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江南好
2020-08-07海慕云
文/海慕云
图/阿邓晨明
我将莫欢的身体扶正,如同以往他抱住我一般抱住他,在他耳边继续轻唱:
哥哥啊,你何时把我娶回家,我用彩霞和星星做我的嫁妆,装扮我们的新家……
壹
镶嵌在漫天流沙苍茫中的明月湖如黑暗中的璀璨明镜,在宁谧夜风吹拂下泛着粼粼细微波光。
冰凉的湖水浸过我的肩背,混着细沙如无数小小的触手轻抚我的身体,身上痛楚得已大大减轻,我禁不住轻松惬意地轻轻呼出一声。
“这次为何伤得这般重?”莫欢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其实他不用出声询问,我不用回首,也知道他一直隐在身后的斑驳树林中。
我从湖中站起来,湖水不深,堪堪到我的腰间,我往他的方向迈步走去。
莫欢一身素衣伫立在浓黑浅淡的斑驳树影中,虽然身形未动,脸却已快速别过去了。荒凉的月光投射在他身上,迷迷离离的,像是树影横斜而出的一枝,又似凉月派入凡界的一抹鬼魅,教人不敢亲近。
唯有月光顺着他流畅的下颚线划出了清隽侧颜,才使人看得分明,原来是大漠里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莫欢。
我朝他走去,纤细的脚丫踩在绵软温热的黄沙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你好歹也是姑娘家。”他将我原本悬挂在树枝上的玄衣朝我兜头兜脸罩来,不偏不倚,力度刚好。
我将衣服快速穿好,“做我们这行的,哪分什么男女。”
况且,我身上的哪一处,他没有看过,我身上的哪一道伤疤,不是他替我上的药。
我话说得戏谑而潇洒,他哑然看向我,眸光微凉而温柔,唇角微动,似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转身足尖点地轻飞而去。
我将弯刀收入腰间,亦提气与他并肩飞跃。
我们身影掠过之处,有夜鸟扑棱着翅膀从顶上飞过,远山下有孤狼引颈夜嚎,我与他似两只鬼魅在夜色中飞快移动。
回到石凉城,我们放缓了身形,没入一条偏僻的巷子。我正要掏钥匙开门,他长臂一伸,转眼一瞬,已搂着我跃进了院子里,我悻悻然把钥匙塞进衣兜里,禁不住埋怨:“这锁再不用就废了,城西锁头王可是收了我三十文钱呢。”
他笑道:“有那开锁的闲工夫,我早进家里喝上茶了。”他熟练地取出药箱,取出上好的金仓药,用银棒挑出一些。
我将外衣褪去,松开衣领,露出受伤的肩头,那深可见骨的狰狞新伤颇是触目惊人。他眉头微蹙,将药膏轻抹在我肩上。
指腹的温热混着药物的清凉沁入肌肤,他温柔地朝我伤口轻轻吹气,又将我伤口仔细包扎好,最后把衣服拉上我的肩头。
我温了温今早出门前烧的茶,取了一只粗瓷碗装了半碗茶递给他,“今天的事情有些棘手,那人雇了好些好手伏在暗处,我差点着了道。”其实不是差点,而是确实着了道。
“其实,你不必如此。”他灌了一口温茶,将茶碗放在沙柳做的木几上。
我往他的茶碗新倒了半碗茶,握着茶碗仰头一灌,喝了精光,然后用手背抹去唇边水迹,对他淡然微笑,“我愿意。”
贰
我喜欢着玄衣,因为玄色深沉,便是受伤染血,也教人瞧不出来,而莫欢喜欢着素衣,因为他剑法高超,杀人无形,衣裳从不沾血。
我再次见到莫欢,是一个多月后,那天隔壁李婶五十岁生辰邀我与她同庆。席间,她说起师父,又气又恨,又哭又笑,说他没良心,死了都不肯跟她说一句喜欢她,我想起师父过往种种,禁不住唏嘘。回到家的时候,脑袋已经糊成了浆糊。
醉到半夜醒来,胡乱嚷了一句“我要喝水。”身子就被人抱起,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只冰凉瓷碗碰到唇边,我迷糊着眼就着碗咕噜咕噜喝起来,其实心中已经大致清醒,是他回来了。
他将我放躺在床上,半是生气半是无奈:“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我很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可惜我实在记不得数字了,只好作罢。
迷糊中,他又问我,“莫笑,你还记得师父吗?”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道数字问题简单,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第一次见莫欢的时候,他正在死人堆里扒拉着值钱的东西,那些尸体烧得焦黑,跟木炭似的,他也不怕,遇到烧得半生不熟的,他更高兴。小小的脸上表情很淡定,然而清明的眼眸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徒手剥尸体的衣服就像是剥春笋似的。
当他将压在我身上的那个死人拉开之后,我就认定他一定是来救我的。
我扯了扯他的一角衣角,叫了一声:“小哥哥。”
他大嚷:“鬼啊!”撒腿就跑。
我不能跟丢我的救命恩人,只好迈着小短腿追着他跑。
可是他比我高,腿比我长,我死命追也追不上。我被死人绊倒起不来,他果然趁机跑远了。
我趴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忽然有只小小的手扯了扯我的胳膊。我抬眼看去,一个衣衫打着补丁面容却非常漂亮的小哥哥蹲在我身边,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他将我从地上拉扯起来,问:“你的爹娘呢?”
我摇摇头。
他又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继续摇头。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含着眼泪坚定地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我的记忆好像被火烧掉了,只留下一片灰烬。
他想了想,道:“我也没有父母兄弟,只有一个师父,我带你去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收你做徒弟。”
我不明白什么师父徒弟,但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跟住这个小哥哥。
他带着我走了很远。我们来到一个破落村子里的一间破瓦房,屋子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坐在床上打坐。
莫欢拉住我兴奋地跑到男子面前,道:“师父,我帮你收了一个小徒弟,你道好不好。”
师父闻言睁开双眼,精锐目光往我身上上下左右严谨地扫视一番,面色惊疑不定,“好,好,好……”一个好字连说了几次,便呕出一口血来,咳呛不止。
我看着师父衣襟前的一片刺目殷红,双眼发晕,“他该不会是要死了吧?”
莫欢大声反驳:“怎么可能!师父的命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就是茅坑里的石头臭了烂了,师父也不会臭不会烂!”
“你你你……”师父食指乱颤,又呕出一口血,最后竟是昏厥过去。
莫欢吓得半死,急忙到处找大夫,他用刚刚捡到的两只银戒指做了诊金请到了一个坡脚大夫。大夫开了药,师父才渐渐止住了淅淅沥沥的呕血。
后来,莫欢安慰我,是师父喜收徒儿,欣喜若狂,气血逆行所致,叫我宽心。直至多年之后,师父在一次醉酒胡话时提起当年,我才知道,他其实当时是想说“好个屁!”不料被一口血呛住了,阴差阳错错过了拒绝我的最佳时机,后来见我乖巧可怜,帮着莫欢跑上跑下,才软下心收我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两个如此相像的孩子。”师父含糊着这句话便彻底睡过去了。
我听得惶恐,越发卖力摇着蒲扇给醉酒的师父扇风,时不时还得给踢被子的莫欢扯一下被子。
是的,我和莫欢很像,没有父母,没有家人,甚至对我们自己的身世,也并不清楚,而且我们还有同一个师父,一个被仇家追杀只好逃到大漠的杀手师父。
叁
莫欢见我久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低叹一声,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我的眉眼,“莫笑,你想去江南吗?我们去江南好不好?”
师父是江南人,我和莫欢或许也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如墨玉一般黑。隔壁的李婶虽然冠上了一个汉姓,可她的眼睛在太阳照射下会从深处泛出一点蓝意,她有胡人的血统。
我隐约猜想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是他的语气却是那么的哀伤,那是一种久违的哀伤,他上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是我成为杀手的那一天。
那天下着我来大漠后最大的一场雨。暴雨滂沱中,我提着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的弯刀踉跄回到院子里。
莫欢不知在地上跪了多长时间,雨水氤氲在他身上升腾起了一层淡雾,将他笼在朦胧渺渺中,他英挺的容颜已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而是显得那么哀伤。
这种哀伤让我感受到了悲凉,悲凉没过了我刚才因第一次杀人而涌上来的惧骇、激动和悔怕。
师父的门紧闭着,我猜想莫欢在求师父不要让我沦为与他一样麻不不仁的杀手。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机会是我从师父那儿求来的。因为我赚了钱,师父就不会嫌弃我,而我,也有机会成为大漠上与他比肩齐名的杀手。
“莫欢,我完成任务了,我把那抛妻弃子的负心汉杀了。”我扯出了一个笑,混着尘沙的雨水灌进我的喉咙,又苦又涩。
“你完成任务,成为一个杀手了。”他的眼睛被雨水糊住了,可眼缝中流露出来的冰凉眸光还是照得我浑身颤抖发寒。
我讷讷说不出话,只能站在他的身旁,陪他淋雨,陪他难受,陪他感受这荒唐而可怜的人生。
莫欢病倒了,我照顾他,也跟着病倒了,后来竟是师父给我们煎的药。
师父用手掐住我的下巴,将药灌进我的喉咙,骂道:“要死也别死在这里,弄脏我的地方!”
师父不喜欢我,他对莫欢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们的病好了,重新拿起刀剑,又过上了杀手的日子。
我蓦然睁开了眼,对上他隐含忧伤的眼眸,用醉酒的语气呢喃:“江南好吗?”
“应该好。”他伸手轻揉我的秀发。
“那我们去。”他想做什么,我总是极力成全的。
他眼眸瞬间明亮起来,如同细碎星光荟萃其中,俊美的容颜挂上和煦笑意,冬日暖阳一般,教人舒坦。
几日后,家里来了一个客人,穿着雪狐皮裘,腰间挂了蓝田暖玉游龙戏凤雕花佩,两撇八字胡翘得有些滑稽,看起来与在中原西域之间往来买卖的寻常商人无异。
可我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商人,他食指和中指关节处的薄茧告诉我,那不是一只拨算盘的手,而是一只握笔写字的手,或许偶尔还会握剑,当然,武功并不太高。
莫欢从不会在家中见客,他是第一个,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由多了些,他有所察觉,朝我看过来。
“尊夫人也是江南人氏?”商人露出征询目光看向莫欢。
莫欢嘴角含笑,纠正他提问的错误:“是舍妹。”
我心湖刚泛起的一点涟漪,因莫欢的回答而抚平了。惆怅中,商人走了,临走前,他说我像他的一个朋友,那朋友是江南人。
肆
我和莫欢走进江南的时候,是暮春时节。整个江南氤氲在烟雨朦胧中,翠绿乱红,满眼朝气生机。
间或放晴,红男绿女踏春游玩,乌发红颜,马蹄轻扬,远处有儿郎高唱:“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我转头看去,莫欢眉眼飞扬,只是隐在眸底下的忧虑越藏越深。
一对俊美男女自远处骑马而来,为首的青年停在我们面前,抱拳施礼:“阁下可是莫欢莫公子?”
莫欢颔首,“正是。”他风度翩跹,看似是一位十分地道的江南佳公子。
青年道:“在下京城冯启阳,这是舍妹冯启芸。”他身后的姑娘面若含春海棠,俏生生地看着莫欢。
冯启阳,当朝冯相之长子。
原来那天的商人竟是冯相。
冯启阳安排我们住在京城,与相府背靠背隔着一条小巷,街前车水马龙、行人走卒,各有繁华万千,殊不知其中有暗道相联。
冯启阳两兄妹倒是偶与我们往来,冯相却从不在我们府邸门前光亮之处露面。莫欢与他密谈,他自是从暗道过来。每每如此,我皆自行避开。
莫欢若想让我知道的,他自会与我说。
京城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城墙巍峨如山。我随着莫欢的目光望过去,远处一角飞檐高耸入天际,阳光倾洒在屋檐琉璃瓦上,如流火一般绚丽夺目。
“那是哪儿?”我问他。
他收回视线,声音略带深沉,“皇宫。”
“哦,我知道,是皇帝住的地方。”
他看了我一眼,忽而换上轻松的语气,“走,带你去逛逛京城的坊市。”
京城里最繁华的酒楼是醉仙居,最有名的戏园子是畅音阁,最热闹的赌坊是如意坊。这些地方,莫欢带着我痛痛快快、仔仔细细地逛了个遍。
他去醉仙居最爱吃一道松鼠桂鱼,他去戏园子只听一出《空城计》,他在赌坊听风辨音,屡押屡中,却绝不豪赌,常常见好就收。
可他最喜欢的,还是去香楚馆听头牌娘子秦欣欣唱曲儿。
我跟着他坐在离秦欣欣一丈多远的地方听她唱曲儿,秦欣欣一口吴侬软语绵糯婉转,让人听得昏昏欲睡。
听完了曲儿,莫欢照例赏了她一锭银子,他起身欲走,秦欣欣忍不住唤住他:“公子。”
他回首,“何事?”
秦欣欣如丝眉眼略含幽怨,“公子,我还新练了一首曲儿。”
他无情道:“改日再听。”空留给她一个背影。
我无语地看了一眼用手帕拭着眼角的秦欣欣,快步追上莫欢。
出了香楚馆的大门,便遇见冯启阳和乔装打扮的冯启芸,两人正在拉扯,冯启芸要闯进去,冯启阳不许。两人看见我们出来,均是一愣。
冯启芸先开口:“莫公子,你竟真在这里!”
“哦?冯姑娘找我,何事?”
冯启芸连说了几个“我”字也憋不出要找他的理由,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冯启阳帮忙解释:“小妹并非找莫公子,而是找莫姑娘,她听说莫姑娘乔装打扮进香楚馆听秦姑娘唱曲儿,心痒难耐,便也要学着乔装男子混进来。”
冯启芸刚想说才不是呢,就被哥哥一个眼刀子飞过来,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她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又怨念般地看了莫欢一眼,转身跑了,冯启阳匆忙道了一声抱歉,追他妹子去了。
我睨他一眼,“江南的姑娘表达爱意都这么拐弯抹角的吗?”秦欣欣如此,冯启芸也如此。
他燃起了一丁点趣味,道:“话说,你或许也是江南的姑娘。”
“可我在大漠长大,算是大漠的女子,不讲究这样的扭捏。若是喜欢一个人,便跟大漠的姑娘一样,把心里的话变成歌儿,唱给他听。”
“哦?那你会唱什么歌?”他将我拥上马背,与我同骑一匹马。
凉凉夜风吹拂着我的面庞,我将碎发拢在耳边,在心中默道,“莫欢,你听好了。”
我轻声唱:
大漠的黄沙如大雪,燕山的月芽似弯钩。
晕染天边的美丽红霞呀,像极了我羞涩的脸庞,撒满星星的辽阔苍穹呀,装满了我对你的思念。
哥哥啊,你何时把我娶回家,我用彩霞和星星做我的嫁妆,装扮我们的新家……
悠扬的歌声随风飘散,落入京城融融夜色中。
伍
莫欢名噪京城,是因为一件事。
那日端午,城外凌河举行龙舟竞赛,是京城名士欢聚雅赌之盛事,有豪门公子出巨资请了秦欣欣为旗下龙舟队弹曲助兴。
凌河岸边挤满了富贵人家租赁的船只,秦欣欣却独坐于河心中央一只孤舟之上,一袭轻羽笼身,如琼楼仙子降临凡世,叫人惊艳不已。
她如葱十指先是轻拨慢拈,琴音如珠似玉叮叮咚咚敲在人心,忽而指尖加快,琴音铿锵,仿佛携着磅礴之势席卷而来,又似万马奔腾,金鼓争鸣。
一曲《楚汉相争》毕,众人皆爆出雷鸣掌声,秦欣欣抱琴起身谢礼,不料转身时一个踏空竟是跌入河中。
凌河上本就聚集了许多弄潮好手,大家纷纷跃入水中,想要抢一个英雄救美的头衔,不想却被离秦欣欣最近的一艘雕花大船上的一个白衣公子抢了先。
被救上船的秦欣欣楚楚动人地依偎在莫欢的怀中,站在远处看戏的人不由咂舌赞叹:“好一对天仙璧人!”
救了美人的莫欢却没有抱美人归。
我问他:“为什么?”
他反问我,“什么为什么?”
我问道:“为何要如此出风头?”我们在大漠,一直十分低调,低调到连隔壁的李婶都从未疑心我们是杀手。
他默了默,一只修长手指沿着青瓷杯口轻轻划了一圈,道:“我与你讲个故事。”
我点头,“好。”
十五年前,一直安然于江南的潇国忽然发生内乱,内乱前早有异象,先是天降陨石,无辜砸伤许多百姓,紧接着川南发生地裂,洪水暴发,淹没许多百姓人家。
朝野内外流言纷纷,一说王皇后为妖后,乃后世妲己,一说当朝潇帝触怒天威,天要亡大潇。
动荡期间,有异姓齐王勾结朝内重臣,起兵造反。齐王造反的第三年终于攻入京城,屠杀城中百姓三日三夜。
齐王并非仁厚之辈,上天不忍,终降惩罚,让他在造反途中被人掳去了最小的孩子。
莫欢当然不是齐王最小的孩子。
我问他,“住在皇宫里的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他幽深眼眸渐渐显露杀意,“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是仁王的儿子。”
仁王是效忠潇帝的一位异姓王,在率领忠义之师抵挡齐王反叛大军前进时,不幸战败被俘。
齐王问他降不降,他一口带血的老痰吐在齐王脸上,痛骂齐王狼心狗肺。齐王恼羞成怒,一把尖刀刺进了仁王的胸膛。
莫欢没有被俘杀,他被家中的一个暗卫救了,远走大漠。
房间内的烛火映出他隐痛的侧颜,我的心某处忽然开始绞痛,是那种噬骨灼心的痛,眼前的烛火与模糊记忆中的火光交织,似乎烧成火红一片,烧得我眼睛辣痛,几乎要辣出眼泪。
原来他来江南,是来江南的京城,是来京城里的皇宫。
我抹了一把火辣的眼睛,忍痛道:“所以,你吃他爱吃的菜,听他爱听的戏,做他年轻为王时所做的风流韵事。你要假扮他的儿子,他会信?”
他眉眼荒凉,摇头叹道:“他当然不信。不过他会怀疑,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只要我能近得了他的身,不,我只要能见得到他,我就能杀他。”
他的剑法无人能敌,即便不拿剑,他的武功也是顶尖的,可那是皇宫,是深不见底的皇宫!
我想说,莫欢,我们能不能不报仇了,我们回大漠好不好。
可我最终还是说不出口,因为我看见他含笑的眼眸中,有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
他决意要做的事情,我从来是不会反对的。
我将杯中酒尽数灌进喉咙,江南的酒大多甘醇绵长,不似大漠的酒入口烈喉,教人痛快。
我喝得不尽兴,起身抽出腰间弯刀,笑道,“既然如此,不知这刀能否在江南里见一见血。”
到了江南,我便褪去玄衣,入乡随俗,穿上了江南女子喜爱着的绞纱长裙。
我在庭中月下舞刀。寒刀似月,身影似魅,招招致命,刀刀夺魂。
一套刀法舞完,收势姿态飒然,只是绵软衣袖滑至我的左手小臂上,露出一粒黄豆大小的朱砂胎记。
身后有人使劲鼓掌,鼓掌的是冯启阳,他的目光掩不住惊羡与爱慕,于他半个身前站着的是冯相,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久久才道一句:“好刀法。”
陆
翌日,莫欢与冯相不知因何起了争执,莫欢怒吼:“不可能!有我在,休想打她的主意!”
莫欢浑身怒气踹门而出,见到庭院里给花草浇水的我,一把将我拽出门口。他拖着我不知跑了多久,我们终于停在一株郁郁苍苍的大榕树下。
他背靠着榕树,渐渐平息了刚才急躁的呼吸,我从地上拾起一片宽大的榕树叶,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凉风从我这边,送到了他那边,渐渐带走了一丝暑热。
“其实,冯相的主意也不错,若是我能进宫,以我的刀法……”
他暴躁地跳起来,睁圆双眼,“我若是要杀他,便要堂堂正正地杀!”他将我搂在怀里,用哽哑的声音道:“莫笑,我不会拿你作赌,若是你没了,我便什么都没了。”
我将脸伏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或许,我们可以回大漠。”
他的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转而恢复正常。我听见他坚定地回答,“不。”
两只灰羽燕子在一处人家的屋檐下衔泥筑巢,我想,我和莫欢终究做不了江南的燕子。
我将双手环在他的腰间,道:“好,我陪你。”
皇帝召见莫欢是在仲夏午后,我收拾妥当要随他出门,冯相将我拦住。
冯相道:“莫姑娘还是在家中等消息的好。”
我道:“我去,他才能安心,事可成,我若在这,他总想着你会对我如何,心不安,事会败。”
冯相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扯出这样的歪理,还欲说什么,我已翻身上马,追莫欢去了。
他忽然惊慌,提马追上我们。
一处宫殿内,身着紫金龙袍的皇帝坐在巍巍宝座之上,他问莫欢,“你是谁?”
莫欢道:“我不知道,收养我的人是一名杀手。”
皇帝苍老的面容微动,“这些年,你在哪儿?”
莫欢道:“在大漠。”
皇帝悲痛叹息,“难怪,难怪,朕竟找不到你。你的母亲已经死了。”
莫欢垂眸,“是吗?我身上有一物,不知是何人留给我的。”
皇帝眸光精烁,道:“快拿来给朕瞧瞧。”
莫欢一步一步走向皇帝,在离皇帝两丈来远之时,皇帝忽然惊觉大呼:“来人,护驾——”
皇帝惊呼的同时,已被莫欢以指为剑的剑气刺中了左肩,宝座背后闪出十数名大内高手,莫欢殿前已经卸了兵刃,唯一的武器,便是他聚力而成的指剑。
皇帝被人搀扶去了别处,越来越多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入大殿,顶尖的高手皆围住了莫欢。
或许我着实不太起眼,围住我的,只是普通的侍卫,我徒手伤了两个侍卫,夺了他们的长剑,将其中一把扔给莫欢,自己握住一把。
长剑虽然不及弯刀称手,可到底徒增了许多威力。
莫欢杀红了双眼,眼瞧着皇帝已被人救走,不由频下杀招。
大殿之内仿佛修罗战场,到处是残骸肢体,血腥味冲得人头晕,又让嗜血的人越发癫狂。
大殿的人永远杀不完,而我们似乎也出不去。
这是一个失败的计划,注定会有一个糟糕的结局。
莫欢白衣沾满了鲜血,教人看不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可终究被他杀出了一条血路。我在进宫前就跟他约定,他不必管我,只管杀皇帝。
他追出了大殿,杀进了深不见底的皇宫。
柒
我连连砍翻阻挡在我面前的两个人,堪堪要追出去助他一臂之力,那只未提剑的手便被人死死拉住。
冯相拉住我的手,跪在我的面前,凄哑地唤我:“殿下!你不能去!”
一声殿下将我封固于灵魂深处的记忆翻涌出来,也是那个火光四起的夜晚,也是那个充满血腥的大殿,那些唤我殿下的人统统死掉了,我被人捂着嘴送出了皇宫,可整座京城都被屠烧了,我又能躲得到哪里?
我恍若未闻,反手将他背后一个扑杀过来的侍卫砍掉,颤声问他:“你叫我什么?”
“殿下,我叫你殿下,你是大潇唯一的一点血脉,凌霄公主!”
“凌霄公主?”我仿佛听到一个天方夜谭。
大殿内涌进了另一拨人,他们是冯相安排的人,他们快速压制了大殿内的侍卫。
“殿下,我寻了你十五年,终于得知你在大漠。我找莫欢,其实是为了找你,你手臂上的朱砂印记,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婉儿——你的母亲王皇后将你交与我时,亲手用凤钗点刺出来的。”
原来,如此!
“所以,你跟莫欢提出要送我进宫,只是为了激起他复仇之意?”
冯相默然,原本神采奕奕的脸瞬间满是风霜,“殿下,我是为了你,为了大潇。”
“够了!不要说为了我!更不要说为了大潇!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屈节事二主,到头来又想留下清名,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殿内是乌泱泱的人和尸体,冯相的人越来越多,我望了一眼门外那深不见底的宫殿,将剑举到我的颈边,悲然道:“这江南,这天下,你想要便拿去,可我只要莫欢,倘若他死,我不会活,你做的一切,便化为乌有。”
他伏在我脚边痛哭:“殿下,你是沧海遗珠,老臣一定拼尽全力救你出去,那莫欢,不过是异姓孤子……况且这皇宫凶险,怕是……”
我不为所动,长剑在颈上印出了一道血迹,一滴殷红血珠沿着冰凉的剑身滑过,滴落在冯相的面前。
冯相大惊,急忙叫手下的人搜寻莫欢。
冯相将莫欢交还给我的时候,他身上插了三支箭,有的伤口血迹已经凝固,有的还在缓缓渗着血。人是浑沦的,胸口还有一口气。
我折断箭杆,将随身的药粉散在他身上,扯下衣角将他伤口包扎好。
我对冯相道:“备马!”
冯相面色迟疑,终是没有违逆,牵了一匹千里良驹给我。
我将莫欢抱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策马往西北奔驰。
马蹄急促,踏碎了空山,踏碎了月夜,也踏碎了江南的人心。
莫欢依在我怀里,艰涩道:“这是哪里?”
我道:“到大漠了。”
他费劲地抬起头看夜空中那轮苍凉的明月,缓缓道:“这月亮像极了大漠上的月亮。”
我笑道:“这哪是像极,原本就是。”
他哦了一声,不再争辩,久久开口:“莫笑,你给我唱歌吧。”
我道:“那你听好了。”
凉月下,我唱得十分轻柔:
大漠的黄沙如大雪,燕山的月芽似弯钩。
晕染天边的美丽红霞呀,像极了我羞涩的脸庞,撒满星星的辽阔苍穹呀,装满了我对你的思念。
一只冷箭划破夜风,没入了我的背脊,冰凉从心脏处渐渐蔓延至全身。
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一队商旅从漫漫黄沙中走来,队伍最后的一只骆驼上,坐着两个小小孩儿。前面的小女孩不扯缰绳却伸手抱住驼峰,后面的小男孩怕她摔下去便伸手抱住她。驼铃轻晃,摇落了一地清脆铃音。
我将莫欢的身体扶正,如同以往他抱住我一般抱住他,在他耳边继续轻唱:
哥哥啊,你何时把我娶回家,我用彩霞和星星做我的嫁妆,装扮我们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