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是英雄(下)
2020-07-29殷健灵
殷健灵
姑姑讲的故事
是在你出生前一年发生的事。
那时候,我还是一名文艺兵。对,是一名穿军装的军人。正值隆冬季节,我休假回家,路过结了冰的护城河。走到桥边,见那里围了一大圈人。我以为是有人在冬泳,便想上前看个究竟。拨开人群一看,见一个穿着棉袄的中年妇女正沿着河沿,一步步往冰凉刺骨的河水中走去,河水即将没过她的頭顶。那妇女仿佛已经意识模糊,身体在冰河中起伏挣扎。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但谁都一动不动。我还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就顾不得脱下身上厚厚的棉袄,甚至忘了自己根本不会游泳,便扎进了冰河。
我到今天都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也许是因为在场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穿军装的,也许是真的什么也没有想。
中年妇女被救上来时,已经昏迷了。我穿着结了冰的厚重的军装,迈着冻僵的双腿,将她扶上出租车。在车上,又不断地给她控水。到了医院,到处奔走,给她挂号、求诊,设法寻找她的亲属。
后来,那妇女的丈夫来了,获救的妇女也脱离了危险。我穿着湿透的军装棉袄,躲开人们的视线,回了家。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我这才感到浑身寒冷难禁,肌肤像针扎一样刺痛。
回到家,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包括你的爷爷。我悄悄换下湿透的棉袄,在被窝里打了一夜的哆嗦。
过了一个星期,被救妇女的家属找到我所在的部队,向我表示了感谢。之后,他们一家便悄悄地搬走了。
就在那年夏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哪里不对劲了——我不会出汗了,而且时时心慌,一躺下就憋闷难受,只能整夜坐着。训练中,战友们个个汗如雨下,我却滴汗不出,体内犹如炼狱,火烧火燎。医生诊断说:我患上了终生难愈之症——中枢神经紊乱,这种病让我全身的汗腺封闭。医生还说,之所以患上这种病,很可能和那次冰河救人有关,身体长时间受冷水刺激造成的后果。更糟糕的后果是,由于身体不能散热,加大了心脏的负担,我还患上了严重的心肌炎。
因为身体原因,我再也不可能当一个合格的军人了。那一年,我只好复员了。复员后,我成了一名列车员。
小山,其实,我可喜欢当列车员了。它实现了我小时候的愿望——可以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我记得有个作家说:造物主为了愉悦人,在自然美景的安排上用心最多,希望由美丽的景色来教化人类,让人类和大自然对话。身处小小的车厢,看着那些不断变化的风景,我觉得心灵得到了净化。
可是,就连这样一份喜欢的工作也不得不失去。因为我的身体,渐渐地,我无法适应列车员在路上的工作了。我在列车上两次发病,长时间休克,说来可笑,有一次,同事的一声高喊,竟让禁不住刺激的我休克了两个小时。
就在你四岁那年,我不得不离开列车员的岗位。在我离开之前,我向列车长申请,带着你上一趟列车。
小山,小时候的你是那么可爱。在你出生以前,我觉得生活灰暗,没有一点儿亮色。可是,你来了。你生下来不久,我去病房看你,你睁着眼睛,一直盯着我看。这是什么样的目光啊,那么干净,那么透明,只要和你澄澈的眼睛对视,我就能安下心来。我很少去你家,去你家,就是为了看你,看你的眼睛。小山,你不知道,在姑姑灰色的日子里,你是少有的亮光啊。
就在我即将离开列车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想真真切切地和你相处一段日子,带着你在这条横贯东西、中国最长的铁路上走一遍,我希望你干净的眼睛能看到我看到的一切。虽然你只有四岁,虽然我不能肯定你长大了能否记住这趟旅程,但不知为什么,我固执地想带着你去。我的想法也许很自私,我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出不了远门了,我想好好地告别。最后一趟长途出车,有你在身边,对于我,有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感。
你的妈妈当然不同意。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这不怪她。虽然我是她的小姑,但在她心里,并不比一个陌生人亲近多少。我恳求她,做了种种保证。我说:“对小山来说,也一定会是他生命里非常宝贵的体验。我用生命担保,一定好好地把他带回来。”你的妈妈终于被我打动了……
就这样,我冒险带着四岁的你上了列车。那趟旅程,我们相处得很愉快,除了有一次找不到你,把我吓坏了。经过那些天的相处,你看过了很多的风景,见过了很多很多的人,还问了我很多很多有趣的问题。你和我更亲了,也似乎更懂事了。
我不再当列车员,我回到了家里。你的爷爷和你的爸爸都很担心我,但我说,我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只是需要休养。我瞒住了他们一个会把他们吓一跳的秘密。
医生曾告诉我:“你有严重的心衰,随时可能猝死。”我茫然地看着医生,问:“猝死?什么是‘猝死?”“就是突然死亡,”医生说,“如果不住院,你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夏天。”
那时候,我和你爷爷住在一起。我觉得医生是在吓我,但又不得不接受它。和医生的对话,我在你爷爷和爸爸面前始终守口如瓶。说真的,我很怕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拒绝去医院治疗,因为我想:“要死,也一定要死在家里。”我想,假如侥幸不死,一定更加珍惜时间,好好画画。我从小就喜爱画画,在文化馆的绘画班上,我是天资最好的一个。小时候,为了供我画画,买绘画的材料,你爷爷把烟也戒了,把省下来的钱都给了我。我想画画,我要好好地画,我真的不想死,我在心中一遍遍默默地祈祷。
那一年夏天,我每天每天躺着、坐着,在死与生的边缘挣扎着。小山,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就这么冥想着的时候,眼前会晃过你的脸、你的眼神,就好像在幽暗里一闪而过的光。你的爷爷何其聪明,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在我要生出放弃的念头时,你爷爷推开房门对泪流满面的我厉声斥责:“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有勇气死,更应该有勇气活!”
就这样,我居然熬过了地狱一般的夏天。
可是没有想到,那年夏天过完了,你的爷爷却突然离开了我。用医生的话说,你爷爷是猝死,他刚刚给我下了一碗面,就猝然倒下了。他骂醒了我,自己却永远消失了。在你爷爷的葬礼上,我哭着在心里叱骂他: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你醒过来,和我一起活啊!
可是,你的爷爷听不见。他躺在那里,像睡着一样。我在心里发誓,答应爷爷,鼓起勇气活,哪怕喘不上气,也要鼓起勇气活下去啊。
小山,我的这些事,你从来没有听过吧?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地说给人听,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看我呢?
惹姑姑生气
姑姑从回忆中抬起头,她的眼睛红红的。姑姑哭了,这让我感到不自在。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姑姑的故事,就好像打开了一个魔盒,那个盒子里装了那么多让我迷惑的东西。
姑姑说的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爸爸虽然是姑姑的哥哥,但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客气,就像不远不近的朋友。我也只从爸爸妈妈那里听说姑姑的身体不好、脾气古怪,却从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身体不好、脾气古怪。看起来,他们也不关心其中的原委。
可是现在,姑姑却意想不到地把那么多的答案甩给了我。我觉得自己的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但我还是脱口而出:“姑姑,在这个故事里,你是一个英雄!”
“英雄?”姑姑反问我。
“是啊,你是跳河救人的英雄!”我大声说,从心底里为姑姑自豪。我们学校里来过一个救火的英雄,他给我们做报告,讲述了自己从旧仓库里救人的经过。他为此还立了功。我们都很敬佩他。
可是姑姑并不显得高兴,好像我提了一个无聊的问题。
“我想也没想就下河了,我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姑姑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当时在冰河边围观的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下河去救人的只有你呢?”我一叠声地问道,“还有啊,送跳河妇女去医院,陪她治病,找家人,都只有你一个人,对吗?你在医院里,大半天都穿着冰冻的军装棉袄,没有人关心一下,让你换身衣服吗?”
姑姑吃惊地看着我,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说:“小山,你问的这些问题我都没有想过……”
她的表情鼓励了我,我继续问道:“那家被救的人为什么要搬走?”
“因为……他们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过去,知道自己的家人曾经自杀过。”姑姑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
“那位救火的英雄,说他虽然当时有生命危险,可他觉得很值得、很高兴呢,可是姑姑你看上去一点儿都没有觉得高兴。”姑姑眉间的愁云提醒了我,说,“你说起自己的英雄事迹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自豪感。”
“自豪?”姑姑摇摇头,从台阶上站起来。
“你因为救人得了病,但没人知道你心里的难过。”我紧跟在她身后说,“连那家被救的人都搬走了。”
“但你从来不说,连我爸爸那里你也不说,难怪你总是不开心。”我继续说道。
姑姑停下脚步,她没有回答我,反倒用带着嘲讽的语气对我说:“小山,你问得太多了,而且,都是不该问的问题。”
我垂下了手,呆立在原地。
姑姑头也不回,在我面前合上了玻璃门,把我关在了菜地里。
我不只是一个小孩子
整整半天,姑姑都没有和我说话,她微闭着眼睛斜靠在沙发上。画室里拉着窗帘,从缝隙里透进一道道细碎的纵横交错的阳光,打在铺了羊毛毡的画桌上和姑姑画了一半的宣纸上。宣纸上画了两个正在玩陀螺的古代小孩,那两个小孩都穿了对襟短衣,梳着洋葱朝天辫,模样很调皮可爱。
“画得真好看。”我用一种格外愉快的口吻说。
姑姑抬了抬眼皮,没有接话。
“还可以画一幅女孩儿踢毽子的。”我建议道。
姑姑仍旧不作声。
“还有斗蛐蛐儿,爸爸说他小时候玩过,我缠着他带我去买蛐蛐儿,他嘴上说‘好好,却老不去。”我继续说道。
姑姑从沙发上欠起身,她终于理睬我了。
“饿了吧,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饿了,吃什么都香。”我冲姑姑调皮地一笑。
看姑姑高兴一些了,我缠着姑姑说:“姑姑,你生我的气了?”
姑姑在一个平底锅里摊一张薄饼,旁边的高压锅里在煮我最喜欢的黄焖鸡。
“小山,这半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姑姑说。
“什么事?”我有些紧张。
“我请你来过暑假的决定,对极了。”姑姑的口气变得轻松了。
“是吗?我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还要给我做饭,我乱说话,让你生气……”我吞吞吐吐地说。
“我一直觉得你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姑姑说。
“事实上,我不再是小孩子!”我得意地接口道。
“你知道吗?你今天早上对我说的那些话,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对我说过,包括你爷爷。”姑姑說。
“对不起,是我胡说八道。”我说。
“童言无忌,”姑姑说,“但每一句你都说对了。”
姑姑把煮好的黄焖鸡舀到了盘子里,递给我。
“真香。”我把鼻子凑在盘子上。
这是一顿简单的午饭,黄焖鸡,拌黄瓜,还有姑姑做的卷饼。
我和姑姑在饭桌前坐下来,姑姑夹了一只鸡腿到我的碗里,重复了先前的那句话:“每句话,你都说对了。”
我看着姑姑。
“但我以前却不愿意承认,一些看上去明摆着的事实。我做了一件救人的事,但是染了一身的病。后来,我总是回想起救人的前前后后,我也在心里问了跟你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当时没有一个人帮我,为什么被救的人悄无声息地搬走了……我只是出于本能做了这件事,我没有那么崇高……确实,我不是英雄。也许是因为对人感到了失望,我才渐渐远离了人群。偏偏,这一切,我从来不愿意说出来,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而你,小山,你让我真正地面对了这一切。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新的起点……”姑姑的语气宽容,甚至还有一点儿开心。
“你不只是一个小孩子,你比姑姑勇敢。”姑姑夸赞我道。
对此,我没有反对,甚至,我的心里也没有反对。也许,彭特姑姑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