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儿童读经”
2020-07-31演讲王语行图源网络
演讲_王语行 图源_网络
本讲座为本刊专栏作家,也是中国文化研习者王语行老师在齐明国学馆系列公益讲座中的第三讲内容。讲座从儿童读经的现状、形式、方法、内容等方面全面地分享了心得与经验。也许现在并不需要再过多解释为什么需要读经典,但是我们仍需明辨该如何去读、读什么。
桥本武用一本《银汤匙》教了几十年书。这本书既当文学教,又当历史教,又当文化教,还用这本书当模板教学生怎么写作
前两天,在我们齐明国学馆的微信群里,和大家分享了日本一位老先生桥本武的教学法,他在日本一家私立学校——滩校教书,几十年教国语(相当于我们的语文)。老先生怎么教书呢?他不用部编教材,也不用统编教材,他用的是什么呢?用的是日本小说家中勘助的一本小说,叫《银汤匙》。中勘助是夏目漱石的高徒,这本小说文字非常优美,涉及到日本的历史、文化、语言、民俗等方方面面。桥本武老先生就用这本书教了几十年。这本书既当文学教,又当历史教,又当文化教,还用这本书当模板教学生怎么写作。他的学生在高考中一鸣惊人,“银汤匙生”使滩校成为日本“东京大学录取第一校”,培养出了著名作家远藤周作、东京大学校长滨田纯等杰出学子。
今天我们的教学恰恰相反,花的力气大,效果却不理想,学了十几年语文,连封邮件都写不好。本来语文、文学、历史这些人文学科是非常有意思的,结果我们的学生觉得苦不堪言,我们应该检讨,我们的教学法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们的国学教育也是这样。经典是好的,传统文化也有很多精华,有很多妙不可言的东西,但是我们不是挖掘不出来,就是讲不出来,或者很难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把它运用出来,把它讲清楚讲明白。在国学教育的探索中,“读经”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一个现象。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民间掀起了“读经热”,成立不少专门读经的学校、私塾。其中,影响最大的是王财贵先生的读经法,有六字真言之说,“小朋友,跟我念”,什么都不要管,只要大量、老实地读和背就好了。国学的学习,经典的学习,我们从历史上看,从教育规律看,自然不会如此简单。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小朋友,跟我念”,就万事大吉了呢?还是因为国学师资匮乏啊,换句话说教不了,你让他去解释经典,说不清楚,自己也不懂。所以,“小朋友,给我念”是不得已的做法,先读起来再说。
在民间,经典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传承。图源GEO视界
现在一个比较可喜的变化,就是基本上不再需要解释为什么要读经典。对中国文化有温情和敬意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一点经典。大家对民族文化传承的必要性,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共识,今天我们谈论这个话题,我们要感谢提倡读经教育的先驱者,我们大陆有赵朴初、启功、冰心等老先生,台湾有南怀瑾老先生,他们对读经的呼吁和提倡,让中国文化的星星之火有了燎原之势。
民间传统与文化也尤为重要
文化传统分为大传统和小传统。大传统是精英文化,以经典为代表,小传统是民间文化,体现在日常生活和民风民俗里面。今天我们对读经教育强调得比较多一点,但实际上,我们还有一个隐形的传统,就是民间的传统、民间的智慧。民间的传统和精英的传统是中国文化的鸟之两翼,车之两轮,不能偏废。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有一个苹果园,还有一个桃园,我在那儿当“童工”。在果园里,有个老太太,七十多岁了。这个老太太满肚子的故事,全是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每天下午,我们这一老一少就坐在苹果树下,她给我讲故事,《白蛇传》啊,牛郎织女啊,长工怎么智斗地主啊,都是那种有民间妙趣的故事,很生动,很幽默。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读经,什么是经典,但民间有生活教育、生命教育。
所以,我们今天虽然是谈经典教育,但是不能忘掉中国文化的另外一个传统——民间的传统、民间的文化。在广大的民间,在农村的田间地头,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下象棋的人群里,在菜市场的吆喝声中,我们还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民间文化的流风余韵。有时候,民间的一句老话就能把我们点醒,让我们醍醐灌顶。
深圳的蔡兴蓉老师几年前告诉我一句当地的谚语,很有意思。当时蔡老师的儿子要生二胎,在深圳养个孩子不容易,这二胎到底要不要呢?蔡老师就向他的老父亲请教,老父亲就讲了一句话,“一滴露水一棵草,有人有世界,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自带饭碗”。老人家这么一讲,蔡老师就明白了,坚决支持儿子生二胎。你看这就是民间看问题的方式,很豁达,很安慰人心。
儿童读经,就像给他种下一颗种子,如果因为功利心断送了孩子亲近经典的机会,就太遗憾了。图源GEO视界
在民间,经典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传承。虽然我们的体制教育不再读经,从民国开始就不再读经了,但是作为一种民间行为,读经这个传统其实没有中断过,只是比较微弱,比较不成系统而已。从根本上来说,经典的传承是没有间断过的,这也说明了经典本身的生命力。
有时候我对我的学生讲,不用做卫道士。好东西,不用你去卫道。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总有识货的。当“读经教育”一兴起,中国人那种潜在的文化基因就被唤醒了。读经是一个信号,表示我们开始关注我们本有的文化传统,特别是我们都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们的孩子,如果一个东西,我们不敢教给自己的孩子,那肯定不是真正的好东西。在古书里边,有一类书,大家要特别注意,什么书呢?家训。比如说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康熙皇帝的《庭训格言》,都是一等一的充满智慧的作品,给自己的儿孙不会说假话,一生的体会一生的认识,写下来,作为经验和教训,传之后代。
让孩子读经典,一方面是因为经典确实是有它高明的智慧,永久的魅力。另一方面孩子读经典有他的特殊性,就是即使不明白意思,也能够把它背下来,《颜氏家训》里就提到了背诵经典的经验。他说七岁的时候背的很长的文章,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还可以倒背如流。二十岁以后,背的东西只要一个月不温习,就记不得了。这就说明小时候记的东西是非常牢固的。清代有一个学者叫陆世仪,他说人有两种能力,一个是记性,一个是悟性。在十五岁之前,因为没有被世俗污染,人的记性是非常好的;十五岁之后,开始社会化了,悟性好但是记性变差了,他得出结论,要在十五岁之前读熟那些应该读的书。
对于小孩来说,背《道德经》和背一般的儿歌没有什么区别。比如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和背“秋天来了,树叶黄了”,对孩子来说差不多。孩子是以吸收为主,直接存到他的潜意识里,以后他再慢慢去体悟。好比先把钱存在银行里,以后慢慢用。
读经决不能急于求成
如果我们想让孩子读经,那我们自己也得读,这样就有了一个氛围,耳濡目染之间,孩子就觉得读经是一个日常化的行为,不要一上来就让孩子读经,家长应该自己先读,吸引孩子来读,最后亲子共读,互相促进。上次柯星老师在国学馆上课的时候,说他小时候也没读过论语。柯老师是陈琴老师的大弟子,教的是经典素读。他告诉小朋友:“我是怎么会背论语的呢?是在教学生的时候,我自己也会背了。”所以教学生,教孩子,最后受益的是我们家长和我们老师,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从这个角度讲,我们要感谢孩子,我们本来是为孩子好,结果我们也跟着受益了。
读经也需要了解教育学和心理学,因为你得了解现代儿童的心理。古代的儿童听话,当时大环境没有那么多诱惑,他们读书相对来说能集中注意力。现在的诱惑太多了,手机、电视、游戏,引导孩子读书得讲方法。不能急于求成,不能要求马上见成效。否则,孩子从中得不到乐趣,反而会产生恐惧和逆反心理。有些家长和老师引导不当,孩子读经之后,反而厌恶经典,逃离经典。读经如果成了孩子的负担,甚至成了亲子失和的导火索,这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在教孩子之前,我们要扪心自问,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让孩子读经?如果是抱着应试的目的,抱着功利心,抱着攀比心,那还是算了吧。
经典要陪伴我们一生,六岁的时候读,十六岁的时候读,六十岁还要读。如果因为我们的功利心断送了孩子亲近经典的机会,就太遗憾了。我们要树立一个终身学习的态度。孩子一时半会背不下来,不要紧,给他时间,让他慢慢去适应,让他先产生兴趣,先播下一颗种子。否则,有了功利心后,你就会拔苗助长,也许希望孩子一年之内就把四书五经背下来,这是违背规律的,也是不了解每一个孩子的个性。
读经也要专注。不要东看西看,东学西学,你得固定到几本书上,一会儿学《三字经》,一会儿学《论语》,一会儿学《弟子规》,一会儿学《龙文鞭影》,学得不少,全是蜻蜓点水,这个就不踏实。读经也好,学经典也好,一定要扎扎实实,踏踏实实,就像挖井一样,就着一个地方一直往下挖,一直挖到智慧的活水为止。朱光潜先生说:“与其读十本无关轻重的书,那不如用读十本书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部真正值得读的书。与其十本书你只是浏览一遍,不如把一本书精读十遍。”这是朱光潜先生的话。他是安徽人,受“桐城派”的影响很大。朱先生研究西方的文艺学,古文的底子也非常深厚,文字非常优美,这是小时候打下的童子功。
古人读书,讲究三到:眼到,口到,心到。如果读的时候还一边看电视,一边玩,这个不行。我们要引导孩子,对经典要有敬意。《论语》《道德经》随便乱扔,随便乱放,在古人看来这叫“不敬”。大家不要觉得形式不重要,有时候,外在的形式是必要的,是要引起对这件事的重视。你连经典都没有基本的尊重,得不到利益的。读书要把精气神读出来,读经典,声音要出来,把胸腔打开,把元气调动起来。这不仅是读书,而且是调动我们生命的能量。如果读的时候还是窝在沙发上,躺在床上,那和读一般的小说差不多了。以前,古人把经典看得十分之神圣,今天我们虽然不一定把经典做当“圣书”,但是对经典的基本的敬意,还是要有的。读的时候歪七扭八、眼睛飘来飘去,这个不行。
读经需要“留白”
读经不难,熟读成诵,反复地读,读着读着就会背了。人类最原始的教育方法,不是别的,就是读,就是背,而背又是以读为基础。朗读多了,音韵乃至字义,孩子慢慢地就会有所体悟。“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有些简单的内容他自己就明白了,不太明白的地方给他留下未知的空间,他以后才有自己去思索去发现的乐趣。有时候你说得太透了,不留白,反而会限制他。
那么,在读经的时候,要不要讲解呢?如果你对经典比较了解,当然可以讲解,但不要太多,最好引导孩子把经典和他的生活联系起来。明代的吕坤说:“每讲书,就教童子向自家身上体贴,这句话,与你相干不相干。这章书,你能学不能学”,这样就把经典和儿童的生活打成一片了,他才会感到亲切。
胡适先生在他的回忆录里提到,他小时候在家乡的私塾里学习,先生的待遇不高,不肯讲书,每天就是放羊,让学生念啊背啊,从来不讲。胡适的母亲非常重视儿子的教育,付给先生好几倍的学费,别人给两块银元,她就给十块,恳请老师给孩子讲书。胡适先生后来回忆,他一生最得力于讲书,有两个先生为他讲书,每读一字,讲一字的意义,每读一句,讲一句的意思。他也说,念古文而不讲解,等于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全无用处。所以在读经的时候,辅之以适当的讲解,这是大有好处的。当然,我们要针对不同年龄段的程度和心理,成人有成人的理解,儿童有儿童的心理,我们的讲解也要适合儿童的理解。
读经典就如爬梯子
最后我们聊一聊读经中应该注意的问题。第一个,不要把读经极端化。现在有些人讲说“读经万能,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问题,读经就解决了”,那是夸大了。经典不是万能的,经典只是我们传承文化的一种方式,不是说读了几本经典,在生活中就万事大吉了。重点还得会用,只是把它背下来不会用,那也不成。为什么明清以来我们的文化没落了呢?那个时候虽然也在读经典,但那时候的经典已经沦为教条,特别是清代的统治者,把四书五经当作统治的工具,不允许探讨,没有开放性的讲解,越读越倒退。读书重要,怎么读书更重要。读书是有方法的,古人也讲得很清楚啊,“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如果没有独立思考、自由精神,任何书都能成为洗脑的工具。
现在有的私塾让孩子一天八到十个小时读经,甚至全天读经,这是所谓的“纯读经”。这也是一种极端。读经只是儿童生活的一部分,绝对不能是全部。小孩有玩耍的天性、有和自然接触的天性,不能忽视和否定这些天性。新儒家的大师牟宗三有篇文章叫《五十自述》,讲十五岁之前他是怎么生活的,十五岁之前他没有读过书,全是生命教育、生活教育。春天的时候,踏青扫墓,在沙滩上翻筋斗,自己动手做秋千;夏天的时候东跑西跑,挖土坑,捉迷藏;秋天的时候帮着大人收庄稼,干活也很愉快;冬天的时候溜冰,踢毽子,打瓦。他是在生活中、在民间的习俗里去感受,去学习,这没有影响他日后成为大学问家啊。所以,我们不要把读书,不管是一般的书还是经典,不要把它夸张到变形的地步,不要把它的重要性夸大到极端的地步。
顾随先生有一话:“学古诗文的目的是为了做一个现代人。”不管怎么说,我们是生活在现代社会,我们要了解现代社会的文化、科学。有人说,读了经典就不用学白话文了。这是误解。我们读经要立足于我们的时代,立足于我们的社会,不是为了复古,不是为了要学做古人。我们学古文,学经典,是要把古典的资源转化为白话文的某种质素。古典的资源是白话文的一种来源,我们要化用古典的词语,化用古典的意境,这样才能够把白话文写好,二者不是对立的。文言和白话不是对立的,古典和现代也不是对立的,这就是古今贯通。
第二、读经要注意层次性。经典是有层次的,它们的地位和作用也是不一样的。最重要的我们把它叫做元典,像“四书”、《道德经》等等,再往下,像《荀子》《传习录》是儒家后学的作品,《韩非子》《管子》,是从《道德经》衍生出来的,源头是《道德经》,这是第二个层次;后边像《史记》《古文观止》“四大名著”等是第三个层次。还有一种是蒙学作品,《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所谓的“三百千”,这是入门读物,我们当做课外书来看就好了,不用花那么大的力气来学。当然如果学有余力,背背也是可以的。
明白经典的层次性,我们读书就能按照次第进行了。比如《易经》看不懂,先看《道德经》,《道德经》看不懂,先看《孙子兵法》,《孙子兵法》如果还看不懂,就看《三国演义》。就像梯子一样,一梯一梯地往上去。我们如果明白了这种层次性,在读书的次第上,会少走很多弯路。
不要一上来就让孩子读经,家长应该自己先读,吸引孩子来读,最后亲子共读,互相促进。图源GEO视界
各家经典,“不能偏食”
另外,要注意经典的平衡性。所谓的平衡性,就是我们读的经典,不能特别偏重于某一家,或者只读某一家的书。我只读儒家,或者我只读道家,或者我只读佛法的书。在这个时代没有必要了,要注意这种平衡性。各家经典“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读书像吃饭一样,不能偏食。儒家的经典,现在我们强调得比较多,道家的经典相对来说,没那么流行,其实道家的东西往往很有灵活性,可以对治后世儒家的紧张和僵化。
在读经之余,要不要看历史,我觉得这也是很有必要的,“经史合参”是我们很好的传统。读经读不通,很容易读成教条主义,或读得很理想主义,不接地气。而我们读一读史书,会加深我们对经典的理解。历史是现实主义,是赤裸裸的人性在现实中的表现,可以验证经典的义理,让我们看到经典在具体的情境下如何去运用。
这是经典内部的平衡,儒家和道家怎么样平衡,经和史怎么样去平衡,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怎么样去平衡。从大的方面来讲,中国的经典和西方的经典怎么去平衡,古代的经典和现代的经典怎么样去平衡,这也值得我们研究。不过这属于另外一个话题了,今天就不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