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山水诗:当代诗的空间维度
2020-08-04徐振宇
徐振宇
前 言
在当代空间理论视野中,文学空间成为具有深厚历史性、文化性和社会学的场域,是具有文化表征意义的空间建构。(1)如果以此为切入点,当代诗中的山水或风景再发现,是地理与空间建构的动态过程,不仅成为诗人寄托理念的精神原乡,又是一个不断邀请新人加入的文化空间。
臧棣、孙文波作为当代诗的代表人物,孙文波“新山水诗”(2)中包含的历史、现实空间与臧棣诗中具有轻逸、梦幻特征的想象空间形成了多样的诗学空间维度,他们诗中发声位置、诗歌策略的不同,又折射出各自诗歌观念的区别和激活的不同文学传统。同时,他们的诗学观念与问题意识有着内在的联结:除了对语言本体的高度关注,还有八十年代以来,当代诗症候性问题的思考,如长诗写作、现实见证、文化身份等。(3)
因此,以空间为切入点,通过对臧棣的自然诗与孙文波新山水诗的并置讨论,可以考察他们如何通过构建各自差异性的诗歌空间,召唤诗歌与现实、传统的对话可能,并以诗的方式回应上述症候性问题。
一、孙文波:放逐的当代变奏
新诗自五四诞生起就始终伴随着质疑,甚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一位瑞典诗人眼中,新诗仍是第二次发明自行车的行为。(4)另一方面,这种压力也促使当代诗人去重新思考个人与历史、诗与传统等问题,而不是他者眼中对西方现代诗歌的二次发明。
1. “幽灵”:悬置的现代主体
在长诗《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中,可以辨认出一个边缘、零余的诗人主体形象。诗中主体的主动边缘与他者之间的空间化张力,既指向“自我放逐”的心理现实,也让旅行变成了一场向外出走,最终又复归纸上的漂泊。“我”在诗中所说出的“孤魂”宿命,引向孙文波诗中的一个重要内核:看似落在对经验的处理,实为庞杂的象征主义诗歌建筑群。
这部长诗写于2010到2013年,被冠以筆记之名,由十首诗构成,每首十节,每节十六行,有着古典的形式感和规整。孙文波通过对旅行见闻的描述,表达了“人面对山川、河流、现实、历史时的种种思考。”(5)在这首长诗的起点,自我放逐的开端,书写了一个对世界与人深深不信任的“老人”和“中年”。
不断地妥协,我把腰丢了,还他一个青春。
在夏日,我说话是吞雾,思想万里之外的
河山。其实我走着,只是自我的狂诞。
……
事实证明他不这样看;老人的道德感,让他
呈现一张冷脸。就像同情,错误也是对的;
表象代替真相,考验着我的耐心。
直到不行了,让我面对天空,寻找照我的镜子。
——“之一” 第1节
“自我”在“不断妥协”中“腰”已丢了,暗示着生理的臃肿,又接续内心所面对的“混乱”。“老年人” 的“冷脸”不再提供稳定的道德感。“我”选择——也是需要,面向“天空”,一个古老的归属和自然隐喻,寻找“照我的镜子”。正如青山需要青史相对照,“我”亦需要一面天空重新“照我”,而这面镜子,将会在全诗中,映照出这十组诗中叙事者“我”的不同身份:父亲、儿子、丈夫,隐士、流民、幽闭者,士兵、工人、木匠,以及“最终被复活的诗人”,像一场与过往生命的对话和记录。到了“之二”,诗人说明了自己的宿命,终将成为汉语的“孤魂野鬼”。
面对不断转换的居住地,我宁愿在辽阔的江边,
观看铁驳船变小的图像。
……
我知道,最终我会
成为汉语的孤魂野鬼。我知道,当我走出家门,
并没有另一个家门向我敞开。我知道,
我只能与时间打交道。而时间正在如涛流逝。
它使我某一日登上嘉山之顶。站在破败的
砖塔顶,极目向远处望去,看见的是
苍茫起伏;水、沙洲、山丘,呈现虚渺的内涵,
在我的心上堆垒。我不得不同情那些造塔的人。
——“之二” 第3节
这节诗中,诗人构建了现实、历史、文化的多重空间,以及与早期文学传统之间的隐蔽对话。面对不断变动居住地的漂泊现实,“我宁愿”,显示了所处位置的主动性与隐含自负。“我”的位置处于江边,最早的放逐诗人屈原所处的位置,“铁驳船”,或辽阔视野下他者的现代性隐喻在“我”的关照下都在不断变小,提醒“我”过往的记忆,又说明世俗的纠缠不过是假象。
紧接着所说的“我”终将成为汉语的“孤魂野鬼”,是诗人自我确认的主动边缘化。物景所象征的现实,在诗人的观看下逐渐远去,诗歌语言在看似芜杂的吞吐中,是将一切转为诗歌建筑群的宏阔抱负,也让孙文波诗歌空间里的议论、山水、风景中的物象,都成了互相指涉的象征物。
到了最后一节,诗人登上嘉山之顶,仿佛效仿杜甫,一览众山小。时间的逝者如斯夫,是孔子的身影在江边感慨。破败的塔顶,不仅是古老的遗迹,也暗示知识,当诗人的视线越过苍茫起伏的景观,眼前古老的传统,这个曾是安史之乱重要战役地点的“内涵”,都在时间下破败,变得“虚渺”。“我”所同情的造塔者,似乎成了本文中所出现的屈原、杜甫、孔子,“我”处于他们曾身处的江边、山顶位置,“我”与古人的流散经验因位置的重叠,让如涛流逝的时间也只能在空间内退隐,指向了孙文波诗中的“当代性”。
在这部长诗中,诗人写下了多种身份变体,用戏剧化的面具测量他和社会、家国、文化之间的拉锯,让诗中的“我”,在犹疑中确认、推进、确认,不断遭遇精神的危机和自我的重塑。也正是这一“幽灵”般的主体形象,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孙文波新山水诗的另一路径:诗人以自身现代性漂泊经验为基础,去询唤和呼应古代文人放逐传统,书写了无家可归的现代性虚无叙事。它不再是经验、实在的对象,而是一个具有新的文学阐释空间的当代性象征文本。
2.新山水诗,或自我放逐
中国山水画采取散点透视法,通过移动视点来组织画面,在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就是一种移步换景的把握方式,提供了一种别样的整体感。这种观看位置和文人态度,与西方绘画三维式的构图形成了根本不同。 在这一意义上,孙文波的诗除了对当代中国现实的强劲处理能力,还有他在这组长诗中的变化视点与传统文人画的一致性。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标题中的“长途汽车”,既是一个现代性的交通工具,又是不断延展的,观看对象和自身位置都在其中位移的散点式视点。这让长途汽车上所观看和展开的,是一幅长诗形式的山水长卷。总题里的“笔记”除了在这部长诗,亦频繁出现在孙文波近年的作品中,诗人通过对明清“笔记”体的征用,形成了一种当代诗的古典变体,更便于书写日常和指涉现实,用一种中国式、文人画的眼光打量世界,以一种边走边看的态度,对空间展开探索和对话。
在《新山水诗—— 致敬华兹华斯》中,孙文波对新山水诗这一命名的偏爱,指向了这组诗的重要内核:山水所意味着的绝对理念。中国古典山水,代表着文人向往、呼唤的最高理念,自然意味着神秘、精神化的理想,也正因此,山水并不是山水,而是文人心灵的投身,理想的具象化。這种对山水的观看方式,才有了文人寄怀的可能,它能容纳身心的困顿,提供他们所需的文化想象。
另外,诗人对杜甫诗歌的消化被整合到了原则性的高度。除了主题性的关联和精神上的认同,另一个被重视的是叙事性的修辞策略。在空间建构中,叙事性对时间序列的把握,支撑着散点透视的移动,打破了传统诗学共时性的诗学特点和诗歌以抒情为主体的题材限制,让叙事序列具备了时间变形术的可能,也让“新山水诗”里的多重空间有了强力的支撑点。这种高度张力的象征结构,成为支撑孙文波长诗建筑群最重要的诗学基础。诗人要在征用古典资源的同时,构建一个具备当代性的诗学空间。在散点式展开的旅途中,日常生活与宏阔世界的对位关照里,杂糅进历史主题。所以表面落在具体、夯实的语体风格,实则无不透露着虚无的精神指涉,也因背后这一诗学观念,决定了孙文波的诗歌空间需要不断去书写和强化芜杂度,为他的诗歌建筑群提供石头质地的象征结构支撑。
明确孙文波诗歌空间中与山水、自然的散点式观看位置后,下文将以《湖贝路纪行》(6)中的诗歌空间为例,分析这首诗如何通过一场想象的出走,指向了一个主动选择的“自我放逐”心理图式和现实隐喻空间。
袖珍公园,简单的偏楼,古旧的桌椅板凳,
加快回忆的频率:三千转的大脑,牵引杂乱的图;
海鲜排档,洗浴中心,假烟销售点,都非常温暖。
……
惹人回望八千里路云和月——莫须有,语言的双飞;
莫须有,花间寐——变成细腻的秘密葬在内心,
旁观者见到的只是肉体变形,在鸽子树与棕榈之上。
想象久远;谪贬的故事一页页翻开。愤怒、悲凉吗?
左右,都是名士,都在世说新语,带来重口味,
改写“烈士”的内涵,直到认识宿醉也是一种境界。
——《湖贝路纪行》节选
“我”交错于商业社会的热烈生活,杂糅着色情、风景、出行。诗中所包含的多重空间并置交错,既是地理空间,又铺展了经由想象的贬谪之路。带有古意的“桌椅板凳”勾连世俗的“海鲜排挡”,酒醉后,具有色情意味的洗浴中心连同假烟销售点都变得非常温暖。考虑到湖贝路的特殊地理位置,不难看出这首诗里的色情指涉,以及其所透露的形而下或庸常现实里的热烈、艳情的颓靡。对“贬谪”事件的回望,包含了历史和文化的深刻关照,始终反讽的背后,是宁愿坚守边缘的心态。
“我”所批判的商业现实,构成了新一重现实、历史心理空间,“我”所能做的,是自我边缘化。在交错、并置、颠倒的文本空间中,线性时间被截断,空间取代了时间的强力秩序,它变成交错、缠绕的叠加,犹如主题中酒后的迷乱,甚至能让“语言双飞”。戏谑、反讽的语调在书写色情的同时,亦是在消解色情,看似实在的文风充满了象征喻义。
形而下热烈的客观空间对照的是心理的、现实的、历史的文化空间,莫须有,逗号的打断,强调了现实与理念的错位式拼接。如同构建山水空间,湖贝路、公园、排挡、洗浴中心,这些芜杂、庸常的意象,是为了象征内心英雄主义的悲歌。物质欲望至上的时代,悲剧离场了,色情让眼前的世界绚丽、漂浮、悬置,但这些都是表象,越是渲染,被遗忘的就越多。在诗人的发问中,国家、现世,带来的是内心的居无定所。这首诗展现的抱负是,即便书写色情,书写当下的混乱,使用如此粗粝的语言,诗人仍能消化进诗歌空间。
无论在长诗,还是这首诗中,这一场反复出现的主动边缘化,或可看做隐含的拒绝,而去中心论的主体意识,和前文所说的散点式观看位置,不断在划分和重新界定诗歌的空间疆域,也让空间本身呈现出一种流动感,书写了自屈原以来,一再被重述的“放逐”之旅的当代变奏。
二.臧棣:自然史,或以万物入门
而人却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大地之上。
—— 荷尔德林
臧棣近年的写作,都被命名为丛书、入门、协会,让他的诗歌以更为清晰的面目出现,又展示了一种汉语长诗写作的可能,他希望使用系列诗的形式,“形成一种独特的类型长度,从而形成足够的总体意义上的风格力量”。 (7)
1957年出版的《空间诗学》中,巴什拉认为只有从时间与历史之中全身而退,人才可能进入充满想象、神奇的诗意空间。(8)这种对空间感的强调,让时间退隐作为背景的态度,可看做臧棣入门诗系列的特质之一。诗人善于把日常的幽闭环境,构建成一个敞开的诗学空间,它以万物入门,又容纳万物。
在建构诗学空间时,诗人对自然母题的重视,是一种重新确立人与物、人与自然本源关系的努力。对生命的关照体现在诗歌中对自然风物的广泛书写,但并不意味着对宏大主题的回避,如臧棣所说,对语言的态度,根本意义上也是对历史或现实的态度。(9)通过对自然中微小生命体的体察,或许更能找到一个被遮蔽世界的入口,它是对生命本源的追寻,是将“现代的虚无对我们的冒犯还给虚无本身”,也是重新认识世界、自我更新的可能。考虑到臧棣高强度的诗歌写作,他以万物入门的系列创作,或可看做一次个人化的自然史书写。
1. 迈向诗的写作
扦插入门
在折断枝条的声响中,你能听到
昨晚的梦中金色老虎
一个猛扑,咬断了野兔的肋骨。
带着不易觉察的木液,
枝条的末端,新鲜的伤痕
赌你之前就已准备好了
掺过沙子和腐叶的红壤土;
它甚至赌你知道它的成活率
意味着你的责任最终会升华
我们的好奇心,而不仅仅是
木槿开花时,那夺目的娇艳
能令紫红色的灵感重瓣。
和它有关的,最大的善
是每天早上,有人会弯下身,
给它的下身浇水。将粗暴的
伤痕转化成生命的根系,
面對这成长的秘密:你扪心自问
那个人真的会是你吗?
2017年6月24日
《扦插入门》是一首关于诗的诗,一次迈向诗歌本身的写作,一场诗与诗人的对话。它是臧棣新作《情感教育入门》的第一首,也可看做整本书甚至臧棣系列诗的入门之诗,暗示了臧棣本人对新诗的态度,和一种自我确认过的诗歌写作自信。
标题中的“扦插”—— 把植物的一段放在另一处土壤令其繁殖,这一日常的劳作活动,在臧棣的曲折叙述中,有了开阔的象征意味。由于臧棣本人对语言本体的关注,这段“伤痕被转化成生命的根系”过程,或可看做一场关于新诗的隐喻,它指向遥远的历史暴力,是古典诗歌传统折出的一段。或反映诗人对当代诗的诗学观念,在遭遇所谓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风潮后,留下的症候性问题,需要新诗的折枝再生。它是语言的复活,需要有人细致地准备好土壤、浇水(像诗人每日书写的隐喻),带着庄重谦卑的态度,在每日的劳作中不断去询唤、养育、创造,才能把粗暴的伤痕,再次带回大地的根部(或象征着文学和感受力的本源)。
在这首诗的开头,枝条的轻微声响,转向了昨天梦中的空间,一个具备原始隐喻力量的老虎咬断野兔的肋骨,因诗歌空间的纯粹度,这两句诗的声响似乎也形成了合奏。意义链从一个人工场景被拓展到古老的人类经验—— 它是梦中来自文学的启示。“金色老虎”所具有的文学象征意味,隐含了世界文学传统,它来自博尔赫斯、里尔克、威廉·布莱克……也可作为一种暗示,另一种折断的声响暗示,是诗人为新诗能获新生的主动选择。但所有人都能倾听到这合奏声音吗?如同里尔克对天使的呼唤,倾听具有了某种启示性的意味,它并不属于其他人,而是“你”。但倾听的能力,也只是秩序的开端,它是一次梦境的开启,一次诗的召唤。这段自然的枝条,或新折的语言,还需要“你”辨别出“不易察觉的木液”,准备好适宜的“红壤土”。
“它甚至赌你知道它的成活率”,像来自一个新生命与“你”之间的对话,你与一个具体的生命,或古老传统折下的语言在说话。“好奇心”催使了这次行动,也是秩序的开端。“我们”这个代词把读者拉入了这场想象力的语言新生活动。“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最终的成果——“花”,虽然它有着“夺目的娇艳”为我们带来审美的愉悦,但它也是诗人一种骄傲的敏感,当诗之花一片繁华时,人人都可欣赏,但农夫、花匠的每日劳作,并不是人人都可。
与它,这个新生命,或与诗有关的,才是“最大的善”,是诗作为最大的善的存在,也是一个诗人所要承担的、被升华的责任。它需要“我们”从暴力的伤痕中,以耐心去进入,通过扦插或书写,将植物或语言曾遭遇的暴力伤痕转化为新诗成长的秘密。虽仍会传来一次次的发问,“那个人真的会是你吗?”
2. 诗的支点,或爱的颂歌
臧棣在后记中自陈了入门系列的内在动因:“世界是需要进入的,得道必须经由自我的省察,并信赖修辞的作为。这或许是中国思想最富有诗意的地方,也是它最能经得起时间磨损的地方。这和西方思想有很大的差异。对西方思想而言,最根深蒂固的信念是,世界始终是敞开的。按海德格尔的设想,假如没有人类自身的愚蠢作祟,没有历史之恶的遮蔽,世界原本是澄明的,始终充满本源性的机遇。”另一方面,源于“生存境况中强烈的被剥夺的感受,希望展示生命的自我教育。”
入门的概念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衍生而来(10),在臧棣诗中的具体表现,是诗人在自然中找到确定性的支点,去确立自我乃至诗歌空间的中心。正如史蒂文斯那只著名的田纳西坛子,它被放置在山顶,让凌乱的荒野向它升起,坛子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因为“风景中任何主要的特征都会创造属于它的世界,可能随着人们转瞬即逝的关注点的变化扩大或者缩小,但是并不会完全消失。”(11)在臧棣诗中,很多时候风景或日常生活里的劳作,促使了诗意的生成和构建属于它们自身的隐喻空间。
入门诗系列,是对世界神秘河流的再次踏入,亦是他从一个日益变成石头的世界,带回生活的隐秘形状,是对封闭世界的再次打开,邀请读者,甚至语言本身,共同加入这场想象力诗的旅行。
柠檬入门
护工拿着换下的内衣和床单
去了盥洗间。测过体温后,
护士也走了。病房又变得
像时间的洞穴。斜对面,
你的病友依然在沉睡。
楼道里,风声多于脚步声。
你睁开迷离的眼神,搜寻着
天花板上的云朵,或苇丛。
昨天,那里也曾浮现过
被野兽踩坏的童年的篱笆。
人生的幻觉仿佛亟需一点
记忆的尊严。我把你最爱的柠檬
塞进你的手心。你的状况很糟,
喝一口水都那么费劲。
加了柠檬,水,更变得像石头——
浸泡过药液的石头。卡住的石头。
但是,柠檬的手感太特别了,
它好像能瞒过医院的逻辑,
给你带去一种隐秘的生活的形状。
至少,你的眼珠会转动得像
臧棣式的轻盈姿态,以及他对敞开式空间的构建,与孙文波形成了某种轻与重的差异和对照。上文所选取的《柠檬入门》《扦插入门》这两首,分别代表了臧棣对新诗症候性问题如诗的公共性、伦理、历史、新诗传统的隐含态度,以及其中所显现和重新恢复的,当代诗歌正在流失的珍贵能力:情感教育和生命潜能的激活。
臧棣以“柠檬”入门,在原本狭小幽闭的室内空间,创造了一个容纳整个自然的情感空间。“柠檬”这一意象对全诗的贯穿,也让诗歌空间的组织变得更具弹性和张力,即便与“死亡”的近距离观看和对情感记忆的追寻等重大主题,都在这首短诗中层层展开,围绕着爱的中心旋转。诗中主体面对生死的思考,接引又更新了老庄的态度,一种古老又柔韧的综合心智激活。
在类似疾病、家庭、两代人主题的写作已经泛滥,从而失去经验意义和内在强度的语境下,臧棣通过构建一个差异性的情感空间,创造了一种基于个人经验的公共性表达,展示了以轻逸方式处理宏阔主题的诗歌能力。在另一首《扦插入门》中,是他对语言本体的思考,诗人与诗的对话,他们互相需要,互相在启示性的倾听中指认出对方,在主动选择的断枝中,让新诗获得了于死亡处的新生。
所以,通过对上述所选取的文本考察,可以看出臧棣与孙文波通过他们大量的诗学实践,强化和体现了不同又有内在关联的诗学理念,并在诗中回应了中国的当代诗歌症候性问题,共同为新诗提供了不可忽视的多维景观。
注:
(1)包亚明编著,《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0页。
(2)笔者将孙文波的新山水詩视作一个整体的形式概念,它不仅是某首诗的题目,而是诗人一系列自然诗的理念形式。
(3)如长诗问题上,臧棣对入门、协会等系列的命名,孙文波对新山水诗、笔记等形式化的杂糅,以及他们对自然母题的高度关注。
(4)转引自臧棣,《出自固执的记忆——读赵野的诗》。
(5)孙文波,《长途汽车上的笔记·后记》。
(6) 这首诗收入于台湾秀威出版的《马峦山望》。考虑到《湖贝路纪行》在孙文波诗中的另一重风格代表性,对色情的指涉和自我放逐主题,以及本文的篇幅限制,于是选取这首而不是长诗或南方系列。
(7)臧棣,《关于系列诗写作的若干解释——为什么要写作“协会诗”或“丛书诗”》。
(8)转引自蔡晓惠,《空间理论与文学批评的空间转向 》,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
(9)臧棣,《90年代诗歌:从情感转向意识》,郑州大学学报,1998年1月。
(10)来自乌克兰翻译家蔡素非与臧棣对谈的新书分享,https://new.qq.com/rain/a/20190728A0A5CV。
(11)段义孚《空间与地方》,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第134-P135页。
(12)参考《诗首先是一件可以分享的事——“臧棣诗歌研讨会”实录》,其中雷格的发言。
(13)在整首诗中,除了“儿子”这一名称所具有的性别意味,他者都是以模糊的、中性的方式出现或隐去,是对诗歌空间性别意味的减弱。
(14)《山水与古典》林文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