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英小小说三题
2020-08-04徐建英
文/徐建英
风雨桥
长滩人尚“礼”“仁”,敬文字尊圣人,蒙馆的孩童下学,第一件事就是西去风雨河,过踏水桥,往侍纸坊,把自己一天所习的字,整齐地码在侍纸台上,由蒙馆的伍先生统一燃烧。
夏天热,趟河倒能给人几分凉快。秋、冬的河床干涸了,也可踩着踏水桥上的板石过河。可每到春季,风雨河上游的潘河水涨,冰凉的春水没过踏板石,伍先生每每带孩子们过河,都会打湿鞋底。
伍先生去长滩街找石匠郭唐旺,郭唐旺自遭土匪浪里云飞洗劫后,重操了旧业。他虽在钱财失了卯,技艺上却是愈发精湛。都说他雕在石门上的龙,下雨天能鸣;刻在窗楣处的花,深夜能闻到香。这些伍先生不信,但他都知道郭唐旺手里的那柄凿刀,真能在片刻间给你雕一个会笑的憨娃娃来。
伍先生想再请郭唐旺帮忙凿几块不会打湿鞋的河踏石。
伍先生来的时候,郭唐旺正在凿一方麻石磨,打完招呼,他用火柴帮伍先生燃了一袋烟,又继续忙自己手里的活。听完伍先生讲明来意,郭唐旺呲呲鼻停下手里的活:“这倒是些小事。可是老先生,都民国了,您老还信敬字就是敬圣人哝?您那些习纸,白白烧了怪可惜,不如留在那蒙馆,待我隔日取了来,徒弟们上厕所正缺手纸。”
伍先生气得当场拂袖而去,自己借了辆独轮板车去矿场,又请银匠花喜帮忙磨去石棱子,垫在河墩上。
再遇郭唐旺,伍先生总是眼一瞪,头一偏,猛一甩衣袖,远远绕了去。
郭唐旺膝下有一子名郭定,与德公之女夏乔自幼青梅竹马,两人年满十八后,经双方媒妁,只等八月十五花好月圆夜,拜父母,行合卺礼。德公在长滩素有贤名,掌上明珠出嫁,也有意为爱女树淑名,遂向准亲家提议不收郭家分文彩礼,由德公出石料,郭家出匠工,把原先风雨河中的踏水桥改为拱石桥,取作“夏乔桥”作记念。
谁知郭唐旺一听来气:“西去除了座可有可无的侍纸坊,就是废荒山,你建桥就为‘夏乔桥’?这桥我不建。”
德公脸上挂不住:“这是为子女造福嘛!”
“我呸!你尽整这虚玩意。有这闲钱,你给我打两小酒润润喉,兴许还能给你唱俩小曲曲。”郭唐旺话落,一口唾沫吐在手掌,又继续干活,嘴不忘向身后片好的青石板一挑:“这些活都够我凿到年底的,你还尽给我添乱。”
赤得德公寒着脸甩袖离去。
幸得双方子女情投意合,一桩喜事才不至于泡汤,但俩人从此生了隙,德公每与人聊起此事,便是一声长叹:“郭唐旺就是一孤寒命!”
寒来暑往几载,伍先生老了,随着长滩小学建成,老蒙馆关闭,上游的潘河冲刷,风雨河的河床加宽,河上的踏水石在一场春潮过后彻底塌了。
又是寒来暑往几载,西山更荒,郭唐旺更老了。
一日,一名身着旧军装的高个男人一身泥血扑进郭唐旺传子郭定的凿石铺,父子俩来不及挽扶来人,那人便晕倒在地。等郭唐旺请来郎中,处理好他臂上身上遍布的泥伤,来人悠悠醒来后说:“长滩风雨数百年,为何就容不下一座毗连的西山?再任这么荒下去,长滩街离毁也不远了。”
郭唐旺不以为然:“不就是一座荒山嘛,怎就扯上了毁长滩街?小兄弟,你莫在这危言耸听的吓唬人啦!”
来人一声长叹:“西山多年荒芜,下有潘河冲刷,上面山体多年受到风化剥蚀,已多处滑坡,再这样下去,大面积的泥石流一来,会卷走整个长滩……”
郭唐旺听完,怔在原地。
门外踢踏的嘈杂声让郭唐旺回过神,往外望,只见银匠花喜慌慌张张跑过来:“坏了,坏了!新来的县长前几日来长滩,上了西山后,人就没了……”内屋那竹床上的旧军装男子听罢,摇摇头,一脸苦笑。
老石匠郭唐旺突然召集了他所有的徒子徒孙,连着多日,凿石铺里的片石声日夜嗡嗡,大锤小锤叮咚交错,风雨河上整夜亮过马灯后,河上架起了一座崭新的青石桥。圆的桥洞,弧的桥背,青石铺就的桥面嵌着万福,拱的桥身上雕龙刻凤,栩栩如生,弧拱身正中处,刻着三个刚劲的大字——风雨桥。
有好事者看到,在建桥期的某个清早,郭唐旺提了一刀腊猪脚登上德公的家门,德公随后和郭唐旺一起上了趟西山,俩人返回凿石铺后,闭门谈半日,随后一起去县城。至于谈的什么,无人晓得。只是通桥那日,德公从县城请来了最好的黄梅戏班,风雨桥鼓乐齐鸣之后,西山上黑压压都是忙碌的人。
冬去春来。
老蒙馆的伍老先生闲暇时柱着拐棍,腋下夹着几卷废习纸来找郭唐旺喝茶,走在长滩街上,面向着西山时,他眯着眼喃了一句:“咦,不晓得那拓了的西山,新栽的树们,泛了绿嘛?”
浪里长滩
百里长滩,逶迤在湘鄂赣边缘。滩头源自潘河,仅几户夏姓人家散居在湾边。
清光绪年间,夏家一位名叫乾德的茶掌柜带族人改河开道后,河滩成了驿道,随着歇脚的商贾增多,长滩村从唯一的一座茶馆衍生出了旅店、饭铺、医馆、糕点铺、钱庄、绸缎铺、当铺……最后成为有名的茶马古街。鼎盛时,一条街仅蒙馆就有三家,私塾两座。乾德也被长滩人尊称为德公。
德公祖上做茶汤生意,主营麻茶,兼带卖些龙井、毛尖、黑茶等长滩地方茶叶。传到德公手中,他尝试着把祖上的黑麻茶改良,先把新采的芝麻经中药浸泡后用细火薰蒸,再晒干烘熟,加上长滩黑茶精心研制,据《长滩志》载,德公作坊生产的麻茶,最远销到了俄罗斯。
旺街招匪,长滩更不例外,因为辖属三府交界处,鱼龙混杂,盘踞这带的贼首名叫浪里云飞,落草前中过秀才,会几手拳脚,他除了劫过往商贾,更专偷盗。据住在小银匠隔壁的卖煎饼的老孙头说,浪里云飞行窃的工具刚好十八件,那些钩、刀、钳、叉等全是银的。是他打赌赢来的。老孙头说完,故意又把嘴角向花喜的银铺挑了挑。
事情的源头还是窃。花喜攒了笔银子放在床垫的暗格里,一日不翼而飞。在花喜哭天嚎地时,走来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扔过钱袋说:你暂收好了,待我明天来取。
花喜抬头看,是自己前日拒接的一位主顾。
花喜把钱袋锁在银铺的暗柜里,内外加了九道锁。可到了第二日,银铺又传来花喜的哭声。晚上,那白净书生送回钱袋同样只丢一句:你暂收好,明日来取。
这次花喜哪也不藏,他把银袋悬在银铺的横梁上,叫上族家兄弟,十几只眼睛齐刷刷盯着银袋,到了天亮,书生准时出现,众人打开银袋,只有一堆碎石头。一众大惊,只有花喜和书生同时发笑。
书生笑说:你输了。
小银匠花喜也大笑说:是你输了。可一掏自己的前衣襟,随即脸色大变,额上滚的全是汗珠。
而老孙头当街说破这事不久,家里全套卖煎饼的行头不见了。失窃当晚门窗完好,隔日,有人在河滩头看到一堆被锤得破烂的笼蒸煎锅。
老孙头来找德公,哭诉完这前后两桩糗事。德公听后一言不发,反剪着手皱着眉在房里来回踱步,过了很久,他吩咐账房先生,在端午节来前,给贼首浪里云飞独居的母亲送些时兴的小菜。
老孙头气得不行,逢人骂浪里云飞恶,骂德公失察,不报官剿贼,反而刻意讨好恶贼之母,一气之下找浪里云飞的母亲,把老夫人痛骂一通。
长滩又发生了几起失窃案,刚刚移居长滩的富商郭唐旺家丢失的数额更是巨大,可他家中门窗完好,锁柜无损。郭唐旺联合几家苦主报了官,捕快来长滩搜查也找不到什么线索,去浪里云飞家中蹲守,连着三个月不见其踪迹,几位苦主一怒之下,把浪里云飞的母亲打了一顿后,老夫人哭着去了翠华寺。
长滩从此更是鸡犬不宁,连连失窃。
德公知信后仍剪手不语,随后吩咐账房先生去了城里,请来城里最好的大夫去了趟翠华寺,并在中秋那日,让夫人捎送几盒月饼,陪了老夫人整整一天。
浪里云飞母亲的寿诞,德公又备了寿礼送去翠华寺。
春节前,德公让儿子把家里年糕各样精选一份送去翠华寺。
……
半年后,浪里云飞突地音讯杳无。百里长滩再也不曾有过失窃案。
很多年后,小银匠花喜闲来无事想去长滩的河洲开一垅南瓜地,他挖开风雨桥侧的荒草,角锄挑出一块包裹,里面放着长钩、短刃、环绳……一数刚好十八件,每件都有他烙下的私印。
而百里开外德公涉外商贸的麻茶铺里,有一位白白净净留着山羊胡子的账房先生。
太行山魂
杨茂林做梦了,醒来后好一阵都恍恍惚惚的。
天气预报说,近日有雪。杨茂林听完后,当即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三月的天,还下雪!
三月的天还下雪,对他来说真的是乱七八糟的大事儿。
他的大事儿在太行山下,在托梦沟里,从沟口到沟底,全是他的宝贝——那弯弯曲曲的十几里,一边是娇俏俏的白,一坡是羞答答的绿,连花苞儿也不愿落后,隔天能见胖上一圈,瞧一眼都欢喜极了。
以前的托梦沟是啥地方,太行山下谁人不知啊!山有万亩,都是荒岗。除了大块大块的片麻岩,就是成堆成堆的乱石岗,石缝里偶然掺乎的土坷拉,夹的都是石灰层,藏不了水,扎不了根,种什么烧死什么。
那个叫李保国的农大教授来了,他说,种核桃吧,薄皮的大核桃!
托梦沟的人就笑:这教授,是读书读呆了吧,祖祖辈辈杂毛儿都不长的石头山,能种核桃树?做梦去吧!
做梦呢!杨茂林也这么认为。
但在李教授的说动下,更多的还是半信半疑。再想想,穷了祖祖辈辈的托梦沟,有点梦真比没梦强。
那片麻岩山被爆成了一条条的沟梯,别处集来了土,有墒,山能蓄水了,可种下的核桃,还是枯死。托梦沟的人爆坡蓄水,几经辛苦,半截梦随着栽了又死的树苗,碎了。
李教授又来了。他说,种植的方法不对,传统踩踏栽培后再浇水的方式,改,得改!他亲自动手,培育了42 棵核桃苗,为便于分辨、记录,每棵苗,他都吊上了一张特制的扑克牌。
光阴流逝,42棵核桃苗变成了无数的核桃树,万亩荒岗真变成了万亩核桃林。每到秋季,满坡满树披着绿,果宝宝摘下,剥去皮,“咔嚓”一捏,掰开都是清香,掰开都是一车车的生计。
该怎么谢呢?给钱,人家李教授不要。送礼,也不收。人家还说了,我最骄傲的就是让自己变成了农民,再让农民变成我。那就再仔细想想如何感谢吧,可人家却走了!
天更阴沉了,像一口倒扣的大锅盖在托梦沟上,盖在他杨成茂的心口上,核桃园的花正开,一串串绿色的小花,随着雪粒儿的飘扬,一朵朵瑟瑟在叶子间,瑟瑟得杨成茂的心很痛很痛。
怎么能不痛呢?日子才好几年,现下核桃正壮年,正在盛花期,天气再这么降下去,冻害会影响授粉,减产后带来的负面影响,托梦沟又剩厄梦了。
对策不是没想过,旧衣服旧被单搬去了果园,可几万亩的果园呢,杯水车薪。作为负责人,杨成茂不敢合眼,也合不了。但在刚刚,他居然做梦了。迷瞪中醒来后,他失口高喊:李老师!迷瞪中摸过贴在胸口的手机,摁出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嘟”的一声响过后,他蓦然醒了,醒了的杨成茂鼻子一酸,黯然放下电话。
揉揉凌乱的头发,杨茂林努力让自己镇静,让自己清醒,梦如此真实,太过真实了。梦中人说话时习惯性的双掌挥动,激动时的眉骨耸动,还有那熟悉的声音,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之后猛拍后脑勺,拨通了林场的电话,匆匆吩咐后走向外面的柴屋。
果园浓浓的烟雾在白雪中升起,十几里弯弯曲曲的托梦沟像立在虚无飘渺的仙境中。
杨茂林的手机急促响起来,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上跳跃着李保国教授,他一怔,电话里一个熟悉的女音急急响起:小杨,刚看到李老师的手机上有你来电,只一声,又查天气预报,你那边的气温越来越低,得加紧给核桃园加温!
谢谢师母,果园都熏上烟了,温度慢慢在升。
电话那边的声音溢着惊喜:太好了,太及时了!小杨,你也成农林专家了!
握着话筒,杨茂林哽咽了:师母,就在刚刚,我梦见李老师了,他……他在我梦里说,小杨,快,上园子里熏烟,每坡每梯每行都点上柴草……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
沉默过后,一声长叹传来:你们的李老师,把根扎在太行山,太深,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