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的偷窃及其他
2020-08-04朱厚刚
《我们的师傅》(《十月》2019年第4期)塑造了一位特殊时期的盗窃者与师者形象,在一气呵成的小说技法帮助下,作家将别一种的“过去的事实”展示给读者,这份历史意味增加了小说的精神负载。这是作家对上岭村故事的持续开掘,可谓“故乡异闻”的书写,小说叙事在朴实中蕴藏着作家的激荡心绪,这增加了作品的情感力度,让读者看到中篇小说同样可以写出兼顾小说技法与历史厚度的好作品。
一、讲故事的方式
凡一平在师范学校念书时开始了自己的文学活动,凭借发表在《诗刊》的一首诗而开创了历史,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情,而“那是一个发表一篇作品就可以调动的年代,在我之前已经有很多的例子,我以他们为榜样,甚至想要超越他们”。凭借写作的才能,他确实走向了理想的人生道路,在从中学教师到县文化馆创作员的途中,他积累了远跳的力量,终于在1991年顺利从都安县调到省城南宁。这是作家的人生历程与精神来处,每一位作家都在寻找最富有开掘意味的写作资源,凡一平也是如此。只不过他的找寻似乎要久一些,2013 年创作出版的《上岭村的谋杀》是第一部以家乡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找到上岭村这块既是实存也是虚构的据点之后,凡一平不再“背离我成长的土地和河流,我愧对我的农村生活”。2018年时,凡一平声称“既往的农村生活和现实的农民命运,总是像磐石一样压迫着我”,当他明白自己的“宿命”之后,便用一系列作品对此进行持续深挖,《天等山》(2016)、《上嶺村编年史》(2017)、《蝉声唱》(2019)莫不如此。摘得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第七名的《我们的师傅》也应该放置于这一序列中进行评述。
诚如毕飞宇所言:“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体制,而不是小说的长短问题。”对于中短篇小说而言,“写法”变得更为重要与突出,王安忆、毕飞宇等作家在讲座文稿里多次谈及,广西作家东西、朱山坡也都在文字或讲座中表达过类似的对小说技法的追求与迷恋,这几乎是中国作家这批“手艺人”的共识。凡一平的小说也在这一点上着力颇多。他的作品多跟破案有关,喜好制造悬念,这跟他的文学理念有关,坚持“写得好看耐看”的原则,他并不讳言为了作品的畅销而去一定程度地迎合读者,这就让他在“写法”上苦心经营。乍一看,《我们的师傅》有些香港电影《纵横四海》(1991)的味道,但这是上岭村版的“纵横四海”,没有逼迫、背叛、卧底等元素,单是素朴的、村落式的场景,依稀可见的是时代与个体的辩证关系。
《我们的师傅》通过一场葬礼来带动小说的深入,老鼠(樊一平)、黄狗(蓝上杰)、野兔(韦燎)、老猫(覃红色)、花卷(韦卫鸾)、韦建邦的故事逐一展开,甚至还有菁盛乡最著名的道公和风水师樊光良的拜师故事,逐一地丰富着“我们的师傅”的形象。正如《金瓶梅》精彩地描写了两场葬礼而超出了艳情小说嫌疑一般,贾平凹的《废都》也是借用龚靖元的葬礼写出西京四大名人的诸般姿态,凡一平在《我们的师傅》中将故事的触发点设置在葬礼。这次葬礼是一次聚焦,但作家所用的笔墨不多,而是将笔墨放在对过往事情的回顾上,这是由韦建邦的角色与环境决定的,他的偷窃身份与情感之路的隐痛让他并无子嗣,且被认为败坏了亲戚的名声,一直处在尴尬的境地。因此,厅级干部覃红色的始终缺席就是明显的证明。当“右派”韦建邦重新回到他的家乡时,一种虎落平阳的错位开始产生,而这种错位对于小说来说再好不过。这里再次显出作家“出人意料”的成功经营。
总之,偷窃的故事、偷窃的细节、历史场景的复现、各色人物逐一登场,小说也就生动起来。故事更有力之处在于,在断绝师徒关系后,韦建邦师傅还在不断资助几个徒弟上学,而且每个人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但徒弟们都因为“可耻”的“偷窃”经历而二十年不愿再见师傅,即使在时代的改换甚至早已不可能追责的情形下都未能亲口对韦建邦说出感谢。这背后的因由是小说的褶皱,加深了故事的精神负载。于是,师傅背后的故事与其尴尬的处境,就成为一个不能不追问的问题。
二、偷窃故事的历史印痕
正如《蝉声唱》(2019)对《扑克》(2008)里身份改换故事的再次书写一样,作家的作品中有他不能释怀的牵念。作家对上岭村的寻找与书写,无疑可视为其创作的另一种牵念。《我们的师傅》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透露出诸多的历史讯息,这是这部作品的另一重解读空间。凡一平的散文《1970年的米饭》介绍了作家当年在乡村生活的部分内容,这份切实的背景可以有助于读者切入《我们的师傅》的阅读,即便我们知道这样的对应是违背文学常识的。
偷窃是一个具有故事生长点的事件,通常意义上的偷窃无疑是被谴责的,但是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的偷窃会变得复杂起来,不再那么截然分明。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可算武侠小说中的劫富济贫,若无“济贫”则“劫富”便失去了正当性。当代小说家的笔下的偷窃故事也不在少数,如莫言笔下的母亲在集体化时代偷窃公家的粮食回家喂养儿女,其中的艰难与曲折可谓动人心魄;韩少功《月兰》中的月兰为改善生活让鸡到公社收割后的田地里啄食稻穗而被批斗寻短见的变相“偷窃”故事,同样让人心绪难平。这些“偷窃者”的偷窃行为有着更为复杂的层面,甚至是具备某种正当性的行为。《我们的师傅》中的韦建邦同样赋予了偷窃以正当性,“我要教会你们活下去的本领和方法”。不是愤世嫉俗与大张旗鼓地讨伐,而是在时代的缝隙里讨回活路,并定下了原则“穷人和亲戚的东西不能偷”。但即便如此,他的亲戚以及弟子们还是对此讳莫如深,一方面可见乡民的基本操守,在他们看来偷终究是偷;另一方面也表明当时的社会没有更好的途径让人实现某种自由,历史的耻辱柱上不该仅有他的身影。
第一次行窃是偷钱款,1972年的首次行窃的目标是收购站,这无疑是那个时代的重要部门,主持者韦有权平日里滥用职权,但民众敢怒不敢言,他还有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妻子。几人在师傅的合理安排与全体的通力合作下一举成功,既证实了师傅的训练效果,也几乎让他们尝到了甜头。第二次行窃是偷唱片,这是为了满足学习一技之长的需要,在那段特殊时期,乡村孩子学习音乐的平台与可能性都是极低的,因而这次的偷窃就更显得意味深长。正是韦建邦因材施教的教授与黄盖云的大力推荐,唯一的女弟子韦卫鸾很快就被县文工团特招,就像莫言小说《白狗秋千架》里的暖姑梦寐以求的那样成为一名演员。就在偷窃唱片并顺带偷来四部长篇小说之后,师傅韦建邦宣布跟几个徒弟脱离师徒关系,徒弟们开始各自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日后再看,韦建邦的确是他们的师傅,他是一个教会他们各项技能却又葆有做人底线的人,他在局部的恶中成全了这几个人,推动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崭露头角。同样的,花卷与老鼠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音乐老师黄盖云也是一位不容忽视的师傅,他知道而不说破,助推老鼠成为一名作家。
重新回看那段历史可以发现,韦建邦、黄盖云等在既定的学校教育之外成为一种有益的补充,他们给一些有潜力的青年人以专业的扶持与培养,为他们未来的人生打下厚實的专业基础,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这是一些散落在广大乡村社会的能人,构成了现实生活中的一类人群,也成为当代小说家笔下的重要形象。如莫言《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里那些各怀本事的“右派”散落到乡村,运动天赋突出的他们成为村人和叙述者艳羡的对象;余华《兄弟》里的宋凡平在刘镇街头的扣篮举动技惊四座,得到了观众热烈的掌声;还有梁斌《红旗谱》中的朱老忠、柳青《创业史》中的郭世富等,都是村民中的佼佼者,他们看待世事的深刻丝毫不逊色于所谓的智识者。“我们的师傅”韦建邦无疑也是这样的人。
韦建邦1939年出生于都安县上岭村,1957年9月至1958年12月在宜山高中就读。因为他爱上了语文老师覃天玉且获得芳心,恋情被发现后又因为在通信中流露出右派思想而犯禁,十九岁时被学校开除。在实行工分制的时代,在缺地短粮的上岭,他为维持跟覃天玉的通信费用而开始偷窃,1966年被公安局抓获过。在招收徒弟之后,他不再亲自出手。但是他并未纯然为了偷窃而收徒,徒弟们都是被这个人所吸引,愿意走近他。在老鼠(樊一平)的眼里,师傅韦建邦不仅不具备贼样,相反地,“他英俊潇洒,红光满面,像电影里的好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拜他为师,是被他的相貌所吸引。他的长相和气质的确和村里人不同,他一点都不委琐,也不粗鄙,尽管他是个贼。”在接触过程中,逐渐被他的才华与本领所折服,这样的诱惑对于正在成长阶段的孩子而言,定然是难以拒绝的,“我走近他之后,发现他有满肚子的故事和满身的本事。他字写得好,画画更好。总之,他令我着迷,也令蓝上杰、韦燎、覃红色和韦卫鸾着迷。严格来说,我们拜他为师,是为了成为有本领的人,而不是为了做贼。后来我们果然都不再做贼,或者说我们除了贼的本领不再使用,师傅教给我们的其他本领,我们各有专长,都用到了极致”。是的,这样的能人身上带着光环,很多时候环境并不能遮盖住,反而熠熠闪烁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就像林多米儿时对从北京来的邻居的生活充满好奇,以至于立下远赴北京的宏愿并为此不断努力与牺牲,他们带给村民的是出走的触动与激发,是另一种生活的启示,是身体力行的示范。
韦建邦从偷心到偷物,都是依凭自己的能力,在不事渲染的叙事中依然有依稀的历史面影。如写到第一次行窃成功后的韦卫鸾穿上新衣服,“她那套印花的衣裳,随着身体和岁数的发育增长,像击鼓传花一样。我后来看见她二妹穿,她三妹穿,四妹穿。她们四姐妹,像山冈上的四棵树,所有的风都为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偷窃故事发生在70年代,但又不局限于此,历史的前因后果就成为小说的厚重基石。这份沉重的回望的姿态,让我们看到作家凡一平的另一种精神样貌。小说最后以师傅韦建邦的一幅画收尾,“画面上没有师傅。他隐身,在相当长的岁月里,天天看我们,想念我们”。韦建邦“述而不作”的姿态,实在隐藏着丰富的历史意味。
→ 朱厚刚 1984年生,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小说、广西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