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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笔记

2020-08-04梁平

诗选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免疫力

私人档案

世纪之交,单纯与文字为伍,

在《红岩》看红梅花开了三茬。

解放碑的某个小巷还有人对接暗号,

沙利文的刀叉不见了踪迹。

一枚闲子被《星星》唤醒,

从沙坪坝经桑家坡直抵燕鲁公所,

组织给我接风在克拉玛依,

新华路一个有隐蔽意味的地方。

红星路上没有红颜色的星星,

惨白的星光爬上额头分行,

第一行和最后一行都挂在铁门上,

与沧桑越来越匹配。

十五年以后,我把星星的密电码,

在星光灿烂的夜晚交给了接头人,

不带走一个标点符号。

九眼桥在那天夜里,失眠了。

少陵老爷子夜游浣花溪,

和我不期而遇,小店里喝的那杯酒,

有点猛,在茅屋折腾了一宿,

醒来发话,过来种植点花草吧。

花甲挪窝《草堂》扎寨,

还是那套种植的手艺,横撇竖捺。

茅屋没有岗哨,没有砖瓦磕磕碰碰,

随心所欲、所不欲。是为记。

2019 年5 月27 日

我被我自己掩盖

我被一本书掩盖,

文字长出的藤蔓相互纠缠,

从头到尾都是死结,身体已经虚脱。

我被一个梦掩盖,

断片与连环铺开的情节清晰,

梅花落了,枝头的雪压哑了风的呼啸。

我被一句话掩盖,

舞台与世界的悬浮幻影,

喜鹊飞过头顶,窗台停靠一只乌鸦。

我被我自己掩盖,

草堂的荒草爬满额头,

碑林之间,只看见天空的背面。

2018 年12 月23 日

城市的深睡眠

睁眼闭眼之间,

在梦的边缘辨别这个城市。

府南河楚楚动人的样子,

九眼桥喝嗨了的样子,

夜幕挂满霓虹的样子。

睁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闭上眼睛,

才看见这些形形色色。

眼见为实越来越不可信,

看见一堆笑,

看不见笑里藏刀。

十字路口目睹一只蚂蚁,

横穿斑马线,看见肇事的车辆,

看不见血。

我看见和我看不见的,

都不能指认。

这样的情形已经很久了,

让我自己给自己纠缠不清。

在城市进入深睡眠以后,

我的另一个我,游离,

我的灵魂出窍。

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

在天上看,看城市揭开面膜,

看赤裸裸的人。

2019 年3 月26 日

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迷迷糊糊我进入了自己身体,

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

但我是自上而下,有坠落感。

与孙大圣相遇的时候,

没看见妖精和妖怪。

五脏六腑犬牙交错,

无休止地博弈和厮杀,

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

真诚、温和而慈祥。

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

向每一处伤痛致敬。

我和悟空相見恨晚,

一个眼神可以托付终生。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说,妥妥的,

比我师父的肉肉更金贵。

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

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

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

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

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

2018 年9 月4 日

经常做重复的梦

我有一个梦,

在不确定的时间里,

重复出现。

我记不住它出现的次数,

记得住情节、场景和结局。

这个梦是一次杀戮,

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

和亡命天涯。

我对此耿耿于怀,

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

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

构成两个世界。

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

才是真实的我。

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

甄别、斡旋、侦察和反侦察,

从来没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梦醒之后,

发现梦里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虚乌有。

2019 年2 月13 日

在某个夜里突然失踪

然后,夜里多了很多追灯,

从不同的方向追踪我。

在追灯与追灯的缝隙间,

有一张红木八仙桌、一壶酒,

空置七个座位、七个酒杯,

想象七个人陆续到来。

我看不见他们的五官,

他们说自己的方言,

而且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我发现他们看不见我,

根本不知道是我摆放的酒席。

此刻有一束光打在桌上,

像一把利刃划过,

几只被切割的手有点惨白,

酒杯稳稳当当没有泼洒。

我的酒杯,和我又一次失踪,

夜还在继续走向纵深,

再也不会有人与我萍水相逢。

2019 年3 月26 日

欲 望

我的欲望一天天减少,

像电影某个生猛镜头的淡出,

舒缓,渐渐远去。

曾经有过的忌恨、委屈和伤痛,

一点一点从身体剥离,不再惦记,

醒悟之后,行走身轻如燕。

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

读懂了时间。星星、睡莲、夜来香,

它们还在幻觉里争风吃醋。

天亮得比以前早了,窗外的鸟,

它们的歌唱总是那么干净,

我和它们一样有了银铃般的笑声。

我的七情六欲已经清空为零,

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

一一辨认,点到为止。

2019 年4 月1 日

石 头 记

裸露是很美好的词,

不能亵渎。只有心不藏污,

才能至死不渝地坦荡。

我喜欢石头,包括它的裂缝,

那些不流血的伤口。

石头无论在陆地还是海洋,

无论被抬举还是被抛弃,

都在用身体抵抗强加给它的表情,

即使伤痕累累。

我的前世就是一块石头,

让我今生还债。风雨、雷电,

不过是舒筋活血。

我不用面具,不会变脸,

所有身外之物生无可恋。

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被踩踏,

明明白白的垫底。

如果这样都有人被绊了脚,

那得找找自己的原因,

我一直在原地,赤裸裸。

2019 年5 月23 日

取 舍

把帽子扔了,

把头上的光环扔了,

一颗没有附加清清爽爽的脑袋,

五官端正,脸面有了辨析度。

西装、中装打包收拣,

衣着越来越随便,休闲。

身心放松的轻,像一片羽毛,

越是自由飞翔,越懂得爱惜。

帽子是不会爱惜你的,

光环是不会爱惜你的,

放弃这些才能活出人的模样。

所思、所想不再左顾右盼,

吃咸、吃淡不看别人的菜单。

把每天都过成节日,

为自己的好心情加冕。

唐僧的紧箍咒里悟空天马行空,

何况我是活生生的人。

那天我走过红星路的斑马线,

交通岗红绿灯已经失灵,

秩序还是那么井然。

2019 年6 月15 日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你是不是你不重要,

你在和不在也不重要。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2019 年6 月22 日

过 敏 原

半夜皮肤过敏,

眼睛睁不开,在痒处抓挠,

越抓越痒,由点及面,平滑的手臂上,

触摸到密密麻麻的碉堡。

想起昨晚睡前看的战争片,

那些失守的阵地,弹坑、掩体,

以及横陈的凌乱。

我被迫翻身下床,

极力保持情绪的稳定。

常备药箱里找出醋酸地塞米松,

涂抹左臂,找出地奈德乳膏,

涂抹右臂,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过敏原,

翻箱倒柜把所有可以抵抗的家当,

全部用上。痒,继续痒。

有点生不如死了,窗外的黑,

制造了满世界的沦陷。

皮肤上的战事蔓延至胸腔,

我在沙发上看见了路易斯·辛普森,

看见他的胃,正在“消化橡皮、

煤、铀、月亮和诗”,

我羞愧于我的自爱自怜。

我忘了夜幕放大的恐惧,

在镜子前端正衣冠。

大义凌然地出门、下楼、发动汽车,

从致民路安顺桥横渡府南河,

我不是去医院,而是漫无目的,

想随机遇见我的过敏原,

一个红灯,或者一颗子弹。

2019 年6 月29 日

免 疫 力

感冒不期而遇,

喉咙发痒、咳嗽,一把鼻涕眼淚,

見不得人,把自己隔离。

病毒环游我的身体,

所到之处:软,软,软,

梦无颜色,羞愧难当。

我的医生朋友说我自作自受,

说免疫力下降,无药能敌。

免疫力被敏感偷走了,

免疫力被迟钝偷走了,

免疫力被无辜偷走了,

免疫力被牵挂偷走了,

免疫力被心乱如麻的长夜偷走了,

病毒乘虚而入,身体溃不成军。

而已,只能自己下处方——

最好的药是找回睡眠,

净心、净身、净念,

睡个糊涂觉,诸事视而不见,

不闻不问不明不白,

一觉醒来,还是丽日清风。

2018 年1 月14 日

投 名 状

水泊梁山的好汉,

再也不可能成群结队了,

招摇过市与归隐山林都不可能。

四十年前读过的水浒,

杀人越货的投名状越来越不真实,

轻若鸿毛。

而我,所有的看家本领,

只能在纸上行走,相似之处,

与水泊梁山殊途同归。

那天接了个熟悉的电话,

说江湖有人耿耿于怀,

有人指名道姓。

我不相信还有江湖,有团伙,

即使有也绝不加入。

老夫拿不出投名状,

离间、中伤、告密、制造绯闻,

诸如此类的小儿科,

不如狭路相逢,见血封喉。

所以,一笑而过的好,

他走他的下水道,

我写我的陋室铭。

2017 年11 月17 日

花 名 册

进入生命里的花名册,

构成你生命的全部。

比如家族基因的大树,盘根错节,

枝繁叶茂。而这些之外,

东西南北的张三李四王五,

上下左右的赵八钱七孙六,

都是人世间来回一趟,

从始而终。起眼每一个站台,

熙熙攘攘,勾肩搭背,擦枪走火,

如同家常便饭。

至于眼睛里夹沙子,

鸡蛋里挑骨头的强人所难,

就当是最轻松的游戏。

所有邂逅与相识进入花名册,

所有朋友与对手进入花名册,

时间堆积,如同著作等身。

珍惜你的花名册,就是珍惜自己,

别在生命的呕心沥血里,

假设敌意与对抗,平心静气。

2018 年1 月16 日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没有椰林、芒果、槟榔,

没有奢侈的阳光、沙滩和海。

我的语言被归类北方方言,

我在北方说话不能任性,

只能普通,努力降格为普通。

我的丘陵与盆地,

也有了太多的白云蓝天,

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喝得神清气爽。

有了梦,梦见雪花飞舞,

一瓶过期的青花郎,

通透五脏六腑。

这种安逸真是妙不可言,

江山太大,只要落脚之地,

诱惑太多,只要心仪一滴。

我在不是很南的南方,

知己、知人、知冷暖,

向北,有草原毡房和烈酒,

向南,有海鸥贝壳和花期,

—— 不问西东。

2018 年11 月26 日

耳 顺

上了这个年纪,

一夜之间,掩饰、躲闪、忌讳,

绕开年龄话题。我恰恰相反,

很早挂在嘴上的年事已高,

高调了十年,才有值得炫耀的老成。

耳顺,就是眼顺、心顺,

逢场不再作戏,马放南山,

刀枪入库,生旦净末丑卸了装,

过眼云烟心生怜悯。

耳顺能够接纳各种声音,

从低音炮到海豚音,

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

甚至花腔、民谣、摇滚、嘻哈,

皆可入心入耳。

以后任何角落冒出的杂音,

都可以婉转,动听。

2018 年1 月15 日

十字路口

书院西街的如是庵,

十字路很标准。

东西南北已经四通八达,

路牌有些模糊,指向不明。

我在七楼上足不出户,

精心圈养我的文字,

如虎,如豹,一敞放,

就万里拉风。

窗外就是太古里,

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与我格格不入。

我对脂粉过度敏感,

以至于鄙视一切过度的抒情,

那些文字的媚娘。

我的文字,和我一样桀骜,

积攒了一生的气血,

咄咄逼人。

2019 年1 月28 日

墓 志 铭

我的祖籍、出生地,

我的姓氏、名字、阶段性的身高,

我血脉里的嘉陵江和长江,

水流沙坝的赤条条,

衣冠楚楚的标准照,

都在这里。

朝天门放飞的那只风筝,

带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安逸、散漫、麻辣也柔和,

盖碗茶滋润了与身俱来的干燥。

干燥在我的母语中注入性情,

比文字本身更凶猛,

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与我现在的温文尔雅,

相距三百公里,间隔一杯酒。

酒,可以删繁就简,

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相亲相爱。

重庆,成都,生活的储存与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叫梁平,省略了履历,

同名同姓成千上万,只有你,

能够指认,而且万无一失。

2018 年11 月2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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