阿有也是,好像他要向全兴表忠心似的,他也装作看不见。

欧洲战事已起,阿有的公司是英国人的公司,生意还在支撑,只是上上下下都有些忧虑,总是乱世,看不长远。阿有的工作正常,薪水有保证,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翠玉在她做过护工的医院里生的孩子,一个女孩,阿有跑了一趟远航回来,见到她,已过了满月。翠玉问:“取啥名呢?”阿有淡淡说:“你姐姐家的女儿叫金仙,那她就叫银仙吧,以后姐妹俩走动起来也亲。”翠玉说:“唉,生她的时候,出了很多血,医生说是子宫伤了,幸亏止住了。医生说,得养养,近两年,还是不要再生育的好。”阿有心疼道:“唉,我该歇一个航次的。”翠玉倒笑道:“没事,隔壁张姐帮我坐的月子,上回,她坐月子,是我帮忙的。”自此,翠玉就有了许多避孕的方子,比如明矾,比如棕榈花,阿有还帮她带过几个连着花序的花苞来,她在北窗上挂着晒干了,煎水喝。

有了银仙,翠玉忙了起来,暑假过后,新学期开学都快半个月了,她还没去取书,还是阿有提醒她:“你跟老师订了新学期的书么?订过的话,去取来,免得老师贴钱。”阿有在家带银仙,翠玉出门去学校,过一会儿就提了捆书来,说:“再一年,高小就毕业了,毕业班书特别多,老师们说是他们送的,老师说,他们打算给全兴一个荣誉毕业证书,可以装在玻璃框里挂墙上,要我们送张照片去。”阿有翻抽屉找照片,他们每年会带全兴去拍张照片的,现在果然派上用场了。阿有翻出照片来,递给翠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银仙也惊哭了,爷俩一声递一声哭。翠玉默默转身出门,去送这张照片。等她回来,阿有在给银仙换尿片,家里已经安静了。翠玉对着他的背影说:“阿有,我们总得放下的,不放下,我们的心就一直凉凉的。”阿有也不转身,闷声应了个“嗯”。

但怎么热得起来呢?阿有在船上,还是和老冯做伴,他就和老冯说过全兴的事,老冯也不多劝他,也不会安慰他,老冯也绝口不说他那些已经离世的亲人。有一回,商船上下在说解散的事,阿有对老冯说:“若是真的上岸,我会帮你在我家附近寻个住处,我们好互相照应。”阿有话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唐突了——毕竟不是自己家的老人。老冯笑笑,摇摇头。有一日,船过加尔各答,阿有上岸去买棉布,等他回来,主管跟他讲,老冯不见了,留了封信,叫不用找他,他自己在加尔各答找了个绝佳的养老地。主管把信递给他,是写给主管的信,英文写的,阿有看了个大概,无非就是些客气话,那笔迹,是老冯的。

“他这样做,总有他的理由。”主管安慰他,“老冯习惯一个人了。我多少能懂点他。”

阿有暗暗自责,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吓到老冯了,但几个月后,全船的人都说老冯读报读得多,果然会预测时事。他们的公司真的解散了。阿有他们的船还算运气好,日军轰炸码头的时候,他们还在厦门附近。公司码头被炸,商船被炸,日本人和英国人也交战了。消息传来,日本人轰炸了珍珠港,和美国人也干上了。

主管给他们找了出路,说:“美国军舰想招我们商船上的海员,去太平洋上打日本人,你们愿意去吗?”

阿有报了名。好吧,全兴,我们报仇的机会到了。等我为你报了仇了,我的心,也许就能平了,也许就会热了。当然,这样的话,他也就对翠玉说了。他得说服翠玉。军舰不是商船,不能跑一兩个月就回趟家,打仗就是提着脑袋的。

翠玉说:“你能不去吗?你还有我和银仙啊。全兴没了,报了仇,也活不过来了,你报了仇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我不去打日本人,或者这日本人还会去祸害我爹娘,祸害你祸害银仙。我们去太平洋里打他们,把他们赶出去。”

1941年的年尾,阿有又把翠玉和银仙送回了长白岛。幸好,和他一起报名上美国军舰的,还有两个同乡,也和他差不多年纪。他们一起送家眷回,又一道出发去上海,临行前,他们去王家大屋拜别了崇清阿公,阿有把那条小黄鱼也还了。崇清阿公已经告老还乡,对着他们叹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吧!我也晓得,你们跑船也跑惯了,这小小长白,恐-怕留不住你们了。”

阿有的行李里,有一张明黄色的纸,那是全兴的小学毕业证书,全兴的照片贴在当中,翠玉把它夹在一堆衣裳当中,她说:“带着他,全兴大了,他会看顾你的。你别怕,好好打仗,总有打好的那一天。”趁翠玉不注意,他还偷偷拿了套全兴的秋衣裤,打包进自己的皮箱里。他太想闻全兴的气息了。

我的爷爷杨阿有就这样成了美国军舰上的一员,他会在军舰上做什么呢?他会烧锅炉,他会做饭,他会当服务员,有什么不会的,他也会学。阿有带着全兴的照片在身旁,他就不孤单,闻闻衣服上的气息,他就觉得安慰。太平洋的朝阳和夕照,太平洋的潮起和潮落,成为了阿有的日常。他突然就明白了老冯,一个人的孤单,简直就是一份圆满。

军舰上苦吗?这不用说,商船上也苦。阿有这些年,一直是在苦里,苦得习以为常。

我猜,他会是在厨房帮忙,那时的他,已经近四十岁,锅炉房里,更需要年轻力壮的,做侍者呢,这样的好事,可能轮不到他。那,我就假设他在厨房吧。那时美军的军舰,有全世界最优越的后勤补给,军舰的厨房里,各种各样的食物储备应有尽有,但没有酒,含酒精的饮料都没有,爱喝两口酒的阿有,只能戒了酒:可是,有冰淇淋,又凉爽又甜的冰淇淋,美国的大兵们可以畅快地取用,阿有也可以吃上一点吧?

好吧,严肃一点,不说冰淇淋了。阿有正在战场上啊,无边无际深邃而蓝色的海洋,现在就是修罗场。我的爷爷身在战场,却不知道他所处何地,他到过哪里?珊瑚海、中途岛、瓜达卡纳尔、南太平洋诸岛、马里亚纳群岛、莱特湾还是硫磺岛、冲绳岛?他不知道。每日每夜,舱外只是同样的海面,还有同样的战火。美军夺了一个又一个岛,现在的我,从电影和图书中,知道那些战争的惨烈,而我的爷爷杨阿有身在其中,却无从得知。厨房里的人,只能从饭食的消耗中去估计伤亡,只能从小小的舷窗去看轰炸机飞走的影子,看登陆舰远去的影子。阿有的位置是配菜,有时候也做些切菜之类的杂活,做这些的时候,他怀着热切,仿佛经由食物的输送,他也在参与战争。

就连危险逼近,他们也无知无觉。有一回,据说差点被一枚他们自己发射的鱼雷击中,很多天后,阿有才知道原来自己曾这样接近死亡。有一天,他站在舷窗边,看外头平静的海,突然一架飞机垂直落下,在和他相遇的那一瞬,他看到了一张不过十七八岁亚洲人的脸,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碰到的只有坚硬的玻璃,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那天所见的,是一个神风特攻队的队员。

他真正拥有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孤独,他和全兴的照片,全兴的衣裤连接在一起,关于全兴的记忆,一点点饲育着他的孤独,让孤独变得日益饱满。偶尔,他也会想起那天和翠玉在松林间看的白云,镶着金边。偶尔,他也会想起银仙,可是,他想银仙,还不如想全兴来得真实。

1945年8月15日的清晨7点多,南太平洋的海上刚刚朝日初升,阿有正在厨房里忙着做三明治,船上的广播响了,说中、苏、美、英四国政府已在各自首都宣布日本投降,船上一片欢呼雀跃,可人们仍旧有些疑惑,直到中午时分,广播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他们说那就是日本的裕仁天皇,他广播的是《停战诏书》,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所规定的各项条件,无条件投降。

“我们赢了!”厨师长是美国人,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拥抱了厨房里的每一个人。他用力抱紧阿有,说:“阿有,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回哪里的家呢?自然是美国人的家。

战争,真的结束了。他们的军舰受命驶往纽约港。当军舰缓缓驶近纽约,他又看到了那尊自由女神像,她的胳膊还是那么有力量。他轻轻地对着全兴说:“你看,我上回和你说过,她长得可壮实了。”踏上陆地的时候,地面晃动,眩晕和恶心一起袭来,阿有深一脚,浅一脚,每一脚都无处着力。他是老海员了,他知道怎么回事,这是“晕陆”了。阿有在船上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啊,从1941年的12月到1945年的8月,阿有已经在军舰上服务了四年零八个月。军人们有休假,阿有没有,即便有,也无处可去,他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已经习惯了船上的生活。他闭上眼睛,调匀了呼吸,但眩晕的感觉依旧在。

“我真的是老了。我已经四十一岁了。”他默默叹。在年轻的时候,晕陆这样的事,蹦跳几下,就能恢复了。他想起了他驮着全兴去城隍庙看西洋镜,人群中,全兴紧紧抱着他的头,这会儿,他的身体记起了全兴的分量,他在负重前行,他走得好一些了。

阿有被告知自己已经被登记为退役军人时,吃了一惊,被告知自己拥有居住在美国的权力并能按期入籍时,阿有完全不能相信,他用英文问那个低头登记的年轻人:“你说的是真的吗?”年轻人抬起头,一双蓝色的眼珠让阿有顿生眩晕,对他给出的确定答复,阿有还是满心疑惑。他从前跑船到纽约的时候,船员们告诉他千万不可上岸去,要是被抓住,就会被送到天使岛去,那里关着很多中国人,接着他们会被当囚徒一般运回国去。阿有可不想被人捆着绑着。

除工资外,阿有还领到了一笔意料之外的退役金,最让他意外的是,以后按月还有补助金可领,他又问了细节,说领补助金的前提是他得人在美国。做完所有登记程序,领了身份证明,他还是坐在那里。他无处可去。从来,他就属于某只船,他从来没有属于他自己过。他抱着他的皮箱,坐在那里。现在,他兜里有过日子的钱,他也粗通日常生活会用到的英文,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不敢走出那扇门。不远处,夏日的阳光将街道照得发亮,人来人往,在一个刹那,他以为自己是在外滩,即便是在外滩,他也知道自己不属于那里。

一双脚在他面前停住了,那人说:“阿有,跟我来。我听崇清阿公说过,到纽约,可以去唐人街那边找卢孝成。”

是他的同乡小葉。他说他一直在人群中找熟悉的人,能这样遇到阿有,这可真是菩萨保佑,他真的受不了一个人走在纽约街头。“一个人走,走在白天也像走在夜里,都不晓得自己是死是活。”小叶这样说,阿有想想,这也是他的感觉,小叶帮他说出来了。

“不会被抓去天使岛吗?”

“哦,那法令,两年前就废了。不用担心这事了。”小叶说得很肯定。

他俩一起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融入人群,阳光剌目,阿有眯缝起眼睛。小叶走在他前头,一点也没有当年初到上海时的不知所措。年轻人成长起来就是快啊。算起来,全兴也有十七岁了,跟小叶初到上海那年差不多年纪。

小叶居然会说一些广东话,这让他们的寻找容易了很多,辗转问了四个人,他们就问到了卢孝成开的洗衣店。

听他们提了崇清阿公,卢孝成就放下手头的活,问他们吃过午饭没有,阿有这才安下心来。他们在隔壁粤菜馆坐了,卢孝成细细听他们讲了一遍始末,叹道:“说实话,我还真羡慕你们,我熬了头发全白才熬到的东西,你们一上岸就有了。不过,这是拿命换来的,你们该得的。”

对卢孝成的这番话,小叶立马表了同感,阿有却全无感觉,如果他也是被派去搬运弹药就好了,小叶说他在军舰上干的是这个。小叶托卢孝成在唐人街找份工,阿有却问:“回上海,坐飞机很贵吧?坐船回去,又实在太慢了。”

卢孝成说:“现在离开,你就回不来了。你知道吗?罗斯福总统允许每年给全世界华人一百0五名移民美国的名额,才一百0五名啊!你别小看你手上这张绿色的纸,这可不占那个一百0五名的配额。你知道有多金贵了吧?你先在这里立牢脚跟。相信我,你老婆今天若在这里,她一样会这样说的。再说了,想想你每个月都可以领的补贴吧!积攒几年,也不是一笔小钱。”

阿有还是听了他们的,在唐人街的中餐馆找了份事做。小叶呢,卢孝成留他在店里帮忙。阿有和小叶合着寄了封信给在岛上的崇清阿公,报了平安,又说了他们的境遇,请崇清阿公解释缘由给家里人听。起先,阿有就住在餐馆里,打烊之后,选个角落,打个地铺,要紧的东西,都随身带着。再后来,因为政府寄补贴要么是寄支票来,要么汇进银行户头,都要有个住址,阿有到底不放心自己的信件混在餐馆的信函里,就开始想找住处。小叶来提点他,说像他们这样的,可以去申请房子住,但得等,等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阿有用掉三个休息日在布鲁克林找房子,两个月之后,终于租了间单室的公寓,去银行开了户,到领补贴的地方登记了住址。

于是,每天打烊后,阿有走上二十多分钟回到自己的住处,爬上一段会咯吱响的木楼梯,走上二楼,窗口正好是一棵法式梧桐的冠盖。靠窗口是水斗和灶台,转角处一个小小浴室,幽暗处是一张双人床,床头有只玻璃相框,全兴的毕业证书,正好能放进去,如今,全兴就在这相框里天天笑着等着他回来。阿有洗漱完,就斜靠在床头跟全兴讲餐馆里的事,讲大厨有多欺负人,讲今天遇到了一个好心的顾客,给的小费特别多。他也会给全兴看他新买的橡皮,有时候是西瓜形状的,有时候是狮子造型的,他把橡皮抛到半空,再伸出手去接住,有时候掉在地上了,橡皮就在地板上蹦两下又滚两下,阿有就笑着指给全兴看。接着,他读从餐馆带来的过期报纸,喝几口酒,有点困意了,就睡。那些单身男人可能会沾的赌或者嫖,阿有全无兴趣,他只想回家陪全兴,喝几口酒,有时候,不知不觉喝多了,就对着全兴无声流泪。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这样了。对于翠玉和银仙,他也会想念,但她们好像比全兴更遥远,而父母,似乎就是空气和水一样的存在,只要他在,父母也就在。很多微醺的时刻,他会想起春日里的半山桃李花和半山油菜花,有时候,也会想起棕榈树密密匝匝的花苞,金黄的,碎金一般跳跃眼前跳跃。春天来的时候,他和世上万物一般,也有蓬勃的欲望,可是,他总想着,不能随便找个女人,他需要的身体,总要有温暖的情感连接才好。餐馆里也有对他示好的女的,他也想过,某一天带人家回家,或是跟人家回家,可最后也就停留在想想而已。星期日,阿有去泡电影院,阿有看饭店里过期的报纸。“阿有,你的英文很完美。”客人们不吝啬夸奖,有时候,也会多给点小费。他这样的年纪,如果不是英文还行,这会儿就应该在厨房洗菜洗碗,阿有对此,多少有些小小的自得。

他隔段时间就会去卢孝成的洗衣店,问问有没有家信过来。总是没有。就是这一点,让他着急。他得给家里汇钱,养家是男人的责任。

“国内又在打仗呢,邮路恐怕不通,汇钱更难保证。”卢孝成说,“我们得想办法在香港找个可靠的人中转。”他们一样要寄钱去养家。

这个秋末的某天下午,斜阳照亮了空荡荡的餐馆,透过落地玻璃窗,正倚靠着柜台发呆的阿有看到了一路小跑过来的小叶,快到门口时,却又停了下来,又要转身回去的样子。阿有大步过去拉开门,他看到了小叶手中的信。

银仙也没了。出疹子没的。阿有木木地站着,读完了信。他本该可以对她更好一些的,以后,再没有补偿的机会了。他想着她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真切,隔着一层浓浓的雾。小叶默默地陪他站了一会儿,出门走了。阿有看他走在树影下,怎么看都像个影子,连着手里的信,也像是个影子。他把信揣进兜里,开始拖地,清水在木地板上留下痕迹,转眼就没了。晚上回到住处,他把信放到全兴的相框前,却不知道怎么和全兴说话。

他什么也没说,喝了一瓶酒,有点多了,恍惚间看到了从前那个黄昏,他和翠玉躺在狼萁草上,透过松林的缝隙,看到了镶着金边的白云。那时候,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即将有一儿一女,到最后却一个接一个失去?他们还以为,上海那个城市,就是他们筑巢的地方,他们怎么会想到呢,此刻,他在美国,翠玉却依旧在长白岛?

第二天起来,有点头晕,阿有还是洗了冷水脸,去对面街角的潮州粥馆喝了一大碗热粥,去了卢孝成的店里,商量汇钱的事。第一笔,他们汇得比较少,等到家信来说收到,他才放心了。信里却又说,政府也不允许他们持有美金,一定要换成法币,而法币又跌得厉害,日常在用的是银元。如果他这边安全的话,不如钱就存在他这里,以后自己去的时候带回去吧。阿有看了又看,总觉得这信里似有无限言外之意。

这之后的每一天,阿有都想着要即刻启程回家,每一天都在整理行装,往箱子里丢一两件东西,无非都是些家常日用品,最贵的,是给翠玉的,他从餐馆老板娘的手上买了一枚活口的翡翠戒指。

1948年的初冬,他已经接到通知,说新年初就可以入籍,那就无论如何熬到那个时候吧——有时候都不知道拿那个身份对自己有什么用,只知道人家稀罕,自己也就不舍得丢。小叶打算明年初和一个潮州来的女孩子结婚。“潮州女子是最好的,”小叶说着自己的未婚妻,“可她没有入籍,我怕带她回去,就回不来了。我得再等等。”所以,这一趟回去,是阿有的孤独之旅。

“真的要回去吗?那边仗打得更厉害了,”卢孝成说,“我看你不如也再等等,等安定了再回去。”

阿有翻报纸,并没有他想知道的详细信息。他依旧经由香港汇钱过去,只是汇得很少,就跟他在上海做工时的工钱差不多,他想,至少家里人能不饿着。在信中,他也说了新年初即将入籍的事,说等一办好手续,就买机票回家。

这个冬天特别漫长,熬到转年二月初,终于办妥了手续。出了办公楼的门,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欣喜之情,反倒有些失落,总觉得为这一刻,苦等了三年多,是不是值得。推门出去的刹那,冷风扑来,他猛地一激灵,又返回去问:“我可以回中国去带我的妻子来这里吗?”

那個浅红色头发的女人飞快地查看了一遍文件,说:“可以的,先生,您可以带您的妻子和孩子们一起来,但您先得交给我们一些资料。”她随手写了一张纸条,列明要带的东西,阿有看了一遍,又问了一遍,确定乡下的婚帖也能做结婚证明,接着就是户口证明和照片之类的小事,备齐了这些,阿有还需要到中国的外交部给翠玉去做一本护照。阿有仔细收好了这张字条。

在寒风中,他裹紧了身子,向卢孝成的店里走去。他定了,这周就回。卢孝成听他说完,返身进了店后,拿出一封信来,说:“你看了别急。依我看,你的妻子,是个能做大事的人。”阿有展信读了,却是翠玉托人写给卢孝成的,说父亲在银仙没后两个月,也跟着去了,她和母亲商议,收养了一个三岁男孩,丧仪上,父亲就有后代了,否则,实在太凄惶。整件事,须待阿有办妥入籍再转告,反正,她都安排妥了。阿有颓然坐下。父亲这个人,于儿女身上,是上心的,先是全兴,再是银仙,他都疼爱的,连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这身心,扛不住了——他代阿有受了这一切。

卢孝成劝道:“你活得好,你父亲在天之灵,看着也欢喜。节哀顺变吧。”

阿有擦泪道:“出门人,也就这个命,我认了。”

他紧紧攥着信,走在回家路上,风吹开他的衣襟,他不觉得冷。在世界的另一端,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孩子组成的一个家在等他,他们在等待他归去。

1949年的2月11日,我爷爷杨阿有终于站到长白岛的码头上了。天色已是黄昏,这一日正是农历正月十四,依着乡俗,田野里孩子们在贴地烧野草,火苗一丛一丛,灰色的烟升起来,和暮色融在一起。经冬的棕榈是墨绿的颜色,一丛丛硬扎扎地挺在那里。船夫搬上了他的行李,不多,也就两个大皮箱。孩子们呼啸着跑过来,问他是谁家的客人,阿有看看自己身上的这身呢子大衣和皮鞋,再看看孩子们身上缀着补丁的棉袄和脱了形的棉鞋,深悔自己扔了那身自己从前的棉袄。他在孩子们面前发窘了,顿了顿,他说:“我是那个银仙的阿爹。”孩子们互相打量了一阵,静了下来,簇拥着帮阿有提了皮箱向半坡上的家走去,恍惚间,全兴和银仙也在这群孩子当中,一样小小的薄薄的背影。

老远,阿有就看到了自家矮墙上的一溜儿兰花。跑在前面的孩子们一路嚷嚷,沿路的邻居们也都出来迎他:“是阿有啊,出息了,看看这一身,比金湾穿得还扎骨。”“阿有,你一看就是华侨啊,不得了。”

阿有恨不得把这身立马脱下来,等他看到翠玉穿了一身墨绿色的棉旗袍出门来迎,他才多少放下心来。这身旗袍,阿有认得,是在上海时做的,当时翠玉嫌它太宽松,现在呢,是紧紧箍着她了,六年没见,翠玉足足大了两圉。阿有着实想调侃她一下,那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了,也就一味朝着她笑:仔细再看,翠玉鬓发已白,发量也稀疏许多,心头不禁一酸。

阿有开了箱子,给孩子们散了糖果,给跟着进来的邻居们散了烟,他的母亲已经煮好了茶,沏给大家喝。灶前,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给灶膛里架树枝生火,火已经着了,映着他红红的脸庞。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藏在他母亲的身后,朝他探出半个脸来,怯生生的,就像从前全兴隔几个月看到他,也是这般表情。阿有蹲下身,朝孩子张开怀抱,孩子躲到奶奶身侧,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对着他咯咯地笑出声来。阿有向前一步,抱起他来,听这笑声在耳边旋转。一样肉沉沉、软乎乎的身子,但气味不一样,全兴身上的,奶香更浓些。孩子在他身上扭动了一会儿,老实了,一脸严肃,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盯住他。

“乖,叫爹爹啊。”阿有的母亲拍拍孩子的背,“奶奶教了你多少遍了啊。”

孩子和他目光對视,先是轻轻叫了一声,再接着又重重叫了一声,阿有愣怔着,才醒悟过来,应了一声。晚饭端上桌来,乡邻渐渐散去,翠玉从他手里接了孩子过去,说:“赶紧吃饭吧。我们天天望你来,又每日觉得你不会真来,日子歪歪斜斜地过。”

阿有听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说起,看看眼前这饭桌,还是从前模样,板缝更开了些,新修的缝,桐油泥表面还是白的,碗筷也是旧的,只是多了几只碗钉,也修过了。地面依旧是泥地,他的皮鞋底踩着发软,灯倒是换了盏有玻璃灯罩的美孚灯,放在饭桌正中,他们的影子映在黄泥墙上,看上去这屋子里都是人。

终于睡在自家床上了。阿有脱衣服进被窝的时候,浑身发颤,他实在是已经习惯纽约冬天的暖气,这会儿,即使这被窝已经是铜手炉热过的,体感依旧是潮涩涩的冷。阿有试着翻身,稻草杆子的细碎摩擦声,让他几乎落泪。他把翡翠戒指套在翠玉手上,墨绿的戒面和沉实的黄金,在美孚灯下闪着幽暗的光。灭了灯,他的手缓缓在翠玉身上移动,这些温暖柔软的所在,他都已经淡忘了,那么近,又那么陌生。半夜起风了,风过松林,松涛比海浪的声音更真切。翠玉侧身过来,说:“我们说说话吧?这么些年,你都怎么过来的?”阿有不知道从何说起,快六年了,近三年在战火中,又三年在异国,都在翠玉的经验之外,他简略说了,说到最后,说的是近日要带翠玉去做护照的事。

“我跟你走了,娘一个人怎么办?这孩子也不是买到手的货,他是大活人,不能退货的。”翠玉缓缓说道,“全兴和银仙,也在这里山上,节头节尾,我要做羹饭给他们吃。要是我去了美国,他们怎么认得路?还有你爹,他也不认得路。”

两人到底商量不出结果来。第二天起来,阿有和翠玉带着一块羊毛围巾和两盒广东点心去拜见了崇清阿公,翠玉又把不能去美国的理由说了一遍。阿有在旁边默默听着,想着从前那个很想去上海生活的翠玉。

崇清阿公听完翠玉的,转头叫阿有说说纽约,他问得最仔细的是纽约的地铁,阿有说他乘得最多的是从布鲁克林到皇后区的慢车,乘到最远的一回是去了海滩。

“哦,他们海滩上都是穿着泳衣的女人吗?”

“是的,多极了,我都不敢看她们。”阿有笑了。

“都赤着脚吗?”翠玉问。

阿有愣了一下,说:“是的,她们都是大脚,有的真的太大了,比我还大,不好看。”

翠玉摇着头说:“才不呢,天足最好看了。”

崇清阿公带笑听着,又问阿有这回来乘的是几等舱,阿有顿了一下说:“我只想早点回家,乘飞机来的。”崇清阿公坐直了,让人出去带他的孙子进来,一起听阿有说坐飞机的感受。

阿有脸红了,说:“第一次坐,也就光着急忙慌了。现在想想,也没啥啊,就是飞上飞下这两头,耳朵会嗡嗡响,人也不能起来走,中间那一段,稳得很,水杯放面前,跟现在放我面前的,一般稳,人也能起来走,跟走平地上一样,实在比坐轮船要稳当。”

“那可是飞在天上啊,”崇清阿公说道,“走纽约的轮船,我上去见识过,飞纽约的飞机,我就远远见过一次。阿有,现在,你才是出门人了啊。”他转头问翠玉:“你说,你能把这个出门人拘在长白岛吗?”

翠玉摇摇头,说:“不能。”

阿有便说起要带翠玉去南京做护照,问崇清阿公可有什么建议,崇清阿公想了一会儿,说:“你这回可有带个无线电回来?时局多变,该每天听的。我前两天听到的,首都从南京搬到广州去了,恐怕,外交部也一样搬过去了。现在兵荒马乱的,别看我们这个小岛,也有两三股不同方向的势力光顾,一样不太平。你们得早拿主意。”

阿有压根儿就没想过买无线电这样的事情,他红着脸说自己光会埋头干活,不会多听多想多看,如今都四十多了,还没自己的真主意。崇清阿公笑道:“你会这么想了,往后就会有自己主意了。多听多看,多想想。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家里人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能给家里人什么样的生活,都得想想。”

阿有回到家,脱了自己的呢子大衣和皮鞋,换上他爹的棉袄和棉鞋,在自家的院子里晒太阳,孩子和阿有熟了,整天粘着他,这会儿就窝在他怀里,两人一起眯缝着眼睛,看蓝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孩子安静不了多久,一会儿就拉他起来到处走,在东边廊道的末梢,阿有看到了一排倒挂着的棕榈花,已经干透了。孩子指着它要,阿有就抬手摘了一个给他,孩子手里拿着棕榈花跌跌撞撞地跑向正在院子晾衣服的翠玉,她接了过去,大声说道:“哎呀,赶紧去挂好了,下次你要是拉肚子,我要煮汤给你喝的。”她递给阿有,他接了,默默又去挂上。

他母亲提出一个篮子来,里面装着香烛和供品,催他们快上山去。

两个小小的土堆紧挨着,他父亲的坟碑上,并排刻着他母亲的姓氏,在左边,上面并排刻着他的名字和翠玉的姓氏,再下面,是一个他陌生的名字,杨思云,他看着这三个字。翠玉说:“我给取的名字。这孩子爱抬头看云。其实,我也喜欢看云。”阿有说:“我也喜欢。是个好名字。”

我爷爷阿有站在这个叫作棺材坑的地方,前前后后,都是坟墓。这,也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吗?阿有打量着这地方。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全兴的坟上,他还是不能相信全兴就在那地底下躺着。那个毕业证书,这回他没带来,还在那边的桌上支着,背后是窗外的梧桐树,他的全兴在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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