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巢记(短篇)
2020-08-02曲扬
铁三望着喜鹊窝想辙。
想好了,开车去老城区五金市场买炮仗。中途有人要上车,他说交班,不拉活儿。
要闪光雷,这么长,连发的,咣咣的特响,能打老远那种,他做了个端枪射击的动作。老板打量他脑门上的刀疤,说那玩意危险,早不让卖了。铁三说差不多的也行。老板问兄弟你要那玩意干啥。铁三说反正不是去截道。老板说魔术弹行吧,也是连发。铁三说那不行,射程不够。
最终从这家店里买回一盒十二响的“震天雷”,射程二十五至三十米,射速每三秒一发。老板说这玩意老狠了,小炮似的,得去宽敞地方放,别弄倒喽,打人身上就麻烦了。
铁三家临河,河边是高压线。有喜鹊窝的那个高压线塔就在小区围栏外边,正对他家。
院内围栏下是架设“武器”的最佳位置。线塔底下不行,弹丸会被铁架子挡住。“震天雷”底座下用木板垫出倾角,十二根米尼岗枪管似的硬塑排管威猛地指向线塔上的喜鹊窝。为防止震倒,“武器”四周顶上了砖。万事俱备,他老婆紧张地趴在六楼窗口向下望。
铁三当初在这小区买房,冲的就是这窝喜鹊。开始老婆还反对来着,嫌高压线离房子太近,还嫌物业弃管,后来都不嫌了。
每天在喜鹊的叫声中醒来是多么美妙自不必说,几年中铁家喜事連连——铁三的出租车连车带照升值了十多倍;老婆年年加薪,去年还提了总管;他爹脑血栓坐轮椅来着,现在竟能拄拐走路;最硬核的是,闺女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一高中实验班,一天课没补。
这一切没法不归功于喜鹊。谁都知道,从前铁三是个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鬼。
窝里那对喜鹊特招人稀罕,看着它们每天叽叽喳喳开心地忙生活,铁家人没理由不同样开心地面对生活。
每年春天,喜鹊要对窝做修补,然后生儿育女。生儿育女很辛苦,那期间它们累得毛戗戗着。儿女们长大飞走后它们才有工夫梳理羽毛休养生息,为明年生儿育女做准备。
春天又到了,可出了问题。飞来两只雀鹰,强占了喜鹊窝。
雀鹰过来盘旋时喜鹊正忙着补窝。铁三知道那玩意并非善类,使劲轰,没管事。眼瞅着喜鹊打不过那两只灰锵锵的东西,铁三恨不得长俩翅膀飞上去帮忙。无奈长不出翅膀,高压线塔也不是说爬就能爬的,他和喜鹊一起眼睁睁地看着窝被占了。
两天中他茶饭不思,黑白盯着喜鹊窝想辙。
不想辙不行。他不能允许窗外每天上演杀戮,更不允许全家的好运就此被影响甚至终止。闺女就要高考了,按成绩肯定是清华北大的料……不能有一点闪失哇!
想到一推开窗户就看到那俩恶物茹毛饮血,铁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可怜的喜鹊并没走远,就在楼下的草坪上徘徊。它们不时升空绕窝飞行,但是又不敢挨近自己的爱巢——雀鹰蹲里边守着呢。
烟头点着引信,冒出一缕白烟,喜鹊吓得躲进草坪后面的灌木。
咣!第一发弹丸准当儿地在距窝一米开外炸了。这正是铁三想要的。硝烟中,一只雀鹰慢悠悠地飞出来。
这不是铁三想要的——那东西该惊慌失措才对。
不仅如此,它并没飞走,一边兜着圈绕窝飞,一边从容地向下观望。紧接着,一发弹丸挨着它翅膀炸响,它才翅膀一耸,向高处逃窜了。
此时,另一只雀鹰从远处飞回来,俩东西像是商量了一下,并膀向院子俯冲下来。咄咄咄——铁三老婆趴在窗口上,努着嘴里不断发出驱赶的声音。后续的弹丸在雀鹰身边炸响,它们却毫不无畏惧地瞄准铁三继续俯冲……铁三就要捂着脑袋时意外发生了——“震天雷”被自己给震倒了。
咣!那台白色玛莎拉蒂的车门率先挨了一弹。铁三忘了头顶的雀鹰,扑上去要扶正“武器”。只是他很难做到了,“武器”在后坐力驱动下滴溜转了一圈,嘭,又一发子弹冲着玛莎拉蒂去了。眼瞅着笔直的白烟弹道钻进了车底,铁三一边念叨完了完了,一边合计涨了十多倍的奇瑞够不够赔这车。老婆在楼上没好声地喊叫。
子弹在车底下炸了,可一切还没完。“震天雷”边转边走,随机向四周发射,在铁三的上衣捂住它之前,还成功地把最后一发子弹打在对门老王家的窗户上。不用说,玻璃碎了。
整个楼的人都趴窗户上欣赏下面的壮举……雀鹰擦着铁三头皮飞过……铁三趴在震天雷上,觉得天旋地转。
最先下来的是戴着墨镜的一位先生——玛莎拉蒂的车主。四楼那个漂亮女人只是探了探头,便倏地缩了回去。“墨镜”看也没看车,开着就走了。那车抗造,没着火,也没冒烟。
铁三眨巴眨巴眼睛,懂这“墨镜”了。他常白天来漂亮女人家,大步流星,却低着头。
事情似乎没那么糟。老王也很大度,说玻璃我自己装,没出事就好啊没出事就好,再狠点,俺俩的眼珠子就崩冒了。又说三儿啊,哥得提醒你一句,雀鹰可是保护动物。
铁三说,哥我知道,没想伤它。
老王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喜鹊不是。说这话时嘴角又闪出不自在的笑。老王对喜鹊不感冒。他闺女小学时和铁三闺女同班来着,还当过班长,现在在七高中,使大劲能走个职专。
愤怒的铁三老婆喝令终止计划。铁三却另有主意,哄老婆上班后,他给侄儿打了一个电话。
侄儿玩户外,个头不高,一身攀岩行头,屁股后面永远挂着一捆绳子加一嘟噜铁钩子,生活里好像随时准备勇攀高峰。铁三这么着这么着跟他说了,侄儿很认真地思索,说这事呀还真不是我专业,不过别急三叔,咱有这方面的朋友呀,等着,我一个电话就到位。
确实很快到位了,而且一下子到位了三个,一水的冲锋衣双肩包全套户外装备。侄儿介绍领头的小胖子,说三叔这是小春,市弓弩协会的会长,百步穿杨,获奖无数,圈内人称小花荣。铁三看他挺着个梨形肚子,个头还没自个侄儿猛,便掂量小花荣这称谓有多大的水分。
小花荣先霸气地对随行说卸装备,再上来和铁三握手,小眼睛眯缝着斜瞄铁三。百步穿杨的都这么看人吗?铁三暗自揣摩,心里不是很舒服。
对方握手的掌力倒是让他吃了一惊,心说看来还真不能小瞧现在的年轻人。小花荣眯缝着眼睛往线塔上张望,再看看铁三家的这栋楼,嘴里念叨,有点意思,很有挑战啊!侄儿问,春哥,有把握吗?小花荣郑重地点头。
三个人的大装备包打开了——密密麻麻各种西洋弓箭。铁三有点后悔,拉过侄儿问,这犯法不?没等侄儿回答,小花荣道,叔,先不说我这些装备犯法不,您让我干的活儿起码有两条涉嫌违法,一是伤害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二是破坏电力设施,这两条有一条就够进去了。他意味深长地盯着铁三脑门上的疤。
铁三真后悔了,想掂量个词儿辞谢。小花荣看出来了,对侄儿哈哈一笑,说看咱叔还当真了,说着话从后腰抻出一把奇形怪状的大弹弓子。叔您放心,犯法的事侄小子不干,他说。
那弹弓子和铁三小时玩的不一样,配了三道筷子粗细的胶皮管。铁三顿时觉着脑门上的疤痒,这不是好兆头。那道疤是他早先走霉运留下的印记——天上飞来块瓦片给削的。
不用啦不用啦,几位请回吧,就当没这回事!他冲侄儿使劲儿挤眼。
侄儿很难堪,说三叔,肯定没事,你是不了解小春的实力……小花荣拦住他,说叔啊,这么着,从现在开始这事儿就和您没关系了,是我小春自己要来的,出了事蹲大牢我一个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小春还没干过无功而返的事!
侄儿脸上老过不去了,也一个劲冲铁三挤眼。铁三虽觉着没面子,但还是想阻止。
小花荣自顾向随行伸出手,随行打开个小盒递上,里面装着大号钢珠。小花荣兰花指拈出三枚,两枚放裤兜里,一枚一捻一吹,放进弹弓皮兜。
铁三的疤拽着眉毛一起跳。
小花荣一边前进后退找好角度,一边说叔啊,一切将如您所愿,雀鹰会吓出尿来,鋼珠会崩进河里!
说话间站定,双目炯炯盯住高高的喜鹊窝。这一瞬间,铁三觉着这小人儿咋忽地长高长壮了一大截。就见他深吸一口气,分腿扑步,举弓引弹……那装钢珠的皮兜像粘住了似的贴在颧骨上,黄色胶皮管像两束箭杆,笔直地指向喜鹊窝。
当!钢珠分毫不差地打在窝下的钢梁上,金属撞击声尖利刺耳,响彻小区。一只雀鹰应声而出,惊惶地飞向高处。小花荣掏出第二枚钢珠,又是一捻一吹地放进皮兜。
当!随着清脆的声响,另一只雀鹰扑棱着飞出来。
铁三在一旁紧张得连攥拳带瞪眼,暗自祈祷可别打碎玻璃啥的。
只见小花荣长出一口气,从容地装好第三弹。
看来雀鹰的确更怕金属撞击声。俩恶物在高空盘旋,迟迟不敢再下来,有一只还有点仄棱膀子……铁三心说可别是受了伤。
行了,够了,他跟侄儿说。觉着又有不少人趴窗户往下望。侄儿说着啥急,不吓透它们不还得回来呀。
果然,雀鹰又飞了下来。
待它们都进了窝,小花荣才从容地发出第三弹。这一回,俩雀鹰一起飞出来。这回飞走了,一直到天黑也没再回来。
铁三心慌得厉害,一宿没咋睡。
老婆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雀鹰哪儿去了。他说好像都走了,估计是昨天炮仗给吓的。老婆说那不挺好吗,看你咋还不太高兴呢。
铁三也说不清为啥。喜鹊并没回窝里。它们只是在雀鹰离开很久后才敢落到线塔上,但不敢进窝,踌踌躇躇后又回到草坪。
这是铁三心慌的原因之一。他猜想自己的努力并没给喜鹊带来足够的安全感,也就是说它们担心或预感雀鹰会随时回来。
果然,第二天天一亮铁三就看到一只雀鹰蹲在窝边。
没看到另一只。
这是铁三心慌的又一原因。他担心另一只受伤,或者干脆死了。
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别的未知的原因,不然不会这么闹心。三天下来,铁三瘦了一圈。老婆上班前摸摸他的脸,说三儿啊,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咱别干预了,顺其自然吧,你都好几天没好好出车了,快出去干活儿吧。见他两眼直勾勾地肯定是在想事儿,厉声道,告诉你不许再整事儿,要是捅了娄子全家都得跟你现眼!
老婆走了,铁三坐在窗台前犹豫。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昨晚下过雨,草坪上一片新绿。俩喜鹊还在草坪上焦躁地蹦跶,不时抬头往上瞭望。
铁三最终还是给德宝打了电话。德宝玩摄影。
铁子,你是我最后的希望啦。铁三说。
德宝到了,抱着个纸盒子。他也是跑出租的,铁三最铁的哥们儿。
盒子里是德宝新买的无人机,一万多。买的时候铁三还嘲弄他败家,现在看来还非它不行了。
铁三说明意图后,德宝不干了,说铁子不是哥们儿不帮你,雀鹰那东西根本不怕这玩意。去年一个摄友,也是新买的机子,让老鹰给抓着直接扔海里了……不行不行!
铁三说那雀鹰怕啥呢?德宝说那只能是比它大的东西呗,比如鹰呗啦秃鹫啦啥的,反正我这机子肯定不行,肯定不行。
铁三一怔,抹身便去闺女屋里,很快翻出一大本动物图册。德宝明白他要干啥,想跑,却被铁三拎着脖领拽回来。
半个小时后,图册里那幅秃鹫糊在了无人机上,只是方方正正的样子,咋看也不像秃鹫。德宝说差脑袋呗。铁三便挥刀从图册里裁下个恐龙的脑袋。德宝说这个太沉啦,飞不起来。铁三说不试试哪知道。
过了一会儿,一个顶着秃鹫身子恐龙脑袋的无人机极不情愿地起飞了。
德宝本来就是新手,操纵这台改装又超载的机器显然力不从心。无人机晃晃悠悠地升空、拔高,模样奇特,姿态也奇特。喜鹊见状,吓得飞到河对岸。
稳当点,千万别刮着电线!铁三喊。他的疤又跳,心也开始慌。如果这个时候德宝张罗放弃,他会同意。可德宝看起来并没那意思。
无人机几经停顿,终于接近了喜鹊窝。真刺激!德宝喊。蹲在窝边的雀鹰扑闪一下飞起来。德宝瞪圆了眼珠子盯着喜鹊窝,双手不停地按动控制键。见雀鹰飞了,铁三赶忙凑到遥控器的显示屏上查看。
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铁三看到一张大嘴扑上来,画面转瞬变得漆黑。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德宝高声大叫,完啦,完啦!赶紧抬头,只见窝外那只雀鹰正双爪抓住无人机使劲扇动翅膀,窝里面又飞起另一只,连啄带抓,控制了无人机的另一头。
完!完!德宝一边喊一边使劲操纵控制键。此刻,无人机被雀鹰挟持住了,但是它们的力量又不足以操纵无人机。你争我夺之间,铁三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咣一声,雀鹰和无人机一起撞向线塔。
万幸没出现恐怖的电弧。雀鹰飞起来,掉落很多长长短短的羽毛。无人机则挂在窝上边的瓷葫芦上。
这回真完了!铁三念叨,本能地扭头看了一眼楼上。老王正抻着脖子幸灾乐祸呢。德宝毫无底气地嘟囔道,怕啥,有事我兜着。
俩雀鹰一起杀到窝里。这回倒不是卷土重来,很快它们就仓皇逃窜了。跟雀鹰一起逃窜的还有铁三和德宝他们。德宝捡起个东西交给铁三,说揣好喽,别留证据。
那是随着羽毛飘落下来的恐龙脑袋。
对于机主德宝来说,想不兜着也是不行的。两天后派出所找到他,让他对事件做出说明。鉴于并未造成严重后果,警察只对他进行了训诫与罚款处理,当然还得承担清理线塔的相应费用。无人机是现成的证据,上面的编号公安局都有备案。
雀鹰彻底不来了。
可是,喜鹊也回不去了——供电局的人清理无人机时顺便把喜鹊窝给拆了。
这是铁三说啥也没想到的。
闺女明天就要高考。铁三坐窗台边往线塔上望,望那个曾经的喜鹊窝。
草坪上只有几只麻雀蹦跶着觅食。玛莎拉蒂也很久不来了,四楼的女人再见到铁三时不像过去那么客气了。铁三脑门上的疤已经不跳了,可心一直慌得难受,悬乎乎的,像那个惹是生非的无人机。
德宝取回无人机后,给他看了最后的那段视频。悬在半空中的无人机正对着喜鹊窝,窝里有一窝洁白晶莹的雀鹰蛋,俩雀鹰最后飞回去迅速叨碎了那些蛋,然后永远地离开了。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曲扬,男,1962年生,现居葫芦岛。出版过长篇小说《梦回新雪季》《家风》《P计划行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