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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行在直立世界

2020-08-06许仙

延河 2020年7期
关键词:幻影老婆

许仙

我们渺小

但仍会颤栗

——陈先发《寒江帖》

有时候是会发生这种怪事的,但原因却不得而知。

有天早晨,我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睡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一头母猪;我一眨眼,母猪又变回了我的老婆。又有一天早晨,我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头大象——一头背对着我侧睡的大象,我看到大象宽厚的后背,甚至透过覆盖着大耳朵的大象脑袋,我都能看到脑袋前面发出呼噜声的长鼻子。正当我神志恍惚时,大象朝我这边转过身来,我看到的当然是我老婆的瓜子脸。

不然,睡在我床上的还能有谁呀。

那张瓜子脸因为睡眠过度或睡眠不足而有些浮肿,瞪大的双眼更像两颗蟠桃,圆滚滚的,吃惊地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从阳台上溜进来的史莱克。史莱克是我豢养的一条狗,因为太丑而有此狗名;它第一次进家门时,我老婆就惊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狗!她拒绝与它有任何接触,更不要说允许它上我们的床了。这一刻,她就是用那种像警惕地盯紧史莱克的眼光,盯着我,令我心下大骇,莫非她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才如此吃惊的?

我慌忙别转头,迅速掀开被子,假装上班要迟到的样子,也催她赶紧起床吧。

她坐起身,伸展开雪白的双臂,伸了个懒腰后,突然又躺回到床上,右手用力拍拍床铺,厉声地叫我躺下。

她歪着个脑袋,两眼发直地盯着我问:“周六,你要去哪个家上班呀?”

“糊涂!”我重重地拍一记自己的右脸,又回到床上,抱住老婆继续睡。

每晚,我们都是以相拥而睡开始,到背靠背醒来而结束。

“糊涂蟲。”她亲昵地骂我,作为惩罚,她俯身向我,弹出右手的食指,用它的指肚摁住我鼻梁的上端,一路用力刮到下端。

我们无聊时经常玩牌,谁输了,就是这么被对方刮鼻子的。

幻影就是这么悄悄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起初我也没把它当回事,压根儿就没太在意,毕竟变形的只是自己的老婆;要知道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七年多,照“七年之痒”的婚姻规律,这时候难免会在夫妻感情上出现某些偏差,偶尔出现这样那样的奇怪幻影,也纯属正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时间会摆平一切。

但是,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我走到阔板桥公交车站准备乘车上班时,居然看到在站牌前有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它展开的像屏风般的羽毛异常漂亮,吓了我一大跳。怪怪,在城市的大街上,哪里来的孔雀呀?我眨眨眼,孔雀还是孔雀,怎么回事?我又眨眨眼,孔雀终于消失了,变回一个穿花裙子的小个子女人,正在向她的男友撒娇。我敢肯定他们尚未确定关系,或者刚刚才确定关系,但绝对不可能是正常夫妻关系。我是过来人,夫妻之间是不会再有这种暧昧而又亲热的举动的。但我纳闷的是,开屏的孔雀都是雄性的,怎么会是个女人变的呢?难道变形是不管性别的,你想怎么变就怎么变?

这是多么随意或者说随心所欲的事情呀。

在这对恋人的边上,站着一个戴顶银灰色旅行帽的老男人,他把帽舌头往下压了压作为掩护,一直偷偷地盯着那个开过屏的小个子女人,一对剪刀眼从头到脚地剪着她身上的花裙子,非得剪到她赤身裸体才心甘。

当然,这只是我对他观察所得出的结论。

或许这并不是老男人的感觉,而是我自己的感觉。

想到这一层意思,我都替自己感到难为情,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无耻下流。说实话,小个子女人虽然体形比其他女人都小一号的,但身材却是袖珍版的极致,小脸儿是韩版的,最流行的巴掌脸;铅笔腰挺着倒三角的大胸,乳房高挑,仿佛她偷了两只大海碗,倒扣在衣服里面一般,但薄煞煞的裙子压根儿就藏不住它,令人有种向超市管理人员揭发她的冲动;还有那诱人的翘臀,肉嘟嘟的,在她抖动的短裙下摆底下,忽闪忽闪地抓人眼球……正当我也冲她发呆时,我突然被老男人吓醒了,他变成一头老狼,样子更像狗,但应该是一头狼吧,正向她慢慢地接近,伸出湿漉漉的大舌头,嘴角滴答着胶水般的涎液。我赶紧闭上眼,摇摇头,又睁开,我这才发现自己要等的公交车已经到了。

我上车后,透过缓缓移动的车窗,看到老狼已经恢复为戴银灰旅行帽的老男人。

我这是怎么啦?病得不轻嘛,幻影都开始从家里延伸到家外了,看来症状是越发的严重了。可我就是不清楚幻影是怎么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吗?家庭压力?我和老婆好像还没有紧张到这种程度;社会压力?房贷我们还能应付,再说目前我们还不想要孩子,生活也过得去;工作压力?这半年来工作是确实忙了点,因为半年前我们单位换了老大,在前一任老大时期,我白白浪费了八年青春岁月,我就想在新任老大面前,努力工作,好好表现,力争在两三年内有职务上的突破,不说弄个部门经理当当,至少也要当个部门副经理吧;即使如此,我也还远远不是那头被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所以,我就不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这肯定不是眼睛的问题,确切地说,不会是眼球的物理问题,而是我的心理问题。

大家都学过辩证唯物主义,知道物质决定意识;那么,有谁能告诉我,决定我产生幻影意识的物质,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下了公交车,站在路边,让饱含汽车尾气和扬尘的春风,拍醒我昏沉沉的头颅。我对自己大声吼道:“童佛啊童佛,你给老子醒醒吧,瞪大你的贼眼乌珠,这个世界依旧如故。”从沈家桥车站到单位仅五百米路,我一再地告诫自己,新老大开始注意到我了,所有的付出,都开始有回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这个畜生可不能给我掉链子呵。

可是,就在这天下午,就在单位机关干部和部分员工代表的会议上,我开始还乖乖地正襟危坐在下面,微微仰起充满敬意的笑脸,朝坐在主席台中央的新老大,始终保持着强有力的媚笑,积极地在她每讲完一节话时,听话而又夸张地点一下头。但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新老大说着说着,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根长长的像火钳般血红的蛇信子,就像是去舔食一只从它面前飞过的蝴蝶一般,蛇信子嗖嗖地冲我叮上来,把我吓得魂不守舍,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并在十二分安静守纪律的会场上,仓皇失措地直起身来,傻呆呆地愣在那儿。

直到新老大忍无可忍,愤然摘下眼镜,当众大声点我名:“童佛!”

如雷贯耳。

我这才被她点醒,惘然若失地赶紧坐下,低头不敢看新老大。

新老大清了清嗓子,重新强调了一下会场纪律,又开讲了,我才敢偷偷地慢慢地抬了些头,眼睛只抬到桌面的高度,眼珠子使劲地朝上翻,用眼眶顶端的余光,瞄了瞄新老大。她已是真身,而不是盘坐在上面的眼镜蛇——一条真正戴着眼镜的眼镜蛇;只不过,我到今天才发现,她的脸形倒是有七分像专跟葫芦娃作对的蛇精。

难道这也是幻影吗?

会后,新老大果然把我叫住了。这是我最最担心的。她故作和蔼可亲地、十分关切地询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领导在没有掏到实情之前,是决不会批评你的。但这件事我能当着她面讲吗?我要是说我看到她变成了一条眼镜蛇,被她吓了个半死不活才失态的,我还要不要工作了?至于想升职啥的,就更不用说了。

我当然不能说,但新老大亲自开口问了话,我又不能不说,可我又想不好该说什么、怎么说,简直难为死人了。我只有头越垂越低,脸越涨越红,恨不能二楼地板为我开个洞,让我直接掉到一楼,就阿弥陀佛了。新老大见我如此窘相,就继续鼓励我。她说我的工作表现她是一直看在眼里的。她说我一直以来都非常不错,让我再接再厉,戒骄戒躁,切不可刚刚有点成绩就骄傲自满,放纵自己,自毁前程。我就只有拼命地点头,嘴里嗯个不停。新老大又说她会继续关注我今后的表现,并亲昵地拍拍我的肩头,激励我好好干。我是千恩万谢,一再地谢谢董事长。

我說我一定谨记她的教诲,一定好好工作,刚才我只是……

我刚鼓足勇气,想坦白时,新老大未等我把话说完就抽身走了。

她很忙。是呀,是老大都忙的。她已经在我这个小人物身上浪费了不少时间,简直是罪过呀。我也知道对于新老大而言,凡事只要她把话说完就行了,至于手下的话是完全不用听的,听了也不会入耳的。要不,怎么叫老大呢。

我终于松了口气,又是沮丧,又是激动。

现在好了,在家里,在街上,在单位,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幻影了。

我就像一个患了小病的人,因为耽误了治疗时间而最终酿成大病,现在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我曾经天真地想过戴墨镜,可能会有所改观,像虹是由雨珠折射后的光线形成的,改变光线的颜色或角度,就能像消灭虚幻的虹一样消灭幻影。我就去社区门口的宝岛眼镜店测过视力,我知道我的视力好得很,在全民普遍近视的当下,我算是个例外,所以在眼镜店里,我不敢说自己是近视,只说是散光,我想配一副有助于矫正散光视力的眼镜。那个清秀的男孩给我测过视力之后,肯定知道他上当了,他啥都测不出来,他啥也没有说,只是请我去医院看看,除了眼科。

我当然知道我眼睛好得很,我知道去医院必须告诉医生求诊的原因,我还不想让人知道我能看到幻影,就像相信迷信的人,说狗和天真的小孩能够看到幻影。他们所说的幻影是指鬼,或者说人的灵魂,跟我看见的幻影是不一样的,难道我见到的是具有动物灵魂的人吗?或者说是藏在人身上的动物灵魂?但我还是在宝岛眼镜店买了一副墨镜,我想试试。

我一出店门,就戴上墨镜,天空、事物和人顿时都变成了墨绿色。

可是,一旦有人变形,那变形后的动物却不是墨绿色的,而是动物本来的颜色。

由此可以推断,我看到的幻影并不是眼睛看到的,而是我从内心想象出来的。

最终我还是去了医院。我并没有选择离我所在地比较近的医院,我独自出差到山西太原时,去了当地的一家医院。我先看了眼科,与眼科医生探讨了眼球变异是否造成幻影等问题。最后我接受眼科医生的建议,去了神经科。神经科医生给我做了全面检查,他精通人体的每一个穴位,用专业的穴位论给我讲究了经脉的工作原理,然后用他那铁条般坚硬的手指,捏遍了我的全身,边捏边问了许多问题,最后他得出结论,用他的食指点点我的太阳穴,他说问题有可能在这里面。

于是,我又来到精神病科。

这时候已是下午一点。上午我看了两个科,从神经科出来时,已是医院的午休时间。我去大街上吃了碗抻面。时间还早,我又在大街上走了走,感觉那碗抻面跟没吃一般,还是感到饿,就走进另一家饭店吃了碗剔尖,这下总算饱了。我托着个大肚皮回到医院,坐在门诊部一楼大厅里等待精神病科的医生开始上下午班。

谢天谢地,我打了个瞌睡,终于把一点钟等来了,我跑去精神病科,其实是不用跑的,门诊室里就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的,没有病人。正在玩手机的医生突然抬起头来,吓我一大跳,他居然是个鸟人。不,不是幻影,而是真身。这让我怎么说呢,他的脑袋就是按照鸟头形状制造的,我一眼看还以为此人戴了面具,但再一眼看发现却是真的,他的头就长得像鸟头。我笑了,我觉得精神病科医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顿时信心百倍,认定他能看好我的毛病,如果我有毛病的话。

鸟头医生很和善,尽管我看不出他年纪,但他应该有点老了,他帮我把病状梳理了一遍,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幻影的,什么时候从家里转移到家外的,什么时候一天出现多次幻影的,什么时候幻影停留在我眼前的时间超过十秒、三十秒……他一边帮我梳理症状,一边在一叠白纸上做记录。

我就知道这个鸟头医生有本事。

他问完症状后,就问我做梦吗?我说做呀,我是太会做梦了,天天做的,而且一个晚上要做好几个梦,一个接一个,像做工作一样,不会因为工作性质的不同而有所停顿,各种不同的梦,我都可以连着做下去。我问幻影跟做梦有关吗?他说也没有多大关系,是人都会做梦的,也都要做梦的,只不过,有的人做了梦知道自己做过梦,有的人做了梦却不知道自己做过梦,还以为自己从来不做梦呢。

“那您问我做梦干吗?如果没关系的话。”我问。

“我这不是在找起因吗?”他说,“从梦的角度看看,是否能找到你出现幻影的起因。”

他又说:“只有找到起因,才能治愈你这个毛病。”

他说需要对我进行催眠。我就听话地躺到门诊室里靠东墙的铺白布的小床上,双腿并拢,双手横在胸前,十指交叉,眼睛盯住他手中左右摇晃的亮闪闪的小锤子,慢慢地慢慢地闭上双眼。可是,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因为中午在一楼大厅里等待时,我已经打够了瞌睡。我在单位上班时,午休时也是习惯坐在办公室里打个瞌睡,下午就精力充沛,工作很卖力。他试了几次,在我看来都失败了,但他却说是成功的。

他说这就证明幻影与梦没有关系。

我都不清楚这个结论他是怎么得来的。

后来,他就长篇大论地告诉我,人类居住环境的日益城市化,势必造成城市植物的日益单一化,而植物日益单一化而造成生物的日益单一化,而动植物日益单一化,又造成世界的日益单一化……他绕来绕去的话语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这跟幻影有半毛钱关系?最后,他终于总结道,在如此单一化的世界里,人是最最单一化的物种,所以人为了谋求生存,因此而诞生出某些症状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比如幻影,也就是说,我这个毛病还不算是个毛病。

果然是精神病科医生,了不起哪,三下五除二就诊断出我是个健康人。

“像你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你不妨留意一下,就会清楚的。”他非常客气地送我走出精神病科门诊室,微笑道,“你没有毛病,你只是需要适应一下现实环境而已。”

于是,我就很健康地从山西太原回到了杭州,尽管我的症状并没有丝毫的改善,但我时常会想到这位鸟头医生的医嘱:“留意和适应。”

我发现他的话不无道理。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初中同学会,有两个男同学为一个已经做了别人老婆的女同学在聚餐桌上争风吃醋,就因为她曾经是他们俩的初恋,当然不可能都是她的初恋,要是也只能是其中一个,真他妈的没意思。其中一个张同学和女同学风言风语后,起身要与她喝交杯酒;另一个李同学就冲过去推他,两人恶言相加,最后就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扭打起来,活脱脱上演了一出狗咬狗的好戏。我是冷冷地坐在那儿,除了观察这两条疯狗,还观察那只装傻的小狐狸,以及其他热衷围观的老同学,他们虽然没有出现幻影,但我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完全都和我一样,他们也应该看得到幻影。

他们无非不说而已,就像我这样,谁敢说呀。

突然,不知周围哪张餐桌上爆出声来:“动物世界,动物世界。”

我哈哈一笑,原来还有人跟我一样。

不过,我还是被幻影逼到了绝路上。

我已经工作了九个年头,结婚也七年多了,我都三十三岁了,老婆也三十一岁了,但我们至今仍不敢要孩子,是我不敢要,老婆是闹了几年了,她心心念念想要个小孩,她说再不要的话,她就是大龄孕妇了,以后会很难生的,说不定她就会死在产床上的。但我求她再等两年,就两年,让我在事业上再搏一搏,两年后无论我上去了,还是上不去,我们都要个孩子,不,要两个,好不好?老婆终于松口答应了。这几年在避孕的夫妻生活中,我因为心生内疚,相对就主动积极些,来弥补她短暂的遗憾,让她感到寻常日子的幸福和快乐。

但是,这一回我的麻烦可就大了,我正在她身上运动时突然就不行了,我就拼命地努力,但越努力就越不行,那是真的不行,我就灰溜溜地从她身上下来了。

她像尸体一般挺在燥热的黑暗中,一动不动。

卧室里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儿生气。

沉默了良久,她幽幽地问:“你外面有女人了?”

“没有。绝对没有。”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是啊,一直以来,自从我们确定关系后,尚未结婚的那半年开始,每周都有两三次做爱,都是很和谐的,即便有几次没啥感觉,也都是比较顺畅的,只是没有高潮而已,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糟糕透顶过,在她最渴望冲刺的时候,我就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说不行就不行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好像是我放了把大火,将她丢在了大火中,自己却溜了个没影儿。

我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再不老实坦白的话,幸福的小家庭就要碎了。

于是,我就说了。

刚才,我突然发现她变成了一头黑狗熊,把压在狗熊身上的我给吓坏了,吓得都不行了。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别的原因。为了让她相信这等离奇的事情,我把先前发生过幻影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讲了,包括去山西太原出差求医的事情。我知道这些事一点都不靠谱,但都是真的,希望她相信。我没有骗她,我从来就没骗过她。

她倒是爽气的,非常冷静地对我说:“我信。”她还反问道:“我干吗不信?”

她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这有什么呀,你老早就应该告诉我了。”她说得轻飘飘的,我想她还是不信的,但她又说她自己早就是这样了,有时候早晨第一眼看到我是一头猪,或者是一条狗,当然是漂亮的宠物狗,像银狐犬那样的,她就觉得很可爱很好玩呀,她都忍不住亲我呢。她问我还记得她睁开眼就来亲我的早晨吗?我说我当然记得。她说这不是很好吗?她说这些年没养小孩,她还真想在家里养一头迷你猪或银狐犬呢。她说我们刚刚认识那会儿,每次约会就喜欢往人少黑暗的地方钻,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钻进河边的小树林,待了很久很久,你不會忘了吧?我说没有没有,那晚我怎么能忘了呢。她说就在那晚,我在林子里,看到月亮从无到有,越来越圆,又从圆到缺,直到消失。你能相信吗?一夜之间,我把一个月的月亮变化都看了一遍,当时我都傻了,你还有印象吗?

她又说,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

我们并排躺在黑暗中,热身体挨着热身体,推心置腹地谈开了。

她让我放宽心,她说话的口气就像那位太原的精神病科医生,只是医生教我留意和适应,而我老婆则教我忽视和享受。她说我不应该留意这个,把它看得过重,只会给自己造成心理压力,我应该忽视它,把它视为现实生活中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说不是吗?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你看我是猪,我看你是狗,你看她是蛇,她看你是蛤蟆……这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再说现实生活是如此的乏善可陈,缺乏乐趣,有幻影不是更好吗?给你的生活添了不少色彩,你应该好好享受它才对呀。比如你喜欢我,把我看成是迷你猪,那我多可爱呀;再比如你讨厌谁,把她看成是眼镜蛇,是不是也很解气呀?凡事都要往好处着眼,你现在也有了一双神奇的眼睛——变幻的心眼,生活不是变得更有意思更有趣了吗?

她说就在今天,那个最懂动物的人走了,你看新闻了吗?他应该有点年纪了,但还不算太老,前一阵子还负面新闻不断呢,今儿个就这么突然走了。他那个节目给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动听的解说词,而是配音的声音,那语调那语气那音质……每个音符里都饱含了对动物的爱,那是真正懂得动物的人才会有的。我想他一定懂得,直立的世界,其实还是个横行的世界;只不过看上去这个世界像是直立的,但实质上并没有什么进化,在精神层面上仍然是横行的。

她最后强调道:“我们只要死得像个人就行了,至于活着像个动物,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我老婆不去当发言人,那绝对是一大损失,就凭她在床上的一席话,就拯救了一个阳痿的男人;她要是有机会站在国际舞台上,同样能拯救这个“阳痿”的世界。这不,我被她说着说着,心里就热火火的,突然就嘭地蹿出一团火来,就又行了,而且很行,我令她放声大叫来着。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摸到了一条阴冷的蛇,把我吓得都不敢睁开眼来。但我马上意识到我现在是在我自己家里,睡在自己床上,而不是野外,应该没有这种危险;我随即就清醒地发现,我右手摸到的那条蛇,其实是被我压在身下的早已麻木了的左臂。

我使劲地捏了几把,左手就开始发麻,开始一点点苏醒过来。

“宝贝,怎么样?”老婆转身将一条大腿压到我的小腹上,右臂搂住我的脖子,她微微抬了下头,看到我苍白的脸,她问:“你又看到什么了吗?”

“蛇。”

“是我吗?”

“是我自己的手臂。”

“嗨,没事。”她微笑道,“这说明你成熟了。宝贝,你已经能够看透人的动物性了。说穿了人就是动物,高级是人自封的,动物未必会这么看。”

“你是说我吗?”

“不然你说呢?”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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