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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夏叔传

2020-07-28於可训

长江文艺 2020年7期
关键词:司令员凉亭老者

於可训,1947年3月生,湖北黄梅人。现任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江文艺评论》主编。曾任中国写作学会会长、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於可训文集》10 卷。近年来发表小说《地老天荒》《特务吴雄》《才女夏娲》《幻乡笔记》等。

夏叔被判了徒刑,村里人都不知道。夏家在村里是外来户,杂姓。虽然村人并不排外,但对杂姓人家的事,总没有对族人的事这么关心。夏叔到底是为什么判了刑,判了什么刑,是无期徒刑,还是有期徒刑,有期徒刑又是几年,该不是死刑吧,有的说,那也没准。总之是,都说不清。

就有人到夏叔家打听。夏婶轻描淡写地说,俺也不知,听说是死刑。打听的人回来说,说这话的时候,夏婶正在熬猪食,有一绺头发掉到她的嘴角边,她吹了一口气,把头发吹开了,又继续用长把鍋铲搅着锅里的猪食。真沉得住气,打听的人说。

夏叔平时行踪不定,村里人也不在意。一来这是人家的事,他爱去哪,不爱去哪,你管不着。二来夏叔混饭吃的营生,就是个行走江湖的勾当,呆在家里还真不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若有三百天不归家,这一家人才得温饱,若是反过来,有三百天在家里待着,就得挨饿。

夏叔这个混饭吃的营生,在我们那儿叫教师。教师不是我们今天说的学校里的老师,而是自己练武又教人习武之人。有点近似旧小说里写的教师爷,但又不全像。教师爷在今天多少带点贬义,教师不带贬义,是个中性的名词。说是《水浒传》里的教头,又没有那么正规,没有那么高级,不过是乡下一个不会种田也不愿种田,就喜欢踢腾拳脚舞枪弄棒的闲汉而已。在我们那儿,说这人是教师,要说含混点,两个字不能平均用力,要把重音放在教字上,师字不要说得太清楚,所以有时候听起来也像是在说教士。

夏叔这个教师名气不大,在外面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他教人练武,既不能像今天的影视剧中那些武林高手一样,开一家固定的武馆,也不能像那年月的乡下一样,在农闲时节,拉一个流动的武场。要想靠这点本事吃饭,养家糊口,就只有一个办法,四处寻租,送教上门。为了招徕顾客,多揽生员,有时候,还免不了要在街头耍些把式,吸人眼球。这时候的夏叔,也就与街头卖艺的没有什么区别。夏叔从十多岁起,就跟他爹行走江湖。他爹死后,身无长技,又不愿种田,也无田可种,只能靠这点花拳绣腿在江湖上混饭吃。

说来也是有缘,一日,夏叔正在街头耍拳,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老者,也在驻足观看。看到精彩处,圈子外的看客少不得要赏个三两文铜钱。这位老者的打赏,却是一个大铜角子。夏叔走到老者面前,正要拱手致谢,老者却笑吟吟地说,敢问壮士,你这手拖刀拳是跟谁学的。夏叔被问得懵头懵脑,就说,什么拖刀拳,您老说的我听不懂。老者就要他把刚才的招式再做一遍,夏叔就如实做了。老者说,这不就是拖刀拳吗,还说不懂,装,怕我偷了你的武功不是。夏叔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就是拖刀拳呀,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没师父教。老者就要他说说来由。夏叔说,小时候,他经常挨打。他爹打他的时候,他就跑。他跑,他爹就追。他知道,他怎么跑,也跑不过他爹,干脆就不跑了。等他爹快追到近前,突然一个转身,就朝他爹胁下钻将过去。他爹用手来抓,他就用手去挡。无奈猝不及防,他爹有再大功夫,也使不出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胁下溜走了。后来他跟着他爹习武,就把这种急步回头的推挡之法,琢磨成了一套拳术,自己练着玩儿。夏叔说,我这不是还没取名字吗,您老就叫它拖刀拳。

听夏叔这样一讲,老者禁不住哈哈大笑,说,原来真是野路子呀,我还以为是得了高手真传。夏叔就向老者请教,敢问先生,您为何叫它拖刀拳。老者便一手拈须,一手把着夏叔的袖口说,你且随我来,听我慢慢跟你道来。

老者把夏叔引到路边的一家茶铺坐定,要了两碗山茶,啜了一口,就摸着稀疏的山羊胡讲开了。原来这老者也是一个行走江湖的教师,姓关,自称是关公的后人,世代习武。在老关家自创的武功系统中,确有一套拖刀拳,说是由《三国》里写的关羽使的拖刀计演变而来。夏叔没看过《三国》,也不知道关公怎么使的拖刀计,就要老者点拨一二。夏叔说罢,便跳到一边,摆开架势,等待老者指点。哪知老者却不起身,依旧慢悠悠地说,但凡场上交手,多为正面搏击。正面搏击,靠的是力量和招式,以力还力,以招拆招。不如佯败于先,而后反手一击,猝不及防,任凭对手有多大的力气,多厉害的招式,也使不出来,就像你小时候用那一招对付你爹一样。老者的这番话,夏叔似懂非懂,但最后这一句,他是听懂了的。心想,原来我小时候顽皮淘气,使的坏招,还有这么多道理。当下就要拜老者为师。老者说,拜师我经受不起,不过老朽倒想招你为婿,不知壮士可曾婚娶。夏叔一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未曾,未曾,在下还是孤身一人,寡汉条一个,愿入赘关家为婿。说罢,纳头便拜。老者便伸手将他扶起,说,你也不问问小女是俊是丑,是贤不肖,就这样答应下来。夏叔说,我只想跟老先生学艺,别的都无所谓。又说,老先生如此,小姐自然不差。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您是龙凤,小姐自然也是龙凤。小的高攀都来不及,还有什么问不问的。夏叔本不善言辞,情急之中的这一番话,倒说得十分得体。老者当即就把夏叔领到了住处,不久,便借一家饭铺办了夏叔和女儿的婚事,夏叔就这样做起了老关家这个浪迹江湖无门可上的上门女婿。

关老先生招夏叔为婿,一来是看中了那套拳脚,觉得这年轻人既有如此悟性,能创武功新招,居然暗合老关家拖刀拳的路数,可见他与老关家的缘分不浅。倘稍加点拨,日后必是拖刀拳的传人无疑。这样,也算对得起先圣,不辱没先人,老关家几代人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二来是祖上传下来的,也是自己数十年来潜心钻研的矫形接骨之术,也要有个传人,好扬名后世,惠及后代子孙。

说起关老先生这个矫形接骨之术,也有些来历。这来历也与他们老关家的圣人有关。说是华佗当年为关公刮骨疗毒,事后关公赞为神医,又要华佗传授矫形接骨之术,以备不时之需。华佗遂留下他祖传的矫形接骨七十二方。这七十二方,又叫七十二式。就像武功的招式一样,不施器械,不用汤药,不假外物,全凭医者的身手,拍打撕扭,推拉摔掼,就能将错位的关节矫正,让断裂的筋骨接榫。这个方子后来传了下来,关家代代都有人照着研习,祖上也出过几个有名的专治跌打损伤的神医。那疗伤的方法,不像是给患者治病,倒像是与患者徒手搏击,见者无不称奇。虽然老关家的这独门绝技,传到后来,一代不如一代,但到底是一点真传,比那些旁门左道的所谓妙手,不知道要强胜几百倍。到了关老先生这一代,眼看着自己老之将至,膝下又无子嗣,只好把这七十二式,一招一式都悉心传授给他这个新招的上门女婿。好在他这个女婿也确有悟性,不几年,便能独立为人疗伤治病。关老先生去世之后,夏叔改回本姓,带着老婆孩子回到村里,从此便以教师为业,教人习武,也为人治病。

说话间就到了解放以后。刚解放那阵子,村里要清查人口,登记户籍,村里的干部就去问夏婶,夏叔哪里去了。夏婶说,俺也不知。村里的干部就不想再问,他们知道,再问,还是这四个字。自从夏叔把这个说外水话的婶子带回村里来以后,她就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母语的牢笼里。她听不懂别人说的話,别人说的话她也听不懂。

后来土改了,还是不见夏叔回村,工作队根据夏叔的职业状况,就给他划了个无业游民。无业游民不是正式的农村阶级成分,但好歹也算个无产阶级。夏叔家因此分得了几亩水田。夏叔不在,就由村里人帮衬夏婶种着,夏叔家的日子才算有了着落。

正在这时候,邻村有人说,夏教师判了死刑,村人都不相信。就去问夏婶,夏婶也说是死刑。后来,村里有人从县上回来说,他从西门经过时,看到一大群人在围着看县法院贴的布告,念布告的人念到夏叔的名字,人多,挤不进去,不知道布告上写些什么,看来是真的判了徒刑。再后来,有个在县供销社当采购的人回来说,判的是死缓,也就是死刑缓期执行。村人不知道死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死刑与判了死刑缓期执行有什么区别。心想,还不是个死,不过让你多活几日罢了。这话传到村里一个私塾先生的耳朵里,先生说,不然,不然。死刑大多是立即执行,这在古代叫斩立决。死缓虽属死刑,但不马上执行,而是关起来留待秋审或朝审复核。缓期执行也可能不执行,改判轻一点的刑期,就不会死的,这在古代就叫斩监候,哪能一样呢。接下来的事无人打听,也就只有夏叔自己知道了。

这年夏天,判了斩监候的夏叔,由县大队的两名解放军战士押往县大牢收监。途中路过一处驿站,名叫五里凉亭。这五里凉亭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郊野外,是旧小说里强人劫财剪径的绝好处所。好在此地民风淳朴,非但无盗贼出没,反倒有人在这里搭了一个供行人歇脚的凉亭。凉亭不大,不过是几根木桩支着一个茅草的伞状顶盖。也无桌凳之类的摆设,只有行人歇脚留下的几块巨石,零乱地摆放在凉亭中间。

两个解放军战士押解着夏叔到达五里凉亭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凉亭里已歇着一抬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身着军装的中年军人。旁边有两名身着便装的农夫,两名背着步枪的解放军战士。看得出来,那两名农夫是雇来抬担架的,这两名解放军战士则是护送这担架的。见有人已占了凉亭,押解夏叔的两个解放军战士就拉着夏叔在凉亭边的树阴下坐了,一边喝着军用水壶里的水,一边紧一搭慢一搭地与凉亭里的军人搭话。夏叔是犯人,不敢插嘴,只听四个解放军战士在说。

听了半天,夏叔渐渐地听出了一点眉目。原来这个躺在担架上的军人,是个部队首长。听两个护送的解放军战士一口一个司令员的,看来官儿还不小,就不知道是哪一个级别的司令员。凉亭的光线好,夏叔从树阴下看过去,只见躺在担架上的司令员,身体蜷成一团,脸色蜡黄,骨瘦如柴,既不说话,也不哼哼,像个死人一样。夏叔心想,这人看来病得不轻。心里这样想着,就禁不住随口问了一句,首长得的是什么病。押解他的解放军战士有一个就呵斥他说,得什么病与你有什么关系,想刺探军事机密不是。另一个解放军战士就说,算了,算了,他也就是随口问问。哪知凉亭上的那两个解放军战士却很爽快,其中的一个便接着夏叔的话说,我们也搞不明白。司令员进山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从马上掉下来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三省交界几个县的郎中都请过了,硬是治不好。这不就抬下山来,看军分区首长怎么安排。另一个解放军战士也忍不住插嘴说,我们司令员就这个性子,叫他不要上去,不要上去,他偏要上去。说打仗的时候要靠前指挥,如今剿匪,总不能隔着山头让战士们去冲锋吧。这下好了,让土匪打了黑枪,惊了马,摔下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夏叔这才明白,司令员得的不是别的什么病,而是跌打损伤。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说,能让我看看吗。刚才呵斥他的那个解放军战士就一拉枪栓说,老实点,不准动。那个说算了的解放军战士大约知道夏叔的一点情况,就说,让他看看也无妨,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使坏不成。夏叔于是就到凉亭上趋前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夏叔就说,这人的病我能治。

听夏叔说他能治司令员的病,两个护送的解放军战士并不十分惊奇。原因是前面请的那些郎中,去请他们的时候,听说是从马上掉下来摔的,都说好治好治。等到见了司令员,别说治病,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担下谋害解放军首长的罪名。押解夏叔的两个解放军战士也说,你别逞能,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弄不好罪上加罪。夏叔虽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但这一刻,仍禁不住技痒难耐,就又大着胆子说,我说能治就能治,治不好,你们直接把我拉出去毙了。护送的解放军战士见夏叔这样说,就问押解的解放军战士,他是什么人。押解的解放军战士中,那个说算了的就走进凉亭,在两个护送的的解放军战士耳边嘀咕了一阵。其中的一个就说,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试试。又说,不过,我们不能作主,得到了军分区,听军分区首长的。说罢,大家就一起起程,沿着公路奔县城而去。

军分区所在地就在这座县城。到了县城,押解夏叔的解放军战士办完交割就回去了。夏叔关在牢里,吃的有人送到手上,又不事劳作,倒也逍遥自在,就整天琢磨那个解放军司令员的病。这样的伤病,他最早见到的一例,是在他的岳丈关老先生的故乡。当地的一个农人上山砍柴,从悬崖上掉下来,跌伤了胸骨。错位的胸骨挤压心肺,病人蜷缩成一团,不能动弹,饮食不进,连呼吸都有困难。那时,关老先生正教他七十二式中的提抖一式,正好碰上这个病案,就要他仔细看他如何动作。夏叔站在一旁睁大眼睛细看。只见关老先生走上前去,双手从背后抄在那人胁下,把那人从地上提起来,只轻轻一抖,那人便站立如初,行动自如,心口也不觉得疼了。事后,关老先生说,这一式看似简单,其实不然。拿捏不准,用力不当,反使错位的胸骨扎进心肺,非死即残。从此,夏叔便苦练这一招式,日后也治好了几个同样的病人,所以他在凉亭才有底气说出那番话来。夏叔心想,就不知道军分区首长会不会让他这个死刑犯冒死一试。

正思忖间,忽然牢门大开,跟着就有两个军人走了进来。其中的一个对他说,跟我们走吧。看这架势,夏叔觉得不像提审,更不像是拉出去枪毙,就跟来人走了。到了目的地,才知是让他来跟那位司令员治病,夏叔这才松了一口气。既然要他治病,夏叔就端起了架子,提出了一个条件,说在他给司令员治病的时候,要把他和司令员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不准有人在旁监视,也不准偷看偷听。带他来的人说,那不行,谁知道你会不会使坏,司令员出了问题,我们可担待不起。这人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有人说,那就依他,既然决定让他给司令员治病,就要相信他,这是党委的决定。那人回头一看,见是政委来了,就不再做声。

夏叔和司令员被送进一间办公室,司令员的担架放定之后,所有人都退出去守在门外。政委说要相信夏叔,司令员身边的人,还是十分紧张。司令员的贴身警卫员打开枪机,用手枪指着办公室门口,一有动静,就准备冲进去救人。办公室里半天没有动静,地上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正当众人屏息静气地等待结果,突然听见门里传来司令员的一声大喊,警卫员。等在门外的警卫员一听,咚地一脚踢开房门,冲进去就用枪口顶着夏叔的脑门。那知夏叔一点也不惊慌,只用嘴巴示意警卫员朝司令员那边看看。警卫员回头一看,只见司令员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正瞪着两眼看着他,说,看什么看,还不快去跟老子拿个馒头来,你想把老子饿死呀。

夏叔究竟是怎么把司令员的伤治好的,至今不得而知。有人问司令员,司令员却笑而不答。问多了,就说,那是老子命大。众人就不再问。问是没人问了,但夏叔却从此声名远播。有那会编的,还把夏叔疗伤编成了许多传奇故事,夏叔的医术也就越传越神。不久,就有人来监狱找夏叔看病。监狱管理人员起先不肯同意,禁不住来的人多了,就请示上级主管部门,同意给夏叔在监狱门卫边上开辟一个门诊室,专门接待社会上来看病的人。谁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社会上来求医的人竟越来越多。门诊室容不下,就干脆搬到监房门前的院子里。这样,夏叔看病就成了武术表演,常常引来不少人围观,有时候连守门的解放军战士也禁不住要踮起脚来观看。

这天,一个中年妇女带了一个小女孩来,说是姑娘顽皮,在两排课桌间撑手荡秋千,不小心摔伤了骨头,想请夏教师看看。那时候,夏叔的名气已经很大,监狱内部不叫他几号几号,都叫他老夏。社会上干脆连老夏也不叫了,都叫他夏教师。夏叔见这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清纯可爱,就从荷包里取出一粒糖籽,让她近前去拿。待到小姑娘走近前来,夏叔却轻轻地提起小姑娘的两个胳膊,从自己的头上猛地朝后凌空一甩,小姑娘的后背便贴着了夏叔的后背。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呼。惊呼未定,夏叔一个反手,又将小姑娘从头上甩了过来,小姑娘便稳稳地立在夏叔面前。夏叔这才把手中的糖籽放到小姑娘手里,看着她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这件事传得很广,县城的人亲眼得见,都说夏叔果然名不虚传。这以后,夏叔收治的病人就更多了。有时候,远远近近的,一天要来几十号人。监狱重地,每天有这么多人出出进进,毕竟不是个事。再怎么相信群众,也是一大安全隐患。监狱领导便请示上级,是否可以让夏叔到监外出诊。这时,夏叔已经减刑,由死缓改判无期徒刑。上级主管部门同意监狱方面的请示,但要严格限定出诊的时间地点,还要有专人监护。夏叔从此便由一个在监狱坐诊的郎中,变成了一个可以在县城内自由行走的上门的郎中了。

这一说,就有好几年过去了。夏叔每日里按时出诊,按时归监。从监狱到患者家里,两点一线,从不借故绕路,也不贪恋市廛。给人看病,不收分文,也不多说一句话。有时,患者家属硬塞给他一些钱物,他也悉数上缴。渐渐地,监狱也放松了对他的监管,后来竟至于撤销了他身边的监护,任由他自己出出进进。夏叔就这样成了县城的一个特殊的市民。除了他走进监狱大门的那一瞬间,谁也不知道他是犯人,也没有人把他当犯人看待。改判无期以后,政府又给他减了几次刑,再过几年,服刑期满,他也就释放回家了。

夏叔回家没几年,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就开始了。有一天,有人来找夏叔外调,要了解夏叔当年被判刑的情况。说是当年的那个司令员现在是走资派,要夏叔揭发他当年包庇自己的罪行。夏叔这才记起了当年的许多旧事,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跟外调人员讲了一遍。夏叔从来没对人讲过这件事,就连判刑的时候也没人细问。

夏叔说,他当年被判了死缓的重刑,不是因为他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而是因为误打误撞,误入匪巢,做了山寨的头领。

那日,夏叔正在后山的一个村里教几个后生习武,旁边的枪棒架上,挂着一条狗皮膏药的招贴和一个装药丸的葫芦,一看便知是一个行走江湖的教师。正演练间,忽然闯进一群人来,为首的一个指着夏叔说,喂,你,过来,过来,过来给我家二哥看看,我二哥伤得不轻。夏叔看这群人的架势,知道是后山的强人。就说,要看可以,就看你贏不赢得了我这套拳脚。那人听罢就瞪着眼睛来扑夏叔,夏叔只轻轻一架,那人便一个狗爬,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夏叔正等那人起身,忽听有人喊道,好汉且慢,我来试试如何。说罢,就见一个壮汉跌跌撞撞地晃进人圈里来。夏叔盯着那人看了几眼,也不出招,只把一只手伸出来,反使金钩,朝那人说,来呀,来呀,引那人向前。又一进一退,一上一下,左环右绕地像耍把戏一样,逗那人出招。那人经此一逗,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急得抓耳挠腮。情急之中,只管使出浑身解数,用拳脚去上下左右地应对夏叔,却又招招落空,既够不着夏叔,更接不着夏叔的招式。就这样逗弄了几十个回合,夏叔突然跳到一边,对那人拱拱手说,壮士自便,你的伤好了。那人一听,觉得好生奇怪,也收手站定。又伸了伸自己的胳膊腿,觉得果然比先前灵活轻松了许多,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也不像先前那样跌跌撞撞,竟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就拱手谢过夏叔,又对身后的喽啰大吼一声说,小的们,把他绑了,给我带上山去。夏叔就这样被这帮强人簇拥着进了山寨。

夏叔被绑上山寨之后,并未受到虐待,相反,这帮强人还给了他很高的礼遇,让他坐了山寨的第三把交椅。山寨已有两个当家的,下山的这位是二当家。这次下山原本是想偷袭四十八家的一个富户,不想失手,反被困在院子里,被这个富户家养的几个教师打得筋断骨折,遍体鳞伤。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逃得性命,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夏叔,三招两式地就调理好了他折损的筋骨,心中不禁暗暗称奇,觉得这人好生了得。就想,倘若将此人劫回山寨,封个头领,日后兄弟们跟人拼杀,也就不怕伤筋动骨了。当下便仿效梁山好汉胁迫神医安道全入伙的故事,不施计谋,也不像安道全那样先骗上贼船,就这样硬生生地把夏叔绑上山去,真的让夏叔做了山寨头领。夏叔虽然极不情愿,但禁不住威胁利诱,又感念不杀之恩。心想,我又不杀人放火,不过是为人疗伤治病,强盗也是人,有病也得治。既来之,则安之,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上了山寨的第三把交椅。

这一坐就坐到了大军进山剿匪的时候。不久,夏叔的这个山寨就被剿匪的解放军团团围定。大当家二当家各带一支人马下山突围,留下夏叔看守山寨,等着他们卷土重来。山寨周围都布了暗哨,树木山石背后,都有人拿枪指着上山的小路,一有动静,便瞄准目标。第一日,便有喽啰来报,说他一枪撂倒了一个骑马的大官。众人便兴奋不已,觉得像这样,守住山寨有望。能守住山寨,夏叔自然高兴。无奈夏叔毕竟是一介草民,不懂得螳臂挡车,摧枯拉朽的道理。顽抗了几日,山寨便被攻破,夏叔一干人等,都做了俘虏。大当家二当家在下山突围时,都被击毙,夏叔作为唯一活着的山寨头领,就被判了个死缓的徒刑。

听夏叔讲完这段故事,外调的人说,照你这样说,这个走资派是你们当初把他从马上打下来的啰。夏叔说,那也不一定,土匪当时放黑枪的多,也伤了不少解放军。外调人员见这事不能确定,确定了反倒对走资派有利,说他是剿匪功臣。再说,包庇一个差点送了自己性命的仇敌,于情理上也不太说得通。就威胁夏叔不准乱说,说出去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外调人员走后,夏叔心想,这事还真有些蹊跷,难不成我手下小喽啰的那一枪,打中的真是司令员。要这样,也算是老天爷有眼,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从此,便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说,跟夏婶也不吐半个字。多少年后,夏叔有个孙子上了武术学校,学校的老师都听说过夏教师的大名,也听说他家里藏着一本武功秘笈,都想借来学习学习。夏叔的孙子就跑回去找他奶奶要这本秘笈。他奶奶说,俺也不知,问你爷爷去。这时,夏叔已死去多年。寻不着秘笈,华佗留下的那本矫形接骨七十二方,也就这样在夏叔手上不明不白地失传了。后人说起这事,都觉得可惜,但也有人说,这是天意,是由不得人想的。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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