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孙中山是我这辈子最感兴趣的事情
2020-07-31张磊
张 磊
我同广东省文史研究馆的关系,可追溯到1958年秋我南来广州之初。当时,我在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广州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省社科院历史所前身)工作,不久即同广东省文史馆的领导和成员建立了工作关系,主要是协作广东近代史一些重大事件的史料编纂和研究,同时也为广东省政协文史委出版的《广东文史资料》当义务编辑。两个单位毗邻办公,业务相通,我同省文史馆馆长侯过、胡希明等前辈十分熟悉,得到不少教益,开始认真关注岭南的历史文化。1961年,我参与编纂《广东辛亥革命史料》一书,受到学界的鼓励。1996年2月,我被广东省人民政府聘为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名誉馆员。
孙中山是20世纪中国三位伟人之一。我以研究生毕业论文为发端,长期从事孙中山研究,迄今已60多年。除“文化大革命”十年一度中辍外,一直未中绝。研究成果有关于孙中山的传记、著述、资料汇编(包括图录与工具书)20多种。此外,还有电影文学剧本《孙中山传》(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摄为宽银幕故事片)和多种大型电视纪实片。其他撰著,不少也与孙中山相关;策划的许多学术活动,亦往往同纪念孙中山同步。我研究孙中山的主要成果,大多是在任文史馆员后完成的。如2011年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之际出版专著《孙中山传》,曾被中组部、中宣部推荐为共产党员干部读物。我到台湾地区和国外进行文化交流活动,也离不开孙中山研究这一主题。
(一)力求深入全面地研究孙中山思想
孙中山研究是一个兼具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的重大课题。他近40年的政治生涯跨越了世纪,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延伸到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为了摆脱帝国主义的侵略奴役和封建主义的专制统治,拯救和发展中国,救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他献出了毕生的精力和智慧,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屡遭顿挫,愈挫愈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绵延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推动了中国近代化的进程。他更是与时俱进,积极迎接革命新时期的到来,重新解释了三民主义,确立了联俄、联共和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另为彻底之革命运动”——国民革命。孙中山建立了不朽的业绩,无愧为“伟大的民族英雄、爱国主义者和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
孙中山研究是一个难度颇大且具敏感性的课题。对他的评价存在着分歧乃至对立的观点。
我结合孙中山研究作了几点扼要阐述:首先,力求把孙中山这位伟大的民主革命先驱的思想与实践,严格纳置在特定的历史范围——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时空,进行分析和评价。只有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这一“绝对要求”研究历史人物及其思想,才能恰如其分地作出科学论断,不苛求他所不能达到的,也不溢美他可能达到的,确切了解他的思想与实践赖以产生的现实土壤,进而把握这种思想的实质和内涵。他传承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同时同近代中国的思潮和运动关系密切。我把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同农民战争、维新派的思想作了类比,说明了前者对后者的扬弃,并指出孙中山更多地从西方借取了大量思想素材,融汇于自己的理念。还将孙中山的思想与当代各种有关思潮(包括革命民主派思潮内各具特色的型态)反复相较,显示出三民主义的优长和特色。显然,孙中山的民主主义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堪称中国最先进与最科学的民主革命政纲。
其次,我力求全面地研究孙中山的思想。三民主义是一个较为完整的体系,其内涵的各个部分是相互联系和补充的。对于民族主义,民族的本质、大亚洲主义等课题是不容忽略的。就民生主义而言,生产要素论、剩余价值论等范畴也是不可等闲视之。至于孙中山以很大篇幅擘划的共和政体,更是民权主义的重要内容。决不可把孙中山极为认真阐发的“革命程序论”“政党政治论”“权能分论”“地方自治论”“全民政治论”和“五权宪法论”视为缺乏实际意义的、舍本逐末的泛论,撇开有关政体的设计必然会使共和国方案的具体内容流于空疏。甚至对被孙中山自己称为“味同嚼蜡”的《民权初步》一书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这部给人以过于繁琐印象的会议通则,实际含有批判封建专制主义的政治倾向,具有民主主义启蒙作用。集会是实施民主的手段之一,长期为“偶语弃市”的暴政所君临的中国人民显然并不熟悉和充分理解这种民主形式。
再次,我力求把孙中山的思想作为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加以研究。在近40年的革命岁月里,孙中山先是从爱国和革新走上民主革命的路途;待到晚年,又把三民主义适乎世界潮流、合乎人群需要地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与时俱进的变化过程当是十分明显的,但又难以截然划分阶段。我把《兴中会宣言》和《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作为孙中山从爱国、革新走向民主革命和从旧三民主义发展为新三民主义的主要标志这种论断,是基本符合孙中山思想发展历程的。
我认为,社会科学研究工作的终极目的,是揭示对象的本质及其规律性,因而必须有赖于正确观点和方法。宣称摒弃一切理论、方法论的“客观主义者”,实际上正如列宁所曾指出的难免不被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哲学俘虏。当然,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运用决不能采取教条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态度,因为这种作法本身便是背离马克思主义,只会糟蹋真理和损害社会科学工作。我们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主要优势,首先在于有着先进的、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指导。同时,决不能轻视资料对历史科学的重大意义和作用。
(二)通过孙中山研究加强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
作为振兴中华、统一祖国的一面旗帜,孙中山研究这样严肃的历史课题具有重大现实意义。改革开放以后,通过孙中山研究学术交流,我们走向港澳台地区,并相应走向世界。2008年,我牵头组织了广东学术文化代表团赴台,进行“天下为公”两岸行学术交流,与时任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主席吴伯雄先生会见,与荣誉主席连战先生座谈,气氛友好,从孙中山研究谈到祖国统一,话题极广。我们送给他们一幅书法作品,是集传统成语编成的,我特别向吴伯雄先生强调作品最后四句的寓有深意——“和而不同,择善而从,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他连声表示赞同,还说要裱好挂起来。参与会见的中国国民党中央秘书长则称我们是大陆首个进入中国国民党中央总部的代表团,因为举着孙中山的旗帜,在台湾可以通行无阻。我们向他们介绍了大陆研究孙中山的情况,吴伯雄先生称赞我们的相关工作是认真和有成绩的,肯定了我们对孙中山爱国革命精神的传播和弘扬,表示台湾岛内亦应加强。我们在同连战先生会谈时,他和他的智库成员(多为退居的原“部长”)出席。我们称道不久前他到大陆访问的“破冰之旅”,希望能在今后加强交流,早日实现祖国统一。连战先生十分同意我们的意见,但认为这是一项复杂繁重的工作,需要我们具有“大智慧”,并重复了两次“大智慧”这一词语。他还诙谐地说:交流就是好,前些天一直有风雨,你们一来就晴天了。我连忙补充了一句:蔚蓝的天空是常存的,风雨只是暂时的。他确认事实如此,还说可以做些专业性的交谈,因为陪他出席的曾是当局各部门的主管。双方谈话非常愉快。我又表示请他代问候令堂,并为她未能随访大陆感到遗憾。连战先生有些诧异地说:您认识她,你们年龄差距不小嘛。我告以我曾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前身)附中读书,她老人家则是燕大的学生。连战先生对我的问候表示感谢,并告诉大家,他老母亲身体尚健,还可上街购物。这种亲切的交流,拉近了双方的心灵距离和感情。
我在1995年第一次赴台,后续频繁,与岛内的学术界、教育界、文博界等均建立了联系,孙中山研究内容成为独特的联系桥梁。我们举着孙中山先生这面“振兴中华、统一祖国”的旗帜,确能起到“和而不同,择善而从”的效果。在学术研讨会上常有争论,甚至相当激烈,如有些台湾学者不时提出孙中山没有说过三大政策,我们总是据实反驳,指出三大政策是时人的概括,三民主义亦为孙中山的战友所综称,难道说因此就否定了三大政策、三民主义思想与实践的存在吗?国民革命的大潮过去不足百年,史实历历在目。由于当时双方同意采用“党内合作”的形式(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参加国民党),因而中国国民党方面的文件中有“容共”字样。实际上共产党员积极地参与了各个领域的工作,很多相关档案和权威性的回忆录充分证实。孙中山则在多次谈及国共合作时指出“国民党正在堕落中死亡,因此要救活它,就需要新血液”。他把共产党员引为忠实的同志和战友,确信“在斗争中他能依靠他们的思想和明确的思想和无畏的勇气。”并经常“劝告国民党中悲观和疲沓的人要他们以共产党员为榜样,像共产党人一样地为革命辛勤工作,不怕牺牲。”(《宋庆龄选集》,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117页)。至于联俄、扶助农工亦复如此。有无三大政策的争论,不应陷于名词的纠结,而应当尊重史实和真相。双方的分歧通过交换意见,在相当程度上得到融解。只要双方都尊重史实,是可以达成共识的。
(三)做孙中山文化的传播者
我所撰述、编纂的孙中山研究成果,大多数是学术性书籍和论文,印数不多,最多的是《孙中山思想研究》也不过1.2万册,属于“小众”范围,读者的反应大抵限于学术界、教育界。如何使研究成果社会化、群众化和通俗化,需要借助其他传媒的方式和手段,如果写成电影文学剧本拍摄后,影响就会大得多。影片《孙中山》在1986年走出了大陆,在香港的票房创了新高,出了光碟,迄今电视台还在纪念孙中山的活动时播放。历史教育应当晓之以理和动之以情,二者不可偏废;优秀历史影视则必须具备思想性、科学性和艺术性,缺一不可。我从青年时期起就一直期望史学与影视“联姻”,并且付诸实践。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富于感性类型,但常常因读书和观影剧内容而激动到难以自制:我每读中国近代史常感压抑和悲怆,特别是编写和拍摄孙中山影片时总想哭泣——为祖国和民众被侵凌压榨而痛心疾首,被孙中山的毕生屡遭顿挫、壮志未酬、愈挫愈奋、与时俱进的崇高风范所激励。十多年后,我在为香港凤凰卫视编撰并兼任主持人的大型电视纪实片《回首辛亥》时,我讲到孙中山:人民给他长眠的不仅是一抔黄土,而是一座山岭。至于在读研究生时改编鲁迅小说《伤逝》,则是我最初的尝试。我酷爱这篇散文诗般的小说,更为原作的思想深度所震撼。《伤逝》的改编和拍摄,是我和合作者、《人民日报》的张瑶均同志“触电”的第一步,却使我们受到了文艺界前辈的关怀和指导,夏衍同志成为我们的师友,许广平同志更作了许多指点。
我建议并参与把孙中山的形象推上银幕。得到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的支持,珠影更是全力投入剧组,并在孙中山诞辰120周年拍成放映。编写孙中山的电影文学剧本时,我基本上不用再看资料,因为许多文献和回忆录、主要史实和许多人与事的细节都存在我大脑中。艺术的虚构得以立基在历史真实基础上。而影片的观众,又大大超越了我的学术著作的读者。这部影片在纪念孙中山的活动时在电视台播放。但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剧本还有不足。最主要的缺陷是还有极左思想的影响。时代的印记是难以避免的,我未例外。
近几年,我完成并出版了三部成果——个人较完整的文集《潮起南粤——纪念孙中山诞辰150周年专集》《从辛亥革命到国民革命——孙中山文史资料精编》和《朱执信文存》。其中《朱执信文存》《潮起南粤》乃是在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全力支持和指导下完成的。我还参与编撰大型图录《中国民主革命策源地广州》、《岭南文库》之《孙中山》、重编《孙中山辞典》及《中国生态哲学》等。我还准备写一本回忆录,主要不是忆述平凡的个人言行,而是再现那些学术名家大师、尊敬的文学界前辈、师友和老领导等,还有我的同窗、同事和同行,以及为数不多的外籍友人。出版社的同志多次催促,鼓励我不要推托,否则,值得追忆的许多人和事有可能泯灭了。我相信自己还能工作到90岁或更长。我甚至还准备写一本《安徒生传》,我太喜欢他的童话了,深刻优美,以良知铸造人的灵魂。至今我还翻看他的童话集,还为《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等篇而心潮激荡。我期望在九十岁前完成这本传记,了此一桩夙愿。
回顾我八十多年的岁月,内心歉疚。感谢党和人民哺育了我,使我在少年时代就开始接受科学的真理,树立起坚定的理想信念,懂得了生命的真谛和意义。虽然取得一些颇为浅陋的成果,但却凝聚了领导、师友的关怀、指教以及我自己的勉力。我将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继续迈进,为实现辉煌的中国梦献出自己的全部光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