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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号塔上的男人

2020-08-04马拉拉

党员生活·中 2020年6期
关键词:电瓶大兴安岭林场

马拉拉

刘良松半辈子都住在这里,17岁开始他就成了大兴安岭新天林场47号塔的瞭望员,几乎独自和近7万公顷的森林度过了25年。每年雪快要融尽时,他会背上半人高的行军包从松岭开车去往40公里之外的林场。到林场后,再换摩托车才能爬上海拔一千多米的阿尼塔山。山顶立着一座20多米高的铁架塔。去下一个瞭望塔还得走20多公里,是森林里他和下一个人类的距离。

那已经是人类社会的末梢神经

从哈尔滨再向北走800公里就抵达大兴安岭林区的边陲,被围起来的腹地里有个叫松岭的小镇,这里临近国境线。唯一的主干道骨架一样支撑着对称分布的居民楼,有时候走5分钟都遇不上一个迎面走来的人。

再向下走只剩在地图上都能看到的大片森林,刘良松的工作是在瞭望塔上不停察看着森林,他需要及时准确找到每一个突然燃烧的烟点。他的眼睛可以隔着半片平原,看到第二个山头上面的瞭望塔。

成为一个合格的瞭望员,得有从巨大的森林里找到烟点的能力。

白天刘良松在铁塔的平台上一遍遍地转圈巡视,平地没风的时候在上面也是两级风,冬天他穿两层袄子,站在塔上感觉骨头里面都是凉的。

手机需要的信号塔还没有彻底覆盖,唯一靠得住的通讯方式是和林场报告火情的对讲机,安全的话,一般在晨间报告之后就没有联络的必要了。

10月,47号塔上多加了两个瞭望员,他不用再几乎整年地待在塔上,每个月比之前多了10天的休假期,然而更多的自由时间反倒成为一个新的问题。2002年母亲去世,现在是父亲走之后的第五个月。

“不想回来,回来干吗?回来还是一个人,喜欢待在山上。”刘良松低着头说这句话,然后是一分钟的沉默。快五十岁了,他还是一个人。

在山上他是被需要的。大兴安岭是东北的柴火垛,一到秋天,白桦树的皮变得蓬松,剥下来就能够引燃。松岭以及它下面的村落,几乎都是以森林防火为核心建立起来的。深入到林区的路上,每隔几百米就能看到穿着军大衣的中年男人,他们是林场的看护员,每天从早上8点站到下午5点半,路上一枚明火烟头都得管。

刘良松的工作比他们复杂些,他在森林里,是林场的眼睛。“要分得清楚云和烟,云是会动的,横着走,烟是直溜溜往上跑。松木林着火了是白色的烟,草甸着火了是黄色的烟,如果是混合林或者山谷,是黑色的烟。”

最容易起火的是夏天的雷击,塔是铁的,所以他得赶紧在打雷前躲到平房里,一结束就往塔上跑,每年有五六次这样的火灾。

必须准确,在罗盘数字上一度的误报,至少会让地下队伍走错两公里。山下近百人的扑火队等着他指路,出现一个起火点,他脑子里需要立即生成一条导航的路线。对于那片森林,他的脑子里有一张完整的地图,那是17岁的时候拿着笔对着山头一个个标记背下来的。

他的朋友也有之前在防火系统工作过的人。老朱当过扑火员,冬天扑火的时候,天特别冷,火又特别热,咬着牙往前奔。火扑完了,人才能反应过来渴,就近找水坑喝水。这样看来瞭望员的工作的确是轻松的。然而刘良松更多时间面对的是孤独。“一年到头都在山上,抓到一只蚂蚁都能玩半个小时,大兴安岭的蚂蚁我抓到过,个头特大,黑的,有的还带翅膀。”

孤独

很少有人当瞭望员当一辈子,要么忍受不了寂寞中途离开另找出路,要么想办法被调入林场内部去工作。

刘良松说,为了打发时间,他想各种法子,拆过对讲机,对着森林大吼,又或者试图在森林里散步,但上坡的路太难走了。山上不能用手机流量,他以前的手机连微信都用不了。去年他路过一家五金店发现店主用12伏的电瓶在看电视,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他定在那里,一直不停问怎么弄,问得老板都不耐烦了,才学会了怎么在山上用电瓶借着卫星信号看电视。

早些年的时候,刘良松在山上喝水都要下塔去从小河里背,他见过三只黑熊。“你瞅着它,它瞅着你,它一会儿在地上爬,一会儿起身走,两只大的领着一只小的,大的看起来有三四百斤,站起来得有两米高。我当时头发都一根一根立起来了,它稍微要往前走我就得准备跑,但是跑也没用,人跑不过它。不过待了几个小时之后,它们就走了。”

那是刘良松离生命危险最近的一次。

珍视

“像是睁一下眼睛闭一下眼睛,就过去二十多年。”回想起17岁上塔那天,刘良松是这样描述的。2016年央视给他拍过一个纪录片,和如今相比起来他的脸没有什么变化,圆脸,深色皮肤,但现在的他开始明显地长白头发了。他已经熬走了六七个防火指挥,瞭望塔的颜色从白色换成黄色,再从黄色变成红色的防锈漆,它也老了。

这二十多年里,他很多次想过要离开。最接近的一次,一个同学在北京给他介绍工作,一年下来挣十万元没有问题。那还是政府禁止砍伐、保护森林的“天保工程”出台之前,新天林场还很热闹,一家人做了好吃的会端出去给邻居分的时候。每天伐木队从森林里拉比盆口还粗的大树出去卖钱,一拉就是一卡车,当时没有人愿意接他的位置,大家忍受不了寂寞,待不住。瞭望员一个月挣三四百元,伐木一天就能挣100元。但他也没想过干伐木工,用一米多的身体去对抗仰着头看到脖子酸的大树,他觉得危险。

防火这件事情也是,他和自己说得好好做。1987年5月6日大兴安岭漠河附近因为烟头起火,近1.7万平方米的森林受灾,近6万人连续扑救了28个昼夜才把火势控制下来,最后死了211人,266人受伤。那时候刘良松还不是瞭望员,但是他看到火车一车车拉过来的都是难民,什么都被烧光了,除了发的帐篷一无所有。新天林场下面有他从小就认识的人,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但他只要在林场露面,就经常会被叫住寒暄,这里有一些他珍视的东西。

四棵西伯利亚大红松

城市在萎缩,现在瞭望员已经成了好工作,年轻人很多都出去打工。新天林场的小學已经停办,居民楼还在,但是没有几家人了。

这样的沉闷和在森林里的他完全不一样。常常去的庆喜湖边有一艘不知道是谁的小船,刘良松从不知道是谁的仓库里搬出来两块电瓶,插上电源就敢在湖里开着玩。只要一贴近林区,他就有一种近乎小孩子的好奇和勇敢。“松花江那儿的水,不好看,我们这儿河多清,云多白啊。”刘良松站在多布库尔河的上游自言自语。

远处的云被太阳镶上了金边,瘦一些的云几乎要被整个照亮,一切都没有目的和意义地流动着。最近刘良松越来越喜欢山上了,他发现只有在森林里,才能听到每一阵风拂过树叶尖儿的轻声,感觉像是能说话似的。

17岁刚上塔的时候,他在瞭望塔的边缘种了四棵西伯利亚大红松,近来有一棵裂皮了,他于是反复叮嘱同事不要把含洗洁精的水倒在附近的土里。25年前给他树苗的人说:“它能采塔,长出来比一般落叶松大一倍。”他守着那几棵树,想等到采塔的那一天。

摘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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