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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林语堂对古代传奇的现代改写

2020-08-03单原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变形记林语堂

单原

摘要:情节曲折跌宕、想像瑰丽的中国传奇故事,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和对人性的洞察,是林语堂先生选择的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文化的理想载体,但又必须去芜存菁,改写为可读性更强的现代小说叙事模式。本文选取了林语堂编译的《英译重编传奇小说》中的三篇:《促织》、《薛伟》、《张逢》三篇,分别是人变蟋蟀、人变鱼和人变老虎,剖析林语堂先生从古代传奇中提取现代母题并进行改写的策略和技巧。

关键词:林语堂;变形记;《英译重编传奇小说》

中图分类号1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 (2020)15-0013-02

一、前言

“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著宇宙文章”的林语堂先生是上个世纪将中国文化传播到英美国家最成功的译者之一。对于林先生的成功,不能囿于语言层而,而应从历史、文化及心理方而综合剖析。亦编亦著亦译的林语堂先生在系统性阐述自己的翻译观点<论翻译》一文(初作于1932年,作为吴曙天编选的《翻译论》的论一书序,后又收入林语堂的《语言学论丛》一书中)认为“翻译即创作”,认为翻译文学作品的人,“须把翻译自身事业也当作一种艺术”。文艺翻译家“必先把其所译作者之风度神韵预先认出,于译时复极力发挥,才是尽译艺术文之义务”。

在翻译即创作的思想引领下,林语堂的译作比传统的译者享有更大的自由,这在译本《英译重编传奇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林译本以东西方文化交流为目的,一方而渗透了自己对世界、对人生的认识和审美思考;一方而也参考了西方现代小说的特点,重情节也重人性刻画,在细节方而很多也顺应了西方读者的生活和思维习惯。

二、精神内核——译本选择的关键

喜欢听故事是人类的天性,《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话》等文化就是跨越时代、跨越国界和语言成功例证。中国历史悠长,的确是不乏好故事,但是林语堂先生却对传奇情有独钟,主要还是因为其精神内核更具有民族的共通性。“传奇中的想象像英国伊丽莎白时代那样无拘无束,故事更加轻松生动,即便是后人现实主义的加工也不能阻止想象的翱翔。佛教和道家的深入人心,让故事里一切皆有可能。那时的传奇是魔法、骑士精神、战争和浪漫的世界。 (Men's imaginations were bolder, as inElizabethan England; their fancv was a little freerand livelier, and their hearts were a little lighter,when the pedestrian realism of later generations didnot prevent the winged flight of their fancies. Bythis time, Buddhist tales had already penetrated deepinto Chinese society, Taoism was officially revered,and nothing seemed strange or impossible. Theirs was aworld of magic, chivalry, war. and romance.”)①

如同而对瑰丽的工笔画,林语堂先生要用吸色笔提取出不同的色调,然后选好相宜的颜色,再作一幅西洋的油画。

“我很有趣地指出新英格兰文化之花是很接近中国的文化;惠特曼在他的神秘主义与他对这血与肉的人道主义的爱,托鲁(Thoreau)在他的和平主义与他的乡村理想,以及埃默生(Emerson)在他那洞察与讽刺的智慧。”②

中国传奇中朴素、不受约束的生命力量,才能够完成“变形记”,经过译者的再创作,在另一种语言中焕发新的生命。

三、视角转换——通俗化的中国故事

《促织》是蒲松林《聊斋志异》中的著名选篇,原文仅1812字,而林译本改写后达到万字余,整个故事情节、人物心理等加了很多细节的刻画。原文中抓蟋蟀的一家,仅知父名为成,其子化为蟋蟀,名不可知,称为“成子”,以示“圣人之不仁,百姓为刍狗”。

林译本中“成子”这个人物做了很多补充,血肉更加饱满。整个故事的讲述转换成“成子”的视角,还给他取了名字叫“吉弟(kiti)”,具体了他当时的年龄是十一岁——一个对人世间有几分好奇、有几分不解的年纪。这对父子的关系也多了铺垫,从吉弟五岁时的遭遇写起,儿子对父亲的敬爱和畏惧跃然纸上,也能令读者为他们后来的遭遇更加同情唏嘘。

其它一些增补的细节,则揉入了更多贴近于西方读者的日常。比如西方读者对竞技体育的喜爱,吉弟化为蟋蟀后也像角斗士一样充滿了对胜利的渴望,从低级别的比赛一路杀进全国性的赛事,做梦时都在为自己的胜利欢呼,I“have won!”。一级一级的比赛,吉弟观察到的贵族生活,更多地是一千零一夜式的好奇,“All the ladies were dressed in red and gold, whenI came out of my golden cage”。㈢过五关斩六将式的比赛,让读者身临其境般紧张、兴奋、心跳加速,最终吉弟以弱胜强(Night after night,the little one won),不知不觉中借用了西方文学中最受喜爱的英雄主义的母题完成了现代小说铺垫——高潮——结局的结构。

原文结尾讽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针砭整个社会制度;而林译本则冲淡平和许多,吉弟上了大学,一家人境况得以好转,但是他对斗蛐蛐的游戏不忍卒视了。最后的立意,也更接近于基督教宣扬的博爱精神,由于吉弟的善良,对父母的孝顺,才得以天佑(There are manv wavs of showing filial piety.When one's heart is good, the spirits of heaven andearth will show mercV to them that love their parents)。④

四、去异质化——现代化的叙事技巧

林译本《薛伟》对于原文有弃舍、有保留。唐传奇《续玄怪录薛伟》记录的是一个叫薛伟的人因病变成了一条鱼,到三江五湖畅游的故事。弃舍的是原文中宗教的因子。《薛伟》一篇杂糅了佛教和道教的思想。佛教的思想体现在因果轮回,众生平等:此鱼是薛伟所变,焉知其他鱼不是其它鱼所变?其后诸人心生爱忍,终身不食鱼;道家原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之语,鲤鱼本是仙人坐骑。

这些异质化的宗教因子在林译本中消失了。

保留的是《薛伟》独特的双线叙事结构。学者杨义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提到《薛伟》在叙事上的奇异之处,“叙事谋略非常奇特,可称为唐传奇的‘奇文之奇文”。⑤

《薛伟》采用的是顺时与逆时结合的错时叙事和多层叙事的时空交错叙事法,在薛伟变成鱼前、变成鱼时、变成鱼后多层来回切换,而错时又成为子故事的连接点,步步悬念增强了小说的吸引力,增添了作品奇幻的色彩和跌宕起伏的艺术效果。这样的手法在现代电影作品中应用更多,也削弱了作品的年代隔阂感。

小说的母题也藉由人物的心理活动次第铺陈开。薛伟得的是热病,水的清凉才能让他舒服一点。热病是一种隐喻,指的是对金钱,权势,地位,美色的过度追求和欲望,才会“身为形役”。变成鱼之前的薛伟在河里游泳时就感到人不如鱼,鱼自由而人囚于办公室成了琐事的奴隶,“I pity Pei and Leiand Tsou and all mv friends in their offices alldav. 1 wish I could become a fish for a while andhave no more to do with them. And sales signaturesand documents. How happy l would be if I could turninto a fish and swim for days and nights with waterand nothing but water around me!”⑥类似的母题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也呈现过,小公务员的压力和不自由,这在西方工业化变革中人们被迫加强了工作节奏的背景下,是普罗大众日常的真实写照,在读者中特别容易引起共鸣。也体现了林语堂先生选材精准的功力。

在去除异质,以求共鸣外,细节的描写林译本也做了同质化的选择。提到鲤鱼的做法时,是鲤鱼碎末(minced carp),佐以洋葱蘑菇配白酒(onions and mushrooms and a dash ofwine),很明显是同质化为了西餐的做法。

五、隐喻——人性与兽性的吊诡

《张逢》和《薛伟》同出自唐传奇《玄怪录),讲的是人化为虎而食人的故事。这个故事以一种马克吐温式的tall talk口吻讲述出来,带着血腥的荒诞,也缺乏喜剧的结局,是林译本选择的三个变形记中最吊诡的一个。

张逢非恶人,刚化为老虎时,他甚至为自己对着肥猪或小羊大快朵颐的想法而羞耻(At the thought of nice fatpig or a small juicy lamb, his mouth water. And hefelt ashamed of himself⑦;而后他终于忍不住,吃了一个人。此人与张逢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但是张逢被一种无名的力量驱使,觉得吃掉此人是命中注定(Something told thetiger that he must eat Cheng Chiu. Just why he musteat that person he could not tell. But the feelingwas verv definite that Cheng Chiu was destined to behis first victim)⑧。

张逢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读者对张逢的行为也颇为不解。这就是林语堂先生选中此篇的意义:对生命和人类行为的惊叹。

人性和兽性是共存的,但不确定性才是人生的唯一可确定的。张逢的故事暗含着隐喻

故事的开端是美丽的荒野景色的描写:五颜六色的山坡自远处展开,美如油画;张逢拄着拐杖漫步,如绅士般悠闲。荒野隐喻为着人性渐渐走远;继而张逢化身为虎,虎的力量代表着权利和伤害弱者的能力,而张逢对新拥有的力量充满欣喜,(He felt a delightful newstrength in him⑨这欣喜与前篇薛伟的化而为鱼截然不同,意味着失控的权利必然会作恶,虎终归会吃人(He finishedup the gentleman and left onlv the hair and bones)⑨。

由此可以看出林先生选此篇的意味 人性本恶的母题和西方信奉的性恶论颇为一致。

故事后续的发展也令人深思。张逢又变回了人,某次先谈中提及自己化虎食人的离奇精力,听者中便有受害者的儿子,他誓言复仇,却遇到一道难题,张逢食人时是虎,现今张逢是人,他需要为自己是老虎时的行为付出代价吗?

這样开放式的问题自然会引起西方读者兴趣和讨论,增强了读者和文本的互动性。译本的通俗化并非以牺牲文本的深度为代价。

最终受害者的儿子选择了不再复仇。这在战后的背景下尤其具有象征意义,仇恨不能解决问题,而东方佛教自“慈悲”和西方基督教所崇尚盼‘宽恕”更有价值。

六、结语

翻译意味着改写,正如华尔希在与林语堂的通信中所说,“用中国人的方式展示中国人的观点,这是你在美国建立声誉的基础。”(11)

林语堂先生凭借着对中西方文化精神内核的深刻理解、对现代小说技巧的娴熟掌握、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西方读者心理精准把握,非常成功地担当了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代言人。对中国文化的自信和热爱,对中西方文化对话的使命感,是林先生称为了“中学西渐”道路上披荆斩棘的先行者,为当今译者的典范。

注释:

①③④⑥⑦⑧⑨⑩林语堂,英译重编传奇小说[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1-290.

②林语堂.宇宙风[M].香港:宇宙风社,1946(06):25.

⑤夏志清,中国古代小说史论[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306.

⑩Walsh.R.Richard Walsh to Lin Yutang [Z]. The John DayComDanv Archive. 1942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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