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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孤绝的故事,掩在大自然的盛宴中”

2020-08-06张炜舒晋瑜

上海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张炜林子妖怪

张炜 舒晋瑜

舒晋瑜:《我的原野盛宴》这部作品,可否理解为您的童年记忆?书中描写的那些细节,是完全凭借记忆还是适度增加了想像?

张炜:真实的记忆需要细节。回忆细节是追记往昔中最重要的工作。没有细节的记录也就失去了许多重要性,因为事物外部的大关节和粗线条是显在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当然有时候一些事件的大致经过在事后的叙述中也会有较大出入,这也常见。但最难的、让往昔复原、变成簇簇如新的记忆元件,也还是细节。它之难,一方面由于经历了一段时间会淡忘,另一方面大部分人总是习惯于记个大概,疏漏了更具体的东西。

对细节耿耿于怀,这是一种能力。这可能源于一种深情:越是动情的事物,也就越是能记住细部。一个眼神、一声叹息,有时候会让人记上一生。为什么?就因为这眸子这声气深深地触动了一个人。

可不可以将想像赋予过往,在记录中给予弥补,以便让其变得生动?当然这是一种表达的方法,却是不太忠实的举动。为了细节的再现,为了一种宝贵的时光的刻录,还是要努力地回想,沉浸到那段岁月中。如果真的做到了,就会发现声音回来了,颜色回来了,猫蹲在窗户上,锅里的红薯正喷出扑鼻的香气。

舒晋瑜:作家未必赞成各种贴在作品上的标签,不知道您对《我的原野盛宴》的定位是儿童文学作品?散文?它在您的众多作品中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张炜:将一些文字划归到一种体裁或某个阅读范围中,往往是不重要或比较无意义的事情,常常起不到好的作用。就劳动来说,随着人类的进步,才有了越来越细的分工:即便是同一种工作,内部也要分得细而又细;专注于某个细部和环节的人,竟然完全不懂得其他,甚至有“隔行如隔山”之感。这种情况在专业技术领域里也许是好的,但如果应用到文学写作中,就会变得荒诞。我们遇到一个除了会写“童话”或“成人小说”,而不会写其他作品的人,会觉得奇怪。

作家或诗人最好是自然而然的劳动者和创造者,比如艾略特这样的大诗人,一生都是业余作者:他是银行里负责处理外国金融的人,还兼一家出版社的总编辑、一家杂志社的主编;既写儿童诗,写艰深的文学理论,还写小说和戏剧。最难以让人理解的是,他的诗得了诺奖之后,给朋友的信中还在不无焦虑地讨论:自己一生用了这么多力气写诗,是不是犯了大错,因为觉得并无出色的诗才。

事实上如果一个人真的看重自己的劳动,或珍惜时间,就应该在最动心、最有意义的事情上多用力,不必太多考虑世俗收益。如此尽心尽力就好,就对得起时光。尤其在最能消耗时间的网络时代,能够埋头于自己热爱的事业,是幸運的。

写作者在体裁和形式上过于在意,严格遵守它们的区别,反而不能自然放松地写出自己。一些率性自由的写作者让人羡慕,他们有时候写出的文字像小说也像散文,还像回忆录,甚至像诗或戏剧。他们不过是走入了自由的状态,不受形式的拘束,直接我手写我心。至于这些文字为谁而写,可能考虑得并不太多。实际上只要是真正的好文字,有性情有价值的部分,大半是写给自己的,所以会适合各种各样的读者。

舒晋瑜:是什么原因使您创作出这样一部语言华美丰茂、细节生动有趣的作品?

张炜:以前遇到一个老人,他每天有大量的时间坐在太阳下,抄着衣袖干坐,时不时擦一下湿润的眼睛。他不与别人说话。人上了年纪以后愿意回忆过去,越是遥远的往事越是难忘,前不久发生的却常常记不起来。他为年轻的自己而感动,为那些纯洁、那些简单、那些不再回返的青春岁月而沉湎。一个人往前走个不停,手持一张单程车票,走了八十年或更久,经历的人生站点数都数不清。车子越走越慢,快要停下来了,这才想起上车处,想刚刚行驶不远的一片风景,那些新鲜的印象。

在老年人的生活中,不断地将往昔片段粘贴起来,拼接成一幅大图,成了很重要的一种工作。老人可能在一生的劳作中使用了太多力气,牙齿也不多了,终于不再纵情使性。他现在松弛下来,一切任其自然,没有脾气,看上去心慈面软。不过他的内心仍然有些倔强,还在记恨和藐视一些黑暗的东西。他一旦开口,把心里装的故事、一些念想讲出来,立刻会吸引很多人。一个有阅历的人才有意味深长的故事,才会抖落出一些干货。这好像是一些背时的、老旧的事物,却与当下涌流不息的网络消息迥然不同。对于老人来说,他不过是随意截取了一段时光,那是他的岁月,他的生命。

一个写作者多一些老人心态,多晒晒太阳,多回忆而少报道,有时不失为一种工作的方法和方向。我一直是一个不太擅长报道的人,所以从很早以前就学习老人,听以前的故事,讲自己的见闻。

舒晋瑜:语言令人惊叹,其生动活脱,使作品充满画面感,又如海水缓缓漫过沙滩,浸入肌肤般让人觉得妥帖舒适。很想知道您在写作的时候,是怎样的状态和心态?

张炜:我遇到的写作者,一般都有这样的经历:小时候的作文受到了鼓励。就像是在野外尝到了一口野蜜,那种甜味再也不忘。他可爱的虚荣心被培养起来。最早的赞美来自不同的人,来自家长或老师。老师往往是一生遇到的最重要的人,会形成不可思议的强力牵引。他曾经觉得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无所不能的人,是最大的榜样和典范,从穿着打扮到其他,都成为一种标准。人一开始作文的时候感受十分奇妙:尝试着用文字写出心情,描绘世界,兴奋到无以复加。这种不无神奇的事情激动人心,就像生来第一次搭积木,造一座小房子,既感到无比满足、自傲和幸福,又有点胆虚虚的。不同的是,它作为一种心灵的建筑是无形的,因而就更加奇妙。所以,一个人在这方面受到来自他人的鼓励,会有一种烫烫的幸福感。

后来人长大了,离开校园到远方去了,要忙碌很多事情,也就很少再有时间作文。不过偶然受到触动,还会想起往昔的欣悦。还有一部分人仍然拥有写作的机会,也有这种心情和欲望。这时候他一边写,一边连接起幸福的少年,把那篇作文一直写下去,越写越长。一个人把一生都用来作文,那该是怎样的情景?他的耳边还会响起老师的声音,四周闪烁着羡慕的眼神吗?也许会的。他忍住激动,沉默着,脸色发红,恍若又回到几十年前。

如果他想写出那个年代,写写少年和老师,将拥有双重的愉悦和幸福。但是,一个写作者不会经常写到那些内容,因为它们实在宝贵,一定会藏在心里,留下来让自己抚摸。到了什么时候才会把它们形成文字、才要诉说?一定是匆匆流逝的岁月让其变得天真起来,想像着怎样从头开始;一定是伴随了种种反省和回顾,对自己有点越来越不满意。总之他想找到某种原动力,正陷入深深的感激。

舒晋瑜:写了几百种植物和动物,统计过吗?您后来又去过小时候生活的林子吗?现在什么样子?还存在吗?您的这种记录是否别具意义?

张炜:每个人都有植在深处的幸福、痛苦或哀伤,不过一般都会在文字中绕开它们。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忘怀。有人认为自己一切美好或痛苦的回忆,最深刻难忘的都来自童年和少年。所以它们一定被珍视和珍藏。谁都想好好藏起它们,因为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可炫耀的。奇怪的是这种隐匿往往很难成功,一不小心就从贴身的口袋里流露出来。于是,讲述开始了,喃喃自语,最终却一点点增大了声音。没有办法,这可能是意志衰退或过于孤独的表现:终于绷不住了,也不再含蓄,只好用诉说赢得缓解。

少年时代那片海边的林子、白沙、河流、草地和花、各种动物,如果不是亲历者一一印证和说明,还有谁能做这件事情?比自己年纪更大的人当然也见过这些,但在交流中会发现他们如此健忘,竟然说得颠三倒四,或者只记得一个轮廓。大概他们太忙了,一直有更操心的大事,对往昔全不在意。这真是令人遗憾。而比自己更年轻的人则讲不清楚,他们根本没有这段经历。我不止一次遇到上个世纪80年代出生的当地人,他们说到那片海域的自然景致,马上就激动起来了,说啊呀那片大松林,啊呀那片白沙滩。

他们只记得这么多,然而已经非常满足了,觉得非常自豪,足以让外地人听了眼馋:自己有过多么幸福的童年。因为这些内容在一般人那儿的确是陌生的,所以听者大气不出,一副翘首张望的样子,然后瞪大眼睛:“还有这样的地方?”他们想听得更多,耳朵像猫一样竖起来。那些人于是更加起劲地讲起来:“松林里野鸟太多了,麻雀成群,野兔乱跑,沙地上的蘑菇能让你们看花了眼,一会儿就采一麻袋!”

听的人抿着嘴发怔。讲述者又加一句:“还有彩色的、长了大尾巴的野鸡!”

听者和讲者都陶醉了。只有我在一旁不吭一声,消化着心里的同情。是的,他们生得太晚,比我还晚。我知道他们口中的这一切实在没有什么,就海湾而言,只能让人想起两个词:“强弩之末”和“所剩无几”。刚刚讲的那片所谓的大松林倒真的有五六万亩,是上個世纪60年代栽培的人工林,当地人称为防风林,是一条长长的沿海林带,南北宽度仅有二三华里。用了六十年的时间,这片松树从小到大,最大的直径已有三十多公分,算是不小的成就。最可赞叹的是,它们终于有了蓊郁之气,能够养育起许多蘑菇、花草,更有无数的小动物。走在海边,听着松涛和此起彼伏的鸟鸣,有时会觉得这是人间天堂。不过,上年纪的人知道,这只是海湾一带的硕果仅存。是的,这片松林可爱而且无比宝贵,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孤单了。

年轻人没有看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林与海,而我则没有看到更早的,没能走进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密林。对于我们这两代人来说,当然是各有遗憾。于是,我只能把自己亲身经历的林海给他们讲一遍。

他们眨巴着一双眼睛,压根想不到那时候的松林根本就不是主角。这条人工种植的绿带南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杂树林,混生了槐树、合欢树、白杨和橡树,中间掺杂各种灌木。再往南才是真正的大树林,它们全是粗大的树木,由白杨、槐树、橡树、柳树、枫树、苦楝、合欢、梧桐、钻杨、椿树等北方树种构成,大到每一棵都不能环抱。这些大树都属于国营林场,林子中央有一些棕色屋顶,那是场部,里面住了林业工人,还有一个脸色吓人的场长,这个人戴了眼镜并叼了烟斗。

从林场往东走大约五华里,还有一家国营园艺场,那里是各种果树和大片的葡萄园。园艺场每到夏天就变得严厉起来,因为果实开始成熟,从这时一直到秋末,所有的打鱼人、猎人、村里人,都不能踏入园中一步。园艺场最提防的是一伙伙少年。

那时候女人和孩子不敢走入林子深处,因为不光会迷路,还要经历难以想像的危险,都说里面有害人的野物,有不少妖怪。林子太大了,它们东西延伸到很远很远,一直连接到另一个更大的林场。从南到北,沙岭起伏,密林覆盖。

这样的林子已经够大了,可是上了年纪的人会告诉我们:以前的林子要大于现在好几倍,里面除了而今常常见到的獾、狐狸,还有狼。林子里穿过大小三条水流,其中的一条是大河。沿着大河往前走,离海还有三四里远时开始出现密密的蒲苇,然后是一座座被水流分开的沙岛。岛的周边是沼泽,一些长腿鸟飞来飞去。

“现在的林子,比起那时候就不叫林子!”老人这样说。

我只能想像老人讲述的海边野林。我问老人为什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老人叹气:“用木头的人多了,当地人和外地人、官家人和村里人,都赶来伐树,一个个凶巴巴的,把大树砍倒一车车往外拉,烧窑、大炼钢铁,只用了小半年就把林子砍去了一多半。”

这是我出生前后的林子,原来它是这样消失的。剩下的林子是怎么变没的,却是我亲眼所见。先是发现了煤矿,于是人群涌来,砍树建矿,一片片房子盖起来,铁架子竖起来。最糟的是不光林子没了,大片肥沃的农田也变成了一处处大水坑。可惜这些煤矿只开了没有多少年,地底的煤就挖光了。煤矿关门,留下的是一眼看不到边的、低低洼洼长满荒草、等待复垦的土地。

唯一剩下的就是近海那条防风林带,这就是让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自豪的风景,所谓的“大林子”。不过它们变没的过程就更加短促了,说起来没人相信,只用了两个晚上。房地产开发者不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那么客气,他们干脆多了,效率更高,开起嗡嗡响的油锯,只用了两个夜晚,长了六十年的松林就没了。

从此再也没有采蘑菇的人了。

一片片高高矮矮、到处都可见的那种楼群出现了。

我不断地讲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海边故事,从不同角度记述它们,并且还原一些细节。我虽然没有想到某一天那片林海、无数野物和蘑菇还会原样复制,但总觉得记忆不该泯灭。我曾经说过,为了保险起见,这种记录需要采用会计们的记账法:用一式三份的“三联单”,分别留给“天地人”。

舒晋瑜:也能从作品中看出林中少年的孤独。孤独中细密而丰富的观察和发现,以及对万物的耐心、善意和热情、专注,尤其是写各种动物的眼睛,以及与它们的倾诉和交流,更令人难忘。孤独,是否也是您的创作要表达的主题之一?

张炜:也许我的全部文字中写了太多的残酷、太多的血泪,视角及画面或可稍作移动。它们当各有不同的功用。这一次,我认为更多是留给母子共读的,所以要以专门的口吻讲述专门的故事。如果要看其他,一切俱在以往的文字中。套一句外国作家的话,叫“生活在别处”。让每一种社会事件、每一种可能性都出现在同一部作品中,既不可能也不必要。任何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美学品质,自己的结构方式和审美诉求,并且要考虑到不同的接受者。

不能让孩子看到血淋淋的屠杀。残酷是一种真实,它在网络时代已经无法遮掩,比如有人竟然在视频上直播虐待、杀戮可爱的猫咪和狗。就此一个取证,也足可以论断和恐惧:人类必要遭受天谴。

写作者作类似展示,无论含有怎样的“深刻”和“善意”,都是一种卑劣。不仅是给予儿童的文字不能嗜血、不能肮脏和淫邪,即便是给予成年人,也要节制,不然就是放肆和无能。古今中外的大师写尽了人性的残酷和丑陋和变态,却从未出现一些等而下之的、廉价而拙劣的赤裸和淋漓。

极度的孤独、贫瘠、悲伤,也可以对应“喧哗”、“丰盛”和“欢乐”。在迟钝和愚蠢的懵懂那里,泪水泡坏了纸页他们也视而不见。故事背后还有另一场讲述,但它们止于盲瞽。

这是一个悲伤孤绝的故事,但它在原野鲜花簇拥中,在大自然的盛宴中。

舒晋瑜:《我的原野盛宴》的不同章节各具特色,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呆宝》和《我是飞人》,写得最为生动有趣,其中所有细节和情节,都是真实的吗?这样的一部作品,对您来说是否完全不存在什么难度?

张炜:“非虚构”这个概念很宽广,可能包含平常所说的“散文”和“报告文学”,但不应包括西方一度流行的“传记小说”,如欧文·斯通他们创作的关于梵·高等人的书。这样的书看起来极有趣,非常吸引人,但问题是它们的细节乃至于情节是否真实?那些对话及其中的事件和主人公的心绪,都是真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要冠以“传记”?如果是“小说”,为什么前边还有“传记”两个字?所以无论看起来多么激动人心,作为一种写作体裁,好像是站不住脚的。我年轻时看《渴望生活》热血沸腾,它也被译为《梵·高传》,但后来知道其中掺杂了大量的想像和虚构,就立刻失望了,有一种被骗感。

我们看一些重要的思想及艺术、社会的人物的记录,要求真实可靠,用事实说话。这样的阅读才有意义,才不负期待。如果根据真实人物写成小说,那就直接标以“小说”好了,不能说成“传记”,更不能说成介于二者之间,因为世界上不能有这样古怪的体裁。

有人可能说,世界原本就不存在百分之百的真实,对于年代久远的历史人物的记录,也只能依靠资料,那么这些资料是不是完全可靠?是的,但这里边有个原则,即写作者自己要完全可靠,要诚实,要尽其全力追求真实,而不能为了迎和读者去杜撰一些心理活动、一些行为。全力追求真实尚且做不好,如果再有其他想法,事情就会变得更糟。所以现在的一些报告文学、散文,这些必须求真的体裁,有时候反而让读者不能信任,原因就在于体裁的边界已经模糊。有人将这种模糊赋予了高尚的理由,即“自由”和“才华”以及“现代主义”的作派。好像到了现代,特别是到了网络时代,怎样写都可以,怎样编造都允许,因为这不过是“作品”而已。

不,写作者虽然明白绝对的真实是不存在的,却要绝对地去追求真实。这是写作者的原则,是恪守,是底线。除了将情节和基本事件厘清,还要努力寻找细节,因为没有细节的真实只是一半,甚至只是一具躯壳,所有的事物都是由细节构成的。那么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如果是他人而不是自己经历的事情,怎么寻找细节?回忆也无济于事。从资料中可以窥到一些,但不能想像,他人没有权力进行这种想像。只有自己经历的事情才能努力回忆,从中找出细节。所以这里边有一个重要的不同或者说原则,就是属于个人的情节和细节的记录,全部责任都在作者自己;而关于他人的,作者只是一个调查者,有时连旁观者都算不上,所以这就极度依赖资料,离开了资料的铺展和想像,就成了有意的虚构。

那么写作者关于自己的回忆,也有个诚实与否的问题。不仅是以往的事件,即便是心理活动,这些似乎难以考证的部分,也需要诚实。如果一个人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记下往昔,不仅是那些事情的大致情形,而且还能够还原一些细节,那当是极重要的记录。这就是生活,被“复盘”的生活。按照一位国外大作家夸張的说法:只有记得住的日子相加起来,才叫生活。

我们都想拥有尽可能多的“生活”。

舒晋瑜:从作品中可以看出您少年时期的阅读和写作,为后来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埋下了怎样的种子。成为作家,是您打小的梦想吗?

张炜:我遇到的所有写作者都有这方面的故事,都能为自己的工作找到清晰的来路,寻到起因,有个缘起。这种回头追寻,有人换了个文雅的说法,叫“却顾所来径”。是的,所来之径弯弯曲曲,从林中或大城小巷中、从田野草丛或大山中,哪里都有可能。不过他一定是受到了感召和启发,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鼓励。写作这种事既平凡而又伟大,“平凡”是指人人可为,它的专业属性或许是最弱的,因为它是生命本来就有的能力和欲求,谁都有这种表达的欲望和需求,不过是方式不同罢了。有时候我们观察下来,会发现生活中一个大字不识或依权仗势欣欣自得、似乎与文学毫无关系的人,他们的“诗性表达”欲望原来也是强烈的。他们要生动夸张地强调某种心情和意愿,虽然没有形成文字,也没有进入篇章结构。“伟大”指文学可以是生命最深入最充分、最难以被消磨的记录,是人类完美追求与设计、特别是关于心灵诉求的刻记。它还是人类文明承载和传达的最主要最有效的方式。就生命的综合创造强度来说,它可能是需要付出最为繁巨的劳动之一。

作家是天生的,人人都是作家。但不可能人人都把主要的精力和时间投放在书写上。这种独特的工作只能在一小部分人那里进行下去,并经历长期的学习和训练。不过很可能业余作家更为自然,如果从事的主业不太紧张,有写作冲动的时候就可以坐下来,经营一下书事。能够这样,就算有福了。一辈子不沾文墨的人很多,这没有什么。写作者干些实务,有一份创造物质成果的营生,或有一份其他工作,心里会安稳落定一些。

总之将大量时间耗在书房里的人,一定是有幸或不幸的。不幸是被这种孤独的事业缠上了,转眼就是一辈子,很难解脱。有幸的是如果想得开,不被它的功利性缚住手脚,而且能够自然欢快地从事一些其他工作,那一定是愉快的。用文字写出自己的心情,记下自己的生活,发出心中的诉求,这是文明社会中的要务。网络时代,写作这种事人人可为,也随时可以发表。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要极慎重地写下每一个字:更认真、更严谨、更节制。

舒晋瑜:中外很多名作家都写过儿童文学,马克·吐温、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等等,中国作家中张天翼、叶圣陶、冰心等作家的作品,也是儿童文学的开山名著。尽管每个人的创作各有特点,我還是想知道,这一早期的创作经历对于后来的文学创作有何影响?或者说形成怎样的基调?有儿童文学创作经验的作家,有没有共同点?

张炜:好作家往往都是天真烂漫的,常常会给孩子写点什么。我们印象中的托尔斯泰是个专注于思考的人,他老人家那一把大胡子就让我们望而却步,好像这样的一位老人玩笑是开不得的。他一天到晚思考的主要是道德和宗教,连沙皇对他都有些忌惮。可是他也为小朋友写下了顽皮的故事,那个著名的人与动物一起拔大萝卜的场景,太可爱了。还有另一个严肃的大诗人艾略特,这个一天到晚坐在一家银行地下室搞金融报表的家伙,竟然为孩子写下了一大束儿童诗,写了各种各样的猫。他太爱猫了,大艺术家几乎没有不爱猫的,离了猫不行。事实上猫也超级可爱,自我而美丽,也是最能够思考、最善于思考的一种生命。猫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儿,皱着眉头,而人是很难做到的。

童心是深邃之心,也是自由之心。作者如果一直能葆有为儿童写作的心情,那么就一定能够保持长盛不衰的写作力。写作深入而愉快,这是一个人的幸运。写作浮浅而焦躁,就很烦人了。强大的责任心和道德感是作家最需要的,但却不能因此而让自己变成一个除了痛苦和愤怒一无所有的人,用波兰作家米沃什的话说,就是变成了一枚“空心核桃”。

舒晋瑜:回顾早期的儿童文学创作,如《木头车》《他的琴》,和您近几年的儿童文学,如《少年与海》《海边童话》等,有何区别?

张炜:我少年时代认为写作就是描写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于是写了大量“儿童文学”。后来长大了,写的全是“青春小说”。再后来觉得有一把年纪了,就写了很多老人的故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来,以至于阶段性十分明显。只是后来理性地思考一番,才觉得写作者应该思路宽广,要写好各个年龄段的故事。其实即便是一部所谓的“儿童小说”,其中也一定有不同年龄的人,有老太太老大爷。我们大多数人没见过妖怪,但有时候却要写到妖怪,这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除了童话中需要这种角色,其他体裁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角色。文学中离开妖怪是不行的,无论是《西游记》这样的书,还是一本正经的书,都要有它们。真正的妖怪、本质上是妖怪的家伙,是一定要有的,没有,读起来就无趣了。

我没有见过妖怪,但朋友中有不止一个见过妖怪的人,他们以自己的诚实证明了它们的存在,所以有时就觉得像自己见过了一样,并不怀疑。现在我越来越多地写起了妖怪,因为随着年纪的增长,觉得妖怪阴险而有趣。它们一个个不仅长得怪模怪样,而且既残忍又天真,既复杂又单纯,是文学中也是生活中的大角色。一个写作者如果到了六十岁以后还对妖怪不感兴趣,那会是很遗憾的。

我写了各种妖怪:人形妖怪、动物一样的妖怪、极其陌生的妖怪。我的一位朋友的孩子叫真真,年纪不大,可是已经对妖怪很有研究,竟然编了一部妖怪词典:原来生活中的妖怪分门别类,如此之多,它们正以各种方法来影响和左右我们的生活、参与我们的生活。看了这部词典,恨不能自己也变成一个妖怪,和它们一起生活,就算体验和深入生活了。当然这种事只是想想而已。

舒晋瑜:有些作家,相比他们的成人文学,儿童文学还是不能同日而语,比起《大林与小林》《宝葫芦的秘密》,张天翼恐怕更热衷于《华威先生》,叶圣陶的《稻草人》也难敌《倪焕之》。对于您来说,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的创作心态和作品,有哪些不同?

张炜:有人写“儿童文学”并不专心,只是顺其自然。除了偶尔有这样的心情,大多数时候还要考虑一下儿童不宜的问题,所以就难以放手写去。写作中忌惮太多,也会对不起自己,写作真的变成了小儿科。儿童文学应该是大事业,不能将它做小了。如果过于拿捏,整个的文字就不舒展了,这种别扭和矫情是看得出来的。艾略特的儿童文学写得最棒,安徒生和马克·吐温同样写得棒,可是他们都不认为自己是儿童文学作家。故作天真地写,会把我们的读者看低了。孩子看不懂也不要紧,旁边还有家长在,他们会一起解读。可见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要写得深入,写得有趣,写得华美而又质朴、流畅而不单薄。绝不能写得脏气或血腥,写出低劣的价值观,这是卑劣的。

有一部广泛传播的儿童文学,让一个英俊可爱的孩子用柴刀砍死了一个恶霸,而且恶霸正在睡觉。这种事就不太好,不应该鼓励和赞扬。让一个孩子这样仇视、这样心狠手辣,不是能看得下去的。孩子要纯洁向善,虽然也要爱恨分明,但主要是爱,是辨别美丑,杀人这种事还是不能沾。还有另一部有名的儿童文学,写了一个同样俊美的少年,他竟然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去告发他人,并因此引起了巨大的灾难:对方恐惧万分,就把他杀害了。鼓励孩子去告发,而且不过是为了仨瓜俩枣,这怎么可以?我们会觉得这孩子死得可惜,太不值,也觉得这故事太残忍了。

有的观点认为,让孩子早一些认识残忍更好,这样才能成熟,才能成长。听起来冠冕堂皇,不过采用什么方法和步骤却是一个问题。因为这种事必要得当,比如,你是一个家长,你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小就观看凌迟?大人都不忍看。忍看,并让自己的孩子去看,这样的人肯定不是好东西。

就此而言,写作者大概要以并不幼稚的心态,去自然而然地写作。适合孩子的,就交给孩子。不一定要专门写给孩子。

舒晋瑜:近年来很多纯文学作家介入儿童文学创作领域,各有原因。但是在有限的视野中,发现平时总“端着”的作家,写出来的儿童文学也很生硬造作,而有童心的作家,写出来的作品趣味盎然,让人爱不释手。以您的经验,写好儿童文学,有哪些条件或具备哪些因素?

张炜:有的写作者没有给儿童写作,也无可厚非。人总有自己擅长的领域。有的作家写给所有人,也包括写给儿童,只是这一部分不是最好的;就像有的作家写给成人的不是最好的一样,也属正常。一个旅人往前走,可能走到很远很远,一直走进自己都没有预料的一片风景里,书上把这种情形叫“行者无疆”。写作者的一生也是一场纸上跋涉,其艰苦和险峻辛劳并不差于原野上的行者。既是行者,就要放开了走。说到童心,大概人人都有,只是有时候被残酷的时光给掩埋了而已。写作,就需要把童心发掘出来。当一个人重温那些少年时光,脸上就会露出久违的微笑。

所以总体上看,写作是一种温暖的事情,是一场又一场的回忆和讲述。虽然讲述的内容也有千变万化,心情也在阴晴之间转换,但总归是安顿了自己的心灵。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这种记录和倾诉,一个人的岁月可能更加艰难。停下笔来,对于知识人来说就是扎住自己的嘴巴,这是最难以忍受的。在我们已知的一些年代里,就因为这样酷烈的惩罚,有的人最后伤绝而亡。

最温暖的故事显然要留给自己、留给孩子、留给心爱的人。用一种深夜炉火旁才有的声音讲故事,就像一条小河在潺潺流动,旁边有人依偎,这会是什么情景?

想像这样的时刻,开始这样的讲述。这是美好的生活,像梦一样。我们都是经常做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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