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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一平《我们的师傅》谫论

2020-08-04黄斌

广西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虚构师傅爱情

黄斌

我在大学里主要教写作课,出于讲解的需要,有时会在课堂上援引凡一平小说中的文字进行分析评论,但我一直没有动手写关于凡一平小说的评论,或许我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吧。新近读完凡一平的《我们的师傅》(载《十月》2019年第4期),联翩思绪被逗起,不断地撩拨着我,仿佛在告诉我等待的契机已經来临,纠结失眠了好几个夜晚,拗不过这种撩拨,还是动笔写写吧,要不没法睡个清净觉。

一个故事中心主义者的新转向

凡一平不仅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而且专注于讲述悬念迭生、带有侦探性质的故事,这已成为他的小说中一个极富个人识别性的特征。凡一平小说独特的故事质感与成功的叙事艺术,一直为评论家与学者们所津津乐道。2011年,评论家傅元峰将凡一平的叙事艺术归入“故事中心主义”的谱系,凡一平“故事中心主义者”的身份标签从此广为接受。具体到《我们的师傅》这篇小说而言,故事的质感与叙述方式依然是关注的焦点。该篇小说甫一发表,便有评论家迅速撰文赞誉其中嵌套式的故事结构与悬疑丛生的叙述技巧。

在《我们的师傅》中,悬疑与侦探这两个关键词一个都没少,诸如“师傅为什么没有出马”“他为什么是个贼”之类的问句,总是像个勾魂的使者,在故事的衔接与转折处让我们亦步亦趋,而在行动与事件的展开部,侦探式的叙述总能引起我们的紧张关切。尤其是“我”盯梢韦有权的那一段叙述,凡一平利用三个“说明”所引出的分析,让我们再次领略到他那侦探叙述的炉火纯青。对此,我不由得感慨:凡一平确实是一个成功的“故事中心主义者”。但与此同时,我又颇有些犹豫,因为这部小说的故事讲述,总是被不时涌上来的回忆与迷茫的情思所打断;师傅作为故事的核心人物,并没有充分的行动展开;故事的时间跨度虽久,但情节并不复杂多变。这些特点都迥异于凡一平以往那些“故事中心主义”的小说,似乎表明凡一平的“故事中心主义”有了新的发展动向,似乎提醒我们对凡一平的“故事中心主义”做出新的阐释。

在讨论凡一平的创作新动向前,当然需要先回顾一下他的创作历程。自1995年以来,凡一平发表的《浑身是戏》《随风咏叹》《保镖》《顺口溜》《跪下》《变性人手记》等小说,都具有欲望叙事的鲜明特征,都对都市进行了解剖与批评。这些创作虽然获得了成功,但凡一平对此是有所不满的,因而有“背离我成长的土地和河流,我愧对让我无愧的农村生活”的自我反省。于是乎,从2013年的《上岭村谋杀》开始,凡一平将目光聚焦于生长于斯的故乡上岭村,正视自己生活的土地,从此以后,上岭村作为故事的发生地频繁地出现在他的小说中。总体说来,在系列“上岭村故事”中,起初的上岭村是作为著名作家凡一平的故乡而被人重视的,不是因为它是上岭村而被人所记忆;上岭村作为中国社会乡村缩影的一个符号尚不具备独有性,似乎可以被“下岭村”或“中岭村”之类的名字所替换。这种情况从2018年《上岭村编年史》开始,有较为自觉的转变,凡一平开始更多地关注上岭村人的命运与际遇,借此呈现上岭村的历史与当下,让上岭村不只是中国社会乡村的缩影,更是无可替代的上岭村自身。2019年,凡一平先后发表了小说《蝉声唱》《上岭阉牛》《我们的师傅》等取材于上岭村真人实事的小说并撰写了相应的创作谈:《一曲悲歌,或一杯甜酒》《现实比虚构精彩》《生命中遇见的人都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现实比虚构精彩”这一表述并不是凡一平的发明,它是近年来随着非虚构写作的兴起而被倡举的一个口号。这个口号引领当下的写作者走出书斋、走进生活,以“我”的“行动”与“在场”来见证时代,揭开“真相”,抵达“真实”本身。在《现实比虚构精彩》中,凡一平说:“与其坐在书斋挖空心思虚构作品,不如走进生活大众汲取题材和养分。我这一段密集地外出和下乡,就是我重新理解生活和创作关系的具体实践。”他的表述虽然并未提及非虚构,但与非虚构写作基本的理念是相契合的。

如果进一步对比的话,我们可以发现:在凡一平其他的小说中,虽然都出现了上岭村这个真实的村庄名称,但是并没有大批量地出现凡一平身边的真人实事,而《我们的师傅》则不同,除了真实的上岭村,还有菁盛乡、金钗乡、宜山县、宜山高中、河池师专等真地名,有樊光良、潘得康、廖梦宜等真人名,有筹款修建德康码头、2010年宜州市一中80周年校庆等真事情。这些本可以进一步虚化的真人实事提醒着我们:上岭村是一种鲜活而真实的存在,它借道上岭村人的命运而成为自己。我既不敢、也不想由此得出《我们的师傅》是一部非虚构小说的结论,一方面非虚构小说至今还是一个合法性存疑的概念,另一方面这还需要进一步考察凡一平今后的小说创作动向才能找到足够的范本印证。但我想强调的是,作为“故事中心主义者”的凡一平,在继续发扬其善于讲故事的优长的同时,也正不断努力尝试返回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鲜活的上岭村。唯其如此,他的“笔触掉转了方向”才有了真正到达了想要到达的终点,他所说的“心灵的救赎”才能得到最终的实现。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师傅》正是凡一平目前所抵达的离“终点”与“救赎”最近的地方。

我们与师傅的命中注定

师傅是理解《我们的师傅》这篇小说的关键,因此许多关于师傅的问题,都值得我们去细细探究。比如,关于师傅的爱情。就叙事策略而言,师傅的爱情遭遇是整篇小说所设置的一个大悬念,一直到最后才揭开,但让人费解的是,对师傅那带有传奇性质本可以大写特写的爱情故事,凡一平并没表现出应有的兴趣,甚至连师傅爱情夭折的原因都懒得交代。凡一平选取这种会让那些有真相强迫症的读者心生不满的处理方式,其用意何在呢?

1958年,师傅韦建邦畸形的师生恋“东窗事发”,但师傅不是因为偷心的畸恋,而是因为情书有右倾思想才被遣送回乡的。回乡后,师傅与覃天玉保持着鸿雁传情,为了支付邮资而去偷窃,并于1966年被抓,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偷。鸿雁传情十五年后,也就是1973年,覃天玉嫁给了一个丧偶的军人。这意味着师傅的爱情大约是在1972年夭折的,而我拜师学“艺”的时间,正好也是1972年。换言之,1972年是师傅爱情遭遇危机的重要时刻,所以我带韦卫鸾去见师父时,师傅拉的是《二泉映月》。

这些特殊的时间点,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呢?众所周知,1958年与1966年是中国特殊时期中的两个重要年份,在这两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与一个叫韦建邦的青年的爱情相重叠之后,他的命运发生了转变——从一个追求人生荣光与爱情美好的离乡者,被迫变成了一个返乡偷盗的窃贼。而1972年的爱情危机又让他与我们有了交集。更为重要的是,遇见我们不久,凡一平便又刻意让师傅的爱情出现危机并夭折了。我之所以说刻意,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这份爱情完全可以夭折在其他年份,但凡一平偏就让它在1972年出现危机并迅速地于1973年夭折,这显然是刻意的。在1958、1966、1972这三个年份中,前两个年份与特定时期的荒诞以及师傅的命运有关,后一个年份与师傅的爱情以及我们的学艺有关,凡一平没有对那荒诞的年代与传奇爱情的危机展开浓墨重彩的描写,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师傅的命运以及我们的学艺上,这当然是刻意的,因而自然也有深意所在。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谈《生命中遇见的人都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的题目中,凡一平其实已经明晰地点出了其中的深意:命运才是那个最大的神偷,才是最终极的师傅,它筹谋规划,偷走了韦建邦离乡向上的人生,偷走了韦建邦的爱情,将韦建邦与我们扭合在一起,组成一个贼团伙。正是借助韦建邦与我们的人生际遇,上岭村的历史与现在才有了独特的显影,抽象的命运也才有了自己的真实存在。因此,《我们的师傅》的成功之处,不在于塑造了一个多才多艺的侠盗,也不在于塑造了一个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来激励我们向上的父亲式的人物(在小说中,“我”的父亲是缺席的,是以长兄为父的方式替代出现的,但这种替代是“我”所不喜的,因而师傅实际上就是我的精神之父),而在于将我们和师傅的命运与中国的社会历史变迁完美统一起来,更在于通过刻画师傅与我们那被动却又真实的人生际遇来让上岭村这个故乡成为上岭村自身,不再是可以随意替换成其他名字的乡村。在我看来,这是《我们的师傅》这篇小说最想表达的,也是凡一平在他的系列“上岭村故事”中一直试图真切表达的内在本质。

少年的回望

在写这篇评论的开篇,我说我被折磨了好几个夜晚,不得安眠,這并非出于吹捧而编造的妄词。我的情绪之所以爆燃,是由小说结尾处那段少年回望的文字而引发的。当年的我,就像小说中的“我”一样,是“那个脸圆圆、红扑扑的矮个子少年”,是一个纯真而热忱的文学少年,生活在湘粤桂三省交界处一个叫钟山的偏僻小县城里,孜孜不倦地写诗和小说。我的文学启蒙以及关于浪漫的想象,与小说中的“我”一样,并不高大上。读初中时,我们玩得要好的小团伙里,有一个叫贺艳的女生,她的神奇之处在于我们的疯野她基本没落下,但成绩却很好,她会画画、弹琴,也会写诗和小说。她在某次谈论文学时,偶尔提过一句:最浪漫的事就是挽在一个有才气的高个少年的脖子上接吻。我来自贫困工人家庭,父母只勉强念过小学低年级,家无藏书,不知文学与浪漫为何物,但这句话却如仙女的魔法棒,让我这个浑浑噩噩的小子瞬间感觉祥光笼罩全身,于是我将她的话移栽到了我的梦想国度,开始了写作。与小说中的“我”后来遇到黄盖云一样,后来我也遇到了许多影响我的人,并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轻狂,给自己拟了一个叫“桂冠”的霸气笔名。后来,我终于发表了一些诗歌、小说,还有足球评论,不过我总是惮于向人说起这个开始写作的诱因,并试图忘记它,就像小说中的“我”总是试图忘记师傅一样。如今的我,跟凡一平一样,也是矮个子,光脑袋,唯一不同的是,他胖(我没见过他真人,只在网上见过照片并读到过他写自己胖的文字)我瘦,还有就是我没有他名气大,但这并不影响我在凡一平所描绘的这幅少年回望图中找到我的影子。之所以在评论文字中夹带这些私货,是想进一步表明:我们当年的青涩懵懂,犯下的错误,留下的遗憾,都不是可以简单遗忘的过往,它们在无形中塑造和定义了我们,这就是我们的命中注定,是我们区别于他者的生命基因,我们“回望”的价值就是使之复活。

“他隐身,在相当长的岁月里,天天看我们,想念我们。”这是小说最后的一段文字,充满了诗的韵味。《我们的师傅》不像凡一平之前的小说那样执着于作为一个智者以一种正确的姿态去批判或嘲讽,而是以回望的方式,温情脉脉地讲述,饱含着节制的忧伤,既不煽情,也不做作。评论家李浩评论这篇小说“形成涡流,让我们随之沉入其中”,“令人回味和百感交集”,我对此深以为然。因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凡一平“故事中心主义”小说中最富诗意特性的一部。写下这些话,得出这个结论,我不害怕遭到质疑,反而感觉一身轻松,相信今晚我可以睡个好觉了。但是,我又不免莫名感叹起来:唉,做个文学评论者真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作品,不知道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在我的心里,既希望多遇到这样的作品,又害怕再遇到这样的作品。是的,我就像小说里的“我”一样,纠结得很。

→ 黄 斌 (1978—)广西钟山人,文学博士,南宁师范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创意写作以及广西地方文艺的评论与研究,目前已发表广西文艺评论文章十余篇,独立完成并出版《林徽因和她的朋友圈》等著作三部。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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