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乔的异想世界》:战时语境下儿童世界观的瓦解与重建
2020-08-06叶艳萍
叶艳萍
《乔乔的异想世界》讲述的是一个在洗脑教育下对纳粹文化疯狂崇拜的10岁孩子,目睹了帝国溃败时的众生本相后,幡然醒悟并重审自身的故事。影片中的乔乔是二战时期千千万万孩子中的一员,他们是帝国机器培养出来的忠诚追随者,在未建立正确认知之前便被畸形的纳粹思想成功驯化。幸运的是,乔乔在母亲的引导下和犹太女孩艾尔莎的相处中没有走向畸变,在经历了无思盲从——挣扎怀疑——笃定坚毅三段心路历程后,乔乔守住了最后一份人性之光,“放飞”了艾尔莎。影片没有一以贯之地承继以往战争题材影片对成人世界的投射,也没有一味地进行控诉说教,只是将一名小纳粹成员置于聚光灯下进行审视,通过乔乔、克伦森多夫上尉和艾尔莎等多重视角解读战争的残酷性,因此显得更有力量和说服力。
一、反类型叙事下的群体盲从与个体苏醒
在《乔乔的异想世界》中,导演塔伊加·维迪提新鲜破格,将目光从硝烟弥漫的战场转至纳粹党后方的准军事组织——希特勒青年团。作为纳粹帝国培养人才的“摇篮”和狂热主义的试验场,该团体也被称为“柏林的最后一道防线”,因为政策强制性的要求,几乎所有的德国青少年都要加入,并随时准备为纳粹帝国殉葬,影片中的乔乔就是青年团少年训练营中的一员。在这里,男孩要学会行军、防毒、投掷子弹和杀戮,女孩要处理伤口、整理床铺和学习如何受孕,为帝国生育血统崇高的后备力量。电影开篇便使用黑白影像重现二战期间纳粹分子对希特勒的狂热追寻,在群体性的引导和纵容下,一群童稚未脱的孩子白天在山林原野中互相攻击同伴,晚上围着篝火焚书起舞。缺乏自主判断的孩童在集体盲目崇拜中走向极端之恶,主创将这段触目惊心的历史复刻到影片中,一方面再现了纳粹之恶,一方面剖析出罪恶之本源。这种反类型的叙事手法一改传统战争题材影片对罪恶的正面痛斥,从而揭示出芸芸众生皆是斗争的受害者,这是创作者对历史过往的全新解读和思考。
“我们会把我们的敌人碾成渣滓,然后把他们的坟墓当厕所。”这种煽动性的说辞熟练地从一个10岁孩子的口中说出,可以看出从语言到思维的全盘法西斯化已经渗透到德意志的各个阶层。久望深渊,必被深渊反噬,乔乔被后天灌输的种族仇恨和反犹太主义,衍生出了一位“精神上与其同在”的元首形象,这位臆想版的阿道夫·希特勒时刻“鞭策”乔乔要有“蛇的头脑、狼的身体、豹子的胆子”。而在现实生活中,乔乔的母亲罗茜却是一位极权愚民政策下的高度清醒者,她轻快活泼,对生活满怀希望并能随时起舞,面对与乔乔政治上的分歧,罗茜没有急于对儿子进行信仰重建,而是用无限温柔引导乔乔应该像10岁孩子一样生活“去爬树,然后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对于乔乔来说,母亲教会他的是永远乐观积极地去生活,乔乔面部被炸弹误伤留下疤痕,罗茜鼓励他:享受注目礼吧,孩子,不是谁都有运气长得蠢。与成人社会群体性的被动盲从相比,罗茜暗中加入反纳粹组织,成为第三帝国掘墓人中的一员,还私藏犹太女孩艾尔莎,鼓励她要“敢于直视猛虎的眼睛”。
罗茜用乐观豁达的胸怀和满怀希望的笃定支撑着乔乔和艾尔莎的精神世界。与之相对比的拉姆小姐则是一位在帝国宣传机器洗脑下的极端恶魔,她向一群价值观摇摆的孩子灌输血统高贵论,歪曲犹太人是“青面獠牙和鱼交配的种族”,在帝国溃败的最后一刻,她还丧心病狂地将无数的孩子推向战场成为炮灰。“造物的神话总是让世界充满着美善、丑恶、苦乐等的矛盾冲突,形形色色的事物总是通过不同的相互对立、对比、对照的因素呈现在人们面前。”[1]罗茜和拉姆是电影里仅有的两位成年女性,她们是善与恶在世间的践行者,拉姆小姐的疯狂更衬托出罗茜良善之心的可贵。显然主创没有将主题定格在固性的善恶观表達上,而是通过影片最后罗茜魂断绞刑架和拉姆命丧战场,将作品的叙事主题由控诉战争升华为更深邃的消除偏见和无知上来。
电影中对于克伦森多夫上尉的人物塑造堪称神来之笔,作为一名纳粹伤兵,他早已看透了战争的荒唐可笑,但是由于职责所在不得不继续为作恶多端的国家机器服务。看到孩子们沉溺于焚书的狂欢并一步步被罪恶裹挟,他除了悲痛无奈只能饮酒买醉,无力反抗战争机器的荼毒,但是当纳粹党屡战屡败、生死存亡之际,他却选择重披战袍捍卫即将坍塌的国家。如果说母亲的死和艾尔莎的陪伴是乔乔世界观瓦解的推动力,那么克伦森多夫上尉对犹太女孩的暗中相助和对乔乔的拯救,则重建了乔乔内心的人性光辉,自此乔乔不再受制于精神元首的驱动,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回归。关于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导演塔伊加·维迪提这样解释道:我只想人类能更加包容,分享更多爱而非仇恨。在今天的国际电影市场中,高成本快节奏的商业片占主导地位,反战题材电影虽然佳作不断,但是受历史题材固有的沉重性和悲怆性所限,在年轻受众的心中普遍呼声不高。电影《乔乔的异想世界》片名新巧,切入点独特,在魔幻荒诞叙事中嵌入反战意识,暖色调影像和人物行为、身份的反差冲减了影片的肃杀氛围,更容易吸引大众眼光的驻足。
二、视觉话语的隐喻符号与意指实践
《乔乔的异想世界》难能可贵的是在荒诞与现实之间寻求到了微妙的平衡,乔乔幻想出的希特勒形象是他对纳粹狂热追寻的具象表现。同时通过影片我们可以看到,以乔乔为代表的德意志儿童都是普遍的“失父者”,所以这个臆想版的元首形象也是乔乔思父之心的幻影,因为受儿童逻辑的局限,这个想象版的希特勒显得幼稚滑稽,这也给影片的荒诞幽默注入了一丝浪漫主义。同时,因为儿童想象世界的丰富多变,使得影片处处充满浓重的符号象征意味。创作者们通过道具、场景和人物动作展现了多种指涉意义的隐喻符号。其中由“蝴蝶—鞋带—舞蹈”三种事物构建了一根完美的意指链条,并通过丰富的视觉话语和文本图像,完成了儿童想象世界向社会困症的延伸。“那些承载了底层诉求与公共疼痛的话语内容得以突破画框本身的限制而进入图像之中,从而成为通往公共话语生成的‘意义制造者”[2]由此可见,对具体隐喻符号的解读可以更细致地探究电影所要表达的主旨思想。
《乔乔的异想世界》英文名为Jojo Rabbit,所以兔子在影片中承载了更深层次的意义,在纳粹少年训练营里,乔乔面对可爱的兔子不忍痛下杀手,被同伴嘲笑为乔乔兔,这与纳粹士兵所追求的“蛇的头脑、狼的身体、豹子的胆子”不同,乔乔象征着在威权压迫下孱弱胆小的兔子形象。被关在暗格里的艾尔莎也被乔乔的画作直观地表述为被囚禁的兔子,对自己和犹太女孩的同种认构,恰恰说明乔乔脑海里的种族主义观念正在悄然瓦解。纵观影片,无论是乔乔还是被藏在墙体里的艾尔莎,还有为国家生育了18个孩子的拉姆小姐,其实都是像兔子一样臣服于威权统治的生灵,有着“高贵血统”的雅利安人在战争屠杀中也会像犹太人一样被湮灭,这是被灌输“血统高贵论”的乔乔劫后余生的醒悟。而只有像母亲罗茜那样怀着对秩序的渴望和对强权的反抗,才能使世界不再生灵涂炭,人人可以为自由起舞,这才是真正的值得颂扬的“蛇的头脑、狼的身体、豹子的胆子”。
同样,鞋带作为电影里最重要的隐喻符号,意指乔乔的内心的成长和世界观的重建,作为一名渴望加入希特勒私人护卫队的纳粹追随者,乔乔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个连鞋带都不会系的孩童,这种理想与现实的错位,一针见血地讽刺了纳粹宣传机器对民众全方位的洗脑。罗茜故意将乔乔两只鞋的鞋带绑在了一起,上一刻还在叫嚣着“金属才是世上最强大的东西,紧随其后的是炸药,然后是肌肉”的乔乔,下一刻直接被绊倒在草地里,微妙的反讽意味展现了罗茜对孩子潜移默化的引导,也显示了电影主创对表达意图的精准拿捏。影片第三次系鞋带的动作是乔乔心灵成长和世界观瓦解的转折点,乔乔追逐蝴蝶到绞刑架下,映入眼帘的是妈妈的那双红皮鞋,此时罗茜并没有全身出境,画面只有乔乔的头部和母亲悬挂着的一双脚,镜头语言的简洁克制让受众和乔乔一样痛心疾首。此时乔乔哭着为母亲系好了鞋带,完成了精神上的成长仪式,也是乔乔对母亲的最后反哺。影片最后艾尔莎和乔乔准备走出家门拥抱自由,乔乔帮助艾尔莎系好了鞋带,这是他对种族平等的认可,也是他成长为独立个体的视觉隐喻。乔乔从不敢直视同伴们对兔子的杀戮到亲历尸横遍地的战场,是时境之残酷;母亲和艾尔莎用女性的温柔和坚毅守护住了乔乔内心的良善,这是人性之美;乔乔对艾尔莎从恐惧到心生愛意,最后选择让她拥抱自由,是自然之本心。
罗茜说:跳舞是自由人的事,像蝴蝶一样自由的舞蹈是多么可贵。而影片最后,德意志帝国覆灭,在摆脱了“希特勒”纠缠不休的畸形指引后,乔乔和艾尔莎在街头起舞,这段舞蹈是在庆祝久违的和平和一对少男少女的成长。鞋带象征成长,蝴蝶象征爱,舞蹈象征自由,由此一条“蝴蝶—鞋带—舞蹈”的隐喻链条完美对接。影片对犹太少女艾尔莎的塑造也打破了传统受迫害者的刻板形象,“我们和你们(纳粹)都一样,但是我们是人类”是艾尔莎面对种族歧视的不卑不亢,也让乔乔看到了犹太民族具有和雅利安人一样非凡的智慧。电影主题呈现越是举重若轻,带给观众的反思就越深邃,孩童的异想世界越是狂热和丰富,讽刺意味和悲剧色彩就越浓重。表现手法的荒诞性虽然使影片脱离了现实生活,但是恰恰表现出个体被政治高压异化和对异化环境的绝望,在世俗社会的孤立无援才会选择用荒谬的想象反抗外界操纵。种种荒诞怪异的行为影射了二战期间社会环境的病态以及个体对社会秩序的渴望,正如死里逃生的约克脱下并不合体的纳粹军装对乔乔说:再见了乔乔,我要回家亲吻我的母亲了!
三、色彩与构图的双重美学表达
《乔乔的异想世界》不仅在文本层面精心构筑了隐喻符号和意象迷宫,还通过强有力的色彩对比进行情感传递,色彩是在创造情绪意境上最具有感染力的视觉语言,可以确立影片的主题基调和风格特点,从而达到意象合一的目的。“电影色彩的意义不在于画面色彩的漂亮与美感,也不在于局限衬托人物、渲染环境和背景气氛,更重要的是在于色彩在现代电影艺术观念和电影叙事中具有独特的视觉语言表意功能和艺术特征。”[3]导演塔伊加·维迪提在影片中通过强烈的冷暖对比、明暗对比展现作品的主题基调。电影的前半部分,场面与色调清新明亮,用了大量的黄色系呈现影片的魔幻色彩,由导演亲自饰演的希特勒元首穿着纳粹冲锋队的褐黄色制服,加上诙谐的语言和活泼的肢体动作,小丑般的形象不仅暗喻纳粹行为的丑陋不堪,还增强了电影的喜剧效果。影片的外景多拍摄于绿意盎然的春天,再佐以大量的黄色建筑,高亮度和低饱和度的相互交叉,营造了一个孩童意识里的梦幻世界。但是随着罗茜的死亡,影片的色调转为强烈的阴郁和灰暗,画面不在展现外部空间,人物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乔乔的家,特别是对最后战争场面的刻画,明亮的小镇变得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色彩基调的鲜明对比极具张力地凸显了影片的主题表达。
高亮度的色彩运用使孩童世界淳朴的真善跃然光影,除此之外,影片还用了大量的绿色来暗示希望和新生,由斯嘉丽·约翰逊饰演的罗茜在电影中每次出场都是优雅美丽、充满自信,衣着和房间的粉刷都是以绿色为主色调,绿色对于罗茜是和平的希望,而艾尔莎重获新生后,穿着绿色的上衣起舞,此时绿色代表自由。“色彩作为电影视觉语言元素,其语言修辞功能最常见的方式是象征和换喻,色彩赋予形体以灵魂,正如声音赋予语言以情感。”[4]使用色彩作为视听语言可以外化人物的内心世界,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生动、富有生命质感,同时可以传达出影片隐晦的寓意象征。除此之外,影片还借助了超现实主义的的表现手法来表达人物潜意识的种种状态,这种表达方式可以直观地展现出人物心理的“无意识想法”,比如乔乔对艾尔莎心生爱意,看见自己肚子里住满了色彩斑斓的蝴蝶,观众可以通过非现实的画面,直观感受出少年情窦初开时的羞赧和狂喜。
同样,画面构图也是视听语言的物质显现,对于特定性的场景选择是创作者传达主观意图的途径,例如在青年团少年先锋队的训练场地上,画面的下半部分是一帮听从训话的纳粹士兵,上半部分是大量的土黄色的三角形帐篷,暗喻德意志帝国已经日薄西山,终究要被埋葬在坟墓中。晚上在经历了焚书的狂欢后,火光闪烁、肆意飞溅映衬出每个帐篷里都闪现着鬼魅的身影,烧毁了书籍的纳粹党形同豺狼走兽,狂热的行为和飘忽闪烁的影像相辅相成,匠心独到的场景符号是对第三帝国的无尽嘲讽。而当罗茜与乔乔在郊外谈心时,画面背景是一座绿得郁郁葱葱的大山,还有潺潺的流水,人物在画面的左下方且面前是一段长长的阶梯,暗指罗茜在引导乔乔该如何选择一条正确的路。在罗茜被绞死之后,画面又多次出现了窗户的大特写,意指民众的麻木不仁和纳粹政治的冷漠。影片中蕴含深意的色彩运用和画面构图俯拾皆是,通过对“画面中的画面,文本中的文本”进行解码,是直抵电影核心的重要路径,也可以看到创作者对影片基调的把控非常纯熟。
通过儿童视角展现战争残酷性的影视佳作众多,孩子的天真烂漫和现实的残酷形成的巨大反差,让电影的主题表达更有冲击力和说服力。无论是饱受赞誉的《美丽人生》(1997)、《穿条纹睡衣的男孩》(2008),还是晦涩难懂的《铁皮鼓》(1979)都曾从孩子的角度批判了纳粹政治的暴力和杀戮,但是,《乔乔的异想世界》不同于以往此类影片的拍摄手法,而是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荒诞叙事的手法将反战意识的内核包裹在影片中。比如恐怖骇人的盖世太保重复了十多次的“德意志问候”,不但产生了啼笑皆非的荒诞感,还极尽嘲讽了纳粹党的小丑形象,通过怪诞的艺术形象来折射异化的世界,以创造荒诞的艺术形式来反抗荒诞、追求自由,这是主创们别具匠心的构思。
结语
《乔乔的异想世界》超越了战争题材影片的固有框架,用荒诞与真实交汇、欢快与沉重并行的方式表达了对战争原罪性的批判,主创们用全新的表达方式和孩童视角,流源回溯二战期间泯灭人性的强权政治和病态狂热。通过乔乔的信仰重建阐明了仇恨源于欲望、无知来自偏见的宏大主题,作品对社会和人性欲望的诸多思考以及反战理念的推广,对当今社会仍具有警示和现实功用。不要让战火的硝烟泯灭人性的良善,不要让沸腾的欲望毁灭自由之光,以和平大爱的方式构建全球命运共同体。
参考文献:
[1]赵阳.善与恶的变奏—从《悲惨世界》的“恶人形象”反观雨果的人道主义[D].苏州:苏州大学,2009.
[2]刘涛.符号抗争:表演式抗争的意指实践与隐喻机制[ J ].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17(04):102.
[3][4]徐恩玉.电影色彩语言的表意功能与艺术特征[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