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2020-07-30黄标
黄标
春种秋收农事复,性事更比耕作苦。风流村干,帮工帮上床;贤惠村妇,留守留风情。和谐背后,硝烟四起;个中滋味,谁人能解……
今天,胡悠平的党员帮工队在向彭菊家挖红苕。向彭菊是蚌壳村妇女主任,她男人胡德礼在广州打工,她的孩子在三湖镇寄宿读初中,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自从村里成立党员帮工队以来,她家里的体力活都是党员帮工队来干的。今天来她家帮工的是三个人,支书胡悠平和党员路选艾、胡大庸。其实蚌壳村成立党员帮工队是向彭菊起的头。
今年春上在村里召开支部生活会,讨论如何发挥农村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向彭菊说:“胡书记,你们讨论党员带头,不如成立一支党员帮工队啊,我娘那边就成立了一支党员帮工队呢,找工的人多得不得了,都忙不过来哩。我看党员们真要带头的话就该帮留在家里的女人们干点体力活。大老爷们儿都出去了,我们一帮386199部队(妇女、小孩、老人)在屋里,要耕个田什么的,硬是找不到劳力呢。”
胡悠平想了想,说:“我也是这么想,可谁愿意干呢?你娘那边的党员帮工队我晓得,他们的工钱要得比一般帮工的人低呢。”
向彭菊说:“既然这样,那讲啥先锋模范作用?我看你们只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村长田元庆说:“我看也搞得,工钱可以商量。”
向彭菊说:“就是,只要工钱不离谱,会有人找帮工队。”
胡悠平问党员们:“你们的意见呢?”
党员们说:“搞。”
这样,蚌壳村就成立了两支党员帮工队:一支由支书胡悠平带队,五名党员参加;另一支是村长田元庆带队,六名党员参加,分别由四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大老爷们组成。蚌壳村是由过去的蚌壳、田家沟、乌鸦河三个村合成的一个大村,合村后三支干部分别在一个旧村里各产生了一个,村支书是蚌壳村的胡悠平,村长是田家沟的田元庆,会计是乌鸦河的戴治聪。
人员定下来后,胡悠平对村长田元庆说:“我们一人负责一个半村,以乌鸦河为界,你负责河那边的,我负责河这边的。”
田元庆说:“行。”
从那天的支部生活会后,蚌壳村活跃着两支党员帮工队的身影,专门帮助留守在家里的一帮婆婆客(已婚女人),春种秋收、耕田挖地等等,什么活都干。队长只要一接到通知,根据工量的大小决定派几个人去帮工,既帮了那些留守在家里的女人们,也挣到了钱。只是令胡悠平没想到的是,成立帮工队后,一深入到那些婆婆客的内心,才发现那些留守在家里的女人们内心是那么的苦不堪言。最初让他体会到这一点的恰恰就是妇女主任向彭菊。
帮工队成立的第二天,向彭菊到胡悠平家说:“干脆,你们先在我家里帮工种玉米吧,算你們正式开业。”
胡悠平笑起来说:“好啊。是不是现在就去?”
向彭菊说:“当然是现在就去。”
胡悠平说:“那好,我喊几个人马上就走。”出屋来喊了周围的四个党员,扛着锄头去帮向彭菊种完了五亩多地的玉米。
晚上收工后,向彭菊问:“工钱怎么结?”
胡悠平说:“你随便给吧。”说着征询那些党员的意见。
党员们还没说话,向彭菊说:“那不行,在我这里没个开门红,你们这帮工队怕是干不长,这样,别人打工多少钱一天,我付给你们多少钱一天。”说着,她按人均一天五十元结了账。
结过账,胡悠平和其他党员高高兴兴地往外走,也是刚走到山脚儿,向彭菊从屋里出来说:“胡书记,你等一下,我有个事还要请你帮忙。”
胡悠平问:“啥事?”
向彭菊笑了一下,说:“你来嘛,我又不吃你。”
胡悠平便对其他党员说:“你们先走。”说着往向彭菊屋里走。
一进堂屋,向彭菊一下把堂屋门关了。
站在堂屋中间,胡悠平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结结巴巴地说:“向……向主任,你这是搞啥呢?”
向彭菊转过身,说:“你陪我说说话。”
胡悠平说:“我?”
向彭菊翻了胡悠平一眼,说:“啥我我我?明天我给先娥嫂子解释,说你在别人家打了一夜牌。”说完就往里屋走。
胡悠平站着没动,脑子一嗡。只听见向彭菊在里屋说:“还要我来拉你呀?”
胡悠平说:“我还是走吧,我们这样对不起胡德礼的。”说着就去开门,刚拉开门闩。
向彭菊眼睛红红地说:“你知不知道,胡德礼在外面找了烂女人!”
胡悠平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向彭菊眼角挂了颗泪,说:“你知不知道我们留在屋里的女人心里有多苦?”
胡悠平没说话。
向彭菊又说:“你说我不是孬人吧?起码也读了个高中,好歹也是个村干部,可是胡德礼却在外面找烂女人,还得了那脏病呀。我就比那些烂女人差?”
胡悠平说:“那你可以和他离嘛!”
向彭菊说:“离?离婚不是不容易,可是我们离得起吗?”
胡悠平说:“离不起,哭有啥用?”
向彭菊抹了把泪,说:“也是,我哭啥呢?他找,我也找,看谁找得过谁!”说着就笑了起来。
见向彭菊的心情好了起来,胡悠平就要回家。
向彭菊说:“你不能陪我说说话?我年纪还不算老,过的却是老人生活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胡悠平说:“你是个能干的女人,过日子慢慢来呗。我得回去了,不然你先娥嫂子要发火了。”
在蚌壳村这地方,向彭菊算个女能人,能说会道,周围红事白事的都倌都是她当。记得最初向彭菊从向家寨嫁过来,胡悠平就觉得她有些与众不同,女人的那些羞羞答答、小肚鸡肠、婆婆妈妈她没有,说话办事显得很男人。第一次和向彭菊共事是在陈娓娓家,陈娓娓的公爹死了,请胡悠平当男都倌,向彭菊当女都倌。其实白会最忙的是厨房、桌席的那一摊子事。挑水劈柴、借东西、调桌摆凳、打盘等等,哪一点儿事情不到场都不行。没想一场白会事办下来,向彭菊竟支派得熨熨帖帖,很是出色。那时村里出去打工的人还不是很多,留在屋里的青壮年男人还不少,但那些男人的玩性大,赌性也大,一般一户人家有事,都守在几张桌子前赌得昏天黑地。向彭菊对付那些男人有她的办法,喊了三遍不动,她上去把那被支派的男人耳朵提起来。这样一来二去,那些男人被她支派得团团转。事情结束了,胡悠平和村里人发现向彭菊有这方面的才能。从那之后,家家户户有事都是向彭菊唱主角,大家离不开她。这样过了几年,村里的妇女主任李庆兰退下来,胡悠平想都没想,就推荐了向彭菊。
自从向彭菊当了妇女主任后,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胡悠平不需要操心。凡出现多胎孕妇、计划外怀孕的,向彭菊上门一阵劝说,没有哪个不听的。村里几乎年年被镇里评为先进。她做事总是很有板眼,能团住人的心。在其他的事情上,她也总是处处带好头。前年,镇里狠抓劳务经济,胡悠平在镇里开会回来贯彻了会议精神后,向彭菊第一个报了名,让丈夫胡德礼也出去打工。可是哪里想到这么个女能人内心里却是这般痛苦?
胡悠平好言劝了一会儿,见向彭菊心情好多了,就起身准备回家,说:“我得回去,明天我们得到陈娓娓家挖苕,她前几天都来找了。”
向彭菊有些不愿意,说:“不能再陪我一会儿?”
胡悠平说:“我还是走吧。”
向彭菊哭着说:“你要走,那你走吧。”
胡悠平说:“你莫哭啊,哭坏了身子可不好啊。等忙完这阵子,再陪你说话。”
向彭菊破涕为笑,说:“那好吧。我也挺替你们留在村里的男人感到可悲!”
“你啥意思?可悲?”胡悠平有些不快。
向彭菊说:“村里除了你,就剩下几个死卵不中用的男人了,你得照顾一下自己呢,别累死了。”
胡悠平愣了一下,没回话。
突然,外面的大门敲响了,屋外几个女人在喊:“向主任,向主任。”
向彭菊问:“啥事?”
屋外的女人问:“胡书记是不是在你这儿?”
向彭菊说:“没有。”
屋外的女人又说:“他老婆说他在你这儿啊。”
向彭菊这才感觉问题严重,便披衣起床,一边把胡悠平往外推,一边说:“你快走。”
从后门出来,胡悠平深一脚浅一脚地刷刷刷地朝那边树林里走去。向彭菊的屋后门没有路,是阴沟,阴沟后面是一片枞树林,胡悠平一边走一边浑身冒汗。
胡悠平正想着,一道手电光一下子射到了他脸上。胡悠平吓了一跳,大声问:“谁?”
拿手电筒的人说:“胡书记别怕,是我。”
胡悠平仔细一看是刘实习的老婆唐书萍,心里更怕了,说:“你躲在这里搞啥?”
唐书萍说:“等你呀。”
胡悠平说:“等我?等我干啥?”
唐书萍说:“书记你别紧张,我不会吃了你。”熄了手电,在黑暗里笑了一声又说,“你们帮工队真吃香,找都找不到人。”
胡悠平沒说话,心里想着得赶紧脱身,老婆邓先娥还在家里等着呢。
唐书萍说:“你怎么不说话?”
胡悠平说:“我说啥呢?你们家又不需要帮工队帮工。”
唐书萍说:“是,我们家是不需要帮工队帮工,但我需要你帮工。”
胡悠平说:“唐书萍,你这话说过多少回了?”他的心里却像猫爪子抓一样,怎样才能甩脱她呢?唐书萍不止堵他一次两次了,每次都差点儿没逃脱。
这时,胡悠平的手机响了,是老婆邓先娥打来的:“胡悠平,你在哪儿?怎么还不回来?”
胡悠平说:“噢,回来了,回来了,已经回来了。收工后我又去村长田元庆家商量了个事,回来迟了。”
邓先娥在电话里冷笑了一声,说:“你就别鬼扯骗我了。”挂了电话。
胡悠平将电话装进裤带上的手机壳里,唐书萍说:“你走吧。”
胡悠平站起来说:“唐书萍,真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
唐书萍说:“你走吧,走吧。”
胡悠平不再说话,大步往黑暗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唐书萍是九年前从唐家坳嫁给村里刘实习的。刘实习家有三兄弟,刘实习是老三。老大很早就分家了,老二和老三住在一个屋里。记得在唐家三兄弟分家的第二年,因为分家不均,唐书萍竟抡起一把砍柴刀要把刘实习一刀给砍了。
当时胡悠平正在地里打药水,突然听见那边吵翻了天,放下喷雾器就跑,一跑过来发现唐书萍手里拿着砍柴刀“嘚嘚嘚”地跟在刘实习屁股后头撵,撵得刘实习满山满坡地跑。
胡悠平大声喊:“唐书萍,你把刀放下!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犯法?”
唐书萍听了这话停下来,黑着脸说:“那好,既然你书记叫我不追,那我就不追,但你得给我们主持公道,他们想欺负我们老实人,搞不成,刘实习想充好人,软不拉叽的搞不成!”说着把砍柴刀往旁边的桃树上一砍,冲着还在飞跑的刘实习喊,“你个死狗日的给我回来!”这一喊,刘实习停下了,但不敢过来。
胡悠平说:“实习,你过来,到底是啥事我们去家里说,动不动搞得凶头日脑的怎么行?你们是想让别人看笑话呀?你过来,我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刘实习没说话,这才过来和胡悠平一起进屋。胡悠平同刘实习的父母、二哥一扯,才知道是他们给刘实习少分了一亩地,而刘实习又不作声,吃哑巴亏,唐书萍就是因这事气不过才追着刘实习要砍的。
胡悠平说:“尽管唐书萍行凶不对,但这事她是占了理,你说你们分家怎么不一碗水端平呢?”
刘实习的二哥说:“这不是端不端平的问题,当初分田的时候,刘实习还在学校读书,根本没给他分。”
胡悠平说:“你简直说的屁话,田是集体的,分给你也不是你私人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们这是兄弟分家呀?”
刘实习的二哥被杵得说不出话,最后只好兄弟俩平分。分了家,刘实习的父母因受了气,跟着老大去住了,唐书萍从此与二哥二嫂成了冤家。
唐书萍在蚌壳村出了名,人人知道她是最野最霸道的女人。但尽管如此,唐书萍却又很有女人的一面。她并不像那些有了些经历的女人把自己搞得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是及时行乐,闲下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戴着金项链银戒指在村里招摇。还把一帮年轻的媳妇留在家里打牌,一打就是几天几夜,她还供饭,高兴了还吼几嗓子,多数山歌都是现编的词。仔细听听,觉得这女人还有点儿才。逢上村里有红白喜会什么的,唐书萍也是最活跃的,丧事跳丧鼓,红事打花鼓,都能造起气氛。
今年春上种玉米的时候,唐书萍并没有请帮工队,直到要收油菜时,唐书萍才请帮工队,因为唐书萍的油菜地面积并不大,只有胡悠平和胡大庸去她家帮工。帮到上午十点左右的样子,唐书萍把胡悠平从地里喊了回来。一进来,唐书萍把胡悠平拉进堂屋,坐在堂屋摆的竹床上,然后一粒一粒地帮他解衣扣。这样大胆的女人,胡悠平第一次碰到。唐书萍年轻,充满活力,胡悠平一时没忍住,就顺水推舟地上了床。现在想来,唐书萍那样做并不是像多数女人一样心里有多苦,而是出于一种生理上的冲动,怎么说她也不会找我这样的老家伙吧。
一路往前走,胡悠平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党员帮工队是不是搞错了?原晓得这么难缠,为啥要成立一个帮工队呢?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蚌殼村是山区最普通的一个村子,在一个峡谷的半岩里,那半岩的半坡村子铺天盖地,除了田家沟、乌鸦河、蚌壳之外还有好几个村子。半岩上的蚌壳村之所以叫蚌壳,是因为白云常在这里缠绕,雨水常在这里住脚,时不时地出现海市蜃楼奇观,尤以一望无际的沙漠、草场、海洋等景致为甚。据说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晚,村里的一大帮老人和孩子,看到自己住的半岩顶上出现一个闪烁着似蚌壳的金冠,熠熠生辉,疑似人间仙境,而后村子得名。再往村寨的上面走,没人烟了,是一壁一壁的白岩。寨与寨、户与户之间又被山岭隔着,山岭呈多种形状,尖的像砍柴刀脊,圆的像女人奶子,长的像巨龙。半山腰只有高山生长的荞麦、洋芋等作物才能在这里种植,低山生长的红苕、柑橘等作物也能在这里生长。尽管柑橘没低山的好吃,有些酸,但还是能吃。前几年引进了椪柑,品种一改良,产量质量都上来了。挖完了红苕得种油菜、小麦,接着摘椪柑,事情多得没消缓工呢。村里确实需要帮工队,需要这些半老的男人们。
胡悠平想着便走上了平坝,发现邓先娥坐在平坝的路灯下,灯下的蚊子在她脑壳上盘成了坨。邓先娥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胡悠平知道她心里正气着,就说:“先娥,你怎么坐在灯下?”
邓先娥没回话,一提椅子,“呼”地一转身进屋了。
胡悠平知道她又要发火了,自从成立帮工队以来,邓先娥究竟发过多少次火,他都记不清了。他走到大门前,将路灯关掉再进堂屋,发现进屋后的邓先娥依然坐在堂屋里,便说:“你怎么不开灯呢?”
胡悠平随手拧开了灯,这才发现邓先娥脸上流满了泪,心里咯噔一下,说:“真的,我没骗你,在向彭菊家挖完苕我接到田元庆的电话,要我去商量事。不信你可以去问田元庆。”
邓先娥抹了把泪,说:“洗澡,睡觉。”站起来朝里屋走。
胡悠平望了邓先娥一眼,也朝里屋跟去。
洗过澡,躺上床,胡悠平发现邓先娥没穿衣服,心里“哎呀”一声,就在邓先娥身边躺下,关了灯,摸了摸邓先娥已不再光滑的身子,说:“睡吧,我今天累了。”
邓先娥“呼”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说:“不行,今天非要不可。”
胡悠平说:“你今天是怎么啦?”
邓先娥又躺下,说:“我问你,我们有多长时间没热乎热乎啦?”
胡悠平说:“我不是累吗?天天帮工帮工,我累得只差扯地气了。”
邓先娥说:“你骗鬼,几十年的老夫妻了,谁不知道谁?你能骗得了我?我是傻子?”
邓先娥这么一说,胡悠平只好爬上她的身子,心里想就是硬撑也得做了。可是上去后“小弟弟”不听使唤,邓先娥只得愤愤然把胡悠平推下身,说:“算了,别撑了,别装了!”
胡悠平说:“我是真的累了。”
邓先娥鼻孔里“哼”了一声,背过身说:“你是不是要我把话说破?”
胡悠平没吱声。他知道骗是骗不过她的,这样下去家庭总有一天会散啊!可是我又怎么离得了她呢?女儿都出了嫁,两个人也是半老了,还经得起折腾吗?经不起的。邓先娥说不上优秀,也说不上不优秀,几十年的老夫妻了,也就这样了,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烦的时候就像烦自己,亲的时候就像亲自己。她是二十八年前从猪鼻寨嫁过来的,一过来就当牛作马为这个家付出。最初的几年家里的境况还不错,那时爹妈还硬朗,劳力多,也没觉得有多难。接着女儿胡圆圆和胡芳芳出生,爹妈慢慢变老,既要养小又要养老,再加上自己是个村干部,因披了一张皮,有些事情非办不可,家里的大事小情只能摊给邓先娥。邓先娥也只能像牛一样泥里水里干。胡悠平也只能苦苦地干,只要一落屋就是丢了扫帚使铁锹,从来没清闲过一刻。送了老人的终,一双女儿一出嫁,邓先娥也成黄脸婆了。每每看着她那张老脸,胡悠平心里就难受。邓先娥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最近这几年,责任尽完,本来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了,可还是因为身上披了支书这张皮,还得继续去忙。本来跟镇里辞了多回职,但都没有被批准,村里没顶事的人啊。要讲支持工作,邓先娥一直是支持胡悠平工作的,不管有多忙有多累她都没扯过胡悠平的后腿。可是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胡悠平又搞了些啥呢?基本建设是有些改变,村民们的生活方式是有些改变,可是毕竟蚌壳村太偏远了,山里农民想挣钱都想癫了,一个赛似一个地往山外奔,留不住人。如果说有啥改变,那就是这些年多奉献了一些,家里的人跟着多吃了苦受了罪。现在的村干部更难当了,手里无职无权,说话办事根本无力,有了事除了跟人说好话,没第二副药。就像邓先娥说的,现在的村干部还不如别人家的一只狗。老夫老妻了,胡悠平心知肚明,邓先娥是个好女人啊,她话不多,不像有些女人卵大个事就咋咋呼呼的,她有事都闷在肚里,你不细问她就是不说。也不是那种占势的人,并不像有些村干部的家属,男人当了干部女人跟着长了一双狗眼,欺软怕硬,欺穷捧富,踩红不踩绿。她从不这样子。这么些年如果不是她,我胡悠平哪会有今天的威望?可是现在这帮工队闹得后院起火,这该怎么办?
邓先娥问:“你为啥不说话?哑巴了?”
胡悠平说:“你说啥?啥破不破?”
邓先娥说:“你是不是要我把话说破?”
胡悠平说:“哎呀,说啥呢?我跟你说着多少回了,我们成立一个帮工队是搞到了点子上呢。你不晓得那些婆婆客有多可怜。”
胡悠平还没来得及回话,田部长就停下对身后的张仁闵说:“仁闵,你们镇还真出典型呢。”
张仁闵说:“还是多亏我们县委领导有方。”
田部长继续问:“胡悠平,我们光顾着高兴,你还得说说你们的具体做法。”
胡悠平说:“其实我们的做法很简单,一是有组织……”还没说完,一行人就到了陈娓娓的平坝里。
陈娓娓从屋里跑出来,说:“哎哟,今天早上听到喜鹊叫,就晓得你们这些贵客和稀客要来。”
陈娓娓将一行人迎进屋,田部长就问:“怎么样,党员帮工队成立后对你们的帮助大不大啊?”
陈娓娓夸张地说:“哎呀,这个同志说稀奇话,党员帮工队可是我們的大菩萨,帮我们大忙了。”
田部长打了几个哈哈,说:“是吗?”
陈娓娓一边说“当然是”,一边给他们找椅子递烟泡茶。
胡悠平也过来帮忙,一边帮忙一边想:没想到这件事还引起了轰动。可是去不去作经验介绍呢?成立党员帮工队确实是没错,可是我也晓得这支帮工队干不长,迟早要散的呀。帮工队只能帮工却帮不了心。谁又能帮得了人的心呢?
陈娓娓说:“要是没有帮工队,哎呀,我们这些婆婆客不晓得要忙成啥样,怕是哭都哭不出个好腔来哟。”陈娓娓说话就是这样有腔有调,给人的感觉除了温柔还有缠绵的韵味。
正说着,在坡里做事的党员路选艾、胡大庸和周围的向彭菊、杨二妹等人也进来了。
胡悠平指了指路选艾和胡大庸,对田部长一行说:“他们都是党员帮工队的成员,今天我们这个组就是在她家里抢挖红苕。”说着又对路选艾、胡大庸等人说,“这是县里来的田部长,组织部长。”
路选艾、胡大庸和向彭菊、杨二妹等人就问部长好,然后在一边落座。
几个人还没坐好,田部长接了陈娓娓递过来的茶,问大家:“党员帮工队成立以来对你们村的贡献大不大?”
大家说:“大,大大大,大得不得了。”
杨二妹说:“大不大我们也不晓得,我们编了一首歌,你一听就明白了。”
田部长问:“啥歌?”
杨二妹就亮了嗓子唱:“东方红太阳升/蚌壳村出了个胡悠平/他为女人谋幸福/他是我们的大救星……”
唱完,大家扯起嗓子哈哈大笑起来。胡悠平被笑得不好意思,望了杨二妹一眼,发现杨二妹很是得意,也在跟着哈哈地笑。
笑过了,田部长说:“你这也仅仅只是歌唱了你们的村支书呀,没有歌唱帮工队呀。”
杨二妹说:“歌唱帮工队是吧?”又亮了嗓子,“东方红太阳升/蚌壳村出了个帮工队/男人出外去打工/在家婆婆客也不累……”
不等唱完,大家又笑。田部长连连说:“有才,有才。”
张仁闵说:“原来没发现人才,今年县里要搞农村文艺汇演,到时你去唱党员帮工队。”
杨二妹说:“我呀?书记你别日嚼我了,我这个破腔哪敢上台呀?”
大家都说杨二妹行。胡悠平望了杨二妹一眼,又望了一眼,说:“杨二妹,你别谦虚了,到时要上台你就上吧,又不是为你一个人上,是为我们蚌壳村争脸呢。”
杨二妹望了胡悠平一眼,说:“既然胡书记发了话,那到时我就去唱一唱帮工队吧。”
田部长说:“不过到时歌词得改一改,得往和谐主题上唱。”
杨二妹说:“那我可不会。”
张仁闵说:“没关系,请人写歌词,你只管唱。”
杨二妹说:“那行。”
就这样说笑一阵,田部长转到正题上,问胡悠平:“你接着说,有些啥具体做法?”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摊开,将笔帽摘掉。其他随行的干部也都一一拿出笔记本和笔摊开,两眼望着胡悠平。
胡悠平指了指向彭菊,说:“成立党员帮工队最初还是她提出来的,她是我们村的妇女主任。”
“噢,”田部长望着向彭菊说,“你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提出来的。”
向彭菊说:“当时他们闷起个脑壳在那里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怎样发挥农村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我说胡书记,你们讨论党员带头,不晓得也成立一支党员帮工队啊?我娘家村就成立了一支党员帮工队哩,找工的人多得不得了,忙都忙不过来哩。我看党员们真要带头的话就该帮留在家里的婆婆客干点儿体力活。大老爷们都出去了,留我们一帮妇女婆婆客在屋里,要是耕个田啥的,硬是找不到男人呢。当时我是这么说的吧?”
胡悠平和路选艾、胡大庸连连点头,说:“是这么说的,是这么说的。”
向彭菊正准备往下说,陈娓娓站起来,说:“部长们在我这里吃饭啊?”
田部长连连摆手,说:“不不不。”
陈娓娓说:“怎么不吃饭呢?我去准备了。”
胡悠平说:“这样,作为村里接待,你弄,到时我给你结账。”
田部长又对着胡悠平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们听完你的汇报还得赶到向家寨去考察一下。来的路上就接到了电话,今天晚上我还得赶回去参加县委常委会。”
张仁闵说:“田部长确实忙。”
胡悠平对陈娓娓说:“既然部长忙,那就算了,不准备吧。”
陈娓娓没再作声,去了灶屋。其他无关的人见干部们要谈正事,也一个个知趣地走了出去。
胡悠平接着说:“一是有组织,我们成立了一个党员帮工队领导小组,我是组长,村长田元庆、会计戴治聪是副组长,一般党员为成员。”
田部长点着头,说:“嗯。”
胡悠平接着说:“二是有制度,为了发挥党员帮工队的作用,我们专门制定了一系列制度,比如管理、安全制度等。”
田部长问:“具体有几个制度?”
胡悠平说:“四个制度:管理制度、安全制度、培训制度、学习制度。”
田部长说:“好。”
胡悠平说:“别看一个帮工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帮工不仅需要劳力而且需要手艺,泥工、爆破员、拖拉机手、木匠、篾匠等等都少不得,不然真找来了,我们又不会干。”
张仁闵说:“那是。”
胡悠平说:“三是添置了专门的劳动工具,最主要的是摩托车。近处的我们走路去,但远的我们得有交通工具才行。现在我们每个帮工队员都有一辆摩托。另外还有一辆拖拉机、一辆农用车、一套碎石机,木匠、篾匠的工具都是自备,其他的劳动工具和耕牛也是自备自带。”
田部长说:“好。”
胡悠平又说:“目前我们村在家的党员一共是十几个,除六十岁以上的老党员不能参加之外,其他四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党员都参加了。我们分两队人马,我带一队,五名党员参加;村长田元庆和会计戴治聪带一队,共六名党员参加。收费上我们比一般帮工的工价低二到五块钱。统一由我接活,分工灵活安排,今天张三家需要三个人就派三个,李四家需要四个人就派四个。”
田部长说:“好,效果呢?”
胡悠平说:“效果当然非常明显,最明显的一个效果就是农村稳定了。我们全村是4798人,出去打工的占了一大半。没成立帮工队以前,出外打工的男人在农忙的抢种抢收季节愁着家里,留在家里的女人因为抢种忙不过来又怨出去的男人,这样家庭矛盾就大,扯皮的多,闹离婚的多。现在有了帮工队,在外打工的安心了,留在家里的女人不发愁了。二是党员们有了收入也感觉有了价值,人活得更有精神了,村里也更和谐了。我随便给部长讲两个典型。一个典型叫吴华,这是我们村最穷的一户,吴华又聋又哑,左手还是个残疾,他的女人又是个弱智,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家里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艰难。过去没成立帮工队以前,他们家全靠吃救济。自从成立了帮工队以后,我们帮工队在当种的季节帮他种下地,当收的季节帮他收回来,全是无偿的帮工,不收他家的一分钱。就是上个月,他们家还搬回了一台电视机和一台洗衣机,如果不成立帮工队,怕是他们家连想都不敢想的。”
田部长说:“好啊,好啊。”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非常好,非常有说服力。这样,我们的时间很紧,不详细听你汇报了,你准备好一个讲稿,到时到县里开大会认真讲讲。我们现在要去向家寨村。”说着装上手机,合上笔记本放进包里。
胡悠平说:“好。”站起来送田部长一行出门。
一直送到小车旁,和田部长一行一一握过手,胡悠平说:“部长这么忙,我们也没来得及好好招待。”
田部长钻进车,说:“下次再来吧。”
胡悠平没作声,心里却说,鬼晓得下次是啥时候呢。
张仁闵嘱咐道:“记住部长的话,把稿子好好准备准备。”
胡悠平回道:“书记请放心。”小车启动开走了。
看着小车越去越远,胡悠平心里直犯嘀咕。
送田昭星部长一行刚走,就见陈娓娓正站在屋前平坝里喊胡悠平、路选艾和胡大庸回家吃饭。
自成立帮工队以来,帮工队所有成员都心照不宣,每到一户人家帮工都一定有人留下来的,只是各有各的窝子,互不侵犯罢了。村长田元庆和会计戴治聪也不例外。
正想着,陈娓娓转过身见胡悠平正望着她,眼睛里立刻荡起了秋波,笑着说:“吃饭。”
胡悠平随陈娓娓走进里屋,一边走一边想,为啥是这样呢?每次见到陈娓娓心里总充满了激情,她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
这时,陈娓娓小声说:“你们今天早点儿收工,挖不完明天再挖,不急着今天一天挖完。”
胡悠平说:“这你就不管了吧。”
陈娓娓没作声,进灶屋端菜。
胡悠平说:“我来帮你端。”随陈娓娓进灶屋,过门槛的时候胡悠平在后面忍不住轻轻拍了一下陈娓娓的屁股。
陈娓娓说:“快来帮忙端菜哟。”
将饭菜端好,路选艾和胡大庸一边吃饭一边打着嘴仗,说的啥没听清。这两个家伙总是喜欢互相攻击,胡悠平与他们几个在一起搞事觉得特别有意思,在地里搞累了,相互皮泼一番,日嚼一场,或是自己把自己嘲弄一番,身上就有劲了。不过他们从不拿女人开心。
一进来,路选艾和胡大庸说:“老胡,今天你长脸了吧?”
胡悠平说:“那还用说,当了这么多年书记,今天才算真正长脸了一回,我现在都觉得我的脑壳有筛子大哩。”
胡大庸说:“去县里介绍经验,你去不去?”
胡悠平说:“你说呢?”
路选艾说:“我说你他妈的搞不到点子上你还不信,你说这么好的事怎么能不去介绍?我们这些人在这个老山旮旯里苦苦地干,不去介绍那不是一碗好腊肉闷到饭里吃了?”
胡大庸说:“你说个鸡巴,胡书记就是去介绍,别人又有哪个晓得哪个是哪个呀。”两人一边打着嘴仗一边洗手,然后坐下,一边继续打嘴仗一边吃饭。
吃过饭再到地里干活,胡悠平觉得身上特别有劲,路选艾和胡大庸也觉得特别有劲,这样三亩多地的红苕提前挖完了。挖完又将红苕一一背回放好,陈娓娓也提前做好了晚饭。
吃过饭,喝完酒,趁路选艾和胡大庸去厨房喝茶的空当,陈娓娓用筷子头打了一下胡悠平的手。
胡悠平望着她,发现她的眼睛像电灯泡一样通亮,知道她想传达啥意思。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娓娓小声说:“我给你请了假。”
胡悠平一时没明白,说:“给我请假?请啥假?”
陈娓娓说:“我去跟先娥嫂子说了,说你跟着张书记他们去了镇上,明天才回来。”
一听这话,胡悠平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用筷頭子打了一下她的手,说:“你们这些婆婆客的点子就是多啊,我被你给霸占了。”
陈娓娓又打了胡悠平一下,说:“你说啥?霸占了?你说你今年来了几回?”
听陈娓娓这么一说,胡悠平无话了,他就往嘴里扒饭,陈娓娓却不饶他,说:“你说呀?说呀?”
胡悠平说:“没来几回,不过娓娓,今天不行。”
陈娓娓说:“为啥?”
胡悠平说:“我没精神。”
陈娓娓说:“看嘛,又扯犊子不是?!”
胡悠平说:“真的。”
陈娓娓一下子眼睛水汪汪的了,说:“你陪我说说话行不行?”
见她的泪要下来,胡悠平赶紧说:“行,行。”
这时,路选艾和胡大庸在堂屋里喊:“娓娓,娓娓,我们走了。”
陈娓娓放下饭碗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说:“就走呀?”
胡悠平也端着饭碗跑出来遮掩,说:“你们先走,我吃完饭后头来。”
路选艾和胡大庸没笑话胡悠平,大概是知道陈娓娓屋里躺着病人吧,陈娓娓的婆婆尽管一直瘫痪在床,但人家耳不聋眼不瞎的,说:“那行。”就走了。
送走回屋,陈娓娓又把锅里的肉夹了往胡悠平碗里堆,说:“你多吃点儿,多吃点儿。”夹了肉又往另一只碗里放,“我得去看看妈还要不要。”便去了那边屋里。
陈娓娓一走,胡悠平又将她夹的肉拈起来放回锅里,自从帮工以来,伙食一直不错,顿顿不离肉,尤其是那些和自己好的女人生怕他吃不好,搞事时没力气,生死地往碗里夹,都吃腻了。
陈娓娓从那边过来说:“你不吃了?”
胡悠平说:“不吃了。”
陈娓娓扯起嗓子,说:“胡书记你也走呀?那你慢点儿走。”
胡悠平知道她这是在打马虎眼,瞒过躺在床上婆婆的耳目。
陈娓娓喊过,就去把堂屋门和耳门倒闩到底,然后过来拉了一把胡悠平,胡悠平懂她的意思,只好放下茶杯随她进灶屋。
“进来,”陈娓娓说,“先倒水你洗澡,我收拾一下。”
胡悠平说:“你啥时变得那么猴急呢?”
陈娓娓白了他一眼,说:“不许说胡话。”放下饭碗提水往里屋走。
胡悠平愣了一下也只好进屋。陈娓娓倒好水,说:“听话!”就径自提着炊壶出去了。
胡悠平洗好澡,打着赤膊条胯躺在床上,心里不知怎的又伤感了起来:陈娓娓是多好的女人呀,这么好的女人应该有个坚强的男人肩膀才是啊。在蚌壳村,要说漂亮,陈娓娓是绝对不漂亮的,但要讲温柔贤惠,讲吃苦耐劳,讲坚强,讲女人味,却没人能敌得过她。她是十八年前嫁过来的吧,娘家在小河坪。嫁来的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那个时候也看不出她有啥特别之处,窝在人群里像个柿子粑粑,不显山不露水的,说话声音不大,走路做事不是很利落,不像有的女人风风火火,但是滥仗(麻烦事)一来却看出她的不同寻常之处。最初的滥仗是她公爹一死,婆婆急火攻心病倒,吃了一年多的药,接着瘫痪在床了,这一瘫就瘫了十几年,陈娓娓一把屎一把尿地服侍婆婆。起初那几年,婆婆凶头日脑的,动不动日妈长日妈短地嚼,整个塆几乎都能听见她的骂声,一骂起来还没完没了,直到声音骂破了或夜深人静了才住口。其实村里人明白,她之所以那样,无非是想留住陈娓娓,怕她变心,怕她不要她儿子,不要这个家了。因为村里有好多女人一碰上滥仗就跑了。可陈娓娓从没起过这样的心。婆婆骂的时候,她从不还嘴,好像从没听见一样。骂了一段时间,陈娓娓的婆婆住腔了。可以肯定,婆婆感激她这个儿媳还感激不过来呢。现在有几个人还能像陈娓娓那样子,怕是自己的亲妈都不会那样对待吧。接着就是她男人熊良心出事。熊良心几年前在广州一家保洁公司打工,说是有一次搬东西,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后来腿是接上了,但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一拐一瘸的,不能再干体力活,公司只好安排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如果是一般的女人碰上这样的事,要么逃得没了影子,要么唉声叹气,从此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陈娓娓没有,她硬是把这个家支撑起来了。现在看来,她的不显山不露水反而是美德了,她是把她的坚强藏在心底里。但她这么个坚强的女人在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却不是坚强,而恰恰是女人的温柔。
歇息的时候,陈娓娓总是挨着胡悠平,问他帮工累不累、苦不苦之类的话。陈娓娓表达感情的方式不直接,不张扬,不主动,不显山露水。她总是那样温柔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俘获你。这样的好女人真的难找了。其实胡悠平明白,她和那些留守女人一样,内心里有太多的孤独、寂寞与痛苦。只是她像隐藏自己的坚强一样,把痛苦也隐藏得很深。
正回想着,陈娓娓进来冲着胡悠平笑了一下,脱了衣服钻进被子。
胡悠平问:“你洗了?”
陈娓娓说:“你说呢?”说着紧紧地搂着胡悠平。
胡悠平一听好笑,刮了一下陈娓娓的鼻子,说:“你为啥那么多鬼点子?”
陈娓娓说:“这是鬼点子?”
胡悠平说:“当然。”
陈娓娓说:“算是吧。但你必须回答我,今天的心必须归我。”
胡悠平说:“你说呢?我人都留下来了。”
陈娓娓又一笑,贴得更紧了。
两人一番云雨后,天还没黑,光从窗子里照射进来,屋里亮汪汪的。胡悠平觉得滑稽,就问陈娓娓:“你要我陪你说话,你说呀,怎么不说了?”
陈娓娓说:“你说我是不是坏女人?我丈夫都那样了,我却还这样。”
胡悠平把陈娓娓推开一段距离,看了看她的身子说:“你好好的,细皮嫩肉的,没坏啊。”
陈娓娓说:“胡悠平你老不正经的。”
胡悠平说:“我也不知道。如果说坏,可能我最坏了,到时到了阎王爷那里或许阎王也不会收吧。”
陈娓娓说:“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恨自己。”
胡悠平說:“恨你自己?恨你自己干啥呢?其实你是我们村里最好的女人。”
陈娓娓说:“我就是没啥卵用的人,打滥仗的人,滥仗总是找到我们,甩也甩不掉。”
胡悠平说:“其实人人都一样,滥仗只分早和迟。如果碰上灾难,人人像你一样坚强就好了。”
陈娓娓:“看嘛,又皮泼我。其实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不是女人就好了。”
“错,女人才好。”
“女人有啥好?”
“别的我不说,你说我们蚌壳村,哪个家庭不是靠女人支撑的?如果没这些女人,这些家会是啥样子?这个村会是啥样子?”
“你到底是书记,说个话就是安人的心。”
“要是我能安人心就好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快天黑。
一个月后,红苕抢收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种油菜、小麦,采摘椪柑。事情一消缓,胡悠平就给邓先娥打了声招呼,抬腿朝村长田元庆家走去,想去找他们碰碰情况。路过会计戴治聪家时,他便把戴治聪叫上,一起商量到县里如何汇报。
胡悠平说:“你们帮我合计合计,看还有些啥典型值得说说。”
田元庆把烟袋磕了磕,又一抹嘴上的涎水,说:“你真想去汇报?”
胡悠平一听,心里一抖,说:“你的意思是不去汇报?”
田元庆说:“我可没这么说。”
胡悠平说:“那你是啥卵意思呢?”
田元庆说:“没别的意思,觉得这帮工队没搞下去的必要。”
田元庆这样一说,胡悠平心里明白了。他们肯定碰到了同样的问题,女人的内心世界无法解决,也无法满足。帮工只能帮体力,内心苦痛无法帮。我们不是神,不过就是个村干部而已。
见胡悠平没说话,田元庆又说:“我和戴会计也合计过,看法一致,是吧?戴会计。”
戴治聪说:“是,在来的路上我不好跟书记讲,既然村长说了,我也觉得没搞下去的必要。”
胡悠平说:“可是现在停是停不下来了,不是说引起了轰动,还成了典型嘛。”
田元庆说:“轰动不轰动的那是扯鸡巴蛋的,我们又没想要出个啥名。”
胡悠平说:“可是怎么停呢?我们又不可能在村里消失,披了这张皮,人家找来了不帮又不行。”
田元庆说:“这也正是我们感到为难的,已经有几个党员提出来不干了。”
胡悠平说:“暂时不能答应。”
田元庆说:“没答应。我和戴会计也正在商量,打算是啥时候去找你,看这帮工队到底怎么搞下去。”
胡悠平摸了一下脑壳,说:“这确实是个难事。你们想没想过到底怎么搞?”
田元庆和戴治聪笑了起来。他们的笑里面夹杂着很复杂的内容,胡悠平一眼就能看穿,也跟着笑。
戴治聪说:“我说能不能这样,帮工队不一定非得只能是党员才能参加,也不一定非叫党员帮工队,能不能把不是党员的也吸进来?”
田元庆说:“你说个鸡巴,留在屋里的男人都是些二不挂五起不起水的,起得起水的都出去了。”
胡悠平明白田元庆的意思,他的意思并不是不同意那些留在家里的男人参加,而是不想害那些男人。一旦他们掺和进来,会让更多的家庭不稳定。
想了想,胡悠平说:“既然没好的典型,那算了吧。”
田元庆说:“其实典型不典型的,你闭上眼睛都可以说得一套一套的,我们就不说了。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宣传。这对我们没好处。”
胡悠平说:“那好吧!”就站起来要走。
田元庆和戴治聪也站起来送他。
出门的时候,田元庆说:“我说的情况你也想想,看能不能想出一个好办法。”
胡悠平说:“这事放以后再说吧,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一段得撑下去。噢,对了,这个意见得统一,你们说我到底去不去?”
田元庆说:“你自己定,你是书记,我们听你的。”
胡悠平说:“你们总是把难事让给我搞。”
田元庆回道:“书记不为难那还叫书记,戴会计你说是吧?”
戴治聪跟着打圆场,说:“那是。”
胡悠平说:“好,走了。”
山里的女人吃苦受累不怕,男人们出去把家里一摊子事全丢给了她们,她们毫无怨言,老人养老、孩子养小,家里的里里外外全整得像模像样。可是她们内心里却有苦无处诉,有些是男人在外面找了女人,有些是男人有了钱后女人在家里毫无地位,有些沦为更为贫困的境地,有些是遭受天灾人祸的打击等等,情况不一而足,但无一例外的是她们都承受着孤独和寂寞,忍受着心灵的痛苦与煎熬。但这一切痛苦她们从没在人前表现出来,在人面前她们还像过去男人在家时一样,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咋咋呼呼,把自己弄得很高兴的样子。但一背人她们只能发自己的烦,冒自己的火,让泪往肚里流,打掉牙齿和血吞。
一路往前走,胡悠平一再寻思。到底怎么搞呢?这经验到底是介绍还是不介绍?介绍吧,村长和会计说的确实有道理,即使他们不说自己也知道这帮工队撑不了多久。不介绍吧,镇里、县里不好交代啊。想过来想过去,他竟拿不出个好主意。
这时,联村的宣传干事熊俊打电话过来,通知他星期四到镇里报到,星期五统一去县里开会,必须提前写好讲话稿,在大会上要交流的。
胡悠平挂了电话,想了想,离开会还有两天时间,就打了胡大庸的手机说:“大庸,我要去县里开会,帮工队的事你负个责。”
星期四干到中午时分,胡悠平吃过午饭,换上西服坐车去镇上。从村里到镇上是二三十多里路,前年国家拿钱实施道路硬化,铺成了水泥路,若不耽搁要不了多久就能到。
下车走进镇政府找到熊俊,将讲话稿交给他,熊俊领着胡悠平出来在流芳宾馆住下了。
房門一打开,胡悠平就见到向家寨的村支书叶剑民。叶剑民穿着秋衣秋裤,一看就在睡觉。两人握了手进屋,叶剑民穿起衣服,胡悠平坐在另一张床边上望着叶剑民说:“组建党员帮工队,你还是我的师傅呢。”
叶剑民一边扣扣子一边说:“很早我就听说你们都搞起来了,怎么样?还行吧?”
胡悠平说:“那当然。唉,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面了?”
叶剑民想了想,说:“好像是春上在一起开过会吧。”
胡悠平说:“你看,这时间好易得晃,走,今天我请你喝酒去,我们有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喝过酒了。”说着,他把叶剑民往屋外推。
叶剑民说:“你请?我请吧。”
胡悠平说:“哎呀,我俩谁跟谁?这次我请,下次你请,行不?”
叶剑民说:“也行。”两人出来挨家找小馆子,最后在吉阳风味小吃店坐下来,点了一个蹄子火锅,炒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猪肝,两样小菜,便喝开了。
胡悠平举了酒杯,对叶剑民说:“来,你是我的祖师爷,今天怎么说我得陪你把酒喝好。”说后一口干了。
叶剑民说:“老胡,你这酒喝猛了,我可敌不住你。”
胡悠平说:“这样,我喝两杯你喝一杯。”
叶剑民说:“你有这么大酒量?”
胡悠平说:“不相信?”
叶剑民说:“不是不相信,何必把自己搞醉了难受呢?”
胡悠平说:“这话你就说错了,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你说你是不是我的知己?我们两个现在可是全县的大名人。三十几万人的一个山区大县,你说我们两个竟然开创了一个新的事业,这不值得高兴?”
叶剑民说:“高兴,高兴。”
胡悠平说:“当然我在其次,主要是你,这事是你最先发明出来的,我不过是捡你的现饭吃,你说你是不是得好好地把自己灌醉一回?”
叶剑民说:“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喝。”
胡悠平说:“喝。”就把自己往死里整,一杯接一杯地喝。也不知喝了多少杯,胡悠平发现自己快不行了,有一種快要死的恐怖感,但好在思维还很清晰,话也多了,又和叶剑民碰了杯,继续道:“老叶我跟你说,其实我心里苦呀,苦呀。”说着,把自己的胸膛拍了拍,“苦,苦得没地方说。”
叶剑民说:“你有啥苦的?”
胡悠平说:“我跟你说,我们这些偏远山区的农民他妈的就不是人养的,城市的那些人富得流油,我们一个县都不敌人家一个老板的收入。你说现在最造孽的是哪些人?是我们山里的这些农民。山里的农民却他妈的要往外跑,多少山跑成一座座空山了。”
叶剑民说:“你这话是个实话,可是这有啥值得苦的?外头有人抓劳务经济,屋里有帮工队,这叫屋里外头两不误。”
胡悠平拍了拍叶剑民的肩,说:“对,我们不苦,我们应该高兴,高兴。我他妈的相当于过去的皇帝了。”
叶剑民笑了一下,问:“皇帝?”
胡悠平说:“你真不够哥们,不说实话,你说你有没有当皇帝的感觉?”
叶剑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悠平说:“啥不明白呀,你装苕,你就装吧。”
叶剑民说:“我装啥呀?”
胡悠平说:“皇帝后宫有三千妃子,你的后宫不说有三千,起码也有好几百吧。”
叶剑民说:“你醉了。”
胡悠平说:“啥呀,我没醉,没醉。”说完拿起酒瓶咕噜咕噜又灌。
叶剑民一把抢下胡悠平的酒瓶,说:“你不要命了?”
胡悠平去抢酒瓶,没抢到,又坐回自己的座位,说:“老叶,我们心里都清楚,如果说山里的农民最造孽,那山里的女人就更不是人了。她们心里才是真正的苦啊。你以为她们愿意跟我们睡觉?其实我们心里明白,她们跟其他的男人睡觉,心里比刀子捅更难受。”
叶剑民没说话,把酒杯拿过来重新满上,说:“来,老胡,别的不说了,我们喝。”
胡悠平说:“你他妈的这才像个人。我们都是他妈的妈生的,心是肉长的。你说我们不明白她们心里的苦?可是明白有啥用?又有啥办法?我们不过是个小小的村干部,我们只能充当她们的一个皮条客。”说着又灌几杯,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等醒来时,胡悠平发现已是第二天上午,睁开眼见躺在医院里,邓先娥坐在床头,胡悠平心里踏实了下来,问:“张仁闵书记他们走没走?”
邓先娥狠狠地剜了胡悠平一眼,说:“你这老不死的,不要命了?”
胡悠平笑了一下,说:“我问你话呢。”
邓先娥说:“走了,你说你灌那么多猫尿干啥?没喝过酒呀?几时让你离过酒的?”
听邓先娥这么说,胡悠平在心里对自己说:终于逃过了。他笑了一下,说:“好喝呀,有啥办法。”
邓先娥说:“好喝?还好喝?都喝成胃出血了,如果不是离医院近怕是昨天没人了。没人了也好,省得我天天替你担心。”
胡悠平说:“张书记发没发飙?耐不耐烦?”
邓先娥说:“你说呢?”
胡悠平说:“我怎么知道?”
邓先娥白了胡悠平一眼说:“还没发飙?从昨天起干部来了一批又一批,张书记跑三趟了。”
胡悠平说:“你是他们通知来的?”
邓先娥说:“你说呢?接到电话我心里吓得发抖,以为你真死了呢。”
胡悠平说:“死不了。”说着爬了起来,“这院不住了。”
正说着,村长田元庆和会计戴治聪进来了。田元庆说:“怎么不住?你现在回去,到时怎么跟张书记交代?得住!”
胡悠平又躺下说:“那听你们劝,住!”
三个人都好笑。田元庆说:“我猜到你会想个歪点子,没想到你来这一手。”
见田元庆这么说,胡悠平赶紧朝田元庆眨眼睛,对邓先娥说:“先娥你去下面买几瓶水来。”
邓先娥没作声,出去了。
胡悠平这才说:“你说不来这一手我有啥法子?”
田元庆说:“你这样一搞,把我可害苦了。”
胡悠平说:“害你?”
戴治聪说:“镇里打电话要田元庆去。”
胡悠平笑起来,说:“你怎么说的?”
田元庆说:“怎么说的?我说我拉稀,拉得人都脱水了。”
大家又笑起来。田元庆说:“和你说正经的,我们不想干了。”
胡悠平说:“这么想还是不对,怎么说这帮工队没错。”
戴治聪说:“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胡悠平问:“这么说你们想到了好点子?”
田元庆说:“啥好点子,不过就是逃,我们也出去打工。”
胡悠平摇了摇头,说:“不行。不瞒你们说,我也萌生过这念头,但后来仔细想想,觉得逃走了又于心不忍。”
正说着,邓先娥拿着三瓶纯净水进来了,话题被打断,田元庆、戴治聪只好和胡悠平说了一些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告辞走了。
第二天办好出院手续,和邓先娥一起坐车回家,胡悠平拍了拍自己的脑壳,心里说:对呀,我为啥要那么老实呢?为啥不从现在起就借势而去,退出党员帮工队呢?人家来找我就说得胃病了,把事情推给其他党员。尽管不能长期推下去,但能推一时也算一时啊。
正这样想着,邓先娥问:“你脑壳疼?”
胡悠平说:“脑壳有点儿疼。”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脑壳倒不疼,但胃还是隐隐作痛。
回到家,刚打开门,村里的婆婆客提着东西来看他了。一进门叽叽喳喳,埋怨胡悠平喝那么多酒干啥?酒是公家的,但身体是自己的吧?不一会儿工夫,屋里挤满了,先前来的只好退出去,让后来的人进来。
胡悠平重复着同样的话:“不要紧。”后来说得嘴巴木夯夯的了,但心里还是快活,女人确实是最重情义的。来看的这些人都是与胡悠平有些瓜葛被搞過的,没有瓜葛的是极少数。而且她们个个会演戏,与邓先娥说得亲热巴巴的,好像她们是亲姐妹。
邓先娥忙得屁颠屁颠的,又是接东西,又是倒茶,又是找椅子的,脸快笑成一张柿饼了。
这样一直嘈杂到深夜,来的人才一个个谢幕。胡悠平觉得今天特别累,也懒得洗手脸上床睡了,刚睡下手机响了,是大女儿胡圆圆打来的:“爸,您病了?”
胡悠平说:“谁说的?”
胡圆圆说:“您别管是谁说的,您说您喝那么多酒干啥呢?明天我来看您啊。”
胡悠平说:“你千万别来,都忙得要死哪有这个闲工夫。”
胡圆圆没再说话,挂了电话,胡悠平的手机又响了,是小女儿胡芳芳打来的:“爸,您是在医院还是回家了?”
胡悠平有些火了,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胡芳芳说:“是姐告诉我的。”
胡悠平说:“她从哪儿知道的?”
胡芳芳说:“爸,您怎么啦?”
胡悠平说:“我没事。”
胡芳芳就笑起来,说:“爸,您也太老实了,即使要扯个躲子,也用不着非把自己喝得胃出血撒,您不晓得说您肚子疼或感冒了?”
胡悠平说:“你不懂。”
胡芳芳说:“我是不懂,但我知道您这官没多大搞头了,跟您说过多少回莫当了,您就是要当,您说您为啥就那么大的官瘾呢?”
胡悠平说:“没别的事,我挂了呀。”挂了电话,他却觉得眼睛火焦火辣的。为啥我偏偏生了两个女儿呢?这不是害她们吗?大女儿胡圆圆嫁到乌漕河村,女婿是个手工木匠,外孙六岁了。小女儿胡芳芳嫁在木鱼村,女婿是个泥水匠,外孙女两岁。自从搞了帮工队知道女人有多苦之后,胡悠平就给两个女婿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他们出去打工,就在屋里搞事。其实胡悠平心里知道,他是不可能长期把他们拴在屋里的。不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诱惑,起码人都是有张脸的,别人家一年比一年发财有钱,你家一年不如一年,最终他们还是得去外地。只要他们一离开家,事情就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了,到头吃亏的还不是自己的女儿。
第二天,两个女儿都来了。胡圆圆是一个人来的,胡芳芳带了女儿。吃过一顿饭,说着一些安慰的话,她们就走了。
女儿们刚走,唐书萍进了屋,说:“胡书记,我家的椪柑还等着你去摘呢。”
胡悠平笑了一下,说:“书萍,你讲点儿人道主义好不好?我还病着呢,你找别人摘吧。”
唐书萍说:“我又没要你现在去帮工,等你病好了再摘也不迟。”
胡悠平说:“我的病可能一直都不会好。”
唐书萍说:“那我就一直等。”
胡悠平说:“这一病可能我帮不了工了。”
唐书萍说:“那我还是一直等。”说完这话,唐书萍走了。
接下来的三天,唐书萍又接连来了好几次。搞得邓先娥火了,说:“她一趟又一趟地跑,那你就去帮她摘撒。也不晓得她是啷个搞的,几个烂椪柑非得你去摘?”
胡悠平不想多事,只好背了背篓去唐书萍家,心里直打鼓,这可真是骑虎难下啊。
胡悠平一走到屋前平坝,唐书萍已站在门口了。唐书萍冲着胡悠平笑了一下,说:“我晓得你会来。”
胡悠平说:“你硬像一只蚂蟥,咬住了就不放,一趟一趟地跑,烦不烦?”
唐书萍说:“烦,我也得找你。”
胡悠平说:“光我一个人也摘不出来,还是多喊几个人来吧。”
唐书萍说:“算了,我又没指望那几个烂椪柑,能变成钱就变成钱,变不成钱也没多大个事。你还没吃早饭吧?”
胡悠平说:“吃过了,先从哪里摘?”说着就往外走。
唐书萍说:“那先从坡上摘吧。”
来到地里,唐书萍一边摘椪柑一边问:“胡书记,我就那么可怕吗?”
胡悠平说:“你这是啥话?”
唐书萍说:“我总是很霸道呀。”
邓先娥说:“你给我回来,回来,我不要你打啥工,听见没?”
胡悠平没再作声,觉得心里酸酸的苦苦的,便加快步子朝前走去。
邓先娥的声音越来越响:“你回来,回来,胡悠平,你听见没有?”
赶到乘车的地点,车身写有“建设新农村”的中巴车刚好开动,胡悠平赶紧跳上车,远远地看见邓先娥跟着跑过来了,一边跑还在一边喊,喊的啥没听清。胡悠平扭过头对司机说:“开,走!”司机没作声,启动了。
车上有人问胡悠平:“胡书记,你们吵架了?”
胡悠平没作声,仰面靠到了车座的靠背上,刚一靠上立刻清醒了:“不能这么走。”掏出手机打了村长田元庆的电话:“老田,这书记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田元庆问:“你现在哪儿?”
胡悠平说:“我现在车上。”
田元庆说:“车上?”
胡悠平说:“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你说得对,只有逃。”
田元庆哈哈笑了两声,说:“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我们都准备逃了。”
一听这话,胡悠平心里一凉,坐直了身子说:“啥?”
田元庆说:“我们已经出来了,有戴会计,还有十几个党员都上了车,准备去广州。”
胡悠平说:“你说啥?”
田元庆说:“我们都已上了车,车还有半个小时就开了。”
听田元庆这样一说,胡悠平火了,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集体逃走?集体逃走了村里怎么办?”
田元庆说:“我们顾不了这么多了,情况你不是不晓得。”
胡悠平说:“你们下来,下来,都下来。”
田元庆说:“那不行,我们拿定了主意,早作了这个打算。”
胡悠平想了想,说:“这样,你看行不行?你把党员们叫下车等等我,我个把小时就能到,到了我们再商量一下。”
田元庆没作声。胡悠平说:“怎么说现在我还是书记吧,组织原则还是要的。即使都逃走,我们也得集体辞个职,给镇里打个招呼,你说是不是?”
田元庆说:“那好吧。”
挂了电话,一个半小时,车到了县上。不待车停稳,胡悠平跳下车朝候车厅奔去。一进大厅,果如田元庆所说,他和戴治聪带着党员们都等在那里。胡悠平扫了一眼,发现来的党员都是四十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的,帮工队中没来的人只有少数六十岁左右的人了,每一个都带着大包小包。路选艾和胡大庸也来了。
一拢面,胡悠平还没开口,田元庆就说:“老胡,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不能当面去镇里辞职,那样他们不仅不会让我们走,反而会把我们日嚼一顿,弄不好还会成为坏典型。”
胡悠平说:“典型不典型的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样,我们赶下一趟车走,上车后我再给张仁闵书记打个电话,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我们人已经走了。”
戴治聪说:“对,这是个办法。”
胡悠平说:“集体走是不是联系好了事情?”
田元庆说:“联系好了,我们直接去广州。我们县里在那里设了个办事处,到了那里有人专门接待我们。”
一听这话,胡悠平放了心,笑了笑,说:“都逃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书记?”其他人都笑,谁也没说话。
又等了二十多分钟,下一趟车到了开车时间。一上车,胡悠平打了张仁闵书记的电话:“张书记,有个事想跟你说一声。”
张仁闵问:“啥?”
胡悠平说:“我们村里的村干部,主要是我、村长和会计,我们觉得自己无能,工作推不开,怕拖镇里的后腿,决定集体辞职。”
张仁闵说:“集体辞职?”
胡悠平说:“请镇里安排别人吧。”
张仁闵问:“你们人呢?”
胡悠平说:“我们到外面打工去了。”
张仁闵气愤道:“胡闹!”
胡悠平没等张仁闵继续往下批,就说:“我挂了啊。”
田元庆问:“张书记怎么说?”
胡悠平笑了一下,说:“他还能怎么说?气哼哼的,别管他。”
车出站了,望了一眼集镇,胡悠平觉得心里特别酸特别苦,特别无奈,眼睛里流出了咸咸的东西,于是在心里自我安慰了一番:没办法,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呀。
一天一夜后,他们到了广州,如田元庆所说,办事处一个姓黄的主任在车站里接站,然后将工分到了各个用人的地方。胡悠平在这批打工人中算年龄较大的,被安排到了一家叫马里亚纳生物公司当清洁工,月工资1000元,包吃住。安顿下来,胡悠平给邓先娥打电话说了情况:“安顿下来了,在一家公司当清洁工,收入还不错。”
邓先娥没再气了,说:“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呢。”
胡悠平說:“你放心吧。”
这样苦熬了三个多月,胡悠平忍不住打了邓先娥的电话,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邓先娥说:“啥怎么样?”
胡悠平说:“我是问村里的情况怎么样?”
邓先娥说:“你以为离了你胡屠夫就吃带毛猪、缺了葫芦就整不成酒了?你们走了,向彭菊、陈娓娓、杨二妹,她们成立了一支女子帮工队,比你们当初在村里搞得好一百倍不止。”
胡悠平说:“你说啥?”
邓先娥说:“你还要我给你重复一遍吗?”
胡悠平说:“不会吧?”
“我骗你做啥?我也是帮工队成员。”邓先娥还告诉他,“村委会马上要换届了,你还记得老赵家的赵峰吗?他已经从深圳打工回来了,准备参加村委会选举呢!”
合上手机,胡悠平彻底傻掉了,一个人喃喃自语:“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成这样子?!”
挂了电话,胡悠平就想安安心心地当清洁工吧,从此不要想啥蚌壳村了。尽管话是这么说,但胡悠平老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壳,一闲下来或一到夜深人静时还是想蚌壳村,还是梦见蚌壳村,蚌壳村尽管是老少边贫的山里,但蚌壳村确实很美呀。白云常常缠绕着蚌壳村,远远看去如仙境一样。天底下哪能找到那么好的地方呢?留守在家里的那帮婆婆客尽管各有各的苦痛,但她们个个善良、勤劳,又都具有惊人的忍耐力和巨大的牺牲精神,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到那么好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