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交响乐,缺失之下的尴尬
2020-08-01
纵观中国的交响乐创作(尤其是近现代作品),其中最缺乏的就是抽象思维的运用,甚至很多作曲家的头脑中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亦没有对这方面的清醒认识。这种现象的存在,实际上是对交响乐形式的极大误解,亦是作曲家在创作中难以提升艺术质量和艺术高度的根源。
最近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无奈只能宅家为国“贡献”,每日除吃喝睡外,颇感闲暇无聊,遂将所存唱片拿出一一听赏。这次听赏唱片,我着重听了交响乐与歌剧方面的作品,由于歌剧不在我这篇文章所论之列,故而免去不谈,单就交响乐的创作说说我的看法。
此次我重听了贝多芬、勃拉姆斯、柴科夫斯基、西贝柳斯、马勒的全套交响曲,还听了柏辽兹、布鲁克纳的部分交响曲和李斯特、理查·施特劳斯、拉赫玛尼诺夫的交响诗。
在对这些经典作品重温之后,我的头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些对中国交响乐创作的看法(也是存在于脑海中多年的看法)现特在此提出,敬请大家共议。
坦率地讲,对于中国的交响乐创作我一直很关心,但若叫我敞开心扉表白的话,我只能说是相当的失望,因为有很多的遗憾存于心中。我认为,中国的交响乐创作至今仍然存在着很大的缺失,由此而呈现出的状况是颇为尴尬的。为此,通过这段时间的静心梳理,我简单总结出了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一、缺乏抽象思维和逻辑布局
深入了解交响乐的人都知道,交响乐是具有严密逻辑性和多重思维的艺术,它不仅表面上依靠管弦乐发声,内在上还有着“聚核”式的表现空间,而这种表现空间所发挥的作用,实际上是交响乐最根本的魅力所在。
在古希腊,交响乐(Symphony)是“合音”、“和谐”的意思,指的是两个音在一起和谐地结合。然而,交响乐的真正含义却并非仅仅如此,因为“合音”与“和谐”仅仅是表层的意思,而与这种表层意思同时存在的,还有一种隐隐存在着的立体层面(即“聚核”空间)。
鉴于此,世界上历代作曲大师在创作交响乐时都十分看重这一特性,他们总是在把握形式(逻辑性)的同时,尽量挖掘交响乐中这种“聚核”式的隐形空间,借以达到用音乐表达深刻哲理性的目的。
然而,要想挖掘出交响乐中“聚核”式的隐形空间,充分表现作品的思想内涵,作曲家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运用抽象思维的方法,如此才能够达到深入、深邃、深刻的艺术效果。
贝多芬、勃拉姆斯、马勒、肖斯塔科维奇等作曲家的交响乐,无不存在着抽象思维的表现形式,(特别是在以套曲形式为结构的交响曲中),他们常常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和隐喻性的思路展开乐段,从而使作品的交响性得到多维式的立体呈现。
纵观中国的交响乐创作(尤其是近现代作品),其中最缺乏的就是抽象思维的运用,甚至很多作曲家的头脑中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亦没有对这方面的清醒认识。
这种现象的存在,实际上是对交响乐形式的极大误解,亦是作曲家在创作中难以提升艺术质量和艺术高度的根源。
一般来说,中国作曲家创作的交响乐多为交响诗和交响音画类的作品,很少有包含统一思想在内的,采用套曲形式写成的交响曲,且大多数都是平面化,表现化的标题曲目(命题作品),其中有着太多的具象思维和浅层意义。
换句话说,这些作品都是一些应时性的、缺乏深刻想象力且带有表现性质的,由管弦乐演奏的乐曲(有的甚至就是编配式的歌曲化作品)。这样的“交响乐”,尽管有着贴近大众的某些优势,但从本质上说,实在是一种披着交响乐外衣的大俗曲儿(王西麟的交响曲除外)。
因此,要想彻底改变这种面貌,我们的作曲家就一定要学会如何运用抽象思维来加强交响性中的“聚核”特征,使音乐在这种特征的包容下,与作曲家的内在心声达成默契的融合,并展开广阔的想象空间,从而将“哲理性”和“统一性”的交响乐本质尽现出来。
此外,中国的交响乐创作还存在着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作品中缺乏缜密的逻辑布局,很多作品随意性过强,听起来思想不统一、主题不集中、发展不合理,大有一盘散沙的感觉。
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创作才能的低下与基本功的欠缺是主要原因,当然也有着盲目跟风所产生的浮躁因素。
有些作曲家(尤其是年青一代的作曲家),传统曲式学还没有掌握好,就急于搞创新、搞花样、搞现代派的东西,致使创作上不严谨,不规范,不均衡,作品中失去了交响乐形式所依赖的逻辑布局。
也有的作曲家受才能所限,他们本身并不具备写作交响乐的能力,但限于形势所迫或者其他原因,便硬着头皮投入创作,其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二、创作技法的盲目与缺失
众所周知,交响乐艺术在欧洲发展了数百年,其创作技法经过几代的传承,如今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翻看世界音乐史,无论是巴洛克时期、古典主义时期、浪漫主义时期、印象主义时期、现代主义时期,都有着各自具有代表性的交响乐杰作。
例如巴赫时期的管弦乐组曲(未形成奏鸣曲式),贝多芬时期的套曲交响曲,柏辽兹、李斯特时期的标题交响曲及单乐章交响诗,马勒时期的巨型交响曲、德彪西时期的印象主义交响曲等。
这些交响乐作品,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产生变迁,它们不仅将思想内涵及“聚核”空间带到了极致,同时也将技术的发展更新换代并推向了高峰,这一切,都可以说是世界交响乐艺术整体蜕化的必然过程。
中国的交响乐艺术从上世纪初自西方引入后,至今已有了百年以上的历史,它的发展实际上是一条曲折的道路。
远的不说,就说新中国成立以后吧,那段时期的交响乐艺术有过相对的辉煌,在老一辈作曲家中(如马思聪、陈培勋、丁善德、朱践耳、罗忠镕、徐振民、杜鸣心、吕其明、王振亚、郭祖荣等),曾经涌现过一批颇有价值的作品。后来,“文革”的灾难使得我国交响乐事业受到了极大的破坏,致使老一辈作曲家的优良传统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承。
“文革”之后,改革开放带来了新的气象,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国门的打开,西方现代作曲技术开始大量涌入,这使得当时一批颇有才华的年轻作曲家受益匪浅,那个时期,周龙、陈怡、郭文景、瞿小松、叶小纲、何训田等(大部后来留学于国外),都成为了这一时期的直接受益者,他们的创作带有着新的观念、新的技术和新的水平,其才华得到了世界的公认。
然而,闭关锁国后的门户大开,同样也带来了一些弊端和影响,当时,在20世纪诸多现代音乐技法来势汹涌的情况下,传统技法掌握和经验积累尚不成熟的中国作曲界,一时陷入了一种跟风的潮流中,而对于年青一代的作曲学子来说(除去一些才能突出的人)跟风潮流使他们在创作上产生了一定的盲目性,这种盲目性的影响十分广泛,在它的作用下,一些不正常的连锁现象频繁出现,从而导致了交响乐创作上根基的缺失与技法的泛滥。
近年来,我经常关注一些年轻作曲家的交响乐创作,发现他们的很多作品是传统不像传统,现代不像现代,竟是一些“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的描红之作。
还有的作品不遗余力地为自己贴上了“先锋”的标签,为的是借助某些现代派的“云山雾罩”来掩盖自身的贫乏。
例如,有的年轻作曲家学马勒,一部交响乐写六七个乐章,又加合唱又加钢琴,形式上搞得轰轰烈烈,内容上却没有丝毫创意,而且整部作品结构乱、质量差,旋律难听,技术糟糕,整体上显得十分浅薄和平淡。
还有的年轻作曲家学12音体系,学无调性,然而他们却学了个似是而非,浏览过他们的作品后你会感觉到,满谱面的变化音符和复杂节奏,都是一些为了避免调性出现而进行的蹩脚游戏(现在更多的是靠电脑和作曲软件作曲),毫无深刻的音乐内含可言,亦没有任何艺术上的实际意义和想象空间,活脱脱一个音响“四不像”。
当然,目前很多人(包括年青一代的作曲家)对西方现代音乐存有一种偏执的理解,总认为那些东西都是标新立异的“怪物,甚至觉得它们是颓废的、无思想的、无逻辑的混乱音响。
然而,事实证明,20世纪的很多现代音乐都是有规律、有发展脉络、有理论依托和表现功能的。近日里我也听了一些现代作品,如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艾夫斯、萨蒂、潘德烈茨基等人的作品,发现他们所采用的很多技法都有着合理的用意,无论是抽象表现力还是具象表现力,其效果都是十分明显的。
比如斯特拉文斯基,他的不协和与多调性基本上是建立在“原始主义”基础上的(如《春之祭》),晚年的序列音乐比较怪异,虽是无调性,但与勋伯格的12音体系并不完全相同。
他的《春之祭》最为典型,为了表现远古时代的野蛮、离奇和恐惧,作品中运用了大量不协和和弦,还有很多复杂的原始节奏,这些都是扩大音乐张力,提高生动表现效果的手法。
再如艾夫斯,他的多调性与复节奏(包括微分音),同样是为了追求奇异的效果(他是现代音乐最早的先行者),在对待新音响的探索方面,艾夫斯所做的很多尝试都是颇有成效的。他的创作形式多样,风格怪异,很多作品带有着朴素的现实民族感(例如他的第二、四交响曲)。
最典型的是潘德列茨基,我听了他的《第三交响曲》和《广岛受难者的挽歌》(为52件弦乐器而作)。这两部作品非常现代,有着很多前卫化的技术,风格上也相当的玄妙。然而,它的表现力与震撼效果却非常惊人。《第三交响曲》是潘德列茨基在创作上走向新时代的代表作,它有着哲理化的抽象思维,技术上将现代手法与古典精神做了“穿越”式的嫁接。
而《广岛受难者的挽歌》则是一首表现性极强的作品,有着具体音乐的特点。为了展现二战时遭受原子弹打击的广岛惨景,以及受难人们企盼和平的心声,音乐中运用了音块、音簌、微分音等现代技法,还发掘了很多弦乐器的“极限”发声,取得了恐怖、凄厉和惊骇的效果。
以上是列位大师的作品给我留下的印象。对于这些作品,我听后的感觉是相当信服的。我觉得,他们所运用的各种现代派技法,基本上都是有的放矢的心灵创作(当然也有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人)。
在我的理解中,这些作曲家,不管是什么流派、什么风格、什么主义,其音乐创作的目的都是明确的。
就像勋伯格,他的12音体系尽管深奥艰涩,但并不完全是虚无飘渺的音响游戏,关键是要看他究竟出于什么动机,作品是要表现什么内容。例如他的《一个华沙的幸存者》(朗诵、男声合唱与乐队),其内容是表现二战期间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与残杀。
在这部作品中,12音体系的无调性特征得到了尽情发挥,它所采用的不协和、尖锐刺耳及怪异音列,将当时残暴与恐惧的情景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些,也许就是无调性音乐所具有的最恰当的表现效果。
反观我国一些青年作曲家(也有中年的,甚至著名的作曲家)近年来所写的作品(尤其是交响乐),可以说将现代派技法滥用到了无可附加的程度,他们几乎样样都敢“招呼”,什么12音无调性、音色音乐、具体音乐、偶然音乐等,“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五花八门齐开花”。
然而要论这些作品中的音乐效果和音乐内涵,或者是更加高超的音乐意境和音乐特色,却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失,什么都空白。无奈之后所剩下的,却只有“东施效颦”般的拙劣和邯郸学步式的可笑。
我曾经听过一些名牌音乐学院毕业生的作品(获奖的),说实在话,那些作品令我满脑子的失望几乎登顶。当时我就纳闷,这些青年作曲家究竟是在想什么?追求什么?表现什么?作品中玄玄乎乎,干干涩涩,其中除了变化音的堆沏就是不协和的泛滥,除了标新立异就是空洞乏味。
音乐上毫无内涵暂且不提,技术上也都是一些无意义、无道理、无效果、无规律的杂乱拼凑,既没有传统技法的扎实和严谨,也没有现代技法的精准与超然,完全是一片不知所云的“音响堆积场”。
面对这样的作品,我顿时就陷入到了一种是无奈、无助的境地之中,失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民族风格的误判与错位
众所周知,在交响乐创作上,民族性的体现是一个重中之重的问题,它往往是一部作品风格、个性、特点最终汇集的基础点。
如果一部交响乐中没有民族性,那它就不可能是一部成功的,有价值的作品,这一点在贝多芬、勃拉姆斯、柴科夫斯基、德沃夏克、肖斯塔科维奇等历代作曲家的创作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然而,交响乐创作中如何体现民族性?民族性与思想性、技术性将如何结合?这种结合又将如何升华到艺术理性的高度?这是一个非常深奥的连锁问题,同时也是在实践中必须经历的艰难之举。
纵观世界音乐史,在历代大师的交响乐精品中,民族性都是作为“乐魂”来体现的,它们是音乐的本质,是融合在音乐内核之中的,以“基因”模式存在的细胞(民族素材作为动机变化、赋格发展来展开)。
换句话说。这些作品中的民族性都是与音乐内容合为一体的,它们同时也是与作曲家内心乐思融合相依的组成部分。
反观很多中国作曲家的交响乐却不是这样,他们的民族性往往是被当做“标签”来使用的,且没有任何真实的意义。
为了达到所谓的“鲜明”目的,这些作品常常只对作品做一番民族化的“外装修”,并没有将民族性基因深入到音乐“细胞”之中,更没有与音乐内核的发展融为一体。
还有很多作品甚至就是将一首民歌做做配器,拆卸出一些民族素材做做转调处理罢了,更有甚者,其作品干脆就是地方民歌的大连奏,根本谈不上统一乐思、主导动机、抽象思维、变化发展等交响手法。这种创作,实际上是对交响乐民族化的一种严重误判,而由此所产生的错位意识,则实为我国交响乐创作水平低下,且长期裹足不前的重要原因。
因此,要想在交响乐创作中体现出真正的民族性,我们的作曲家就必须将民族音乐素材(旋律、节奏、韵味特点)融汇在自己的血液中,继而从创作思维开始,就能够牢牢地抓住民族性的根本,而并非仅仅做一些表面化的“一张皮”处理,或者是偷偷懒,走一种“搭便车”式的简易捷径。
结 语
以上是我个人的亲历体会以及对中国交响乐创作的看法,在此提出,目的是仅供我国年轻一代作曲家参考,并为他们的创作提出专业发展方面的诚恳建议,而并非刻意挑剔与指责,希望大家能够正确理解我的用意。
学无止境,任重道远。通过这段时间在家系统欣赏世界交响乐经典,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我国交响乐创作与世界高水平之间的差距。
现实证明,缺失得越多,尴尬就越明显,而若想减轻这些尴尬,就必须努力弥补存在的缺失。
但愿我们新一代的作曲家们,能够继续努力、不断实践、在学习经典,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知耻而后勇,早日提升专业水平,继而创作出被世界所公认的优秀交响乐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