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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新梦

2020-08-06珥目图时夜

南风 2020年4期

文/珥目图/时夜

是鹿鸣谷,冲天火光将黑夜映出血色,谢子宁提着裙子往里冲,腰际的香囊缀着长长的丝绦迎着热浪摆动,她身旁是呼啸的火焰,脚下是遍地的尸体,被刀砍的,被灼烧的,身首异处的,她强忍着惊惧和呕吐的欲望在寻找燕灵钧。

传闻水云间里有位仙姑,她有绝世美貌,无边法力,能达成世人一切心愿,救人于人间苦厄,渡人于心魔困顿。也有传闻说她是蛇蝎美人,专吸人阳气,凡是承了她恩情的人,皆日渐憔悴枯槁,悄然死去。

雕花屏风后头依稀有一个人影,正卧于榻上手持一把团扇慢慢摇着。

如泠泠冰泉一般的声音响起,“有何心愿要解?”

马鸿闻语带悲凉,“我要清儿回来。”

故事很俗套,金风玉露相逢便佳偶天成,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可女子生得一副好相貌,被贵胄子弟抢去做妾。对方权势滔天,他状诉无门,意气上来便上门强要,却被人打瘸了腿。腿伤还未养好,那烈女子便在高墙内一头撞死了。

八尺男儿泪如雨下,屏风后的人却只问,“你方才说,是燕府?”

马鸿闻咬牙切齿,“正是那权倾天下的国师府。”

的确可怜,但她已经听过太多凄惨的故事,她关心的是,“你家清儿是哪里人?”

“楚州人士。”

“楚州哪里?”

“她说她从前生活在一个叫鹿鸣谷的地方,三年前谷中大火她侥幸逃出来,被我爹救了便一直在我家住下,我与她……”

如梦站起身来,耳边书生的喃喃低诉飘然如烟,眼前忽而窜出万丈高的焰火,漫山遍野的耀目红光,火焰吞没一切的呼啸风声,爹娘被火焰吞没时不停对她呼喊快逃快逃,中箭后裳裳的一句句阿姐阿姐。

片刻后她淡淡一笑,“我可以为你造个幻境,这样你便可同她在一起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一入幻境永不得脱,你便生生世世不能再入轮回。魂魄一入幻境,精力会加速流失,人便如行尸走肉,你会很快死去,而这场绮梦在你死时即烟消云散。”

良久,马鸿闻惨然一笑,“好。”

“我索要的酬劳是,你的双眼。”

两年来,听闻可以实现心愿而踏足水云间的人不少,可知悉所要付出的代价仍旧坚持的人寥寥无几。

每取走一人目力之后,能用差不多半年,在马鸿闻之前她已经失明了三月余。且每为一人织梦,织梦术便精进几分,这于她而言很重要。

入幻境之后马鸿闻不足一月便死了。

每个许愿者如梦都会去吊唁,她取了他们的眼睛,终究还是觉得占了便宜的。

意外的,她见到了他,三年,恍如隔世。

那一刀,没能杀死他,真是遗憾至极。

他清瘦了些,即便他是来送银子的,马家的亲属也并不欢迎他,扔了银子红着眼睛横眉。

怒目斥骂着,他将银两捡起来放在香案上,转身离开,正与进门的如梦打了个照面,他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

她走的时候依稀还听到马家人对他的斥骂,猫哭耗子,虚伪小人,卑鄙无耻等等。

如梦出门的时候,他正站在白色的灯笼下,对她作揖,“在下国师府燕灵钧,听闻姑娘身怀秘术,有一事相求。”

旁人来求如梦都是织梦,而燕灵钧求的是解梦。

他的青梅竹马,在三年前的一场大火中受了惊吓,失了魂,听闻如梦能导人魂魄入幻境,便觉或许也能将人魂从幻境中招回。

“若是我帮了你,你该如何报答我呢?”

“姑娘有任何要求尽管提,灵钧自当竭尽全力。”

“若我要你这双眼睛呢?”

他愣了愣,点点头,“你要我便给。”

如梦只觉讽刺,灿然一笑,“说笑罢了,这等小事何须燕公子的眼睛这么金贵。”

燕灵钧也跟着礼貌一笑,“那姑娘要什么呢?”

“我要你娶我。”

从前她常常缠着燕灵钧问,“小燕子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他总是皱起眉头说,“我不能娶你,我有子宁了。”

她气鼓鼓的,“你又不喜欢她。”

他辩解,“其实子宁温柔又贤惠,挺好的。”

她便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你喜欢我,只喜欢我!”

他只得宠溺又无奈的看着她笑。

如梦心中仿佛扎着无数根刺,亟需纾解。都说一醉解千愁,可她醉了之后,那些醒时用力压制的仇恨痛楚愈发铺天盖地。

语言知识与技能是学好商务英语的基础,对于商务英语专业的学生来说,在专门针对商务英语专业的考试推出之前,必须重视并通过英语专业四级、八级考试。据统计,2012年全国独立学院英语专业八级考试通过率不到三分之一,顺利通过专业四级考试是大多数学生更为现实的目标。因此,独立学院商务英语专业教学的重心应主要放在听、说、读、写技能培养和词汇、语法知识的讲授上。

于是她去找了师傅。

三年前她被燕府俘获,被燕灵钧的叔父,燕家家主燕漠取了双眼,丢在了乱葬岗,幸而被师傅所救。师傅身怀秘法,用缝魂针将她的魂魄封于体内,将她复活,虽是个活死人,可她已然十分感激。

这是她第一次对师傅提起燕灵钧。

三年前,她还叫做云霓,云氏一族天生目力异于常人,而云霓这一支的长女不仅能视远物还能读人心,如此天赋异禀在世间必当成为争夺利用的对象,所以先人定下规矩轻易不可暴露天赋,但始终有人对她们虎视眈眈,便长年隐居鹿鸣谷。

大约是三年前的隆冬,大雪封谷前的最后一天,她在山中救下了摔断了一条腿的燕灵钧,他留在谷中养伤三月。

他温和儒雅,一身贵气,又真诚有礼,族人都很喜欢他,包括云霓。

他是偶然飞出笼子的金丝雀,她是山谷中无拘无束的雏鹰,他有她从未见过的翩翩公子的雍容气度,她是他从未了解的自由洒脱。

偶尔燕灵钧思念家人出神的时候,云霓便绞尽脑汁逗他开心,总能打消他心中的沉郁。

云霓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叫云裳,可爱俏皮,天不怕地不怕比云霓还要胆大包天。云裳有个小情郎叫青暄,青暄家中嫌云裳性子太野,便给青暄另说了一家媒。

云裳同青暄闹,青暄便同父母闹,却拗不过父母,被硬绑着办婚礼,云裳就赌气跑了。

云霓与燕灵钧找到了月上中天,一点她的影子都没有。

燕灵钧从未见过云霓如此焦急,他试着安慰她,“她从小长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她那么粗心,这么晚了,谷中危险的地方太多了,若裳裳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他们!”

“既然裳裳这么喜欢他,那等找到她了,我们再与青暄商量,让他把裳裳一并娶了便好。”

燕灵钧看着云霓匪夷所思甚至带点鄙夷的目光,“怎……怎么了?”

“青暄既然已经娶亲,又怎么能再娶裳裳。”

他才恍悟,这谷中一直都是一夫一妻,从未见过哪家纳了妾的。他沉默走了许久才说,“可外头男子都是三妻四妾……”

云霓打断他,“我听说过,可是爱情是忠贞的,是专一的,他若是娶了其他女子,那他一定不爱我,这样的人,我为何要嫁呢。”

燕灵钧咬唇许久才试探着问,“不多了,只两个呢?”

她认真严肃的盯着他的眼睛,“只能一个,我要嫁的人只能有我一个。”

还未找到云裳,云霓却脚底一滑跌进了一个暗洞中。

听着云霓的呼痛声,他也跳入了洞中。

云霓哭笑不得的责备他,“你下来做什么?”

他只顾看她摔伤的脚,撕下衣袍为她包扎,皱起的眉头能拧出水来,“痛不痛?”

她摇摇头说,“不痛。”

洞中晦暗,只有几丝银白的月光洒下来,他隽秀的脸近在眼前,呼吸相闻,云霓心中有潮水涌动,脸上莫名染上炽热,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他们找到裳裳没有。”

“裳裳最是聪明,不会有事的。”他把她放平,小心翼翼将她的腿搁在自己腿上托高些,“这样血流的会少些。”

云霓头枕着石头铬的难受,她便掉了个个,将头枕在他腿上,腿搁在石头上。她的脸在皎月下像一块美玉,他想伸手摸一摸,却终是局促的一动不敢动。

她看看顶上的出口,“你应该去找人来救我,现在两个人都困在这,出不去了。”

“我记得你怕黑,我陪着你会好一些。这几日没有雨雪,明天天亮,大家就能顺着脚步找到我们了。”

月光斜照,他睫毛覆盖的阴影里闪烁着眼里的暗光,高挺的鼻梁半明半暗,真好看,像话本里的如意郎君。

“你喜欢鹿鸣谷吗?”

燕灵钧点点头,“喜欢,清静幽深,只是有几分过于清静了。”

云霓皱了皱鼻子,“我不是很喜欢,太闷了,我想要一个山脚下的小院子,然后前面有一条碧绿的河,院子里要有高高大大的梧桐树,养一只漂亮的小猫,还要有一个我喜欢的人。”

燕灵钧点点头,“很好。”

“你喜欢我吗?”

燕灵钧有些没回过神,“啊?”

云霓坐起来,一双眼睛亮的发光,“你喜欢我吗?若是你喜欢我,也喜欢鹿鸣谷,便留下来与我成亲。”

燕灵钧嘴唇动了又动,却终究只是别开了眼睛,“我有未婚妻了。”

“那……你喜欢她吗?”

“她挺好的。”

“你喜欢她吗?”

“父母之命,自然……是喜欢的。”

“你撒谎,你喜欢我。”

燕灵钧不再答话,摁住她的肩膀让她躺下,“你受伤了,好好休息。”

心潮翻涌,却只能沉默,洞中一时静的连呼吸都能听见。

是三个人的呼吸。

燕灵钧示意云霓安静,悄悄靠近黑暗中那个人,却发现——“裳裳?”

云裳醒来以后,小嘴一瘪就开始掉眼泪,“姐!吓死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掉进这个洞里了,脚也摔了,疼得要命,我就在这喊啊喊,压根没人理我,大家都去喝那个死青暄的喜酒了吧。”说到这里就哭的更伤心了,“然后我就疼得受不了,昏过去了,姐,我太惨了!”

云霓心里也憋闷,“那你以后还敢不敢了,天下这么大,又不止青暄这一个男人!”

云裳连连摇头,“我算是知道了,什么男人,什么爱情,哪个都没小命重要。”

一连丢了三个人,谷中人都出来帮着找寻,第二日晌午终于发现了他们。

被拉上来的时候,青暄正忙不迭从远处跑来,一身喜服全是泥,怕是摔了不少次。

他双眼通红,看着云裳欲言又止,想去抱她,云裳小脸一撇,扑上了爹爹的背。

云裳不让青暄进门,他就在门外守着。

原来那一日青暄以死相逼,终是没能成了亲,后来又听说云裳跑了,他连喜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出门找去了,一找就是一整夜。

云裳知道后气也消了,青暄父母也认了,一合计,便将他们二人的婚事定了。

云裳定亲的那日,云霓问燕灵钧,“小燕子,你会娶我吗?”

燕灵钧说:“我有子宁了。”

在山中的最后一个月,她每天都问他,“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他每天都回答她,“我有子宁了。”

从白雪掩盖天地问到枝头缀上点点新绿,他要走了。

她送到他谷外,最后问他,“你喜欢我吗?”

他沉默许久,答非所问,“裳裳成亲的时候,我会送来一份厚礼。”

云霓眼看着他在残雪覆盖的枝桠中穿行,越来越远,然后消失在某个转角。

两月后是云裳的婚礼,云霓早早起来为云裳装扮,她生的娇俏,配上红妆更是明艳动人,青暄穿上喜服,俊俏挺拔,好一对金童玉女。

青暄拿来一对凤钗,差点直接闯进新娘的闺房,被挡住以后不好意思的笑,“前两日我娘亲就让我拿来给裳裳的,事太多忙忘了。”

云裳难得害羞拿喜扇遮面,“行了,快些走,要是让你看着我了可就不吉利了。”

青暄连连应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云霓不知是第几次看向入谷的路,终于出现一个挺拔如松的颀长身影。

直到燕灵钧走到她的面前,她方回过神,两个月未见而已,她却觉得好似过了几十个春秋。

云霓眼眶一红,扑进他怀里,“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笑着抱住她,“我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

他为裳裳带来了一对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和几坛上好的桃花醉,还有满满几大箱的聘礼。

他说,他已经求家中长辈取消了婚约,他这次来便要向她求亲。

约莫是幸福来的太突然,才一杯酒下肚,云霓便恍惚起来。

她永远记得,他眼中的欣喜光芒,嘴角的欢欣笑意,怀抱中的温暖熨帖,和婚礼上他一刻不离锁在她身上的眼神,然后思绪渐渐凝滞,沉入无边的泥沼。

指尖传来钻心的痛,一睁眼,是母亲焦急惊恐的脸,“霓儿,快带着裳儿跑,快!”

漫天的大火,哭号的悲鸣,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炼狱,母亲的背影扑向浴血奋战的父亲,身旁是裳裳的哭喊,然后被青暄拉起向山谷深处跑去。

她反应不过来,一切好似幻觉。

追兵不舍,青暄将姐妹二人推向前,只喊了一句“快跑!”便回身迎敌。

云裳被云霓拉扯着向前,回头的一瞬间,青暄的喜服已被染成暗红,他看着云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裳裳,快跑!”然后被刺穿了胸膛。

云裳呆了,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往回奔去。

云霓回神后,拦住了云裳,却在追兵中看见了她日思夜想的一张脸,如画中仙的一张脸。

燕灵钧手中握着滴血的剑,冷冷的看着她。

偌大的山谷,云霓能想到的藏身处,只有那个暗洞。

云裳灵动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芒,晦暗呆滞,“姐,他会找到这里来的。”

云霓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在赌一把他对她有一丝真心,不会将她和裳裳赶尽杀绝。

可惜她输了,曾经在这个洞中心疼的为她包扎伤口的那个人,出现在枝叶掩映的洞口,拉起了手中的弓箭,箭矢带着千钧之力刺入她的身体。

云霓好恨,她这辈子从未体会过如此刻骨的恨意。卑鄙、阴险、无耻、残暴都不足以形容燕灵钧的人面兽心,被他抗上肩膀的时候,她轻轻抽出逃跑时母亲给她的袖刀,猛然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应声而倒,她眼前也终于归于黑暗。

随后便是俘入燕府,被取双目,被杀,被弃乱葬岗,被师傅用秘术所救。

他说他会送来一份厚礼,真是,好大的一份厚礼。

原来燕府虽已权倾天下,但仍不满足,燕漠觊觎的是那九五之尊,他要云霓那能窥测虚实的一双眼。

而燕灵钧在山中受伤,被她所救,与她心意相投,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筹谋已久的圈套。

师傅用了缝魂针将她的魂魄缝于体内,魂魄不散,双眼便不会改认他主,所以直至现在,燕府仍在苦苦追寻她的下落,为避燕府耳目,师傅为她改换容貌身份姓名,授予她织梦的异能,换取目力。

这么多年没能找到云霓,双眼蒙尘,需云霓一族的女子清灵来滋养,当年一战,燕漠俘获了不少谷中女子,如今大概是用的差不多了。那清儿是鹿鸣谷的女子,燕漠抓她约莫也不是为了纳妾,而是为了这卑鄙的阴谋。

如梦喝多了,她双眼通红,却始终流不出泪来。“师傅,我太傻,是我害了他们,我害了所有人。”

“那你,恨他吗?”

如梦迷迷糊糊的,“恨!恨得要命!”嘴上咬牙切齿,却难掩这故作凌厉下的脆弱。

哭着哭着便昏睡过去,老人轻轻为她盖上大氅,枝头落下最后一片黄叶,要入冬了。

她修养了两年,织梦的能力终于日趋化境,现在她可以开始复仇了。

如梦没有亲人,提亲、婚礼一气呵成。

她从前想象过无数次她嫁给燕灵钧的情形,却从未想过是如今这样。

推杯换盏半夜才歇,燕灵钧穿了绣着比翼飞鹤的喜袍,发髻高高束起,倜傥无双的好看,却一身浓重的酒气,步伐蹒跚,一进门便瘫倒在床上。

她为他脱下喜服掖好被角,起身遇上他的沉沉目光,他通红的双眼盈满水光,在眼角滑下泪来,随后便昏睡过去。

新婚第三日,她如约为谢子宁解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子宁,她很美,杏眼樱唇,只是双目无神,皮肤苍白,像个玉瓷做的假人。

如梦探入谢子宁的梦境。

是鹿鸣谷,冲天火光将黑夜映出血色,谢子宁提着裙子往里冲,腰际的香囊缀着长长的丝绦迎着热浪摆动,她身旁是呼啸的火焰,脚下是遍地的尸体,被刀砍的,被灼烧的,身首异处的,她强忍着惊惧和呕吐的欲望在寻找燕灵钧。

如梦先前并未见过这场浩劫的全貌,心神剧震,那一张张脸,是她曾朝夕相处的族人。

谢子宁焦急的脚步越过如梦父母千疮百孔的尸身的时候,如梦几乎心神溃散。

燕灵钧握住现实中如梦颤抖的手,她睁开双眼,眼中的脆弱化作怨毒再化作冰冷,她抽出被握住的手,闭上眼,再次沉入谢子宁梦中。

终于,谢子宁前面出现燕灵钧的身影,他浑身是血,肩上扛着什么极其吃力的往回走,她迎上去,喜极而泣,“燕哥哥,你没事,太好了!”

燕灵钧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双眼通红如同修罗,扛着肩上的人颤颤巍巍往前走去。

他肩上的人,是云霓。

谢子宁帮他扶着云霓,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燕灵钧扬手一推,她便跌在一具尸体上,又立刻尖叫着爬开,泪眼婆娑的看着燕灵钧。

他脚步不停,头都没回,寒声道:“别再惺惺作态,你让我恶心!”

谢子宁坐在地上痛哭,直到被一群人围住,准确的说,不是人,是一群尸体,他们慢慢向她围过来,她怕得要命,尖叫着拼命后退,直到身后也被围住,惊惧达到了顶峰,无数双手撕扯上她的身体,她吓得肝胆俱裂时在那群尸体中看见燕灵钧的脸,她哭喊,“燕哥哥,救我!”

可下一刻便如坠寒渊,燕灵钧浑身僵硬,双目晦暗,那是一具尸体。

她呆呆的看着他靠近,在他将那滴血的长剑向她劈下的时候,吓得昏死过去,一缕生魂从她身体中逸出。

与此同时,如梦将那一缕生魂捕捉,封入她体内,梦境溃散。

谢子宁清醒过来以后,双眼空洞许久才终于渐渐有了几分内容。

将养半月以后,她出家了。

燕灵钧和如梦相敬如宾,对她温柔体贴,若是寻常人家,他算得上是个好丈夫。

可越是如此,如梦就越发想起从前她是那样傻,他为了谢子宁,可以跟一个认识不到两月的人琴瑟和鸣,可怜当初的云霓一腔热忱换来的却是一场血腥屠戮。

燕漠的洞察力超乎如梦的意料,在她进入燕府的第二个月,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于是她带着一柄长剑去找了燕漠。

燕漠一眼便认出了这柄剑的主人,“是我疏忽了。”

如梦笑的灿烂,“叔父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你儿子,觊觎嫂嫂,传出去可要大大的丢了国师府的脸面呢。”

“你要如何?”

“你儿子已入了我的幻境,我要如何,叔父该比谁都清楚。”

燕漠冷冷看了她片刻,笑开了,“你手中有我儿子,我手中有你妹妹,你我旗鼓相当,做个交易如何?”

如梦心中狂喜,裳裳果然没死!强自镇定道:“什么交易?”

“当年在鹿鸣谷,是燕灵钧欺你,你合族被杀,家破人亡都是因为他,你一定恨极了他。不如我将眼睛还你,助你将燕灵钧杀了,然后你助我夺得天下,我许你和你妹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地位,如何?”

如梦看着他沉思许久,终于应道:“好。”

东郊大河决堤,燕灵钧得到消息带人前去救灾。

如梦为他送去雨披和暖身姜汤,“多加小心。”

他喝完汤,盯着碗愣了片刻,才对她淡淡一笑,“谢娘子关怀。”

宽广的河面上有一个漩涡越来越大,漩涡边的船却纹丝不动,江风疾旋,立在船头的女子黑色衣袂猎猎作响。

她已将燕灵钧导入了他的痴梦,预备将他沉入河中。

他的梦境里是一个山脚下的小院子,院子前面有一条碧绿的河,院子里有一棵高高的梧桐树,树下睡着一只懒懒的猫。他在看书,肩头靠着一个女子,那是云霓的脸,带着温柔缱绻的笑意。

是什么重重的刺入了心脏,如梦深深吸入冰冷的空气,指甲狠狠的嵌进掌中,却无法舒缓一丝心脏传来的痛楚。

被魇住的燕灵钧望着她眼神空洞,又好似漾着无边的寂寞和痛楚。

如梦该立刻掐断他醒来的路,却不知为何也如同被魇住了一般,不知该如何动作。

“燕哥哥!”

遥远的地方传来惊呼,如梦恍然惊醒,她转过头,看到焦急的谢子宁。

她立刻封闭梦境,将燕灵钧沉入漩涡之中。

谢子宁奔过来时水面已然归于平静,她无力跌坐在岸上。

今日谢子宁在以前的包袱里翻出那只香囊时,恰巧被住持察觉了香囊中的邪气,将香囊打开,里面是一张符纸,上面用红色的朱砂画着狰狞的符咒。

她去找燕漠,却偷听到燕漠同心腹说起如梦便是云霓,他与如梦勾结今日要设计燕灵钧。

谢子宁红了双眼,恨恨瞪着如梦,“你可知当初他为了与我退婚娶你,让出了大把势力给燕漠,我苦苦哀求他,甚至可以屈身做妾,他还是只肯娶你一个,那日他是满心欢喜想着要去提亲的!”

如梦想起那支刺透她身体的箭,不住冷笑,“人都死了,你还要为他狡辩?”

谢子宁失声痛哭,“都怪我愚蠢,那日燕漠骗我在燕哥哥带去的酒中下迷药,说只要将你们迷晕,然后把你藏起来,燕哥哥找不到你,时日久了他便会忘了你,谁知燕漠根本就是要活捉你,并置我们于死地,甚至在我身上放了引尸咒,我若死了或疯了便无人知晓他的阴谋。”

如梦沉下脸,“我亲眼见燕灵钧杀我族人,又险些死在他的箭下,你认为我会信你吗?”

谢子宁急急开口,“那是因为……”白光一闪,竟被一把飞刀割了喉。

如梦扶住她瘫软的身体。谢子宁眼睛瞪得大大的,攥住如梦的衣袖,拼尽全力想要说什么,却含糊呜咽分辨不清了,片刻后那双大眼睛里神采尽失,紧拽住如梦衣袖的手颓然滑落。

燕灵钧在水云间醒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如同宿醉数日。

如梦坐在桌边斟茶,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他也知道那就是她。

她将茶水递给他,他从容接过。

“你早就知道我就是云霓是吗?”

“是。”

她自嘲一笑,可笑她还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

他问,“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杀他。

“有些事情,想听你亲口说。”

他苦笑,其实没想过要辩解,过去种种,是被命运逼着做出的决定,实非本意,可他并不无辜。

燕漠是私生子,虽从小便认祖归宗,却不为宗室所耻,只他大哥、燕灵钧的父亲燕川对他友善有加。可同为燕府之子,燕川是众星捧月,他却被百般嫌弃,燕漠嫉妒,愤怒,痛恨。他表面上与燕川兄友弟恭,私底下却早已布下取而代之的阴谋。

国师府有一本宝书,记载了云氏一族的异能,历年来燕府一直在找寻云氏踪迹,希望能收为己用。探查到些许踪迹的时候,燕川亲自带了一批人马前去找寻。燕川如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事事与他同舟共济的弟弟,早已布好天罗地网等着他,除了燕灵钧为追踪一只雪鹿而脱离了队伍幸免于难外,全军覆没。

燕灵钧在谷中三月,满心想着回去要请父亲取消婚约,迎娶云霓,却没想到早已物是人非天塌地陷。

他从父亲旧日心腹那里得知真相,便回到燕府,装聋作哑韬光养晦,以期夺回一切为父母报仇。燕漠夺走了绝大部分势力,但燕川从前培养在暗处的人都归燕灵钧驱使。

燕漠知道云霓的存在,与其让他对她虎视眈眈,不如将她放在自己身边。

而且燕灵钧需要她帮他夺回燕府,为父母报仇。

终于他与谢子宁退了婚,要去向云霓提亲。那一日,他防住了燕漠,却没防谢子宁。

那一日,他也喝了酒,手脚发软,一片混乱,等他反应过来时云霓已经不见了。药力强劲,他竭力维持清醒,要找云霓还要杀敌,左支右绌,受了一身伤。

等他终于拼出包围圈,见到被俘获的云霓,还有那支深深刺入她身体的箭矢,他红了眼,将那群人杀了个一干二净,将昏迷的云霓抢了过来。

他带着她走的艰难,终究寡不敌众,又挨了几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手下的人见难以抗衡,只能拼死将他带走。

三天后他醒来才知道,云霓已然被剜了双眼,丢弃在乱葬岗了。

燕灵钧恨极了,恨不得立时将燕漠挫骨扬灰。可是他要忍,云裳还在燕漠手里。

燕漠行如此卑鄙无耻之事,自然要找些别的借口对外遮掩,他回去了,只要多加小心,燕漠也不能如何。

如梦读得出他没有撒谎,只是每每对上他的眼神,总是有些心慌意乱。

赌气一般,她冷哼一声,“事到如今,燕公子依旧巧言善辩,莫非我连那个亲手射杀我的人都会记错?”

“我没有,绝无虚言。”

云霓脑中有些混乱,不想再多争辩,回身便走。

“谢谢你。”

如梦停步,冷笑,“不杀之恩?你放心,等裳裳回来,我会让她亲手为爹娘和青暄报仇。”

燕灵钧摇摇头,“谢谢你,给我那场美梦。”

燕漠的权势如日中天,天下谁人不知国师府威名赫赫,可即便是如此滔天权势,百姓也心悦诚服,赞叹国师大人千古贤臣。

君主日渐式微,沉迷后宫享乐,不事政务,群臣激愤,百姓怨怼,民间竟渐渐传出望国师能取而代之的言论,并且愈演愈烈。

群臣拥戴,民心所向,燕漠夺权,一切顺理成章,他给废帝列下了三百条罪状,千刀万剐不足惜,为了彰显他仁德慈爱,他赐了一杯鸩酒留其全尸。

如梦如愿见到了云裳,她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面色苍白,神情颓败。

如梦鼻子一酸,嘴角尝到了睽违已久的咸涩,“裳裳。”

云裳眼中渐渐升起光亮,“姐姐?”

如梦将她拥入怀中,心疼的要命,“你怎么这么瘦!”

云裳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这两年积蓄的愤恨、苦楚、寂寞、孤单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股脑冲出来。

说起燕灵钧,云裳告诉如梦,那日她们二人被射伤,云裳虽然受了伤,却仍有几分清醒,眼见“燕灵钧”被云霓刺死了,又在路上遇见另一个燕灵钧,他拼死将那些抓住她们的人杀死,同另一些人将她们救走,后又不敌昏死在路上,他被人带走,她们姐妹才重又被燕漠俘获。

那个伤害她的人,不是燕灵钧。

那么所有匪夷所思的片段都可以串起来了。

不知是喜悦或是愧疚抑或是庆幸,她心潮翻涌,两年来,从未有一天如此欣喜。

喜悦过后,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了。

燕漠左右把玩玉玺的时候,殿外缓步进来一个黄袍加身之人,是本该毒发身亡的废帝,身后还跟着一群大臣。他震怒,拍案而起,可是毫无威慑力,无人听从他调遣,众人都如同看跳梁小丑的一出好戏。

原来,一切都是假象,没有民心所向,只有敢怒不敢言,没有群臣拥戴,只有阳奉阴违,没有昏君无道,只有假意设局,这一切不过是如梦联合皇帝为燕漠织的一场虚实参半的幻境。

因为国师府众人皆举报有功,最终只有燕漠一人当场被判斩首。

人生大起大落也不会比这个更加跌宕了,燕漠大笑三声,怨毒阴狠的瞪着如梦,“你好卑鄙!”

如梦笑,“彼此彼此。”

燕漠冷哼一声,“别高兴的太早了,你先看看云裳耳后再说。”

如梦心下一沉,只见云裳耳后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蜿蜒黑线,是同生咒,施咒人与中咒人同生同死。

她拔剑狠狠刺向燕漠,却终究停在颈侧,咬牙道:“你好卑鄙!”

燕漠笑,“彼此彼此。我早知道你不会如此乖顺,你摆我一道,我留了一手,实在公平。”

如梦只觉无尽愤恨涌上心头,握剑的手因为愤怒不住颤抖,可是,她毫无办法。

突然,眼前闪过一个苍白的身影,有红色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

世界静默了,许久之后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慌忙丢下剑,抱起裳裳。

血从脖颈喷涌而出,染红了云裳的素色衣裙,眼神却亮的出奇,“姐姐,我……我为爹娘和臭青暄报仇了,我好想他们,终于可以去找他们了,你别伤心啊……”

如梦心痛如绞,她不停的喊她抚摸她的脸庞,云裳的双眼还是一点点暗淡下去。

此刻的无能为力,才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燕漠死了,如梦同燕灵钧一起将裳裳安葬在鹿鸣谷,以青暄之妻的名义。

这里依稀还能辨得出当年的惨状,但废墟之上生出了绿草黄花,欣欣向荣,充满生机。

仇恨消弭的感觉,就如同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天朗气清。

皇帝曾对如梦说过,若不是燕灵钧呈上不少燕漠谋反的证据为如梦佐证,他还真不见得会同她合作。

她也曾偷偷看过被燕灵钧藏起来的半部宝书,那里面记录着只有失了双眼的云氏女子才能够修炼织梦之异能。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在帮她。

她看着他的侧颜,笑道:“没有人会那么凑巧在乱葬岗捡到一具被挖了眼珠子的女尸之后还大费周章的将她的魂魄留存。”

他看着她笑起来,“你想说什么?”

“除非,你真的很喜欢我,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