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 量
2020-07-29朱桥
朱桥
竹林子里凉风习习,这样那样的野花零星地开在各处。野草莓熟了,一片片红彤彤的,那最大最红的才好吃,甜,多汁。不过要小心看看,里边保不准有条吃醉了的小虫子在呼呼大睡。
荣华跟力保他们几个猴在粗壮的竹子上,大呼小叫。
他们已经连续一个星期的下午没上学了,到处跑着疯玩。这会儿他们在这片离学校不远的竹林里玩猴功。
从小学开始,荣华的猴功就练得很熟了。他两腿一屈,用脚面对夹着竹竿,双手抱着,噌噌噌地就上到竹子顶上。
别的几个孩子也爬得不错,能上到竹梢,可“悠忽”功还不熟,只荣华苦也不怕累也不怕,玩得比所有人都顺溜。
竹梢柔软,人上到竹梢后,往旁边一悠忽,荣华能顺势就跃到紧邻的一根竹子上抱住。他能跟只猴子一样不用下地就从一根竹子上跳到另一根上,跳一整片竹林。
力保太胖,胆子又小,总是笨手笨脚的。他擦擦汗水,选了根粗毛竹。唾!唾!他在手掌上唾两口口水,开始往上爬,圆乎乎的肚子被压扁了,屁股一撅一撅,像条肥肥的大毛毛虫。
“力保,你不能再上去点儿?”
力保哭丧着脸,看看下面,又看看别的人。他爬到半腰就不敢再上了。
“力保,你个老鼠胆,还说去放排,你就算了吧,做你的乖宝宝让你妈妈抱着吧!”荣华龇着牙笑话他。
他们几个约好了,这学期完了就不读了,读不出名堂,没意思,还不如去放排。荣华很喜欢放排。
山里的竹树砍倒了都要扎成排,从河涧里运出大山。荣华的爸爸大半辈子放排,是这一带有名的“排头”。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吱叫奶奶,奶奶不在,骨碌骨碌滚下来——”几个孩子像小猴一样,栖在竹梢上,晃晃悠悠在竹梢上快活着,都拉长腔调嘲笑力保。
力保气得满脸通红,恶向胆边生,也顾不得怕了,往上就爬。竹梢承受不了他的体重,东西南北、左左右右地摇过来晃过去。力保这下才清醒过来,脸都变了形,张着嘴嗷——嗷——鬼哭狼嚎。
荣华他们开始还笑,接着也害怕了,赶紧下到地上围过去。
“你别怕,慢慢下来,慢慢下来!”孩子们仰头叫着。
“我怕摔下去!”力保带着哭音喊。
“别怕,我们接着的,别怕。”荣华大声说。
荣华跟他爸爸一样,腿长胳膊长,长得壮实,身手很敏捷,孩子们都相信他。
力保稳稳神,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溜,溜到半腰,大家都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鬼使神差地,力保一不留神,就咚掉了下来。
这下好了,力保的手上划了个大口子,流出血来,哇啦哇啦哭得震天。
荣华可慌了神。力保就在他们村,闹出事让荣华爸爸知道了他们逃了一个星期的学,可是跑不了一顿好打。
荣华的爸爸叫大富,上辈们的期望都在名字里。大富风餐露宿中挣钱,大风浪里求财,衣食暖饱,在村里也算家道小康,但终不是好行当。
荣华十五了,做父亲的巴望他读书读出个大好前程,一辈子不担惊受怕,能尽享荣华富贵。不过这孩子自上学后就总不能如他父亲的愿。
从小就淘气不爱学,磕磕巴巴地读到初中,指望他大了能懂事,哪里知道大了更难管,还倔牛一般敢跟他顶嘴了。气得大富在无人的暗夜里,一个人对着屋外的野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怨家运不济,生个儿子不争气,以后长成个歪柴可怎办?
荣华磨磨蹭蹭地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就发觉不对。
爸爸坐在堂屋的大桌子旁,脸色铁青,妈妈也在一旁站着,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问你,你下午干吗去了?”爸爸一只手紧攥着桌子一角。
荣华心里咯噔一声。力保这家伙,还是跟大人说了。
“有本事了,逃学出去鬼混了。”爸爸阴沉沉地说。
其实班上的几个哥们儿经常结伴儿各处转悠转悠,缺个两节课或半天工夫,老师也不过问。反正这些淘气的学生在班上也不会听课,走了还清静。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力保的妈妈都来说你带坏了她家力保了!”妈妈握着一双手,恨恨地说。
带坏!
“是他自己要跟着去的!”荣华一梗脖子气愤地说。
突然,他注意到爸爸桌子角上的手指头攥得发白。事情不妙啊,他嘴里哼哼着,不自在地倒了几下脚。
爸爸忽地站起来,操起根棍子冲过来。“我打死你这个狗崽子!”他脸气得通红,都变了形。
荣华跟爸爸斗智斗勇,早就防著了,长腿一跳,让过棍子,又往后一跳,出了大门,一扭身甩下书包,拔腿就跑。
爸爸正在气头上,哪肯放了他,提着棍子在后面追。
这下可热闹了,村子的巷道里、场地上,儿子在前边飞跑,老子挥着根棍子紧追不放。妈妈是个胖妇人,怎能追得上他们,只气喘吁吁地远远跟着,大呼小叫。荣华有些心慌,这次爸爸好像是动真格的。妈妈说过,爸爸的脾气急,过了风口浪尖就是打下手也轻不少,决不能在他气头上被抓着。
村里的人听到动静,都冒出头来看。有人说:“大富,大富,你这么凶?把儿子当鬼子撵。”就动手拉他。
荣华觉得丢死人了,一转弯往村后的大山跑。爸爸是气红了眼了,旁边的人劝也不听,拉也拉不住,执意要捉住自己儿子,狠揍一顿。
村后紧靠山的一片粗壮的大毛竹,长得密实茂盛,冬天里挖笋,秋冬出竹子,是孩子们爱玩的地方。荣华飞逃过去,双手抱着一根粗竹子,噌噌噌地就上到顶上。
爸爸追过来要打,可够不着顶上的儿子。
“你给我滚下来!”他仰头吼道,眼珠子都要迸出来。
荣华紧抱着竹竿,鼓着嘴往下看爸爸,就是不下来。
“你下不下来!”
荣华还那样。
爸爸气急败坏,扔了棍子,在竹林子里前前后后找着,要找到根趁手的长竹篙,把他捅下来。
荣华一看不好,施展猴功,往旁边一斜,跃到紧邻的一根竹子上抱住,接着又跳到另一根上。等爸爸找到根长竹子,磕磕碰碰跑来,他已经不见影儿了。
暮色越来越浓,天快黑了,山野里草丛中的小虫子都叫起来了,黑黑的树林子里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来飞去。
山里湿气大,荣华从山腰下来,走到村后的树林子里。他缩缩脑袋打了个寒战,有些冷,肚子也饿得叽里咕噜叫。他犹豫了一阵,悄悄地走近村子,爬到一棵老桦树上往家看。
家里灯亮着,大门洞开,灯光打在屋前的场地上,黄亮亮的。妈妈隔一会儿就出来伸长脖子张望一下,妹妹也跟出来张望,她们在等荣华。
爸爸的气是不是过去了呢?哎,干嗎总叫人读书?村里的华子五年级都没读完,他爸爸也没骂他一句,叫他跟着大人放排去了,红龙也是。
他溜下树,绕到村前,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家屋后,猫在墙边。
后门也开着,妹妹荣霞端着洗碗的脏水走出来,哗啦——泼掉。
“荣霞!”他憋着嗓门儿喊。
“吓人一跳!”荣霞叫道。
“嘘!”他急忙制止她,悄声问,“爸还气吗?”
荣霞白了他一眼,对屋里就嚷嚷:“妈,爸,我哥躲在屋后呢!”
荣华气得一跺脚,恨不得给她一拳。
妈妈立刻一路嚷嚷着从里屋跑到后门:“荣华!你别跑!别跑啊!你爸不打你!不打你了!你别跑!”
荣华本来要拔腿逃走的,听了便犹疑地停下脚。
“哼,爸不打你了!”妹妹对着他把鼻子一翘,没好气地说。荣霞对他有意见。他总轻蔑地说她,小丫头片子,走走走,不带你玩。
屋里除了猫喵喵叫两声,没有别的动静,爸爸不吭声。天老爷保佑,他的火气算是下去了。
荣华对妹妹得意洋洋地一耸鼻子,故意大摇大摆地走了两步。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山,云气轻罩着大山,在晨风里轻轻地浮动,缥缥缈缈的。
荣华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被一阵猛推推醒了。“起来!起来!”爸爸的大嗓门儿嗡嗡响。
荣华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怎的?又要打人?
“起来,跟我去放排!”爸爸说,脸阴阴的,没好声气。
荣华哈着嘴眨巴眨巴眼睛,愣了半天神。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放假,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放什么排?你不是前两天才放排的吗?”妈妈跨进房门诧异地问。
山里的竹排木排要放到下游的大码头小港口,在那儿扎成大排,顺条又宽又长的大河,日夜不停地往下漂流,一直能漂入长江,给一路的人建房子做家具,各种用度。
到了小港口,河宽浪平,排稳稳地往下游放去,放排人无非是风里雨里,辛苦一点儿。真正要命的是山里的上游河涧,水随山转,到处是激流险滩,到处是急弯暗石。稍不留神,排撞到石头上,人被弹出去落入水中,就淹坏了。所以他们这一片地方的竹树放倒后,都集中在一起,选个晴好无风的日子,扎成一个个排,人们一起往下游放,好有个照应。打头的排上那人叫排头,定是最为勇武精明,遇事不慌有决断,又熟悉各处险滩暗石,知道哪里该转弯,哪里好留宿的。
爸爸十几岁就跟大人放排,到了壮年成了这一带有名的排头,人们都信他。
每年的四五月份跟九十月份,水位高低最为合适,是往下游运送竹木的旺季。现在是五月,下了几场大雨,水涨了不少。前几天一帮人放出不少,下一次放至少一个星期后,怎么没两天又放排呢?
“快点儿!”爸爸大声催他,转身出去了。
荣华赶紧下床穿鞋。
“要放到小港口?”妈妈跟在爸爸后面问。
“嗯。”
“要过坝?”妈妈问,像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
“那还带荣华去?”妈妈伸长脖子问,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别管!你看他的样子,惯,惯,就是你惯的,不像个样子!”爸爸厉声喝道。
妈妈一双手交叉握着,放在胖胖的肚子上,气咻咻地看着丈夫,嘴里嘟嘟囔囔的,“过坝啊,哼,是过坝”,却没办法。
家里什么都是爸爸说了算。
荣华可高兴得很,他跟爸爸一样穿上草打的鞋子,用条绳子把腰间衣服扎得紧紧的。
村里好些人都起来了,各做各的事情。
荣华急匆匆地跟在爸爸身后,长腿一拐一拐地在村子中间走,跟爸爸一个姿态。
红龙家门口一条黄狗跑来跑去,红龙兴高采烈地跟着追。荣华走过去挤挤眼,小声说:“我跟我爸去放排,过坝!”
一路走过去,遇到童虎跟延庆也这么说。
人家都吃一惊,站住了回身目送他,又艳羡又害怕。
过坝啊,相当于上山打猎去猎老虎。
他们上了竹排。上游排小,只并排两三个排,前后七八排缀在一起。
水又涨了不少,哗哗地流着,河面更宽,这里那里冒出黑色的石头。河跟前几日又不一样,只有老把式才知道哪里行,哪里不行。
爸爸在头排,紧握着头排前的一把舵,两眼炯炯,不敢丝毫分神,紧盯着前方河心靠右的那丛小小的白浪头。
荣华在尾排,顺着头排的路用竹篙时而一左时而一右地奋力撑着。
不要以为尾排的活儿好干,难着呢。尾排摆动大,容易偏离方向,要及时地用竹篙撑住,否则撞到石头上,人撑不住了,就被弹到水里。
荣华脚上那双草鞋都湿了,但是竹排滑,只有草鞋粗糙的底才防滑,好使力气。他喘了口气,擦擦汗,看看爸爸。爸爸还是看着前方,一声不出,时不时“阿嚏——”打个喷嚏。
要在平常,这个爱吵吵的人肯定站在排上,扯开嗓门儿跟人吆喝歌咏,高高兴兴地往下游迢迢而去。
荣华清楚,爸爸是在跟他较劲,要让他吃吃放排的苦头,好收心读书。
你就等着吧!荣华心里也憋着一股气,不跟爸爸说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父子俩也是这样,一人拿着块冷饼,转过去各吃各的。
“右!”爸爸高喊一声,手上不觉多出了力气,把舵往左一扳。头排一转,灵活地往左边转去。
荣华一凛,明白右前方有石头挡路,立刻十二分地提起神来,从尾排跳到第四排上,手持竹篙用气力撑向右边。他以前虽然没过坝,但是不止一次地跟大人们在上游放过排,知道该怎么做。
头排刚偏过那小小的白浪头,爸爸赶紧跳上二排,用竹篙抵入河底石缝里撑住,偏开了石头。荣华到底是孩子,身体单薄,在四排上死死地撑着,才躲过了石头,接着他又往后排跳去再撑。爸爸已经回到头排掌舵,这最平常的一关算过去了。
荣华直喘气,浑身是汗。
爸爸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快活吧,放排?”
荣华一鼓嘴,倔强地转过脸去。看吧,我会过坝的!他想。
两边壁立的大山森森的,紧夹着河,水流很快,竹排有些颠,急急地往下漂着。两人小心地行驶着。一会儿河面宽起来,水没先前那么急,像到了一个深潭上。河面似乎静下来,平平的没有波澜,但其实还是在很快地往前行。
爸爸把竹排渐渐地往左岸靠拢。
“爸爸,要过坝了?”荣华问。
山里的河涧存不住水,到了枯水季节,溪流见底,大河现滩,所以人们常常会在河流的一处筑起一道滚水坝,截住水流,使河水不至于太低。坝拦住的地方就成了个小型水库。
“你上去。”爸爸把竹排停在离岸很近的地方说。
“什么?”荣华问。
“上去!”
“我不过坝?”
爸爸瞪了他一眼,说:“你有那本事?”
“那你,你一个人能过坝?”荣华有些急了。
一般过坝要两个人前后合作才行,爸爸呢,一个人也能过。但是荣华很想过一次坝,让爸爸看看他的本事。
“少废话,上去!”爸爸喝道。他虽然痛恨儿子不长进,这要命的危险事还是不能让孩子做的。
荣华愤愤地噘着嘴,将竹篙杵在河底一撑,一用力,跳起来,人凌空就飞上了岸。
爸爸站在头排上,一丝一毫不敢大意,嘴抿得紧紧的,前边不远便是大坝了,是十二分凶险的地方。
他沿着左岸小心地往前驶。
河水涨得厉害,漫过滚水坝飞落下去,直冲到坝底,翻卷起的浪花如上下飞滚的棉花,发出轰轰雷鸣般的响声。竹排就要从这坝上冲下去,下到下游。
爸爸有些后悔。前两天才放排回来,人疲倦得很,昨夜被这小崽子气得没睡好,今天在竹排上脚一受凉,就不舒服了,像是要感冒,人有些晕。
头排的一半已经伸过坝顶,眼看要冲下去。荣华站在岸上,屏息盯着爸爸,浑身微微颤着。他虽然相信爸爸,但毕竟只爸爸一个人,而且水势这么大。
爸爸飞身往后排一大步跨去,竟然脚一软,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一跤,竹子太滑。这时,轰一声,头排跌落了下去,巨大的惯性带动下,他又一次向左滑倒了。
荣华吓得脸色都变了,此刻爸爸若掉下坝去,被竹排砸了,非死即伤。
爸爸无奈撒手扔了左手上的竹篙,一撑,飞弹起来,他挣扎着站起来,飞跨到三排,稳稳神,站住。
现在爸爸手里没了竹篙,就跟在满是端着枪的敌人的战场上没了武器一样,这可不得了!
头排一头栽入水中,不见了影子,二排紧跟着就要下去,三排的头这时已经上到了坝顶。
“爸!”荣华大喊一声,不知哪里的力气,把手里的竹篙奋力扔向爸爸。
爸爸一把接过竹篙,晃了晃,才站住。
爸爸站住三排上,一双手握得紧紧的,眼睛紧盯着坝前,他在等!
轰轰轰轰,水声轰响,竹排晃动得厉害,三排在往下倾斜,倾斜,爸爸一步步往后退,已經退到三排的最后,眼看就要跌落下去。二排全部没入了水中。
爸爸心怦怦地跳着。
他半辈子里过了无数次坝,也不止一次地遇过险,被弹到水里去过,可这回怎跟初次掌排般那么紧张呢?他儿子在边上呢!
突然,坝前几米的地方冒出黄色影子。好!头排浮起来了!爸爸猛吸一口气,将竹篙在排上一撑,嗖,纵身跳下去,一排正好隐隐地露出水面,他勉强站住,急忙用竹篙撑着,要稳住急剧动荡的竹排。
三排下来了,接着四排、五排、六排——竹排虽然会颠得很厉害,但不会再没入水中。
爸爸立在头排,浑身湿透,随着水势摇摇晃晃,脚却跟长在竹排上一样,牢牢地立着。直到最后的尾排下来,一点儿也不能松懈。他是一个人呢,要掌住头排不撞到岸边或者石头上,又要顾及尾排顺利过坝。
爸爸用竹篙抵牢了河底的石缝,死力地撑住,一边半侧着头看尾排。啊!儿子荣华竟然站在尾排上!
爸爸的那根竹篙被一块石头挡住,横过来,正好能够着。他操起竹篙,在水底一撑,又飞身跳上竹排,他要帮助爸爸把排撑过去。
荣华的脸上满是汗珠子,他跟爸爸一样紧抿着嘴,嘴角那么坚定,眼睛那么晶亮,透着青年人的勇气。他双手紧攥着竹篙,抵在河底,拨正排尾,在奋力地对抗着大浪的冲击。
爸爸看着这样的儿子,心里不觉一动。
这个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的坏小子,什么时候变成个好样的小伙子了,跟自己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晚霞铺满了西边的天空,映得人脸红红的,树林子里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一片热闹,各种蝴蝶飞到花底安静地栖着,很快夜行的小动物就会出来了。
爸爸把排歇在岸边,那儿有一座小屋,是供放排、打猎的人歇息的。
爸爸砍来几根杨树棍子,剥了皮,削尖,把刚从河里网来的一条鲤鱼穿好,让荣华拿着,凑火上烤着。一会儿鱼就出了香味儿,滋滋地滴出汁水。爸爸又把带来的饼子烤热,两人就着辣椒酱,吃得很欢。
爸爸笑眯眯地说:“嗯,好吃,活鱼就是鲜,吃,吃鱼肚子,肉多。”说着把肥肥的肚子肉递给荣华。
荣华高兴地接过来。
“涂上辣椒。”爸爸给鱼肚肉细细地涂上红艳艳的辣椒酱。
他的手上一长条血迹,是之前跌倒时被划破的。
都说放排难,荣华今天是亲身体会到爸爸的难了。
“不读书,不读书,以后跟老子一样!”爸爸时常这么吼他。
荣华觉得不好受,猛吃了一口饼。
“吃,热的才好吃,鲜。”爸爸嗓音低低的,很温厚。
“嗯。”荣华心里一暖。
以前爸爸对他总是横鼻子竖眼的,没好声气。他呢,也倔头倔脑地不服气,你瞪我我就白你,你骂我我就顶你。两人气哼哼地看对方都不顺眼,多长时间没好好说话了。
荣华想起小时候他跟爸爸在澡堂里互相搓澡的样子,你一下,我一下,爸爸还哈他的痒痒,嘿。
山尖上的一弯黄亮的月亮挂在树梢,草丛里的蛐蛐一声一声叫得悦耳。空气暖暖的,厚厚的,流动着温馨的情感。
“吃,吃。”爸爸把鱼背上的肉又撕了一块给他,开心地看着儿子。
荣华喜滋滋地吃着,嘴边都是辣椒酱。
“儿子,以后不逃学了。”爸爸说。
“嗯。”
“书要读,不能不上学。”
荣华心里一惊。他们不想念书,力保也供出来了?
“我要是读书读不出来呢?”荣华问,要在平常他肯定不敢问,怕爸爸吼他,就是好吃懒做,不干正事,可是这会儿他敢。
“真的读不出来也不怪你。”爸爸说。
“真的读不出来,我就放排。”荣华笑了,对爸爸说,“我要做小港口老六那样的大排头。”
小港口的老六才是这里最有名的排头,什么样的凶险都见过,都不怕,响当当顶呱呱的。
爸爸也呵呵笑笑,知道这小子看不上自己,想做更了不起的人。
“不管能不能读出来,读的时候要正经读。”爸爸又说。
“嗯。”荣华点点头。
“说话要作数。”爸爸说。
荣华想了想。“作数!”他回答得响亮而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