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为“失败”的小人物立传评陈再见的小说集《青面鱼》

2020-08-04唐小林

南风 2020年11期
关键词:卡佛小人物作家

文/唐小林

在当代文坛,80 后青年作家陈再见的写作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从《张小年的江湖》引起文坛关注至今,陈再见以其对生活独特的感悟和出色的写作天赋,不断带给我们阅读的惊喜。著名文学评论家谢有顺先生盛赞说:“陈再见的小说着力写那些生活在主流视野之外的个体生命是如何前行的,如何感觉的,以及他们如何在悲欢中体味生命的博大、在生与死中争得灵魂的价值。他的写作,为那些极为平凡的、被许多人视如草芥的生命保存了曾经活过、爱过、痛过的证据。”

《青面鱼》是陈再见新近出版的一部中篇小说集。书中对小人物的书写,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作家对于小说艺术的不懈追求。陈再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坦言说:“我爱好文学很多年,从小学就想过成为鲁迅那样的文学家,至少也要像沈从文那样写出《边城》和《湘行散记》,文学理想可谓宏大。”陈再见的肺腑之言,让我不禁想到了美国著名作家卡佛。卡佛的前半生,从事的大多是低收入的蓝领工作,如锯木场工人、药店送货员、医院清洁工和汽车加油站工人等等。人生的不幸接踵而至,但无论生活怎样不公和残酷,却始终不能改变卡佛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梦想。有学者指出,卡佛的小说,其特有的开放式结尾使得读者有被悬空的感觉,迫使他们在放下书本后还继续关注小说人物的命运。卡佛对于小说,有着自己非凡的见解,在卡佛看来:“作家要有面对一些简单事物,比如落日或一只旧鞋子,而惊讶得瞠目结舌的资质。”而在笔者看来,陈再见对于小说艺术的领悟,的确是得到了卡佛写作的精髓。因为他早已知道,并不是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写进小说的。小说家需要有对生活独特的感受能力,小说存在的理由,就像米兰·昆德拉所说:“我理解并同意赫尔曼·布洛赫一直顽固强调的: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陈再见既是一位生活的发现者,同时又是一位文学艺术出色的表达者,陈再见在小说中发现了他文学的乡村,并且建立起了一个为越来越多读者所熟悉的文学地标“湖村”。

《青面鱼》中的那些故事的发生地,依然是“湖村”。湖村人的故事,从第一篇《蛇类》开始,便向我们娓娓道来:“白月很小就意识到,下身有个洞,用途不明。她问母亲,这是干什么的。母亲瞪了她一眼,几近呵斥‘撒尿’。她不信,她相信它应该还有更好的用途,就像扫把可以是母亲打白月的工具,但它更大的功能则是扫地。白月等着答案的来临。她渴望长大。”这是一个出手不凡,而又令人遐思的开头。一篇优秀的小说,往往在开头,就会立即抓住读者,突显出其迷人的魅力。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那个被无数小说家津津乐道的经典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陈再见说:“我曾经在一次分享会上说过,我对家乡怀有‘恨意’。我的恨意其实可以分两个层面讲:一个家乡人面对自己的家乡,这本身并不需要解释,就像我们在青春期也曾反对过父母,这是一种情绪上的恨意;再者,当我以一个写作者的身份来看待家乡人事时,其实已经带上了文学虚构,这是两者间的微妙区别。而我从文学的意义上书写‘恨意’时,事实上我带着深沉的理解和悲悯,我知道一切事情的根源都有其背后不可扭转的缘由。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越写家乡的丑陋,便觉得离家乡越近,甚至直捣内部,达到如透过显微镜呈现的效果。这看似矛盾,事实上又在另一个高度上达成了和解。”这段真诚的告白,或许可以作为我们打开陈再见小说密码的一把关键的钥匙,陈再见的恨意,其实正是源自他对故乡和故乡人的热爱。其如此,对故乡形形色色小人物的书写,便成为陈再见乐此不疲的一种精神原动力。

《蛇类》可说是一篇成长小说,小说主人公白月在小小的年纪,就始终充满着成长的迷惑和人生的苦恼:“白月什么时候对蛇有了亲切感,她记不起来了,似乎是知晓父亲裤裆里的秘密之后,似乎还更早,或者干脆就是与生俱来。她见到蛇,如同喜欢的玩伴。事实上,她一个玩伴都没有,不是她不想,是她们玩的游戏不能吸引她,捉迷藏、过家家、针线刺绣,没有一样她喜欢的。她也不爱说话,同年龄的女孩都觉得她孤傲,让人不敢靠近。白月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长大,长得像邻居的彩芹,可以穿着长裙去潞城见笔友。”如果说,苏童小说中的“香椿树街”,那些成长中的少年是热衷于暴力倾泻,个性张扬的,在陈再见的笔下,湖村女孩白月在成长期的个性,则是压抑、内敛和孤僻的,她内心最初的恐惧,来自于她发现了父亲和母亲身体的秘密。她担心自己的下身,有一天也会和母亲一样,长出水草形状一样的毛出来。更为不幸的是,她在小小的年纪,就不讨父母喜欢,并被父母卖给了潞城一对没有子女的中年夫妇。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这样一段看似平常的叙述:“一直到白月长大嫁人,她仍不知道当年她卖了多少钱,值多少钱。父母越到后来越对白月失望,完全是受到了身边人的影响,他们一个两个都过来说:你这女儿,不祥,命硬。白月后来知道,她的不祥便是源于她对蛇的喜爱。”在常人看来,喜欢蛇的白月不但爱好怪异,而且是一个不折不扣,喜欢打架生事的“问题少女”,殊不知,白月的叛逆和喜欢滋事完全是事出有因。而对于问题的剖析,陈再见在小说中却是以行云流水。极其自然的叙述和生动的细节表现出来的。由此看来,在《蛇类》中,陈再见的笔触,已经从“问题少年”张小年,进一步拓宽到了白月这样的“问题少女”。而对于白月,陈再见始终是充满着一种悲悯的情怀来叙写她的成长和不幸的。白月之所以成为一个令人厌恶的女孩,完全是严酷的现实和悲惨的命运造成的。被亲生父母贩卖之后,旋即又遭到了养父的性侵,叛逆的种子也随之在这样险恶的家庭环境中潜滋暗长。继而又遭受了养父母的离异。白月的人生,就像大海中漂浮不定的一条小舢板,在波涛汹涌,而又异常苦涩的海水中跌宕起伏。在与潞城的财富新锐汪东结婚之后,白月原先的家人便纷纷找上门来,而这一切无不与金钱有关。更为出人意料的是,故事的情节不断出现“反转”,早先苦苦追求白月的汪东,在与白月结婚之后,却有了婚外情,其哥哥祖光又偷盗了汪东的珠宝店。事情败露之后,白月与汪东离婚,并且没有得到应有的财产。从贫穷到富裕,再到重新回到贫穷,乃至被父亲咒骂为扫把星。白月的人生,就像变幻无穷,令人惊悚尖叫的过山车,实在是无法把握和看透。陈再见的手术解剖刀,让我们不寒而栗地看到了小人物难以言状的人生困境和内心之痛。

《蛇类》的结尾,弟弟祖建已经大学毕业,这个不喜欢城市的年轻大学生,就像他的姐姐一样,也回到了湖村。回到湖村的弟弟,和白月有过一次交谈。他跟姐姐说,他要写小说,他想写出全世界最好的小说,成为最好的小说家,他问姐姐在这个阴森的现实社会里拥有这样的理想是不是很傻。白月告诉他说,你不傻只是比别人过得辛苦。这时,小说出现了一段极为精彩的对话——

祖建说:“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蛇了。”

她说:“就像你喜欢写小说。”

一部优秀的小说,必定是开放性的,它带给读者的阅读感受,一定是多方面的。就此而言,陈再见对于小说艺术的探索和取得的成绩,无疑是令人惊喜的。小说写作,关键是要塑造好人物。正如金圣叹在评论《水浒传》时所说:“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口声。”这里我们不妨来看一看《青面鱼》中的《母辈》是怎样在短短的一段描写中写活一个人物的:

银来。银来。老德站在门口,喊了几声。银来这个名字,他只是听父辈们说起,没真正见过人。老德正要再喊。门口探出了一个理着板寸头的汉子。老德吓一跳,他这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威严的人,目光亮堂得像是元宵的灯笼。板寸头问,你找谁?老德怯下声音,说,银来老弟,我是湖村来的老德。

一席话下来,老德有了意外之喜,银来家境赶不上人,大小还是个领导。领的人不多,就一支小渔队,在村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银来在村里的地位完全依仗于他参过军、打过仗,还因此废了条胳膊。冲着这点,银来回到北斜村时,队长吴东生亲自在村口迎接,敲锣打鼓,摆流水席……银来长到一米八的时候,老蔡的胆子才空壮了不少,和人有个面红耳热,他会来一句:“回家告诉大个子去。”人们看不起老蔡,对老蔡的大儿子银来还是有点怵。那小子话语不多,眼里却满是杀气。

这段颇见艺术功力的描写,来自陈再见对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出色继承和发扬光大。陈再见在小说中描写银来,采用的是一种侧面烘托法,通过旁边人的直接感受,如“老德吓一跳”,“那小子话语不多,眼里却满是杀气”,廖廖数语,就将银来的“霸气”和“杀气”活脱脱地展现在了读者的眼前。银来的霸道在于,他即便没有出场,人们依然会谈虎色变,不寒而栗,感受到一股阴森森的恐怖之气。

运用这种侧面烘托法,《母辈》中的另一个遭受不幸,而又广遭羡慕嫉妒恨的主要人物李素琴同样被描写得活灵活现:

李素琴是只妖!后来北斜村普遍都这么认为。我大舅子银来是被这只妖勾走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李素琴作为女人的反面教材存在,谁都警惕成为李素琴,而事实上,谁都在骨子里羡慕李素琴。李素琴的好看、站在戏台上的婀娜多姿、嗓音的清灵,都不是一般女人可以兼备。李素琴在北斜村唱戏那些年里,真让不少北斜男子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没得选择,一下子被推到与所有女人为敌的境地。她成了她们极度警惕的角色。李素琴天生一双魅眼,似乎看谁都含情脉脉,被这么好看的女人含情脉脉地看着,哪个男子不心动,哪个男人的女人肯放心……

戏台上的李素琴不仅是李素琴,她还是醉酒的贵妃,是秦香莲,是张翠锦,是杜丽娘……如果和李素琴睡了,那不也就等同于和杨贵妃、秦香莲、张翠锦、杜丽娘睡了。多美好的事。没有哪个男子不带着这样的心思看李素琴的戏,只是吴队长把想法变成了事实。

睡了李素琴的吴队长,更是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大人物了,处处显出帝王的气派。

阅读陈再见的小说,我常常惊讶于其写作技巧的娴熟。有学者在研究当代文学时,常常是游谈无根,喜欢以代纪和身份来框范和认定被研究者的写作,在撰写文章时常常是乱贴标签。陈再见虽然曾经打过工,但我们绝不能就此将其牢牢地与打工作家这样的身份捆绑在一起。在我看来,只有将陈再见这样优秀的作家与当代文坛众多优秀的青年作家的作品进行专业的学术研究,我们才能清楚地知道,打工只是陈再见曾经的人生经历。这就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长期以经营小店为生,以业余写作为业一样,难道我们能够就此将门罗妄定为“个体户作家”;将长期以打工为生的狄更斯、高尔基、卡夫卡、卡佛等定义为“打工作家”;将曾经有过从军生涯的福克纳定义为“军旅作家”;将曾经从医的契诃夫定义为“医生作家”吗?

契诃夫写小人物的不幸,为我们奉献出了诸多精彩的经典之作。如《万卡》中远离家乡,来到城里学做鞋匠,年仅九岁的乡村少年万卡;《苦恼》中失去儿子无人理解,只能面对着自己心爱的马述说苦衷的马车夫姚纳。古今中外优秀的作家,无不关注的是人类的生存状况和心灵困境,而绝非以什么打工不打工来衡定作家的文学创作,及其艺术水平的高低。《青面鱼》的写作,可说是向古今中外文学大师的致敬之作。为那些淹没在尘世的喧嚣声中的小人物立传,一直贯穿在这部小说集的始终。如《殊途》中贩鱼,被人称为“青面鱼”的表兄;《弃儿》中以当上保安队长为最大理想的朱少吾,父母双亡的女主人公柳宣;《鱼生》中来深圳发展的小老板余汉金和段妮秋;《天桥》中的香港老板陈孟隽和被其包养的空姐姜小野等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的众生相,构成了陈再见小说文学场域中一幅幅鲜活的文学版图。

陈再见步入文坛的时间并不长,但其成长的脚步却是迅速而又稳健的。长久以来,当代文学曾纠结于“写什么”和“怎样写”,但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陈再见就已经很好地解决了这个一度困扰当代作家多年的创作难题。陈再见的写作,不仅具有明确的方向,而且拥有宏大的抱负。他坦言说:“我唯一的自信来自小说,不管是早期的模仿性质,还是现在自觉地去突破边界,都是我个人的成长。它跟大时代有关,不过终究还是我个人的事。”我们注意到,陈再见不仅在小说中已经建立起了自己清晰的文学地标,而且始终注意“以小见大”,以小人物所生活的小县城、小山村为主人公生活的舞台背景,书写着无数小人物的痛苦与欢乐,展现着自己的文学理想。

汪曾祺先生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就小说的语言来看,陈再见的创作在语言方面所呈现出的文学质地,常常让人想起张爱玲小说中那些汩汩而出的隽言妙语。这也是陈再见在创作时超出许多小说写作者的不同寻常之处。陈再见的小说语言在耐人反复咀嚼之中,给人带来了阅读的喜悦,这也成为其区别于众多年轻作家的显著标志。如:

最真切的答案唯有来自安睡的人。活着的人总是善于欺骗。

当一切秘密还是秘密的时候,秘密本身的美好远远胜过真相残酷地呈现。

——《蛇类》

富贵随人,我若有那命,到哪儿哪儿就随我富贵;若没,纵然家财万贯,也会毁于我手。

人家历史英雄都死了,你一个小人物死了,想想又有何遗憾之有呢。

——《母辈》

在谈到与自己同龄的80 后作家时,陈再见说:“我现在所理解的80 后作家,脑海里立即浮现的可能会是王威廉、双雪涛、孙频、周李立等名字和面孔,他们有各自的才气和阅历,也有写作的方向和文本,有理由在他们身上寄予文学的厚望。”事实上,从《青面鱼》的写作,我们清晰地看到了陈再见的“底气”和迅速成长,一个带着“恨意”写作的80 后作家,笔底流淌的却是一种对于小人物的悲悯情怀。通过陈再见的小说,见证了我们这个时代鲜为人知的无数小人物的故事,他们鲜活的形象,伴随着作家的生花妙笔,长留在了我们永久的记忆中。

猜你喜欢

卡佛小人物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最后的断片
从《述善集》看元代小人物的创作
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
把自己看做小人物
小人物的施予
小人物的大格局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