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缅怀哥哥蔡子谦教授
2020-08-03蔡子谔
我是湖北省武汉市蔡甸区人,即今之武汉抗击新冠肺炎神威赫震的火神山、雷神山医院所在地。
70年前的1950年冬天,我的哥哥蔡子谦即考取了沈阳的中国医科大学。据说这是日本人在中国创办的大学,师资力量、专业学术水平乃至教学医疗设备都是积淀甚深、根柢殊厚的。我记得当时母亲和5个姐姐都还居住在武汉市江岸区蒋梦麟路的邮局宿舍里。当时母亲反对哥哥去,在广济邮局管局(即当局长)的父亲得知后,也来信反对他去。因其时抗美援朝战争已经爆发,隔江便是炮火连天的朝鲜。然而,哥哥还是毅然决然地去了。
说实话,哥哥是我儿时崇拜钟爱的偶像。他年青时体魄健壮,篮球打得又好。对于瘦小羸弱的我来说,自然歆羡不已。他的画画得更好。那是1953年夏天,他从沈阳中国医大回湖北大冶县探视父母,闲时,不用铅笔打草稿,径直用钢笔画了一个苏联近卫军英雄奥列格的画像,维妙维肖,竟同书上印的一模一样。使我佩服极了!我对书法的喜爱,是受我父亲的熏陶,而画画,则是受我哥哥的影响。
就在那年暑假,我哥做了一件令我终生受益的事。那年我在大冶县城关完小上四年级,因平均总成绩59分留级了。我父亲讳蔡启朋老先生便生气地训诫我道:“这就是老师嫌你调皮捣蛋,故意让你留级的。”当时我们小学的教室,是深宅大院的老房子改造的,左右墙上都没有窗户,只有前面天井上漏下来的些许天光,且在黑板的后面,一片昏昧幽黯。坐在后排的我,既看不见黑板上写什么,也听不见老师讲什么。别的犹可,算术可真是懵里懵懂地找不着北了。父亲让哥哥给我补习算术。首先,他让我把算术的法则、定律都背熟,然后再一遍遍耐心地给我讲解,怎样运用这些法则、定律来做四则运算的习题。他每讲一句话,一个意思,都要看我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记在心里了,能用了,甚至能举一反三了,他才往下进行。他在讲到往池塘里注水之类运算题时,便拿个玻璃杯往里倒茶水,一次几分之几,几分之几地叠加起来,并讲解如何进行运算。每天做的习题,他都要认真地批改,并对症下药,把不同的问题、毛病,进行归类,条分缕析地给我讲解。归纳,使我知道了异中有同;分析,使我领会了同中有异。他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弟弟,学习一定要静下心来——静下心来,才能看懂题,题看懂了,才能琢磨怎么做。碰到难题,不要慌,不要毛躁,要开动脑筋,想想最近学的哪些公式、定律能用上?用上了,豁然贯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从哥哥那里,我不仅学得了学习方法,而且悟得了思维路径(由个别到一般,由具体到抽象),茅塞顿开,灵犀点通!开学后,父亲把我转到大冶师范附小去了,从此,我的成绩,便名列前茅了。哥哥循循善诱的辅导,使我受益终生。
哥哥毕业工作后,因家中姊妹多,且都在求学,他便替父亲担负起其时在哈尔滨工业大学上学的四姐蔡文华每月的生活费、学杂费,有时还要接济一下时在北京大学上学的五姐蔡文芳。上世纪的1965年,我父亲因错划的地主成份(1979年己改正),被其退休的湖北大冶县邮局褫夺了我父亲的养老金。故哥哥便又同已经工作了的大姐蔡凝香、二姐蔡蒲香、三姐蔡蓂香一起担负起父亲、母亲严厚信老夫人和我的生活并读书费用。加上他其时已结婚生子,他和嫂子左大生(系清代为保卫新疆国土不受沙俄等国鲸吞蚕食而建大功勋封爵的军机辅臣左宗棠之后)、侄子加上在湖南孀居多年的老岳母的生活重担,都落在他和我嫂子肩上。他们如牛负轭,荷重前行,默默奉献,从无怨艾。
上世纪70年代末,因父病重,其时尚在中国医大留校任教的哥哥赶回石家庄探伺病榻,待父亲病情稳定后,闻知我妻杨玉欣和母亲时有“妇姑勃溪”的意思。便认真劝导母亲。说我妻玉欣够贤惠了,都知道您老是“刀子嘴,豆腐心”。可“刀子嘴”就叫人够呛,下不来台!凡事都要马虎些,不要搞得“针尖对麦芒”似的。母亲一听就不高兴了,竟同哥哥争吵起来。其时哥哥已届“天命”,母亲已登耄年。事后哥哥不无歉意地对我和我妻说,姆妈她老人家思维太敏捷了,你哪里说得过她老?你说一句,她老有十句八句在那儿等着你,一下子将你陷入一团乱麻的捆绑中,然后她老口若悬河,可又滴水不漏;唇枪舌剑,却是擘肌分理!太厉害了,没能说服她老,反惹得她老迁怒于我了。我们姊妹七人,谁敢冒“家中”之大不韪,勇当“锋镝”,犯颜苦劝母亲她老人家?只有哥哥一人,只有他才肯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这也使我们特别是我妻特别感念哥哥。
哥哥是一位医术十分出色的胸外科大夫,他平素更是很少言及自己,我只能浮光掠影地略说几点:首先,他毕业留校任教,便表明他学得不错,基础扎实。其次,“文革”之中,一个外国医学代表团到沈阳中国医大考察,他在副台主刀,作胸外科手术表演。其三,他曾作为中国医学专家,派往阿尔及尔等国进行践行国际主义的医疗援助,且不辱使命,载誉而归。他上世纪80年代调回家乡的武汉市第一人民医院后,任大外科包括肿瘤外科主任。据说,当时渴求挂蔡教授门诊号的皆是星夜排队,可谓“一号难求”。此外,他还常被武汉广播电台、电视台作为名医请去举办医学讲座和医学科普活动。
他在中国医大任教期间,曾一度调入心血管疾病研究室工作。我1972年暑期到东北出差,路过沈阳,夜间就睡在他工作室的牛皮大沙发上。在那个年代,可见其研究室工作条件是十分优渥的;也表明他出类拔瘁的研究潜质已得到公认。然而,令我十分诧异的却是,他在几十年的医学生涯中,竟然没有发表过一篇医学论文。我曾就此好奇地问他,他说,我的论文都写在临床,写在柳叶刀上了。数十年来,数以万计的手术,我没有出过一例差错。这就是我平生的一篇大论文。啊!这同我们河北的时代楷模李保国一样,不是论文写在了太行山上吗?这种不求名利的缄默奉献,使我肃然起敬。
我认为,缄默奉献,是一种不事声张,不计回报的奉献。是一种做事务求实效的行为准则,也是一种做人襟怀高远的思想境界。
2017年秋,体检时,即发现我患有肺癌,尚在早期,当及早手术为是。由于我肺呼吸衰弱,使得手术延宕下来。后来遇到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王大夫说,我只开一个孔,问题不大。重新检查肺功能,证实了他的估计。于是便决定在2018年1月8日8时实施手术。哥哥闻讯,一定要来看我。置我和两边家人的苦苦劝阻于不顾,终于在手术前两天,在侄子蔡少贤陪同照顾下,千里迢迢地从武汉赶到了石家庄。当时他已87岁了,腿脚已十分不便,遂以轮椅代步。术后第3天,当我从特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后,他即坐轮椅来到病房,当他知悉我一切正常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离开时,他心绪悲凉地说到年纪,他已望九,我亦望八,都是耄耋老人,见一次(下转54页)(上接36页)就少一次了,两人抱头痛哭,呜呜咽咽的哭声,竟把大夫和护士都惊动了!2018年深秋,他得知我妻玉欣亦患癌后,多处打听治疗良方。后探听到注射血蛋白可以抑制癌细胞生长时,他便打算从武汉买了寄来。可由于血蛋白针剂要求低温存儲,心急如火的他,一度曾想买了放到冰镇的暖瓶里亲自送来!后来还是侄子找一个生物制品厂可以代办低温邮寄,才打消了他千里送药的念头,当即买了寄送过来。当我老妻向为她注射血蛋白的护士言及此事时,眼里噙满了泪花,唏嘘不已。
2019年岁末,将迎来我哥哥“米寿”的诞辰,我正打点行李,要前往武汉为他祝寿时,不料侄儿少贤打来电话,说他爸爸最近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米寿”庆典,暂且作罢。我想起去年他从武汉赶来石家庄看我的情景,说的话,痛彻心扉,恍然如昨。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武汉看望我羸弱病危、命悬一线的亲爱哥哥。准备启程时,风云突变,武汉传来了新冠病毒肄虐的消息,1月23日武汉“封城”。严令难违,当听说哥哥离院回家疗养的日子,屡说病情渐趋“平稳”且“稳中向好”时,心中宽释了一些。但,蜡尽烛灭,丝罄蚕僵。哥哥蔡子谦于2月15日凌晨驾鹤西逝,享年89岁。侄儿打来电话说,我爸爸是带着安祥、欣慰的微笑走的。我接过话茬儿说道,你爸爸的微笑,既是对你们子孙晚辈的满意嘉许——因你们的孝顺,使他福寿延年,活到九秩椿龄;也是对祖国,对党,对人民的由衷赞许,想到你们儿孙生活在这样一个幸福、祥和的盛世强国,他不能不倍感欣慰,安心瞑目了。
4月4日清明节,国务院举行全国公祭,深切哀悼新冠肺炎疫情牺牲烈士和逝世同胞。哥哥,您多么庆幸啊!获得了国家最高规格的隆重奠祭。您可以含笑瞑目,安息九泉了。
亲爱的哥哥,您一路走好!
作者简介:蔡子谔,河北省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河北省老教授书画研究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等13个国家级协会会员。出版专著30余部和《蔡子鄂文集》(30卷),发表论文百余篇。其中《崇尚美的历史再现·正编》《中国服饰美学史》《原动力的潜层开掘》等分别荣获第十届、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等国家级大奖和河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著作)等多项省政府奖。蔡子谔学术文献艺术作品档案室于2018年在河北省档案馆挂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