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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颗糖是甜的吗?

2020-08-06宇荩

南风 2020年4期

文/宇荩

图/松塔

在温哥华四年魂牵梦萦的日夜未能为匆匆结尾的四年暗恋画上完美的句号,如今我终于用两个月的时间与过去达成了和解。我想若是收到下一颗糖,我不会再束之高阁,一定会满怀期待地尝一尝。

这家网红店最大的卖点就是坐落于横穿S 城的秋叶江上,店的本体是一条巨船。此时华灯初上,灯罩蒙上的一层油污令灯光更显昏黄,江风吹动船舱,变形的人型光影随着摇晃,铺盖在我和林彤的脸上。

林彤的嘴唇辣得通红,下一秒他就扔下了筷子,边往嘴里灌冰可乐边冲我摆手认输。

一个小时前,为了欢迎我这个出国四年的海归友人,林彤带我来吃闻名S 城的麻辣剁椒鱼,他选了变态辣,又点了一堆辣椒,并放下狠话,要是这回再输给我,就无偿为我解疑答惑。

眼下这个明明不擅长吃辣却偏偏执着和我打赌的中二已婚青年,又毫无悬念地栽在我手里。我乐得不行,催他快告诉我答案。

林彤终于张了先前怎么都撬不开的尊口,告诉了我陆绍的情感现状:虽然目前单身,但他爸又给他安排了相亲对象。

不用想那姑娘一定是各方面条件极好的,于是我咬着嘴里香辣四溢的鱼肉含混地继续问他,“哪种类型的?”

他告诉我气质是倪妮那一挂,人也爽快不做作。

我不免有些震惊,还以为陆绍会执着于喻浅浅那样的,没想到转变还挺大。

继而我又开始懊悔,从得知陆绍分手的消息到匆匆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赶回国,不过用了两个星期,可还是慢了一步。

大概是遵循了“远的羡慕,近的嫉妒”的心理学规律,对于喻浅浅,我只能等她离开陆绍才敢灰溜溜地回来。而面对这个横空而出的相亲对象,我却开始意难平。于是第二天我以接风洗尘之由约陆绍出来吃麻辣剁椒鱼。

我选在快到午饭的点发信息,对方直接回了电话过来。看到来电的名字,我颤抖的指尖差点按上挂断键。

陆绍的声音清晰地从手机里传来,我脑中不禁浮现出他此刻的样子。

他的那双深邃又湿润的眼眸此刻大概微眯着,里面含着朝阳尚未升起、落日在山霭间露头时的温度。

这对于周围的朋友等同的温度,多年来被我固执的赋予不同的意义,支撑我放弃温哥华高薪的工资和优渥的生活,瞒着父亲漂洋过海回到这里。

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我如四年前去往温哥华一样踌躇满志。我告诉自己,情场如商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四年后,正如无数个梦中的场景,陆绍向我款款走来。他穿着长度到了小腿的黑色双排扣风衣,身姿修长挺拔,直接被拉去拍电影也不会有丝毫违和。他与周围的人自动被划分开,擦肩而过的姑娘们无一例外要回头偷瞄一眼。

他含笑的眼似是带了春风,语气里依然是不容置疑的真诚,“陈映,四年不见,你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褪去少年气的陆绍足足有七分陌生,我本来有些拘谨,但他那熟悉的懒洋洋的语调,帮助我轻松捕捉到过去的记忆,于是我很快放松下来。

然而近距离观察下,我才看清他那未刮干净的胡茬和眼底未消的红血丝。男神果然还是适合远观啊。

我嫌弃道:“陆绍,你的颜值也救不了这对黑眼圈了。”

“最近工作忙。”他眨了眨眼,并不在意,带我朝停车的方向走。

我松了口气,再不是为喻浅浅就好。

但是后来林彤告诉我,这段时间大量的工作都是陆绍自己硬接的,个中原因还是喻浅浅提出了分手。

陆绍已经将行程安排妥当,由他驱车带我一处处兜风,大半天过去,我很快重新熟悉了S 城。

城区被重新规划改造,如今是旧城新貌,连大学城附近那条曾人山人海的小吃街都荡然无存了。唏嘘感慨之余,陆绍把车停在江边,打开车窗透风。

他手指敲着方向盘继续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听林彤说你在那边发展很好,为什么突然要回来?”

已是傍晚,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乱,眼里映出不远处的渔家灯火,星星点点的光芒似是增添几许浪漫。

沉醉不知归路,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我卑微地开口了,“陆绍,你现在有女朋友吗?没有的话,你看我怎么样?”

事实证明,那天的江景和别处风景并无二致,我大脑脱轨说出的话惊到了彼时情智商均正常的陆绍。

他笑我脑洞跳跃太大,见我表情认真,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陈映,别开玩笑。”

重新启动车时,他英气的眉微皱,我的心仿佛也成了皱在一起的白纸,撑开已是处处折痕。

车内封闭的环境让细微的呼吸都有了些许尴尬。

我的脸憋得通红,噗嗤笑出声,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所以陆绍你不会当真了吧,啧啧,开不起玩笑的哦。”

陆绍被我气笑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双手稳稳地转着方向盘,“行啊陈映,在国外待几年光长了这些本事是吧。”

我看着前方的路灯呵呵地傻笑。

就这样,回国的第二个晚上,我又失眠了。

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打开白天关机状态的手机,一个个来自大洋彼岸的消息仿佛没有尽头地跳出屏幕,这些未接来电和信息令我心生烦躁。但我还是给父亲回了一句,“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内陆绍的身边没有喻浅浅,我就拾起勇气继续留在这里。

长久以来,林彤都认为我对陆绍的感情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当然不会理解,和陆绍的初见,像一种天气。滂沱雨后的彩虹颜色并不绚烂,在浅蓝天空的背景下,有温凉的风吹在发热的脸颊上。

第一次高考失败,遵循父亲的意愿,我换了个城市,进了当地高中的复读班。大概是高考的霉运还没退散,第一次月考成绩又是一塌糊涂。我向来对父亲报喜不报忧,但他不给我喘息的时间,当晚就打了电话过来。就像对待公司里令他失望的员工一样,他先是一通训斥和警告,再是表达鼓励和期望。

当他表示依旧会对我充满信心时,我面无表情,话语里带了藏头露尾的刺,“爸爸,可我对自己丝毫没有信心呢。”

生平第一次,我竟有胆量挂掉了那个令我倍感窒息的电话。

那天晚上,操场上方的天空挂有孤月和数点寒星,我戴上卫衣的帽子闷头跑步。

我渐渐发觉,有人在我前面倒着跑。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递过来一张校园卡,手的主人长相上丝毫没有辜负这双无瑕疵的手,夜色里我看见他眼里的熠熠光芒。

“陈映是吗?”

我停下脚步,点点头,收下大概是从浅口袋中掉落的卡,直角弯腰道了谢,一气呵成,机械得像个机器人,这完全是因为我还没从颓丧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被我这一拜给逗笑了,在见到我眼中的泪水时又愣住了。

他思忖道,“不能白受你一拜,吃糖吗?”他竟从黑色斜挎包里,抓出一把糖。

我不爱吃甜的,但心中那头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还在挣扎,况且这种哄小孩的方式真稀奇。

就这样,我收下了人生第一捧糖。

他很认真地告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吃才管用,否则会蛀牙。

我被这逻辑逗得笑咧了嘴。

分别前,我问他叫什么。

“高四一班,陆绍。”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背后的天空上挂着如玉盘般的月亮。

良久我才回过神来,陆绍?是这次月考的榜首,现在和我一个班,整天被老师挂在嘴边的那个陆绍吗?

就这样,我们渐渐成了朋友。他成绩最好,却也是当时复读班最佛系的一个,或许是自信吧。总之复读那压力最大的一整年,和他靠近成了我最解压的方式。当然,我也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的妹妹喻浅浅的存在。

我第一次见到喻浅浅是在一年后。我和陆绍初进S 大时,陆绍在路边拦下一个女生,介绍我们认识。

以我一米七五的身高来比,面前的女孩儿稍矮些,但是那宛如雕塑娃娃般的五官委实精致,那双长长睫毛装饰下的黑漆漆的眼眸,仿佛永远不会从中看见痛苦与挣扎。

我打趣儿陆绍,“瞧瞧,妹妹都比你高一年级,你怎么上的学啊?”

这时喻浅浅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绝对算不上友善,我正不知如何反应,这时陆绍咳了一声,“一起吃个饭吧。”

这话是对喻浅浅说的,她冷淡地对哥哥点点头。

初见的那段时间,我真的以为他们是兄妹,后来回想起种种细节,只觉自己在情感感知方面有些迟钝。

比如喻浅浅从来直呼陆绍的名字;比如陆绍加入了喻浅浅所在的书法社;比如他们的字迹一模一样。后来我回忆,这些蛛丝马迹深究起来都是我暗恋失败的预告。

在不知多少次看见两人走在一起后,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陆绍的好哥们林彤,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林彤一脸惊讶,“你看不出来?陆绍喜欢喻浅浅啊。”

我比他还惊讶,“他们不是兄妹吗?”

林彤的话再次颠覆我的世界观,“他们是组合家庭,没有血缘关系。”

一句话让计划通过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追求陆绍的我心底凉了一片。

是啊,他们姓都不一样,多么明显的漏洞,谁叫我偏选择性接受信息。

我还想知道更多有关陆绍的事,林彤却一脸不知情。

此人高中就有百事通的外号,何况他还是陆绍的好兄弟,我咬咬牙,决心动之以情,赠之以礼。

为了收买林彤为我所用,我承包了他一个月的饭后甜点,并在他享用之际见缝插针诉说我对陆绍的拳拳爱意,虔诚之心感天动地,当然也打动了林彤。

他惜字如金地提醒我,陆绍喜欢喻浅浅,但并不代表对方也喜欢他。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女孩能抵挡陆绍的追求,林彤听了这话不可置信地痛斥我因爱盲目。

我嗦着嘴里的溜溜梅,酸酸甜甜的味道,像极了我那又燃起光芒的爱情。

S 大校庆舞台表演上,一段模特走秀视频火爆网络,走在最前方的陆绍已经被疯狂的网友搜到了院系班级。

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等不远处的陆绍过来一起签到,短短的一段樱花小道就有五六个漂亮的女孩找他加微信。

人群散去后,林彤痛心疾首锤了把陆绍的肩膀,“你听听你刚才说的是人话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忍心拒绝?”

“不认识为什么要加?”陆绍哭笑不得地甩掉林彤扒拉在他身上的手,同样不理解林彤的脑回路。

他在签到表上签名,修长白净的手握着笔,令我想起昨天晚上在操场看到的一幕。

这双手抚过如瓷娃娃般精致的女孩儿的发顶,女孩嘟着嘴不满地拍掉他的手,随后把脸埋进他怀里,双手在他身上鼓捣,不多时,她笑嘻嘻地从他怀里探出头,颇为得意地把手里搜出的糖果举给他看。不知他说了什么,女孩儿急忙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只见陆绍双手叉起腰,女孩儿盈盈眼里盛满了笑意,最后揉着肚子笑弯了腰。

这时陆绍不知察觉什么朝我这边转过头,我连忙转身走进无光处。

回去的路上,我把手里的两张电影票送给路边正在闹别扭的小情侣,在二人惊愕的眼神里,说,“情人节神秘礼品,恭喜你们被学生会选中。”

我又犯了傻不是,林彤除了是百事通,更是不着边际的嘴炮王。分明是一对璧人,两情相悦,林彤啊林彤,为了安慰我编造希望,只会让我更彻底地灭亡。

夜色沉沉,我把寄托了爱情的电影票送给已经拥有它的幸运儿,以此祭奠我又一次错付的真心,安慰我那重新陷入无处安放困境的柔情蜜意。

直到和喻浅浅第二次遇见,我才知道误会了林彤。

大概一个月后,校学生会聚餐,选在学校附近的海底捞。

周到的服务令人无可挑剔,活宝般的小干事让人群不时爆出欢笑,连洋娃娃般的年轻服务员脸上也熏出了红光。

服务员不小心打翻了果汁瓶,桌上一片狼藉,坐着我旁边的女生叫了一声,欢腾的场面短暂寂静。

犯错的女孩小声道歉,平日里好说话的陆绍此刻却皱着眉。是啊,谁新买的外套被溅上大片的果汁和菜油都会生气。何况,那个牌子的衣服不赔偿小几千估计不能了结。

喻浅浅道完歉后,竟拿上菜盘里擦桌的抹布去擦陆绍身上的油水,周围不禁又是嘶声一片。

陆绍依旧没有解围的举动,我本是看热闹的心此刻也生出疑惑。

会长打破两人之间的僵持气氛,嘱咐大家继续好吃好喝,短暂的寂静后,场面又热闹起来。

我便拉着陆绍去处理污渍。洗手池外专供客人抽烟透气的阳台,陆绍已经脱下了外套,并扔进喻浅浅怀里,语气不甚耐烦,“洗干净还给我。”

喻浅浅垂眼看了看浸了大片油渍的外套,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觉得气氛越来越不对,我自觉地回避了,却忍不住站在洗手池边偷听。

只听陆绍轻笑了一声,“怎么,要赔?你可真是有骨气啊,可以把爸给的生活费甩在他脸上,可以偷偷跑出来兼职。那么请问这位小姐,我还需要给你签个分期还款吗?”

喻浅浅似乎在哽咽,声音抽搐中带着像是破碎的瓷器声,“不必你分期,我的工资……”

他打断她,像是在咬牙说话,“喻浅浅,你到底是要折磨谁?”

“你对我爸有意见,迁怒我多少次了。”

最后他平静道,“我累了,你自己注意安全。衣服不用赔了,我们也别见了。”

一阵寂静后,很快有脚步声渐近,我赶紧像个小偷一样撤出洗手间。

我和陆绍披着月色,在长长的春秋大道上慢慢行进,他一路缄默,我知道他难受,知道令他难受的人不是我,于是我也难受起来。

“陈映,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料到他一开口就这么直接,我差点被口水呛住。

有啊,我在心里小声说。

“咳!”我粗声粗气拍上他的肩膀,“不就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吗?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行咱就换!”

我的安慰没让他释怀,“陈映,你喜欢一个人会不行就换吗?”

陆绍只是随口一问,毕竟他只拿我当朋友,他的好哥们林彤不知换了多少女朋友,他不会因为爱情观不同就放弃交朋友。

可我的心态就很复杂,这样的问话对我来说像指责一样刺耳,我存心抬杠,“当然会,喜欢又勉强不来,换一换,下一个我也爱。”

他笑出了声,见他笑了,我那点气又消了,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那你怎么还没谈恋爱。”他看向我的目光有着揶揄。

脸上的温度和夜风吹拂下身体的温度成反比,幸好夜色罩住了我。

陆绍送我到宿舍楼下时,周围还有几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或许是今晚谈话的氛围太好,又或许是月光过于温柔,看着他独自离去的背影,我竟有些舍不得。

“陆绍。”我叫住他。

我的男孩,高大又英俊,温柔还深情。他转过身,冲我挥了挥手,月亮在他身后。

我已经迈出的左脚又缩了回去,我知道我终究不敢。

陆绍的身边没再出现喻浅浅。

林彤告诉我,我的机会来了。为了打消我的犹豫,他又告诉我,喻浅浅和陆父关系不和,她只是利用陆绍给陆父添堵,并不喜欢他。

我问林彤这事陆绍知道吗,他一脸高深莫测道,“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段时间,陆绍和林彤合开了一个工作室,忙得脚不沾地,于是我无事便去跑跑腿打打杂,不停地刷存在感。

那个夏季太过炎热,以至于很多事情被遗忘,我唯独清楚地记得,处暑的第二天。

可能是前一天吃了太多冰西瓜,我的胃突然叛逆,痛到起不了身。

事发突然,室友把我背下楼,一个路过的身影匆忙过来把我背起送往校附属医院。

我没有晕倒,意识无比清醒,只是腹部绞痛连带着全身乏力。

他背着我跑过一条条道路,我闻到了他身上干净的气味,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我愈发气若游丝。

陆绍忙前忙后,替我挂号,排队,联系医生,取药,陪我做胃镜,打点滴。

大半天很快过去,医院走廊昏黄的灯亮起。

他把晚餐空盒扔掉,然后坐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话,大概都很疲惫。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晚上七点。又看了眼药水瓶,还剩最后一点。我闭上眼睛,仿佛这样时光就能静止。

“陈映,怎么了?”陆绍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廊响起,他以为我又不舒服了。

“椅背太硬,能借你肩膀靠会儿吗?”看着他眼里的关心,我得寸进尺道。

他真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坐了过来。

我靠在他肩膀上阖着眼。陆绍啊陆绍,你真不该对我温柔。

从那天后,我感觉自己的企图快要藏不住了,很多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合,酝酿很久的告白都要脱口而出,却都无一例外被突发事件打断。

最近的一次是昨天,工作室完成一笔大单子,我们去一个气氛好的清吧庆贺,结束后陆绍送我回去。

觉得气氛恰好,正当我鼓起勇气准备说话时,陆绍突然开口问我,“陈映,你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

“啊?”他怎么突然开始关心我的成绩了。

他咳嗽一声,“我是说,来工作室帮忙,耽误你学习吗?”

我忙说,“不耽误啊,我还能拿奖学金呢。”

他对我展颜微笑,“那就好。”

接着他开始跟我讨论一道高数题。

我想,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我的生活学习情况,路灯的暖光透过树叶挥洒在他脸上,衬得他眉眼分明,唇红齿白。

一道高数题讨论完,我也到达了宿舍,这意味着告白计划又一次失败。

我的爱情难道就要卡死在告白这一关了吗?

目睹了我的艰涩之路,林彤有些看不下去了,久经情场的他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你是不是忽略了陆绍的感觉,他如果没有那种意思,告白说出口也不会成功啊。”

我心里感觉怪怪的,林彤显然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可如果不告白,我又怎么知道他的感觉呢?

这仿佛是一个死局,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句话,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无论我怎么努力暗示,他的爱情像是对我开启了屏蔽模式,我进退不能。

我一直都清楚地知道,却给自己下了催眠药。

我的告白永远说不出口,原来是我自己在害怕。

没过多久,工作室就迎来了瓶颈期。为了宣传一波,我们从校模特队借来几个外形好的男生女生拍海报。

其中一个剃着寸头的男生在一众模特中颇为突出,他站在白幕布熟稔地换姿势,我不禁好奇地看他几眼,也巧了,次次都能跟他目光相撞。

接连好几次从校队借人,季直都过来了。他不大爱说话,周身凝着一股气场,说话认真直白,不怎么开玩笑,以致我们这些人轻易不敢找他聊天,一般任他安安静静准备拍摄。

工作室渐渐有了起色,和陆绍关系依旧隔着屏障,我便减少了凑热闹的次数。

我背着背包往返于宿舍、教室和图书馆之间。

那天已是夜晚十一点,我刚出图书馆,瓢泼大雨就从天而降。周围稀稀拉拉都是不认识的人,忘带伞的我在图书馆大门口一筹莫展。

看了一天的书,眼酸脸僵,我蹲在一旁开始犯懒。

我盯着秒针,再等一秒就起来,再等一秒就发信息给室友,再等……

“一起吗?”头顶有声音传来。

我应声抬头,季直撑着伞,冷着脸朝我伸手。我笑着道谢,拍拍手自己起来了。

后来我经常在图书馆遇见季直,也知道了原来他是我的同系学弟。

不知是第几次,我和林彤又为了工作室去校模特队借人了,这次依旧有季直。

当我们一队人回到工作室时,看见来了新人。

我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大概是柠檬的味道。

海报已经开拍,照例是陆绍掌镜,只是那个如瓷娃娃般笑得无邪的模特是我不想看见的人。

陆绍镜头里的喻浅浅无疑是最美的,可喻浅浅显然很不满意,她挑捡着里面的瑕疵,要求重拍。

陆绍倒不见生气,嘴角还噙着微笑,仔细打量着镜头里的她。

突然,我被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驱使着,开口说道:“后面这些人还等着拍呢?不可能等你一个重拍吧。”

喻浅浅愣住了,陆绍也朝我看过来。

我摊开手,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错,也暗自等待陆绍的反应。

他没有说话。

林彤站出来打圆场,“又不止一台相机。”边说边冲我使眼色。

我全当没看见,“可是我们借来的人也有很多。”

这时,陆绍开口了,“陈映,喻浅浅也是我们的模特,刚才的图确实有些瑕疵,还是重拍吧。”

在这个露天摄影棚里,阳光洒落在白布前的喻浅浅身上,她盛装而立,像一个天使,冲我眨眼笑着。

我的脑袋突然轰炸开般,她分明是一个恶魔,在摧残我仅剩的理智。

我把手里的设计图朝地上扔下,冲出工作室。

伶不清状况的是我,刚刚找回喻浅浅的陆绍怎么会选择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和陆绍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而实际上并没有兜兜转转,陆绍与我保持的距离从来没变。

从那以后我可笑的自尊不允许我再去他的工作室。

之后我更频繁地偶遇季直,在健身房,在操场,在自习室,在一切有积极正能量的地方。

他可真是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

春秋大道两旁的树绿了又黄,我几乎要忘了陆绍这个人。

季直约我去看电影,是我喜欢的反映社会现象的片子,拍得尤其好,整个电影院哭声一片。

观影过程中,我把自己的纸巾用完了,红着眼睛向季直求救。

当我把季直带的纸巾也用完了后,电影正在放结尾,我又开始沉默地流泪。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都怪电影太感人。

我抽泣着被季直牵着出了影院,顺便打算用袖子把眼泪抹干。

“住手。”他拽住我的手,“你怎么这么能哭。”

他认真地用手帮我擦干了眼泪。

我吸了吸堵塞的鼻子,看着他咫尺之遥的硬朗眉目控诉道:“你怎么这么冷血,都拍成这样了还没有眼泪。”

影院侧门的排排小灯照着他清亮的眼,他的语气竟能听出些委屈,“我哭了,你也会帮我擦眼泪吗?”

我简直惊了,还有什么比硬汉卖萌更有反差感的?我想象着帮他擦眼泪的样子,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他始终没有笑,只是把我搂进怀里。

外面的寒风在呼啸,我耳边只有季直流动着热血的心跳。

一切都有各自的归宿,连林彤这个没有长性的家伙都宣布有了真爱。

和季直正式在一起后,我们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

他的生活很简单,平日除了学习,就是出去做杂志或网店的平模。我一直以为这份平模的兼职是兴趣所致,直到那次拿他的手机打游戏,接收到一条备注为张医生的微信。我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方,最终没有点开那条微信。

我第一次谈恋爱,生怕搞砸这件事,于是跟追女孩得心应手的林彤讨教了一番经验,大致是不能天天黏一起,不能长时间不联系,于是大大小小的节日、纪念日成为了感情升温的节点。

借着生编硬造的各种重要的日子,我像是开启了连环炮,把能想到的男孩子喜欢的东西都送了个遍。递送过程也很方便,在淘宝上直接签了他的地址。

最开始的时候,季直收到礼物很开心,但渐渐地,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那年情人节的前夕,他略带小心地问我,“陈映,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吗?”

我仔细想了想,从小到大,父亲用富足的物质弥补他不能照顾我的愧疚,没有匮乏感,我也就没有特别的喜欢。

但我很快想到一样东西,便笑嘻嘻地对他说,“我爱吃糖,你要是想送我礼物,就买糖给我,最好用手一把把地捧给我。”

季直显然没想到我喜欢吃糖,但我既然这么说了,他便摸摸我的头答应了。

从那天后,我果然有了吃不完的糖。我把形式各样的它们摆放在宿舍桌子上观赏,一颗也没有吃。

那时我临近一年毕业,父亲时不时打电话问我未来的打算,他希望我去温哥华陪他。

这样的要求使我不得不回忆起我上大学第一年。父亲的公司在温哥华刚刚上市,他特地让我飞过去,名为参观公司,实则是让我与继母及妹妹一面。我走下机场时,远远地看见他们一家三口举着牌子,这样的观众视角让我重温起一种强烈的感觉:父亲和他的外籍妻女相处多年生出的自然却亲密的默契,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变成更大的屏障横在我身前。于是几乎是下意识,我掩藏了全部的低落情绪换上矜持礼貌的笑容。

现在对于父亲的要求,我依旧是抗拒的,但不同于年少时的一味忍受或生硬碰撞,我学会了在电话里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敷衍父亲期间我不间断地去看中的公司实习、投简历,就这样安全混到了毕业。

开完毕业典礼后,季直送我参加面试。

他带我坐进一辆车,我在车上紧张地准备着自我介绍,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车也没停下。

直到发觉走的是直达机场的路线,我才不可置信地看向季直。

面对我无声的质问,他头上凝出汗,到底也交待完了配合我父亲的始末。

他最后劝我,“陈映,别再和你父亲闹脾气了,他是为你好。”

我眼底翻涌的愤怒在他的劝说下渐渐冷却,“老实说,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既然我爸给了你机会,那我祝你们快点渡过难关。所以,我们这就算结束了吧?”

他面对着我,背着光,看过去只是一片阳光投下的黑影,“陈映,其实我也只是你长期暗恋无果的调味剂。”

无需理直气壮地痛斥,谁也不是被欺骗的傻白甜,大家都各取所需,多么清醒。

几千米的高空上,我做起了白日梦。梦的开头是穿着白卫衣的少年笑着给我一捧糖,梦的结尾是那少年对另一个无理取闹的女孩儿嘴边噙着的无奈的笑。

我决心在S 城再呆一个月。

这一个月,我没等来喻浅浅出现在陆绍身边,却等来了她的结婚请帖。

我抖着手翻开扉页,新郎是个陌生的名字。据林彤说,新郎是喻浅浅所在报社的主编。

婚礼那天,我见到了新郎,没有陆绍那么夺目,却也斯文俊秀。喻浅浅则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公主,那双长长睫毛装饰下的黑漆漆的眼眸,仿佛永远不会从中看见痛苦与挣扎。她笑得很开心,那一口完美的牙齿在阳光的照耀下很是夺目。

“她嗜糖,小时候牙蛀了好几颗,现在索性换了一口烤瓷牙。”陆绍在我身旁幽幽说道。

见我在听,他又继续说道,“我爸没和喻阿姨在一起时,我们两家是邻居。她在屋里藏的糖全被阿姨没收了,后来再有了糖,她就放心地交给我保管,以便随时拿糖吃。”

陷入了回忆,陆绍的眼里荡着笑意,“当然不可能让她随便吃,后来变成了我帮她戒糖。”从此陆绍就随身带着各式糖果。

像是想起什么,我的心里怦然一跳。

如果命运成全,他们也不会落得个分开的结局。我又想起林彤很早之前告诉我的一些事。

陆绍第一次高考当天,弃考去医院见母亲最后一面,陆母告诉了他陆父和喻浅浅母亲的私情,这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就此产生隔阂。

喻浅浅不接受这样的组合家庭,不接受陆父是和她亲生父亲一样抛妻弃子的人。陆绍不接受母亲的离开,不接受喻浅浅成为他的妹妹。

喻浅浅的外表和性格一点儿不匹配,她的不妥协期限一直持续到现在。她扔了陆父给的银行卡,为了挣钱养活自己,她可以在年年拿奖学金的同时做三份兼职。

陆绍也不妥协,他追着喻浅浅报了S 大,进同一社团,帮她教训兼职路上不怀好意的无业流氓,暗自护送她回学校。

陆绍多像是另一个我。有内心的骄傲,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人际关系,精准地分析利弊得失。唯独面对那个人时,交际技巧变得乏味,利弊得失变得庸俗,最后心甘情愿放低姿态,在无止境的付出中获得满足,清醒又悲情。

陆绍的身边再也不会出现喻浅浅,我也决定不再回温哥华。父亲气得破口大骂,却无法像当年那样让我跳进圈套。

陆绍现在玩儿命地工作,该不该接的私活儿二话不说就接下,每天睡三四个钟头,工作室弥漫的不是烟味就是咖啡味。而我,彻底成为他的影子。他工作,我就帮他递材料;他不睡,我就在他身边硬撑。两周后,我们俩都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新的周一,时针指向零点,我照例端给他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闻到咖啡味,他终于从一堆废纸里抬起头,他靠在椅背上,接下杯子,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因为该说的话他已经说尽了。

林彤脸色憔悴,问我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不赞同他的用词,“半个月顶几个月的工作量,成倍赚钱你还不高兴了?”

林彤对我长叹一口气。

日夜颠倒的作息在第四周结束了,陆绍一声不响离开了S 城。

我找到林彤时,他告诉我陆绍出国进修专业了。

“不是因为你,和喻浅浅分手时就申请了学校。”

不知怎么,我反倒松了口气,像是多年来算不清的繁琐账目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我迷迷瞪瞪地回到酒店的房间里,栽进柔软的床里沉沉地睡了一觉。

少年眯着眼给我一捧糖,我拿起其中一颗剥开,结果酸得掉了眼泪。那些糖果一个赛一个可爱,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我一颗又一颗地剥开尝,不是酸得掉牙就是苦若胆汁。少年于心不忍,合起手掌不准我再挑,跟我讲这里没有甜味的糖。

一梦醒来,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想,我本来就不爱吃糖,这些年让我唯一念念不忘的那捧糖果,是为另一个女孩准备的,所以才不甜吧。

这场梦没有给我新的启示,那是我早就知道的道理。

让我彻底释怀的是,在温哥华四年魂牵梦萦的日夜未能为匆匆结尾的四年暗恋画上完美的句号,如今我终于用两个月的时间与过去达成了和解。

几千米的高空上,望着周身云海,我想若是收到下一颗糖,我不会再束之高阁,一定会满怀期待地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