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隔雨相望冷
2020-08-06左岸枫染
文/ 左岸枫染
图/封陵采采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相似的光景,相同的际遇。玉溪生的诗,简直一语成谶。
最后那一对视里,秋风起兮,枫叶飞扬。他死了心,她不得不死心。
【一】白袷衣
玲珑城春时多雨,雨落华庭便起了雾,于是在萧珩的记忆里,丛竹之后的那幢红楼便总是伫立在烟云里。红砖被打湿成水墨画里的一抹丹色,将二楼上那袭白衣渲染得愈发孤寂。
他打听了很久才知道,那总凭窗作画的白衣女子,是琼玉国女帝的幺女——秦云罗。他七岁就住进这竹园子,眺望红楼初见她时,她正伏在窗框上背《尚书》,一双杏眼哭得红彤彤的,和小兔子似的。
他那会儿隔着春雨问她哭什么,她身后的教习嬷嬷似乎不让她搭理他,她便只瞪他,满脸写着:“不关你的事。”
所以整整十五年,红楼隔雨相望,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萧珩心里清楚,他是云冉国来的质子,无人理他,也是情理之中。可他心下是好奇的,为何那秦云罗,分明是一国公主,却也这般不招人待见。
原本也只限于好奇,偏巧这一年早春少雨,天干物燥,某一夜间红楼意外走了水。萧珩住得近,火光刚腾起时他便惊醒了,脑海里最先涌起的是那抹白衣背影,便急匆匆赶了过去。
虽为质子,琼玉国的女帝面子活还是做得很好的,没少派遣西席先生来教他读书写字。可萧珩不爱念书,便请了武师来学武功,这些年倒练出些模样来,飞檐走壁转瞬间便从二楼翻了进去。
火从一楼冒上来,他找到秦云罗时,那女子竟半点不惊慌,正拣选自己的几幅画作,好生卷起来抱在怀里。她转过头来,是一张清冷的芙蓉面,两人视线相接俱是一怔,是萧珩先张口:“过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夜闯公主寝宫,你倒是不怕吃罪。”那是秦云罗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寒凉的白衣寒凉的语气,那当真是个冷冰冰的女子。
楼外已能听到宫人们扑火的动静,可火势凶猛,已腾上了二楼。萧珩有些心急,问她为何不走,难道不怕被火灼伤。
秦云罗望着他,倏尔诡秘一笑,“你在竹园住了十五年,都不想看看女帝长什么样么?你不必顾我,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
她将最上边的几个画卷放他怀里,轻握住他腕子送他到廊下。她的掌心也是冰凉的。
心下烦乱,可他还是听她的话,跃下红楼,寻小径回去。火光漫天,竹影摇曳,他不禁回眸看她,红楼烈火,秦云罗白衣胜雪,她走进浓烟前对他眨了眨眼,“那些画我很喜欢,万望皇子为云罗护好。”
之后秦云罗还是被宫人救了出来。萧珩心忧,并未走远,看到秦云罗被抬出来时,她雪白的裙袂已焦黑,左手小臂一片血肉模糊,显然还是受了伤。
可就这么的,她怀里还护着几个画卷,人呛了烟已有些迷糊,护着画卷的手却半点不松。转廊处秦云罗似乎向他望了一眼,有微雨洒落,一切朦朦胧胧半点儿不似真的。
大约过了七日,秦云罗回来了。她回来时乘坐凤羽宮辇,身后跟着两排宫奴,这才有了公主的气势。
她的宮辇从他殿门前过,轻雷隐隐初惊蛰,花梢缺处她无声息瞥了他一眼,并未搭话。是日雨落黄昏,萧珩在竹园里练剑,那抹白衣出现在红楼上时,他刚走完一招“珠箔飘灯”。
簌簌竹叶飘落,秦云罗斜倚雕栏,似乎兴致不错,她问他剑招何名,他收了剑立在雨中回她,她思忖了片刻,喃喃念道:“‘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见皇子从不读书,不曾想你还晓得这样的诗句。”
“云罗公主自幼爱奚落人的毛病,当真该改改。”萧珩微蹙了眉,却见秦云罗露出几分认真的神色来,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若这几日女帝来竹园寻你,问你可晓得那日红楼走水的情况,还请皇子装作不知,只说是莫名起火便好。”
起火便起火,她偏偏加重了“莫名”二字。萧珩虽久居深宫,大抵还是猜到了什么,他仰头看了她片刻,开门见山:“我若助了公主,公主能助我何事呢?”
红楼,烟云,暗夜,她隔雨凝视他的眼神看得萧珩下意识想闪躲,她似乎看到了他讳莫如深的心事,“一个月前云冉国的太子因病暴毙,剩下的皇子里唯一成年的二皇子偏偏天生哑疾。三皇子,难道你甘心在这儿困一辈子?”
环顾四下无人,萧珩仗剑跃上了二楼。他极力压抑情绪,可胸腔里遏制不住的跳动却是藏不住的。
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文章,七岁他已能拉弓上马箭射靶心。可就因他庶出,就因皇后忌惮他,便将他扭送琼玉国做了质子。
他如何能甘心。
萧珩逼近那个难以揣测的女子,她倒也不闪躲,迎着他的目光倏尔抬手——她为他扫去了肩头竹叶。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蓦地起了几分玩心,“公主,我看了你的画。”
果不其然,秦云罗微眯了眼,神色不似方才坦然,他更凑近她,能嗅到她身上清冷的香,“虽无落款,可我看得出,画里画的分明是我云冉国的崇山峻岭。听闻二十年前玲珑宫里来了位出身云冉国绝世无双的男子,迷得女帝神魂颠倒,后育有一女,女帝养在身边亲自教养,端的是荣宠万千。”
“可惜后来那男子与同来琼玉国的青梅竹马有染,便被女帝斩首示众了。而当年那个几乎要成为帝姬的小公主,便被贬来了这偏僻红楼里,凄清度日。这画,是你父亲画的吧,云罗公主?”
秦云罗力气远不及他,她推不开他,最后气急了便扒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虽则肩头吃痛,可萧珩却颇有些猖狂地笑出了声。
他觉得有趣,那天被火灼到昏迷都一派风轻云淡的女子,如今竟被他激得瞪圆了杏眼。像极了二人初见时,她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单纯模样。
可分明都是要他别多管闲事的模样,这一回,他却打定主意要管管她的事情。
【二】意多违
女帝是在三日后来的萧珩住的竹园,那会儿秦云罗临窗抚琴,看浩浩汤汤的宫婢跟着进去,又跟着出来,然后走进了她的红楼里。
她刚将一个木槿花模样的风铃刚挂上檐角时,萧珩出现在了丛竹之后。他的神色很悠然,遥遥冲她一笑。那一笑微微晃眼,看得秦云罗一怔,听到身后宫奴高声宣女帝驾到,她才忙敛了心神转身去叩拜。
女帝亲手扶起她,风拂过,檐铃作响,果不其然女帝注意到了那串风铃,问她:“是木槿花?”
秦云罗听出了女帝话里的震惊,心计深藏,她低眉顺眼地回答:“是的。这是我整理父亲的旧物时发现的,觉得小巧别致,便挂在我的楼头。”
木槿花,《诗经》里称为“舜”。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女帝的名字是舜华,与秦云罗父亲的相遇,便是在上元节的花灯车上。
秦云罗很清楚,那都是女帝藏了多年的心结。
心结何处结便在何处解,她深谙这个道理。秦云罗这么多年苦练画技,便是为了临摹父亲的画风,将父亲原来画的云冉风光交给萧珩保管,而她则造假画了玲珑城的风物,画了女帝最爱的木槿花。
那晚红楼走水,便是她蛰伏多年发力的契机。那天本是她生辰,帝姬秦玉锦也是蠢,常年爱对秦云罗落井下石,照旧在她生辰这天送了个没名头的八角宫灯,还让宫婢传话:“云罗公主的红楼湿冷阴暗,该多点些灯才好,否则恐伤了公主的身体。”
嫡亲的姐姐多年刻薄,便也别怪她栽赃这一回。秦云罗故意打翻了宫灯,故意任火焰蔓延,故意受重伤,故意抱着她造假的那些画出现在女帝面前。
十六年。时隔十六年,她终于再次来到了金碧辉煌的帝王宫殿,将她精心编织的谎言传达。榻上秦云罗流下眼泪,抱着女帝的手哭得单纯而委屈,她说她怕这辈子都再见不到母亲,怕她母亲这辈子都会误会她父亲的心意。
她声称是那云冉国的女子勾引父亲不成便反而诬陷,只看她父亲这些画,都该知是对女帝情根深种。
能被欺骗,只因爱成了软肋。秦云罗在赌女帝对她父亲的那份心意,终究还是赌对了。有一瞬秦云罗是矛盾的,她觉得她不该骗女帝她的父亲是爱女帝的。
可红楼那样冷,那样凄寂,除了时常出来练武的萧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所以她凭借假画、假风铃、萧珩的假传言,竟真为自己争了条明路出来,女帝开始重视她了,宫中的人终于拿她当公主对待了。
暮色四合时女帝离去,浩浩汤汤的人马走远,竹园便又霎时冷清了下来。秦云罗打开所有的窗与门,晚风穿堂,她看到一身烟绿的萧珩斜倚翠竹问她:“公主不怕冷?身上原本就那样冰。”
秦云罗蓦地想起她咬他肩头一事,转过脸去暗红了耳根,“那些宫婢身上的脂粉气太重,我不喜欢。”
风拂檐铃,两人都抬头去望,秦云罗渐渐便有些失神。她轻声问站她身后的萧珩:“分明挚爱,她如何下得了手杀他?”
“男女之爱前,是帝王的江山。”他上前与她比肩而立,她嗅到他身上的竹叶清香,她听他继续道:“你说,若一个帝王连背叛了自己的人都舍不得下杀手,天下人该如何看待?”
“那么你呢?若有一日你成了帝王,会否也对心爱之人这般狠心?”这一问秦云罗是脱口而出的,她并未深思自己为何有此一问。
可萧珩却似替她深思了,雨打竹叶青,南风入红楼,他蓦地转身立在她面前,用那双明明如星的眼凝视她。春雷惊蛰虫,也乱了她的心,她看到他好整以暇的笑,听他反问:“云罗公主可是担心我有朝一日对你狠心?公主以为我心悦你?”
他更凑近了她,笑得顽劣十足,“还是公主已然心悦于我呢?”
“叮铃、叮铃”,檐铃作响。秦云罗从来不爱落下风,那个举动颇有些鱼死网破的架势——她轻踮脚尖,吻了萧珩的唇角。
“是又如何?”她直视他,不闪不躲,掷地有声。
一瞬的,便换她一脸的坏笑,看绯红漫过萧珩的脸颊和耳畔,然后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大男人逃也似的跑开。雨湿发梢,红楼清寂,那是秦云罗十几年来做的最出格的事儿。
也是她做过最开心的事儿。
过了许多天,一直到入了夏,萧珩才又出现在竹园里练剑。秦云罗临窗作画,画的是她想象中的青山竹林的风光,她阴阳怪气地道:“原本以为萧珩皇子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怕我一个小姑娘。”
萧珩恍若未闻,只是剑招屡屡走错,最后自己还被石凳绊了脚。无一不在承认秦云罗说的是对的。
秦云罗将画好的画搭在雕花栏上,让园中的萧珩看,她偏头一笑问他:“你说云冉国青山绿水,我画的可像?”
萧珩放下剑攀着丛竹跃上二楼,他拿过她的画笔又添几许,秦云罗去看,发现竹林掩映间多了个白衣的纤弱背影。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画的是他,当即便烧红了脸,听萧珩在翻身下楼前调戏她:“我云冉国不仅多青山绿水,还多美人。美人入画,这画才算佳作。”
她将画卷起砸将而去,大骂了一句“登徒子”。
萧珩一个旋身稳稳接住了画,他冲她朗声道:“不知怎的,我就爱看云罗公主生气的模样。”
“公主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必时时戴着面具盔甲。”
初夏的日光投过竹叶,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他仰面冲她笑着,是满满的少年气,像文人墨客笔下仗剑江湖的少侠,却偏偏被囿于深深宫墙之内。
有酸涩的情绪在秦云罗胸腔蔓延,她彼时尚不知晓,那感觉名为心疼。她凝视了他很久,转身进屋前对他说:“云冉的使团三月后到,请皇子早做准备。”
【三】相望冷
云冉国的使团到时,将近中秋。秦云罗爱海棠无香,女帝便命人将宫中最好的几丛秋海棠移到了红楼下,秦云罗主张竹园近山,可观秋来枫红之景,请了女帝的旨意在此处宴请云冉使团。
萧珩曾问过秦云罗,她既凭机敏才智获得女帝重视,离开这冷冷清清的地界轻而易举,为何执意留在此处。
那时白衣的女子凝视远方,说话仍是那冰凉的调,“我住在这儿,母皇若要来看我,便必能看到一楼被火烧过的痕迹。我要时时提醒她,秦玉锦那个蠢材当不了帝姬。”
她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他,那双眼里薄凉的野心让萧珩觉得骇人,却也迷人,“我想,三皇子归心似箭,应当最能体会我的心思。”
因为同病相怜,所以萧珩打心底理解。欲争至尊之位,他们都不过是不想被人踩在脚下罢了。是明珠蒙尘的不甘,是毫无退路的孤勇。
宴会的前一天,云冉使团入住宫中,萧珩在那一夜里见到了随使团而来的一个暗卫。他在园中练剑,那暗卫藏于竹林之中,告诉萧珩此次使团为首的一品宰相正是他亲舅舅戚云声,此番便是来与琼玉国女帝谈条件带他走的。
剑风凌厉,竹叶飘零,萧珩在秋月下练了一夜的剑。他想起他离开云冉国的那个春天,云冉偏北,早春无甚生机,薄雪未消的枯草地上,便是他舅舅送他远行。
临分别前他问戚云声,他母妃的怪病,是否是皇后从中作梗,他此番去琼玉国做质子,他母亲会否命不久矣。戚云声未答,只重重握住萧珩肩头,说:“长姐之仇,我必报。只是你将来报不报你母妃之仇,我便不得知晓了。”
“舅舅,将来你接我回云冉之时,便是我为母妃报仇之日。”半高的人甩开舅舅的手,爬上南行的马车,他母亲的死讯传来时,他甚至还在离乡背井不得归的途中。
那一年他不过七岁。就像秦云罗精通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时,也不过是个总角孩童。太早懂事的孩子,只因太早经受磨难。
翌日宴席,萧珩坐在最末。这几年云冉的兵力强盛了许多,大半功劳得算在戚云声大力举荐骁将强兵上。是以他这文臣之首的位置,反倒是靠满朝武将推上来的。
云冉、琼玉两国接壤,边陲处云冉常重兵驻扎,美其名曰操练,到底让女帝忌惮不已。而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如玉书生气的戚宰相,则更让她提防。
面子上的客套话说完了,戚云声开始说此番前来的真实意图:“女帝当知,我云冉三位成年皇子,一位暴毙,一位哑疾,剩下的一位,”戚云声明显地看向萧珩,仍旧笑得一派纯良,“还在您的玲珑宫里赏秋枫呢。”
女帝垂眸,徐徐吹开杯中的一盏金花,似乎从水中倒影看到了自己的鬓边白发。她在想是因为老了罢,否则怎会如此无奈地妥协。
可她称帝二十年,何曾白白受人威胁过,于是她幽幽吃了口热茶,然后风轻云淡地道:“孤明白戚宰相的意思。孤允你们三皇子回去,只是孤有个条件。一个对你我皆有利的条件。”
和亲。琼玉国会大力支持萧珩称帝,但萧珩必须迎娶琼玉国的一位公主做皇后,结秦晋之好,和平共处。那话传入耳中,萧珩下意识看向坐他对面的秦云罗。
她还是爱白衣,但今日这身,衣角有春绿的竹纹,她独坐在海棠花深处,就像一支绝世独立的青竹。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诡谲深宫,她在他眼中始终最是不同。
女帝也将目光转向了秦云罗,萧珩震惊地看她从席中站起身,走到中间,盈盈叩拜。他方知心乱如麻,不过如此。
他自是有所期待的,可秦云罗从始至终未看他,温婉大方,滴水不漏,她说那段话时的神情让萧珩觉得陌生极了:“云罗不才,斗胆向母皇举荐长姐玉锦公主。”
坐在首位的秦玉锦怒目相视,正要发作时却被女帝的首肯压了下去:“孤同意。戚宰相,帝姬前往和亲,可算有诚意?”
女帝与秦云罗一唱一和,任谁看都是早有预谋。秋风卷起火红枫叶,萧珩愣在原地,他有些看不清那抹白衣。
他盯着她,听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叩拜:“云罗恭喜母皇——”她微侧过身,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客气疏离的模样让他彻底凉透了,“恭喜三皇子。”
风拍窗棂,红楼悄寂。帝姬秦玉锦是她前路上唯一的绊脚石,推到云冉国来,她便前程无忧了。他于她而言,终究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他以为的那些心动,终是自欺欺人。
萧珩最终无力地坐倒在席上,端起酒杯遥遥冲秦云罗相敬。有苦涩无限蔓延,他最终也只是说了句:“多谢云罗公主。”
使团返程的日子,定在凉秋九月的最后一天。海棠花败了,竹园又只剩了红楼这一抹孤色。
傍晚洋洋洒洒飘起了细雨,晚秋风凉,萧珩终究没忍住跃上二楼,进屋后闭上了窗子。他责备她:“公主临风抚琴,倒是不知冷的?”
他甚至没忍住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腕子,当即便皱紧了眉头,“手这样冰,你可真是……真是让人不省心。”
萧珩垂眸,他知他该放开她,可手却迟迟不愿松开。她倒也不挣扎,另一只手撑着琴面支颐脑袋,他看到她凑过来的好整以暇的清丽笑靥,“那我以后便不临风抚琴了,天冷也会记得多添衣。”
她的声音轻了些,他便低头去听,“听闻云冉偏北,冬时严寒,从此江南渭北三千里,万望三皇子也保重自己。”
许是宫灯暖色,许是雨声乱意,他更低了头,轻吻了她的唇。他不敢去看她的眼,只听得她笑着问:“你我早有相约,助彼此登上帝位便罢。莫不是萧珩皇子心悦云罗了呢?”
他未对她说过一句谎言,唯此一次,他故作潇洒地摇了摇头。何须再有牵绊,倒不如利落斩断过往。
“自是不会,这是还你的,让你当日故意戏弄我。”
“那我便走了,云罗。”那是他头一回唤她的名,也是最后一回。他从二楼跃下,离开了仰望了足足十六年的这座红楼。
离开了他仰慕了足足十六年的姑娘。
【四】独自归
秦玉锦坐上北行的和亲花轿时,秦云罗已被正式册封为琼玉国的帝姬。她一路送到城外,在即将分离处听秦玉锦隔着轿帘咬牙切齿说:“你个坏女人,骗了母皇,如今奸计得逞,可高兴极了罢?”
“我是粗布云罗,你是华贵玉锦。可又如何呢?你但凡聪明点儿,也不至于如此。”秦云罗冷冷看了眼轿帘,觉得秦玉锦之蠢,与她那个位高权重但没用的父亲如出一辙。
女帝倚靠秦玉锦的父家夺位,当初立秦玉锦为帝姬也是忌惮之故。秦云罗故意纵火,女帝却查也不查便往秦玉锦身上扣,可见其易储之心渐盛。
返回城中的路上细雨飘零,秦云罗遥望远山,想起宴请云冉使团前几日的一桩事。那天女帝单独召见她,巍峨大殿只她二人,冷冷清清,就像注定孤独的帝王之位。
女帝说,云冉此次派人前来,定是要带他们的三皇子萧珩回去。但琼玉国亦不能眼睁睁看着,要送一个公主前往和亲,结秦晋之好,权作拉拢盟国。
那时秦云罗心底是惊慌的,惊慌却也期待。期待成为他的妻,这样的想法腾上心间,她当即便暗红了脸。
是什么时候开始心动的呢,她亦不知晓。从来无人管顾她为何哭为何笑,甚至无人管顾她是生是死。可初见时他问她哭什么,火场中他如一道星光从暗夜里出现,他向她伸手,说要带她离开那里。
他诚心帮她藏画、传话,他在竹园里淋着雨练剑安静陪她,他在纸上画她称她为美人,他看到她戴着面具,看到她面具之下软弱单纯的模样。他能轻易扰乱她的心绪,能轻易让她又怒又笑,能只一个笑、一个剑招,便让她心动不已。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可他是质子,她是公主,终究是两两相望,不得携手。
和亲原是秦云罗最后的希望。但女帝说,秦玉锦不堪大任,坐不得帝位,可身世贵重,送往和亲是最佳之选。
秦云罗无力地辩驳:“玉锦长姐是帝姬,前往和亲似有不妥。”
“云罗,你苦心孤诣站到孤的面前,让孤器重你,难道不是为了帝姬之位?难道不是为了孤身后的宝座?”秦云罗闻言忙跪地叩拜,却听女帝转而言道:“孤已不想追究你父亲一事上你是否对孤有所欺瞒,只是如今能担得起大任的唯有你,所以孤绝不会让你走。”
“帝王之位,向来孤独。云罗,你想要的,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绝对求不得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抬头,头一回看到雷厉风行的女帝露出悲凉的神色,“你爱的人好歹活着回了云冉,此后称帝一方定能享尽尊荣。可孤爱的人,再也看不到云冉的青山和花林了。”
那一瞬间,秦云罗突然觉得,比起萧珩,这至高之位忽而变轻了。她追逐了数年的唯一目标,她曾笃定地认可“男女之爱前,是帝王的江山”,皆在这一瞬动摇了。
女帝似乎也看到了她的动摇,最后阴恻恻补了一句:“若此事不能成,那孤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若孤注定要失去一个堪当大任的帝姬,那么孤绝不会再失去一个云冉国的质子。活的,死的,都无所谓。”
心沉到谷底,秦云罗最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场博弈她终究没输没赢,女帝与她,都是在利用彼此唯一的软肋。
是啊,至少萧珩还能活着回云冉去,那里青山绿水,那里层林如海,那里终会有美人兮,与他相伴偕老。她给不了他一个家,只能助他回他原本的家去。
于是她答应了女帝,在宴席之上举荐玉锦公主。她从始至终不敢看他,她瞥见了他烟绿的衣袂,甚至能想象到他面如冠玉身形颀长的模样,可她不敢看他。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相似的光景,相同的际遇。玉溪生的诗,简直一语成谶。
最后那一对视里,秋风起兮,枫叶飞扬。他死了心,她不得不死心。
临行前一晚,她推开窗临风抚琴,原本只是想再看他一眼。没想到那男子轻车熟路跃进房中,嗔怪她吹着凉风不知保重自己。他攥着她腕子的掌心,是让她无比贪恋的温热。
她又想起萧珩对她说的那句话:“过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那一瞬秦云罗好想问萧珩,此年此月此日此一刻,他愿不愿意带她离开这里。天涯海角,隐姓埋名,至尊之位她不搏了,富贵荣华她不要了。她只想与他携手白头。
可女帝的暗卫时刻监视着红楼,秦云罗明白,她只要与他私逃,萧珩便几乎不可能活着离开玲珑宫。所以她将她心头至爱说成玩笑话,说成无情的利用,说成轻易的诀别。
“自是不会,这是还你的。那我便走了,云罗。”真真假假都罢了,她愿意他从未对她心动过。这样分别之后,他便不会和她一样,心如刀割许多年。
那天秦云罗开了一夜的窗,那抹身影早已消失在烟雨里,她还是不住地眺望。泪流满面,她也只能咬着牙在心里答话:“阿珩,此去经年,定要幸福安康,定要长命百岁。”
多么荒唐,又多么无奈。秦玉锦恨她抢了帝姬之位,可她那样希望与秦玉锦互换,嫁给自己最爱的人。终是阴差阳错。
后来秦云罗登上了帝王之位,治水修路成了一代名垂青史的女帝;千里之外萧珩夺位,也做了云冉国年轻有为的新皇。
后来的后来,与他有关的所有故事,她都只能从大臣的文书里知晓,听闻他励精图治,听闻他一生平安。可她永远不会知晓,史记文书之外,他在皇宫深处命人造了一个竹园,园中建起一座高楼。
竹是南方琼玉国的青竹,楼是暗红的砖垒起、黛色的瓦铺就。是玲珑宫里,和她所居处一模一样的竹园红楼。
许多年后,曾经英朗的儿郎如今垂垂老矣,鬓边的发苍白如雪,可萧珩还是会时常去阴冷的竹园练剑。偶然逢雨,他会下意识望向那座红楼,他命人一直开着二楼的窗,似乎望着望着,便能瞧见一个作画的白衣身影。
他想起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江南渭北三千里”。那一句完整的诗句是“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本是鸳鸯,却要天各一方。
红楼隔雨再望不到,珠箔飘灯唯他独自归乡。他想要带回家的姑娘,终是永远留在了那座红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