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的铁錽金银(布目镶嵌)艺术(上)
2020-08-07文/召苏
文 /召 苏
日本的金属装饰工艺在江户时代后期至明治时期达到了新的高峰。随着锁国政策的解除,以及明治政府对手工艺品出口的大力支持,日本的金属器凭借精湛的技艺和东方艺术魅力,很快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并推动日本风在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前二十年间,席卷了整个西方世界。这一时期欧美国家的一些主流珠宝银器和室内装饰品商,如美国的蒂芙尼(Tiffany)、戈勒姆(Gorham)、英国的埃尔金顿(Elkington)、法国的昆廷(Christofle)等,都仿效过日本的银、铜器,戈勒姆甚至推出过实验性的日式铁器系列。有着“现代设计之父”美誉的英国设计师克里斯多弗·德雷瑟(Christopher Dresser,1834—1904),曾与艺术与手工艺运动的重要阵地—《工作室》(The Studio)杂志的创办者查尔斯·霍姆(Charles Holme,1848—1923)合伙开办了一家进口和销售远东货物的商行,日本金工制品便是其主要产品之一。此外,德雷瑟还曾借鉴日本制品的造型和纹饰设计过金属器,包括之后文中将深入探讨的驹井家命名的“Komai”系列银器。英国新艺术运动的主要推动者伦敦的利伯蒂百货公司(Liberty & Co.),其创始人在投身新艺术主义之前,同样以进口和销售包括金属工艺品在内的日本产品为生。说到新艺术,我们知道这个词,实际上源自1895年开设于巴黎的现代艺术品商店—新艺术之家(Maison de l’Art Nouveau)。无独有偶,这家店的老板齐格弗里德·宾(Siegfried Bing,1838—1905),此前也曾长期经营日本美术品(凡·高就从他那儿买过不少浮世绘),他还是《日本艺术》(Le Japon Artistique)杂志的主办人。日本金属艺术,在同时代的东方国家中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19世纪晚期以来,中国、越南、印度,甚至埃及的一些银器商,都曾仿制过日本外销器或西式日本风制品。
曾有这么一种说法,称在近代日本金工作品中,金器和铁器差不多是一个档次的,银器和铜器则在另一个档次上。当然,这有些过于武断了,明治时代的日本铜器中包括一批名家名作,无论在稀缺性、艺术性还是价格上都不输于金器,而那些批量生产的廉价铁制工艺品,也不可能比银器还贵重。但是,铁器在日本金属艺术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近现代的日本铁制工艺品主要包括两大类,其一是近年非常火爆的铁壶等铸铁制茶道具,另一个便是本文接下来要重点介绍的铁錽(音“剪”,亦作“鋄”)金银器。錽金银是一种有数千年历史的钢铁制品装饰工艺,它在西方一般被称为大马士革镶嵌(如英语的damascene、法语的damasquine和西班牙语的damasquinado),在日本和朝鲜半岛则普遍使用“布目镶嵌”这个和制汉词。
錽金银的基本工艺流程是这样的,先要在器具表面刻划出大量纵横交错的细痕。接下来,将准备好的金银细丝或箔片置于适当的位置,经锤打后它们便被“咬”在了器具表面,以此构成所需的纹样。随后还要对器件进行氧化处理,以便形成一层磁性氧化铁(四氧化三铁)为主的氧化膜。这既能在较大程度上阻止作品在潮湿的环境下氧化生锈(即变成氧化铁),又能产生均匀乌黑的底色,衬托出金银二色的装饰图案,还可以提高表面硬度,使之更耐磨损。有些地区的匠人还会在没有装饰物覆盖的地方涂上一层黑漆,进一步防止锈蚀。最开始的刻划步骤中所刻条痕,通常是两至四种不同走向的平行线,其纹理与织布机纺出的布面相似,故而被形象地命名为“布目镶嵌”(“目”在此处是纹路之意)。
正如“大马士革镶嵌”这个称呼所暗示的,这一技术很可能发源于西亚。随着时间发展,向西逐步影响北非、南欧和东欧地区,往东则传入中亚、南亚北部、东南亚(尤其是盛行伊斯兰教的马来西亚和印尼),乃至中国、日本和朝鲜半岛,后来还被西班牙人带到了南美洲的阿根廷等国。历史上,錽金银技术主要用来装饰兵器,如刀剑、火枪等。2016年苏富比拍卖行拍出的乾隆御制火枪,在其铁制部件上便应用了此工艺。19世纪中叶以降,西欧、中西亚、南亚北部、日本和朝鲜半岛等地的金属工艺师,又将铁錽金银技术应用于日用品和室内装饰器。西班牙、日本两国更是在这一领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应用艺术产业,制作出了一批精美绝伦的艺术佳品。
广义的金属镶嵌工艺在7世纪左右就已传入日本,此后长期用于佛具、铜镜等制品的装饰上,铁器专用的布目镶嵌法稍晚于此也被日本匠人所掌握。在德川幕府时代,武士阶层是金属工艺品的主要赞助人,因此包括布目镶嵌在内的金属器表面装饰技术,同样跟兵器关系紧密。经历了明治维新时期剧烈的社会变革,日本金工行业成功地进行了结构性转型,面向高端客户的金属艺术品、面向中间群体的家居金属装饰品和面向低端市场的日用金属器,成为刀装金工师们发挥原有技术特长的新领域。錽金银工艺也随之被移植到了武器以外的产品上。
图1 大久保兄弟商会产品包装盒标签
图2-1 S驹井产品附带卡片(正面)
图2-2 S驹井产品附带卡片(反面)
近现代的日本布目镶嵌器,主要有三大产地,其中最重要是京都。历史上当地长期有錽金工艺传承。刀装业凋亡之后,虽然一些铸铁器工坊出品的烧水壶、茶釜、炉具(风炉、瓶挂)等,依然以此法进行表面装饰,但应用得非常有限,工艺师们一度濒于失业。后来有人将它用来加工外贸型金属艺术品,并获得了成功,这一技艺才得以复兴,被后人称为“京镶嵌”的产业也由此诞生。随着日本风在西方装饰艺术界的尘埃落定,到了大正时期,京镶嵌业再度面临产业危机。后来经技术革新,大量引入机械辅助手段,减少黄金用量,在人工和材料两方面降低生产成本,终于生存了下来。“二战”后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进驻军和西方游客的推动下,产业规模又达到了新的高点。
第二个产地是九州岛上的熊本县(尤其是熊本市),该县大体相当于旧时的肥后藩,因此相关产品被称为肥后镶嵌。此技术约在16世纪传到当地,一种说法是它是由西班牙人带来的,另一种说法是,肥后藩初代藩主加藤正清为在当地营造火枪,请来了一位名叫林又七的枪械师,后者曾在京都修习过布目镶嵌技术,相关工艺便因此流传下来。历史上,肥后镶嵌匠师分为春日派(即林又七派)、平田派、西垣派、清水派、西野派等。1最初它同样主要被应用在佩刀和火枪上,废刀令颁行后,人们才转而尝试生产金属装饰品。比之京镶嵌,肥后镶嵌以手工加工为主,现代机械使用有限。代表人物如田边恒雄等。
第三为金泽的加贺镶嵌。这里的“加贺”指的不是现在与石川县金泽市相临的加贺市,而是德川幕府时代的加贺藩。金泽时为加贺藩主前田氏的居城,藩直营的手工工场(细工所)即设于当地,金泽也因而发展成了近现代日本金属工艺的一大重镇,铜器、银器、布目镶嵌器等均有出产。小有名气的生产商和工艺师如有才田幸三(即才田纯幸堂,1882—1949)、米泽弘安(1887—1972)等。
在上述三大流派中,京镶嵌产业规模最大,肥厚镶嵌其次,加贺则要小很多。既然这类制品是以外销为主的,那么像东京、横滨、神户这样的商贸口岸城市,自然也会聚集起一批生产商。不过,随着布目镶嵌器不再流行,到了20世纪中晚期停止营业,他们大都已经停止营业。
图3-1 S驹井制富士山景纹烟盒(正面)
图3-2 S驹井制富士山景纹烟盒(反面)
图4-1 S驹井制风景图案烟盒(正面)
图4-2 S驹井制风景图案烟盒(反面)
图5 S驹井制菖蒲仙鹤纹饰盘
销售此类制品的外贸型工艺美术品商行也为数不少。东京的铁广堂曾代理过许多重要金工师的布目镶嵌工艺作品。设于帝国饭店内的大久保兄弟商会,其产品包装盒标签上(图1),也可见“DAMASCENE”(大马士革镶嵌)字样。横滨著名日本外销美术品商阿瑟与邦德商会,其英文名款“ARTHUR &BOND.”,同样曾出现在一些日本布目镶嵌制品上。规模较大的京都的出口型铜器店能川(Nogawa),亦经营过京镶嵌器。
有人认为,江户(现在的东京)出身的金工师鹿岛一布(1842—1900),是近代日本布目镶嵌师中的最富盛名者。2不过真正将其做成产业的,当数京都的驹井家。其祖上世代从事刀剑师职业。1841年(天保十二年),这一家族的后裔驹井清兵卫,设立了自己的金工作坊,约自明治初期前后,开始尝试制造外销型的布目镶嵌器。“废刀令”实施以后,完全放弃刀装产品线的驹井家,更是全心投入此类产品上。他们曾大量雇佣本地技师进行生产,可以说是京镶嵌产业的重要缔造者。随着驹井的产品“自明治一十年代起在海外获得了爆发性的人气”3,这类日本金属艺美术品便逐渐有了“驹井镶嵌”(Komai Inlay或Komai Work)的美誉。至19世纪80年代末期,更是成为日式铁錽金银工艺品的代名词。
驹井清兵卫膝下共有三子。哈利利的日本艺术品收藏图录《明治之宝》一书中,给出了其长子名字的拉丁化表示法—“Yoshihiro”4。该书的编撰者揣测其名的首字为“美”字,笔者觉得更可能是“祥弘”“祥广”或“祥博”之类。老清兵卫二子早亡。三子即初代驹井音次郎(1842—1917)5,又名周亮,讳美乔。《明治之宝》中称,清兵卫的长子主要负责业务,不参与生产,因此音次郎于1865年继承了家主之位。不过实际情况似乎是音次郎自19世纪后期某时起独立门户,自行经营。不论如何,从20世纪初期前后刊行于日本行业名录和纳税资料看,不晚于20世纪10年代6,驹井家已分成了S驹井和O驹井两支。
S驹井(“エス駒井”,英文作S. KOMAI)的“S”与“清兵卫”的拉丁化转写(Seibei)的首字母相同。加之,在大正初期的一些广告上,他们使用的名称就是单单的“驹井商会”四字7。从这两点看,S驹井应该是本家,而音次郎才是支系。S驹井的地址长期位于京都市新门前通,具体地点位于新门前通与大和大路通的交叉口附近(图2)。明治晚期,其店主名为驹井祥邨(亦有资料作“驹井祥邦”8),因此后来又称“祥邨S驹井商店”(“祥邨エス駒井商店”)9。到了大正时期,该店的负责人先变成了驹井弥一,又在1914—1915年间,改由驹井信三出任。此三人应该都是老清兵卫长男一系的后嗣10。不晚于1918年,S驹井改制为企业,公司名作“合资会社S驹井商店”(“合資会社エス駒井商店”)。笔者未能在任何1925年以后出版的日本全国或京都地方行业资料中找到它的名字,S驹井可能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便停业了。(图3—图5)
与之相比,驹井音次郎一系更加著名。初代音次郎的师傅是肥后镶嵌工艺师三崎周助。后者曾偕家人到京都游历,此间妻子突然身染恶疾,承蒙驹井家接济照料,才得以在京都安心养病,为报答此恩,特收时年13岁的音次郎为徒。音次郎修习半年后出师,随后在自家工坊中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并逐渐闯出了自己的名声。(图6、图7)
明治至大正初期的外贸型布目镶嵌制品中,若以细节之精细,纹样之华美而论,全日本罕有能出音次郎工坊之右者。一些顶级制品,造型复杂,不但在制胎和錽金银过程中一丝不苟,还引入了本镶嵌、高肉雕等其他日式雕金技法,堪称一绝。根据二代音次郎撰写的《故驹井音次郎略传》11,1891年,经当时在宫内省任职的维新派政治家品川弥二郎的引荐,音次郎家向明治天皇献纳了自己精心打造的大型饰盘和观音像。这标志着他们的作品受到了来自官方和皇室的最高认可。驹井音次郎商店还曾参加过多个重要展览会,并屡获嘉奖。这些共同为音次郎奠定了在京镶嵌业,甚至整个日本金工界的地位。
图6-1 驹井音次郎商店制庭院纹烟盒(正面)
图6-2 驹井音次郎商店制庭院纹烟盒(反面)
除了参与设计和生产,音次郎还担任过池田商会的京都支店长。池田商会是起源于神户的一家外销工艺美术品商行(神户和横滨曾设有外国人居留地),开办者为池田清助。不少明治时期的音次郎家作品,就是通过该商会出口到海外的。明治后期,池田商会也改以公司制运营,名作“池田合名会社”,京都分店的地址为“新门前通小堀西”12。
驹井家分家以后,音次郎的工坊和门店通常根据“音次郎”的拉丁化转写Otozirou,而称作“O驹井”(オー駒井,英文作O. KOMAI—这个英文名甚至出现在了他们的店铺招幌上,图8)13。其京都总店一直位于古门前通与大和大路通的交叉口附近。当时的京都人一般以相邻的路口来表述建筑物的位置,因此在文献史料中几乎找不到任何数字编号,而根据驹井音次郎的英文广告和产品随附的宣传卡,其实际地址为古门前通三十三番地。古门前通与S驹井所在的新门前通是两条彼此临近的平行道路,均呈东西走向,它们最西边的起点便是大和大路通(南北走向)。可见,驹井家的两个门店相去不远。“二战”前,在这一带经营的京镶嵌业者还有中川喜三郎(新门前通)和下文会再度提及的早安商会,其他重要外销金工制品商则有以铜器为主的熊谷家(亦处于新门前通近大和大路通的位置)。
音次郎家也仿效其他传统工艺师家系采用了袭名制。1906年,初代音次郎退居二线并改称驹井周亮。其长子(1883—1970,本名清兵卫,即以他的祖父之名命名)遂继承家业,成为了二代音次郎(20世纪20年代中叶一度雅化为“音治郎”,后又改回)。二代音次郎时代,在艺术水准上虽无明显精进,但却不断设法拓展市场。除了在京都当地销售产品和继续参加各类博览会(如1915年的芝加哥世博会)外,还开设了新门店。大阪店在1919年8月开业,地址位于大阪市末吉桥通四丁目,20世纪20年代后期迁移到心斋桥北口。它由前川纪一郎全权负责14,形式上近似于加盟店。稍晚些时候,音次郎的产品又打入东京市场,这回店面直接开到富有的西方游客和外交官们经常下榻的帝国饭店内15,与大久保兄弟商会、旭商店、植田商店等外销珠宝银器商同处一地。上述这些门店一般就以“驹井镶嵌店”为名。除铁錽金银制品外,大阪店还兼售过白银打制的烟盒、雪茄盒等面向西方人的小银器,东京店大概同样如此。驹井音次郎商店还一度涉足于外销铜器领域,甚至曾将一些布目镶嵌器批发给上面提到的京都能川等外贸型铜器店去零售。约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音次郎家的产业也改以企业形式运营,公司名作“合资会社驹井音次郎商店”。他们一直运营到1941年,即旨在加强战时物资管控的“七七禁止令”颁布的次年,才不得不终止了营业。
图7 驹井音次郎商店制万字纹鼻烟盒或印章盒
图8 1925年驹井音次郎商店广告
注释:
1初沢敏生《わが国における象がん制造业の生産构造》,《福岛大学人间发达文化学类论集(第1号)》,福岛大学人间发达文化学类,18页,2005年6月。
3清水三年坂美术馆《骨董‘绿青’〈Vol.32〉特集清水三年坂美术馆コレクション 世界を惊かせた幕末明治の金工》,81页,マリア书房,2007年。
4Oliver Impey, Malcolm Fairley, The Nasser D. Khalili Collection of Japanese Art―Meiji No Takara Treasures of Imperial Japan (Metalwork Part I),Cat. 13,The Kibo Foundation, 1995.
51924年版的《关西四大都市商工名鉴》(大阪商工协会《关西四大都市商工名鉴》205页,1924年)作1841年,可能是阴阳历换算有误,亦或指的是清兵卫的创业年份而非音次郎的出生年份。
6具体时点不确,可能是1894年前后老清兵未过世时的事,或者1906年二代音次郎接任时的事。
7商工社 《日本全国商工人名录(增订五版)》,40页, 1914年。
8同7。
9金泽芳雄《日本商工人名录》,45页,日本商工人名录发行所,1914年。
10《明治之宝》一书提及其创立者为老清兵卫之女,见:Oliver Impey, Malcolm Fairley, The Nasser D. Khalili Collection of Japanese Art―Meiji No Takara Treasures of Imperial Japan (Metalwork Part I),Cat. 35.即便如此,弥一、信三等也只可能是老清兵卫的儿子家的男性后裔。
12小菅庆太郎、吉野久和《京都商工人名录(明治38年版)》,64页,合资商报会社,1905年。
13Oliver Impey, Malcolm Fairley, The Nasser D. Khalili Collection of Japanese Art―Meiji No Takara Treasures of Imperial Japan (Metalwork Part I), p.40。
14高柳松一郎《大阪商工名录(昭和八年改正)》,321页,大阪商工会议所,1933年。
15高濑木吉《大日本商工录(第12版)》,68页,大日本商工会,19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