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陆唱和所见唐代苏州的文化景观
2020-07-30陈尚君
陈尚君
苏州建城超过2500年,确定称苏州,则为唐初之事。代宗大历十三年(778),苏州升为雄州,辖七县,即吴、长洲、嘉兴、海盐、常熟、昆山、华亭,奄有今上海与浙北之地。随着经济的繁荣,文化也高度发展。唐代三位第一流诗人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先后任苏州刺史,留下“苏州刺史例能诗”的嘉话。唐末更有皮日休、陆龟蒙两位,汇聚全部的才学与热情,一年半左右,为苏州写下近七百首诗歌,全景式地将江南文人生活的丰富面貌,江南士绅之庄园规模、江南各业生活方式,以及苏州山水名胜和地方风物,做了详尽记录和立体描述。更难能可贵的是,两人为主的唱和诗集《松陵集》十卷,以当年结集时的原始面貌保存到现在。这是苏州文化的宝贵财富,该集对唐末苏州文化景观的立体呈现,值得给以特殊的关注。
一、 皮陆的逢遇与松陵唱和始末
皮、陆二人生平,前人已做许多探讨,今人李福标撰《皮陆年谱》(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可称集大成之著。涉及二人之细节,有些已经清楚,有些仍然有疑问。比如二人谁更年长一些,前人多认为皮年长于陆几岁,李谱认为陆长于皮几岁,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大约可以说,两人开始唱和时,年纪都在四十歲之内,相差不太多,正是一生文学创作精力最旺盛的时间。
在苏州唱和前,皮、陆二人并不认识,皮在此前也没有到过苏州。二人家世、经历也差别很大。
一般认为皮日休是襄阳人。所撰《皮子世录》,历举先秦以降皮姓名人,未必与他有关,涉及唐代之先人,仅有从祖翁皮遐叔曾为刺史,从翁皮行修为项城令,仍离得很远。“自有唐以来,或农竟陵,或隐鹿门,皆不拘冠冕,以至皮子。”这句倒是实话,占籍是襄阳,多时在竟陵务农,前引《皮陆年谱》的结论也大抵如此。不过就皮日休早年的读书及科场经历来说,他并非一般所说之农家之子,应该也是家境殷实、生计无虞,得以充分读书著述。他常说的出身贫贱,是就社会地位而言。
在到苏州以前,皮日休的主要经历如下。早年在竟陵耕读,曾入襄阳鹿门山隐居。二十四岁参加科举,并不顺利,其间曾入襄阳、洪州幕府,也曾上书请以《孟子》为学科,又请以韩愈配享太学,论著有强烈的以儒学复古以改良政治、完善道德的主张。咸通七年(866),将列年论著结集为《皮子文薮》十卷,后世所称他的讥世、干时诗文,主要见于该书。次年,他以榜末及第,寻应吏部宏词落第,只能离京东游。十年(869)六月,谏议大夫崔璞任苏州刺史,聘皮日休为苏州军事院判官。皮日休于中途相随到苏州。在此以前,他没有到过苏州,甚至在离京时仍没有到苏州的规划,一切纯因偶然。
陆龟蒙出身于江南最著名的文化世家,先世可以追溯到东吴名将陆逊,西晋才士陆机、陆云,其六世祖陆元方曾相武后,五世祖陆象先曾相玄宗,其父陆宾虞虽名宦不显,但在苏州多有产业。从他的诗文中,可以知道他之所居有多处。一在临顿里,地接虎丘,“不出郛郭,旷若郊墅”(皮日休诗题语)。二在吴宫乡甫里,其地在松江,大约即今与昆山邻近的甪直一带。三为震泽别业,其中采樵处曰小鸡山,在光福西五里。四在吴兴顾渚山有茶园。陆虽称隐士,家境雄富如此。他有用世之心,心气很高,大中末参加科举遭遇挫折,遂不复应举,以此保持自己的孤傲。陆龟蒙《甫里先生传》云:“先生居有地数亩,有屋三十楹,有田畸十万步,有牛不减四十蹄,有耕夫百余指。而田污下,暑雨一昼夜,则与江通,无别田也。先生由是苦饥,因仓无升斗蓄积,乃躬负畚锸,率耕夫以为区,由是岁波虽狂,不能跳吾防、溺吾稼也。”这里写到他的困蹙与躬自参与筑江堤,防水溢,也是实情。
陆龟蒙与皮日休前期生平虽无交集,但两人都饱读诗书,怀有正统儒家民胞物与之情怀,对时政颇多不满,议论见于诗文。
皮日休是随崔璞到苏州的,崔璞到任的时间,史籍记载较纷歧,《皮陆年谱》考定在咸通十年六月起,到十二年三月去职,前后凡历二十二个月,这也是《松陵集》唱和的起讫时间。皮日休《松陵集序》云:“居一月,有进士陆龟蒙字鲁望者,以其业见造,凡数篇。”“余遂以词诱之,果复之不移刻。由是风雨晦冥,蓬蒿翳荟,未尝不以其应而为事。苟其词之来,食则辍之而自饫,寝则闻之而必惊。”这段叙述中,生动记录两人无论日夜晴雨,食寝兴歇,一切优先唱和,绝无片刻之迟缓。二十一二个月间之所作,《松陵集序》所述,“为往体各九十三首,今体各一百九十三首,杂体各三十八首,联句、问答十有八篇在其外,合之凡六百五十八首”。此外有序十九首,参会者崔璞、张贲等十人诗三十首,共六百八十五首。今人王锡九《松陵集校注》对全书逐篇统计,共得六百九十八首,较准确,不知结集时统计有出入,还是结集后续有补入。
就唐一代言,颜真卿、皎然在湖州曾邀集大规模唱和,严维、吕渭在越州也约集数十人唱和,白居易前期与元稹,后期与刘禹锡,唱和皆极其频繁,但就存诗之完整丰富,以及保持当年唱和之原貌来说,皮、陆及其友人之唱和都是空前的。
二、 惟思逢阵敌,与彼争后先:皮陆唱和的文学对垒
皮日休长诗《鲁望昨以五百言见贻过有褒美内揣庸陋弥增愧悚因成一千言上述吾唐文物之盛次叙相得之欢亦迭和之微旨也》,可以当一部唐诗史来读,也可看作松陵唱和的宣言。他从上古讲起,说到本朝“吾唐革其弊,取士将科悬”,文学取士是文学繁荣的保证。历评陈子昂、李白、杜甫等诗作后,认为“所以吾唐风,直将三代甄。被此文物盛,由乎声诗宣”,有唐文明之盛,足以超越三代,最重要标志即为诗歌成就。接着叙述自己的经历与抱负:“粤余何为者,生自江海堧。呆呆自总角,不甘耕一廛。诸昆指仓库,谓我死道边。”出身农家而不甘务农,被兄弟们嘲笑可能饿死路边。历经艰难,稍得一些成就,总希望遇到真正的对手与朋友:“惟思逢阵敌,与彼争后先。”这时陆龟蒙出现了:“平原陆夫子,投刺来蹁跹。开卷读数行,为之加敬虔。忽穷一两首,反顾唯曲拳。始来遗巾帼,乃敢排戈。”是初读而加敬,最初反复数次,开始还礼貌有加,继之以高难挑战,得以有更深理解。最后说:“我未九品位,君无一囊钱。相逢得何事,两笼酬唱笺。无颜解偷合,底事居冗员。方知万钟禄,不博五湖船。夷险但明月,死生应白莲。吟余凭几饮,钓罢偎蓑眠。终抛岘山业,相共此留连。”彼此都很不得志,相知唯在彼此唱和。做官只是苟且冗废,不如抛弃一切,与陆长此留连。
《松陵集》中诗不以时序,我们无法还原孰早孰晚,好在每次往复都有原篇在,根据彼此称谓从庄重、礼敬到熟悉随意的表达,可以知道大约过程。有些唱和,似乎彼此挑战底线。如陆龟蒙作《读〈襄阳耆旧传〉因作诗五百言寄皮袭美》,从习凿齿名著《襄阳耆旧传》说起,认为皮夫子“并包数公才,用以殿厥后”,是说对方的乡事掌故。皮日休回应,则说李唐以来襄阳杰出者张柬之与孟浩然的人品与事业,彼此各胜一场。皮日休作《吴中苦雨因书一百韵寄鲁望》,用难度最大的百韵长诗,写在对方居处苦于淫雨的感受。陆龟蒙立即回应,且说:“古来愁霖赋,不是不清越。非君顿挫才,沴气难摧折。”因为你的卓荦诗才,我在这沴气困扰中得到一切享受。
在唐诗史上,皮陆唱和的意义不在思想、艺术的创造,而在诗歌题材范围之开拓和各种杂体诗的试作。大凡日常生活中的所有细节,都可以在诗中加以表现,他们比前辈韩愈、白居易走得更远。此外,他们对唐代流行的各体诗,特别是各种杂体游戏诗,如吴体、齐梁体、回文诗、四声诗、叠韵诗、双声诗、离合诗、药名诗、县名诗、风人诗、联句、问答体,皆有尝试。是否成功,另当别论,这种勇气是很难得的。
三、 皮陆笔下的虎丘景观
皮陆唱和述及苏州古迹有泰伯庙、馆娃宫,私人林园有颜家林园、褚家林亭等,寺庙有報恩寺、楞伽精舍、北禅院、开元寺、重玄寺、木兰院等,道观有开元观等,游览地有女坟湖、初阳楼、胥门闲泛、皋桥等,不能一一介绍,暂以虎丘为代表。
虎丘,距离陆龟蒙住处临顿里不远,皮陆唱和多次写到。虎丘建塔在皮陆唱和后近一百年,那时最著名的景点是真娘墓,“行客感其华丽,竞为诗题于墓树,栉比鳞臻”(《云溪友议》卷中)。大约厌其俗艳,皮陆绝不涉及。他们咏及的有虎丘寺西小溪闲泛,有虎丘寺前之古杉,其中最著名的是有关清远道士及虎丘山石壁鬼的传说。古杉据说是西晋所植,到皮陆时已经过六百年,皮日休说其“形状丑怪”,“死抱奇节,然闯然”,已经衰颓至甚,故后人很少再提到。清远道士不知为何时人,大历间颜真卿游虎丘,所见景色最著者为“剑池穿万仞,盘石坐千人”(《刻清远道士诗因而继作》),与今天殆同。道士诗题作《同沈恭子游虎丘寺有作》,自称生长殷周,爱此处山色,末云:“嘉兹好松石,一言常累叹。勿谓余鬼神,欣君共幽赞。”托名鬼神而乐此山水。颜真卿和其诗,并亲书刻石,遂成名迹。此后李德裕亦曾和此诗。皮日休撰《追和虎丘寺清远道士诗》,又撰长序,述其始末,信其说而以为已逾二千年,称其诗“格之以清健,饰之以俊丽,一句一字,若奋若搏,彼建安词人傥在,不得居其右矣”,诗格高古不逊色于建安诸人,难怪得到颜、李的激赏。皮陆皆和其诗,成就此一神迹之赓续。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三谓‘清远道士,竟不知其为何人。王锡九《松陵集校注》卷二谓沈恭子为陈沈炯,卒谥恭子。其人和沈诗,不知为同时或后世,大约可断定为陈至唐玄宗时人,因颜真卿赏读而盛传一时。此外,还有虎丘石壁鬼的三首诗。据说在大历十三年(778),有称幽独君、处幽子者,在石壁留下三首诗,其一为幽独君题:“幽明虽异路,平昔忝工文。欲知潜昧处,山北有孤坟。”另二首作处幽子答和,一曰“虽知生者乐,魂魄安能回”,再曰“寄言世上人,莫厌临芳尊”。托名鬼神,其实是参透生死者之通达之言。其事另见陈邵《通幽记》,近小说家言,再见于《松陵集》,则知其时确有此石言。
四、 太湖、西山的风景胜迹
咸通十一年(870)夏六月,吴中久雨成灾,刺史崔璞命皮日休代为祭祷于太湖。日休乃从胥门西南行五十里,到今洞庭西山营祭事。祭毕适天气放晴,得便畅游太湖与西山诸景,留下《太湖诗》二十首。陆龟蒙是否同行难以确认,但对此处很熟悉,不难写出。这些诗涉及之景点有神景宫、林屋洞、包山精舍、毛公坛、缥缈峰、桃花坞、明月湾、练渎、投龙潭、孤园寺、上真观、销夏湾、包山祠、圣姑庙、崦里、石板等。因二十首中有《初入太湖》之写太湖印象,《晓次神景宫》《三宿神景宫》之重复书写,及《以毛公泉一瓶献上谏议因寄》之叙事,《太湖石》叙山石瑰奇而非写景,故述景不到二十处。两人四十首诗,可以当唐末之洞庭西山游记来读。其所记可以分为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两部分。从自然景观来说,首先是进入太湖的感受,皮诗云:“三万六千顷,顷顷颇黎色。连空淡无颣,照野平绝隙。”颇黎即玻璃,唐时是稀罕物,形容湖面最为贴切。颣是玉上的斑点,水天一色,淡雅而无瑕颣。又云:“云轻似可染,霞烂如堪摘。”写雨后之云霞触手可及,色彩丰富。陆诗云:“东南具区雄,天水合为一。高帆大弓满,羿射争箭疾。”具区即指太湖,后两句写太湖在暴雨中之壮观。又写雨后:“斯须风妥帖,若受命平秩。微茫识端倪,远峤疑格笔。”风平浪静,如百官接受官爵。远山清晰可见,格笔指笔架。此外缥缈峰为西山最高峰;明月湾为太湖最幽处,因形如新月而得名;销夏湾为太湖最清澈处,传吴王曾在此避暑;崦里、石板皆山中平坦处。以上自然景物,古今变中有不变,皮、陆之感受,今人不难体会。人文景观所叙极其丰富,特别值得注意者,大多是道教宫观,涉及佛教者仅包山精舍、孤园寺二处,与苏州城中三教各备有很大不同,可以看到江南道教在这一时期的盛行。神景宫是皮日休在太湖祭祷的住宿处,也是行祭的场所。《吴地记》说宫置在乾符二年(875),即皮日休到访后五年,显然有误。林屋洞为道教十大洞天之第九洞天,皮陆诗叙述游洞过程,充满灵异与仙迹,称其为神仙窟,谓百灵守护,内藏真经,虽然未见真君,但大得神佑。包山祠实际是保护包山的地方祠庙,皮日休云:“我愿作一疏,奏之于穹苍。留神千万祀,求福吴封疆。”因求晴有应,视作地方神祇之福德,希望朝廷封册,永德吴疆。桃花坞后世著名于苏州城中,而在早期则是西山之一处村坞。皮日休造访时,村中已无桃花。另如练渎,为吴时开水道以训练水军处,近似于运河,作用也已变化。
五、 苏州藏书文化片断
有关苏州藏书,有不少重要记录。一是《二游诗序》讲到恩王府参军徐修矩“守世书万卷,优游自适”,皮日休未及一年,向其借书数千巻,“酣饫经史,或日晏忘饮食”。诗中更说“唯写坟籍多,必云清俸绝。宣毫利若风,剡纸光于月”,曾入书室:“引之看秘宝,任得穷披阅。轴闲翠钿剥,签古红牙折。帙解带芸香,卷开和桂屑”,陆诗更云“插架几万轴,森森若戈。风吹签牌声,满室铿锵然”。这是唐代私家藏书很珍贵的记录,足以与韩愈写邺侯藏书的一段叙述媲美。日僧圆载归国时,陆龟蒙作《圆载上人挟儒家书洎释典以行更作一绝以送》:“九流三藏一时倾,万轴光凌渤澥声。从此遗编东去后,却应荒外有诸生。”学涉九流,佛总三藏,这位日僧携万卷书归,虽然未必都得自苏州,但也属一时佳话。可惜其人归途遇难,万轴好书皆送了东海龙王,实在可惜。陆龟蒙本人藏书亦富,大多是其先人历代承传。《幽居赋序》云“朱轮十乘,紫诰千篇,炳若星辰,焕乎竹帛”,《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更云“犹藏赐书在,编简苦断绝。其间忠孝字,万古光不灭”。他之学涉多方,闳博雅丽,正得自家学之传续。
六、 文人雅兴与工匠技艺
皮陆唱和中,留下几组很特殊的作品,即陆龟蒙先作《渔具诗》十五首及序,皮日休和之;皮再作《添渔具诗》五首及序,陸和之;陆因世称渔樵,又作《樵人十咏》,皮和之;皮再作《酒中十咏》及序,陆和之;陆再作《添酒中六咏》及序,皮又和之;皮又作《茶中杂咏》十首及序,陆仍和之。六组诗一共一百一十二首,包括渔、樵、酒、茶四个主题。这些主题在前人诗作中曾经无数次出现,但皮、陆所作之追求方向,与前人有很大不同。从楚辞中的《渔父》到张志和的《渔歌》,中心人物都是远离喧嚣尘世,不受俗务困扰,从而可以随性所适,与世无争,与自然合契的出世人物形象。与此类似,樵人之独守山林,酒客之迷恋糟床,茶人之清雅出俗,以各自的行为反抗现实,保持清高。皮、陆所作,完全不同于此,他们这一百多首诗,中心是写与渔罟、樵采、饮酒、品茶有关的器物与技能,连带也涉及参与其事的行为与细节。如同陆龟蒙参与农事,因关心农具而作《耒耜经》一样,这些诗表达了二人对隐士行为细节的关心,从而涉及当时江南人民生产与生活中的行为细节与实际操持,具有渔、樵、酒、茶四方面谱录之价值。其中许多内容,在诗歌史上都是首次涉及。从诗学上是追求生新,在社会学上则具有文人生活史的价值。当然,就两人之关注方向来说,陆龟蒙对物事的关心更甚于皮日休,他所拟渔具,认为“大凡结绳持网者,总谓之网罟”,更细一层说,则“网罟之流曰罛、曰罾、曰罺,圆而纵舍曰罩”,“缗而竿者,总谓之筌。筌之流曰筒曰车,横川曰梁,承虚曰笱,编而沉之曰箄,矛而卓之曰矠,棘而中之曰叉,镞而纶之曰射,扣而骇之曰桹”,“列竹于海澨曰沪”,“所载之舟曰舴艋,所贮之器曰笭箵”,这些知识,非实际参加渔捕之事者不能知。陆龟蒙虽拥有庞大产业与庄园,但曾实际参与劳作,包括参加救灾与修筑,也属实情。其中如《种鱼》涉及渔业的再培植,《药鱼》涉及药物毒杀捕鱼,皆属特例。至于茶事,则是二人在熟读陆羽《茶经》和《顾渚山记》以后,对饮茶的关节点加以吟咏。如《茶焙》涉及茶之焙制工艺:“凿彼碧岩下,恰应深二尺。泥易带云根,烧难碍石脉。初能燥金饼,渐见干琼液。九里共杉林,相望在山侧。”《茶经》云:“焙,凿地深二尺,阔二尺五寸,长一丈。上作短墙,高二尺,泥之。”皮诗部分源自陆书,但有更生动的叙述,即茶之烘焙当时主要还是依山凿洞,和泥、石蒸干,形成茶饼。原诗在第六句下有注“皆焙名”,当指九里、杉林,或为因地而得名,后已不知何在。再如《煮茶》:“香泉一合乳,煎作连珠沸。时看蟹目溅,乍见鱼鳞起。声疑带松雨,饽恐生烟翠。倘把沥中山,必无千日醉。”这里讲煎茶要用如乳之泉水,要达到连珠般沸腾的热水,茶煮时应使水翻滚如蟹目(《茶经》作“鱼目”),如鱼鳞片片,其声如雨打青松,浮沫形成淡绿的水气。最后两句,以酒事喻茶饮,稍有些不伦,以前六句的叙述,肇宋人咏茶诗之先河。
陆龟蒙其他诗,也有咏及手工技艺的。如南宋吴聿《观林诗话》存其佚诗《蓬伞》:“吾江善编蓬,圆者柄为伞。所至以自随,清阴覆一。自吾为此计,蓑笠义若短。何须诣亭阴,风雨皆足缓。”这里所咏即一般所说之圆纸伞。江南因善编蓬,即手工竹篾技艺,有伞之发明,显然比蓑笠有更多的优势。自随而打开,可以得到一片阴凉,于路即便不见休憩的亭子,也足以躲避风雨,自成空间。
七、 有关上海的一些早期碎片
与今日上海有关者,一是《吴中苦雨因书一百韵寄鲁望》开头一节:“全吴临巨溟,百里到沪渎。海物竞骈罗,水怪争渗漉。狂蜃吐其气,千寻勃然蹙。一刷半天墨,架为攲危屋。怒鲸瞪相向,吹浪山毂毂。倏忽腥杳冥,须臾坼崖谷。”写包括今上海在内的吴地,大雨将降时候的情形。巨溟指东海,临海的是沪渎,百里即到全吴,这一带海产丰富,海里形成暴雨,顷刻之间即暴泻而下。二是在写渔具的总题目下,各写了一首《沪》,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写此的作品。皮诗云:“波中植甚固,磔磔如虾须。涛头倏尔过,数顷跳。不是细罗密,自为朝夕驱。空怜指鱼命,遣出海边租。”这种名沪的捕鱼具在水浪之中十分坚固;细罗、虾须都言所设挡水编罗之细密,得以捕获许多大小鱼类。陆龟蒙明确说:“列竹于海澨曰沪,吴之沪渎是也。”又说:“吴人今谓之簖。”诗云:“万植御洪波,森然倒林薄。千颅咽云上,过半随潮落。其间风信背,更值雷声恶。天道亦裒多,吾将移海若。”更明确是在潮汐时在海口河湾捕鱼的大规模之设施。三是《开元寺佛钵诗》序中说本在西域月支国的佛钵,“晋建兴二年(314),二圣像浮海而至沪渎,僧尼辈取之以归,今存于开元寺。后建兴八年,渔者于沪渎沙汭上获之,以为臼类”,后有佛像见于外而有祥异,乃建寺供奉,佛钵则当时还在开元寺。这是与吴赤乌建静安寺有关的另一个传说,保留了《法显传》所载法钵唐末尚在开元寺的记录。
八、 角艺与干时之疏离,挚友别后的冷漠
读二人文集竟,获得不少新知,也有许多困惑存焉,试述一二。
皮、陆二人皆秉持节义之孤傲之士,进求兼济既不得,退而求自善之意甚明。二人之杂文慷慨论世,于乱世中显耀眼之光芒。然于《松陵集》唱和中,并不回避现时之关心,然甚少激烈之议论,或二人有意为之欤!今检得皮氏佚诗《题包山》有云:“一片烟村胜画图,四边波浪送清虚。此中人若无租税,直是蓬瀛也不如。”(见《分门纂类唐歌诗·天地山川类》)亦祭祀太湖期间所作,因美景而伤及租税太重,赞仙境而感慨有所不足。另一首缺题佚诗:“七相三公尽白须,腰金印重不胜趋。问来总道扁舟去,只见渔人在五湖。”(同前书)虽模拟灵澈“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稍露痕迹,对巨公贪名位之讽意也甚明。《元无锡县志》卷四上存陆龟蒙佚诗《题惠山泉二首》之一:“丞相长思煮泉时,郡侯催发只忧迟。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不知作于何时。因参访惠山泉,议及地方官居然将名泉之水上献丞相,这与当年杨贵妃让岭南急骑送荔枝有什么差别。《松陵集》中此类诗甚少,似乎因为皮日休之在官身份,且彼此都得到刺史崔璞之照拂,以至如此乎?
咸通十二年三月崔璞去职,苏幕解散,皮日休在苏州还曾有短暂停留,待《松陵集》结集完成,且为作序,阐述二人之诗学主张后,方始离别。分别之际,二人并无送别赠行,此后二人各天一涯,尚存活十多年,再无一字彼此道及。在皮日休,固然因存世诗文之多数是在苏州两年前所作,或多佚失,在陆龟蒙则存世诗文之多数皆作于识皮以后,其自编文集《笠泽文薮》且成于去世前一二年。难道真是因皮失身与黄巢军,不能见谅而尽删相关之作欤?通达世情如天随子,如此不能体谅老友之人生选择,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择主而事,在他都不能接受乎?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