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
2020-07-30姚瑶
最近一次旅行,幾乎一直待在深山之中。
在塞尔维亚的塔拉山深处,在小木屋里烧柴取暖,在漆黑的夜晚趴在阁楼窗口看星星。
从塞尔维亚到黑山,700公里路途全是曲折的山路,一圈一圈地盘上云端,再一圈一圈地回到人间。
我真的很喜欢山,每年都要找一处又一处的山,幽居或徒步,短暂生活或穿山而过。
山像另一个世界,一层岩石代表着千年时光,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地累积起来,都是悠远的故事。人在山里,渺小又自在,清静又清醒。所有日常里的琐碎,都如同山谷中的轻雾,轻轻缓缓地化开,留一地湿润,无声无息地消失,人便轻盈起来。
作为城市动物,我的心里永远有一座远山的影子,或许都是因为老姚的缘故吧。
老姚是我爸爸,但我一直叫他老姚。依稀记得是某一次家人聚会,听某个亲戚喊我爸“老姚”,我也笑嘻嘻地跟着喊。亲戚板起面孔教育我这样没礼貌、没规矩,可老姚拍拍我的肩膀说:“挺好,叫一声老姚,咱俩就是兄弟,要讲义气,要同甘苦。同甘苦你懂吧,就是我的甘给你,你的苦给我。”
老姚这番话拂了亲戚的面子,却在我心里留下一片云淡风轻,从此,我总喊他老姚,他也总有模有样地回我:“小兄弟,又有什么事?”
据说,老姚第一次带我上山,是在我一岁半时。
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一处低矮山脉,典型的南方丘陵,绵延不绝,是一笔温柔的波浪线。老姚拉着一岁多的我一步一台阶上到山顶,那可是上百级台阶啊,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一直控诉他“虐童”。
老姚说,你走几步,我就陪你休息,给你零食,问你去不去山顶,你说去。上了山顶,我抱着你往下看,你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岁半的事我全然不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次爬山,在14岁,我上初二时。
那一年,老姚的生意极不顺,家里的经济状况紧张起来,但家庭气氛并没有因此紧张。父母没有让我感觉到丝毫家里揭不开锅的恐慌。
一日,银行的人忽然找上门,老姚也不瞒我,冷静地说为了财务周转,必须抵押房子。抵押房子?那岂不是没有家了?老姚说,抵押之后我们还是住在这里,等他把钱还给银行就可以了,没那么严重。可我还是偷偷流了眼泪。
屋漏偏逢连夜雨,房产抵押完没多久,某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门开着,门锁坏了,妈妈正和一个警察交谈。那一天,老姚好不容易讨回几万块货款,还没来得及存银行,就进了小偷的口袋。
我看着自己千辛万苦拼好的巨幅拼图被小偷踩得乱七八糟,号啕大哭起来。我无处发泄的委屈只能发泄到警察身上:“你们的巡逻车就停在楼下,小偷还能这么肆无忌惮,你们不需要承担责任吗?你们知不知道那些钱对我爸来说有多重要!”
我正嚷嚷得起劲,老姚进了门,连忙安慰手足无措的警察,顺手递给我一兜灌汤包。
我六亲不认地冲老姚吼:“你钱都被偷光了还有心情买包子!”
老姚“嘿嘿”一笑,说:“反正已经被偷走了,哭也哭不回来,明天再去赚呗。”
鸡飞狗跳地闹过之后,我勉强吃了两口汤包,老姚或许看我太沮丧,去储藏室里翻出过年时剩下的一小把烟花,说:“我们上山放烟花去。”
心不甘情不愿的我就这样被老姚拖下楼,拖上那条已经被开发成游园步道的小山路。
走过影影绰绰的树丛,越过我还没出生时就已存在的岩石,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微风抖动,光斑摇曳,仿佛踩上去便是音符。说来也怪,我跟在老姚身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眼泪渐渐收住了,波动的情绪也平复了,小腿肌肉虽然有些酸疼,胸口闷着的一口气却散开了。
老姚忽然说:“过日子嘛,就像爬山,大多数人都是靠着一双腿一步一步往上走,往上走的过程当然很累,很辛苦。有人中途放弃了,也有人总想走到山顶,吹一吹山顶的凉风,看一看山的那一边到底有什么。”
我轻轻哼了一声:“说得容易,山崩了怎么办,发生泥石流了怎么办?别人把你推下山又怎么办?”
老姚脚步未停,想了想说:“只要有一口气在,还能往上爬,怕什么!”
那一刻,14岁脆弱的我,觉得老姚的背影和夜幕下的山影一样神秘巍峨。
到了山顶,老姚将烟花棒点燃,递到我手里,他说:“你背了那么多诗,知道你爸最喜欢哪一句吗?”
“别说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老姚说:“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又说:“人哪,除了眼前的得失,还有更广阔的天地要看呢,我就想赚钱买点好酒喝,今天喝不上就明天喝。”
我轻轻地挥了挥手中的烟火棒,在四溅的火星里看到山下万家灯火,高架公路上的车灯如漂浮的颜料,心里有些惆怅,也有些开阔。
后来呢,老姚并没有破产,没有把我们的家拱手送人,也没因为几万块钱困死在山脚下。大概是从那一次开始,我忽然明白,眼前的一切得失都会过去,总会过去。只要我们不停地翻山越岭,总能走出那片小小的困境。
虽然这一路走了有10年之久,可终究,山的另一边,云开雾散。
老姚又一次突发奇想带我爬山,是高考前。
那时学校突然暴发病毒性风疹,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病倒十几人,人心惶惶。有个同我要好的女孩也被传染,于是每天放学后,我都带着当天的作业或试卷送去她家,将我的课堂笔记借给她抄写。
就这样,她康复了,我被传染了。连续一周高烧不退,退烧之后浑身关节疼痛,无法握笔写字,每天去医院输液,回家只能卧床休息,而此时,距高考只有20天。
生病在家的10多天,我没有收到那个女孩的只言片语。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离我远一点,万一再传染给我怎么办。”
我愣了好久好久,心里像下了一场大暴雨,难过不仅仅是因为耽误了复习进度,还有对他人信任感的破灭。
我心中愤懑,扭头就离开了学校。可我从来没有逃过学,根本不知道能去哪儿,在路上慢吞吞地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出息地回了家。
我刚进家门便碰上准备去上班的老姚,他见我状态不对,把手里的资料往鞋架上一放,说:“走,我带你出去玩。”
那时老姚还没有买车,他带着我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去了很远很远的一座山。现在想来,其实也没有多远,只是少年时的我,以家为圆心,活动半径极少超过3公里,多数时候闷坐在书桌前。我熟悉每一阵风的来源,熟悉每一道洋流的走向,知道最高的山在哪里,知道最深的海沟在何处,却从未见过它们,世界只是少年书桌上的一纸想象。所以,一小时的车程对我来说已经远如天涯海角。
那是个工作日,那座山也非名山,老姚气定神闲地带着我往上爬。他说:“你知不知道,这片山里有一种古生物的化石,叫‘淮南虫,是迄今为止全世界最早的古生物化石,7.4亿年前在这座山里形成。当然,你学过地理,那时候这里可能不是山,而是汪洋。”
老姚爱读书,肚子里藏了许多偏门知识,所以我信他,不只信,还很震撼。
我当然知道7.4亿年前是怎样的概念。山风吹来,我闭上眼睛,仿佛忽然飞升到这颗蔚蓝星球之外,看汪洋变陆地,高山变深壑,看千万物种风起云涌。
姚瑶,青年作家、翻译家、摄影师,“ONE·一个”签约作者,著有《时光电影院》《风从海上来》等,译有《心是孤独的猎手》《绿山墙的安妮》等。
老姚告诉我,这里以前还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想一想亿万年前的生命,再想一想争一时英雄的苦战,是不是觉得有点荒谬可笑。
我拍了拍老姚的后背说:“我怎么觉得你这辈子真是屈才了。”
老姚“嘿嘿”一笑,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运气,我也只能爬爬周围这些小山了,以后你肯定还会爬更多的山,路更艰险,风景也更壮美。”
路更艰险,风景也更壮美。那天晚上,我趴在书桌前不断想起这句话,沉下心来开始写习题,我总要爬上去,看看一山又一山的好风景。
那年高考,我顺利考到了北京,在这座城市里学习、工作、生活,如今已经12年,正一点点追赶上我在家中、在老姚身边的时日。
我真的走过了很多山路,所谓养浩然之气,我总在深山之中感觉最贴切。
工作后,我跟老姚爬過黄山,因为徒步西海大峡谷错过了下山的缆车,一家人趁夜色摸黑下山。那一晚我发现老姚真的老了,他需要休息,步子也变慢了,可他说,今天又完成一项人生壮举。
夜晚的黄山,没有人更没有灯,我想起小时候他带我上山放烟花,从小小的山尖俯瞰小城的万家灯火。那时老姚告诉我的大概是,执着于眼前的人其实是忘了世界还有远方,时间也有远方,心要永远放在远处,才能走更远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