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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公

2020-07-27刘平

当代小说 2020年7期
关键词:花猪妹子野猪

刘平

猫公这个名字是玉妹子给叫出来的。猫公本名毛喜,人称喜老倌,一辈子厮守着虎形山林场,除了养着一只猫随身以外,再就是自己的影子。夜晚月色朦胧,影子似乎也已远去,喜老倌就会坐在楠木寺的石阶上,望见三丘水田外的山坳中一户略显昏暗灯火的人家。那是比他小十来岁的玉妹子的家,算作近邻吧。近年来随着生活的门路越来越多,活泛的人家不再稀罕那些不抵钱的山货,大都搬出了山里,偌大的林场组就他们两户还留在山沟里。

猫公在虎形山集体林场住了大半辈子。满山的树草、蛇蝶、溪石都是他的孩子。也许是被遗忘,也许真是苦差,不管谁当村长,都没有人来和他争守林员位置。是的,对于孑然一身的他而言,这个位置如同为他量身定制。守护林场其实不轻松,乡上除了发点粮油等生活物资,再没有什么,防山火、抓盗伐,哪样都是烫手的山芋。但他喜欢,喜欢这里别人看来寂寞难耐的清静,特别是看见老树砍伐后补种的树苗一年年长高成林,心中就有莫名的喜悦。实在没事的时候,他就为长眠于此的坟主拔野草,上山祭奠的人看到清理得利利索索的墓园,总是心存感激,带些烟酒食品给他。

立春了,虎形山林场的雪覆盖了整片山林,那些被大雪和寒风凌虐过的杉树、松树,正享受着春风初临的欢悦。

猫公高一脚低一脚似乎在竹林寻找着什么,厚厚的棉裤都被冻得有点僵硬。他点燃自制的卷烟,火苗黑处,淡淡的青烟在白雪皑皑的森林里缓缓升起。走到一个背风处,从裤裆里掏出老家什,一泡冒着热气的尿集中倾泻到竹兜的积雪上,居然化开了雪面,一支小竹笋仿佛也挺着自己的小鸡鸡,对着眼前这位古董似的老男人撒泡童子尿。

猫公咧着嘴笑出了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空无一人的大雪山野,却显得有几分爽朗。他伸手抚摸小竹笋毛茸茸的笋尖时,一张滑溜溜而又几分温暖的舌头已先他一步,舔食着还挂着几滴尿液的笋尖。原来是喜猫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

喜猫长着一身黑白斑纹,除了捕捉老鼠外,就是猫公最好的伙伴了。他解开棉衣扣,一把将猫揽入怀中。喜猫轻轻叫唤了几声,猫公用嘴亲着她的胡须,喜猫的胡须也开始上扬,两路胡须几乎扭成乡间的草把子。

猫公放下喜猫,立春日这么冷出来,并非为了遛猫,而是为了寻找到适合做钓鱼竿的青竹。他重新扣好扣子,准备朝竹林深处走去。突然,一根拇指粗的青竹挺直腰杆,弹起一坨飞雪,惊得他脚底一滑,仰天一跤,幸好腰里别着的砍刀阻挡,没有顺坡滚下去。这根竹子皮色泛青,三米多长共十余个骨骼分明的竹节,抖掉积雪的竹叶像一尾刁子鱼般,游弋在风的水里。

他眼前顿时一亮,这不就是自己要寻找的竹子吗?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拨开积雪,从腰里取出砍刀,竹子应声而倒,活像一条伸直腰身的竹叶青,在雪地上缩嗦。

猫公,你未必又准备做钓竿咯?猫公正准备将竹子捡起来,身后传来玉妹子的声音。

玉妹子哦,你又上山挖春笋吧?

你那根老春笋么子时候挖?玉妹子笑着说。

玉妹子也命苦,孩子去了广东打工,三五年也难回来一次。丈夫六痞是个混混,年轻时在公共汽车上玩猜红绿铅笔的骗人把戏,被公安抓走判了刑,后去城里的基建工地上偷废铁,一次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虽然医院治疗捡回了一条命,但人已成了只能在床上眨眼的殘废。

苦是苦,玉妹子却会苦中作乐,四间红砖平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栏里几头宁乡花猪喂得毛光油亮,尤其是做的春笋炒腊肉更是了得。春忙时节的劳力就这碗菜,可喝半斤包谷烧,吃掉三碗白米饭。春插和收获的时候,她的这一锅菜吸引了不少帮她忙的志愿者。当然,主要还是她爽朗泼辣的性格,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喜老倌的独门绝技是钓鱼。方圆几十里有水的地方,一定有猫公的影子。猫公有捉鱼的绝活,五十多岁的人,捕的鱼比星星还多。春天玉妹子早饭还在锅里煮,猫公已背着一篓子鳝鱼,从田坎边走来。夏天秋天,哪怕竹竿上系根尼龙线,绑个缝衣针烧制的鱼钩,拿着炒得喷香的饵料往水里一撒,鱼儿便排着队接二连三上钩。冬天四周白茫茫,全村家家户户只有腊鱼吃,猫公撬开冰,眨眼功夫篓子里就有了活蹦乱跳的鱼。于是,玉妹子郑重相告,你咯个鬼怕莫前世里是扎猫?

猫公的鱼一个人当然吃不完,经常放在村口杨柳树下随人拿。

山上雪光返照,辨不出天色。下得山来,暮色已悄然四合。虫儿也许都还在冬眠,四周出奇的安静。衣着厚实的猫公和玉妹子像两个刺猬般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

猫公的家其实就是林场为守林员搭建的三间土坯房。墙体已经开裂倾斜,靠西边那堵墙不得不用两根杉木撑住。屋顶上黑燕子瓦有的已经经不住风雨的袭击,变得脆弱不堪,只好用枯树皮遮盖着,远远望去就像伤疤上的结痂。

喜猫早蹲在门口,看见主人走来,围着脚转圈。猫公边用脚拨开猫,边掏出钥匙开门。

我要先回去做饭,喂猪潲,你今晚就做钓鱼竿啵?做的话我就过来。玉妹子抢先进来,扯亮电灯,看见猫公点了点头。

猫公每年做两只鱼竿,分别选立春日和秋分日两个节气的修竹制成。竹子就出自林场,每次只砍一根,绝不浪费。这是村里许多喜欢钓鱼的人都知道的秘密,甚至被有点神化。同一个钓位,猫公的钓竿咬钩的鱼排成长队,而别人动则数百元上千元的钓竿经常当“空军”。

其实,猫公捕鱼何止钓竿,泥土斑驳的土墙上挂着自制的弄鱼业置,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钓场他都有不同的工具。当然,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的竹子钓竿。屋里冷火无烟,他在几块石头垒好的火炉里架好几块木材,用枯柴点燃火,泥土屋顿时温暖而明亮起来。

屋里当然最不缺的是鱼。他随手从墙上挂的一排淡干鱼中取条黄尾子,放在火堆旁烤起来,屋里顿时弥漫着香香的烧烤味。他走到屋后的大樟树下,从雪地里刨出一瓶酒,旋即回到火炉旁。啜口雪地里冷藏过的酒,犹如六月喝口清凉的山泉一般惬意,猫公撕下一块鱼放进嘴里,酒香和鱼香催开了久逼的味蕾,他的脸色由灰暗开始变得红润。

喜猫早已蹲在他的身旁,不失时机地吃着主人赏赐的美味。喜猫是一次他到沩水河垂钓时遇到的。收竿回家,他刚把沉甸甸的鱼篓放在门口,一声略带哀怜的猫叫声从脚跟传来,原来是河岸上钓鱼时遇见的花猫竟然一路跟来。从此他与花猫相依为伴,把猫当成了自己可倾诉的对象。村上的人没有几人瞧得起他,只有在喜猫面前,他可大声呵斥,也可开心逗乐。喜猫倒也特别听话,剖鱼后收拾现场是最伤脑筋的事,它用一张嘴收拾得干干净净。冬天甚至钻进猫公的被窝,温暖那双久久不能上热的脚。

几杯酒下肚,身体热起来。猫公起身脱掉厚重的棉衣,将竹子拿到火堆旁慢慢煨烤着。做竹钓竿必须选取竹节合适的青竹,才能保持足够的韧性,而一烤二曲三悬则是重要的三步,这是猫公引以为荣的秘诀。而微醉状态下做好的钓竿最为得意,这句话他只跟玉妹子讲起过。

竹子在他手中不停翻转,喜猫开始变得特别安静。青竹在木火的烘烤下,慢慢褪去青色,猫公的手加快了摩挲,青竹在他手中犹如正淬火的利剑。他将剩下的鱼块一口塞入嘴里,又狠狠灌下一大截酒。当手摩挲到竹子第十个竹节时,玉妹子像条泥鳅般破门而入。

好不容易把那个死鬼安顿好,来,我来帮你吧。她边说边搬张竹凳子,挤开喜猫,紧挨猫公坐下。青竹在两人的怀里跳跃,又在两人的双手间出入,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多年制竿的默契使然。

玉妹子是村里唯一和猫公走得亲近的人。别人嫌他穷,嫌他脏,最嫌他的是他那身鱼腥味,一年四季臭腥熏天,村邻四乡的,见了猫公都要退避三舍。玉妹子不嫌,除了帮他洗被子、补衣服之外,还和他聊家长里短。猫公钓回来的鱼总是让玉妹子先选。他知道她喜欢吃黄鸭叫,哪怕冬天再冷,他也乐意在河边蹲上几个小时,钓上几尾活蹦乱跳的肥硕的黄鸭叫,给玉妹子炖上一锅。

青竹表皮已烤得金黄。猫公见火候已到,向玉妹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站起来,各自竹竿两端,挪到靠火炉的北墙。一张简陋的木床靠着墙,他俩靠着床沿,将正散发着热气的青竹微微弯曲,拱出了一道小拱桥。室内弥漫着青青的竹香,偶尔有轻轻的竹纹的炸裂声,仿佛小石子砸在薄薄的冰面上。猫公紧盯着小拱桥的顶部,两耳竖起听着竹子发出的声响,脚步好像随着一种奇妙的节奏进退着。这就是传说中的制作鱼竿最关键的一步:曲。

也只有玉妹子能跟上这种节奏。不知什么时候,她脱掉了外衣,薄薄的红毛衣勾勒出丰韵的线条。她将竹尖端顶在乳沟处,红润的脸蛋开始沁出汗珠,这汗珠一会儿被炉火映黄,一会儿被衣服映红。

最后,猫公将竹竿一头固定在床头,一头悬着一块腊豆腐,一只钓竿就做成了。玉妹子和猫公告别,身影消失在茫茫雪野中。

那一夜,好长,长得可以让猫公见不到天亮,他乐于在这静美的夜里做做不完的梦。

比如梦见娘亲。几十年前,是娘亲拉着他讨米,从湖北一直讨到这里,这里山水也不见得比家乡好,他不明白为何娘要带着他千里迢迢来这儿。娘帮别人干农活,做家务,才能在这深山老林的土坯房容身。村上不能给他们分责任田,也不能上户口,没有饭菜吃时,他就到河里捞野鱼,慢慢练就了捕鱼的一手绝技。玉妹子的妈妈见他一家生活太苦,将自家山林里一块茶山借给她,母亲种上苞谷红薯等杂粮,总算日子过得稍微安定些。

没有小伙伴和他玩,他从小就和庄稼说话。村里人似乎遗忘了他们,他们的世界就是这个林场。只有一次,村里的人想起了他。

那年,山里野猪多起来,山下的庄稼都成为了野猪的美食。村长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破野猪阵。不知村长听谁说,猫公家的玉米地毫发无损,野猪不敢涉足,说是有次野猪王带领众野猪来来势汹汹扑向他家的玉米地,他凭着一把砍刀吓破了野猪王的胆,野猪被吓得落荒而逃。他母亲第二天去山林拾野柴时看见一只野猪躺着一动不动,身上没有刀伤,连忙喊来儿子将猪拖回去剖开一看,浓黑的胆汁流了半碗。猫公把胆汁浇在地里,山风将腥臭的味道送入山林,从此再没有野猪敢涉足。

村长组织了民兵小分队,中午出发前破例敬了猫公一杯酒:喜子,这下看你的了。他紧张得没有听清,但从村长肥头大耳中荡开的笑意里看出了鼓励和信任。他将砍刀别在腰间,和打野猪队的成员埋伏在庄稼地的沟里。半夜时分,野猪果然从山林窜了出来,直向玉米地冲去。猫公发现最后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猪浑身的猪鬃像利剑一般,借着月色发出寒光,他第一感觉到这就是野猪王。野猪王爬上一块高地,警惕地四下瞭望。然后钻进了玉米地。

猫公和队长耳语了几句,迈着比猫还轻的步子向野猪王的方向爬去。一支香的时间,玉米地传出鸟叫声,这是猫公发出的信号。顿时,玉米地东边响起枪声,几只野猪应声倒地,另外几只受伤的野猪在野猪王带领下眼看就要窜进山林。只见猫公像一只虎虎生威的猛兽,从山坡一跃而起,挥刀投掷而去。砍刀像铁锚稳稳地落在猪王的脑门心。整个晚上吃野猪肉的谷酒醉了山村,一碗碗野猪胆汁泼在了田间地头。整个秋天,再也没有了野猪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回到正在做早饭的母亲跟前,母亲和颜悦色将一碗面条端到他坐的小木桌上,突然锁紧了眉头,双手紧紧捂着鼻子。他正准备讲述打野猪的故事,母亲哇的一声呕吐起来,但又什么也没言语。他没有多问,在村中经过时,人们同样用手捂着鼻子,远远地躲了开去。

那天,猫公一个人独自钻进山顶的和尚洞,远远看见妈妈拜倒在楠木寺菩萨面前,口中念念有词。他悄悄走到寺庙门口,听见妈妈说:以前从来没有的啊,怎么这次打了野猪就这么重的鱼腥味了呢?求菩萨保佑我的孩子,再不让他杀生了,去掉他身上的异味吧!

想到这里,几颗昏黄的泪珠就涌了下来。

太阳升起来了,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几滴雪水从屋顶缝隙里流下来,滴在脸盆中叮叮作響。猫公一骨碌爬起来,解下钓竿上系着的豆腐块,钓竿立马绷直了。

立春节气一过,天气立刻晴朗起来,地气开始复苏,山上的树草和池塘里的水渐渐有了生机。

玉妹子喂养的母花猪即将临产,她又喜又紧张。花猪是宁乡的特有品种,肉质特别鲜嫩,听说有一年快绝种了,政府还拨专款补贴喂养户,才使得花猪种群没有绝迹。这些年花猪肉的价格一直上涨,喂养的人越来越多。花猪生长得慢,悉心喂养才长得好。去年乡长来她家扶贫,送了两头母花猪崽,要她好好喂养,争取早日脱贫。

那两头花猪甚是可爱,在玉妹子收拾好的猪啰屋里玩得甚欢。乡长是个文化人,那天中午不知在哪里喝了点酒,看见玉妹子喂得猪油光闪亮,猪身几朵黑白相间的花格外惹人喜爱,猪屋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异味,一时来了雅兴,吩咐随来的村干部摆好笔墨纸张,一副楷书对联一挥而就:

世上一双活宝

人间两朵鲜花

横批:天蓬之家

见是乡长大人的墨宝,玉妹子准备用浆糊贴到自家门口,乡长赶忙吩咐,这是写给花猪的,属创意文化,应该贴到猪猡屋门口。玉妹子把猪屋门整修了一番,将对联贴了上去。这以后对两头花猪更是精心喂养,冬去春来,母花猪真还怀上了。

猫公是跟着喜猫的脚步来到贴着红对联的猪猡屋的。不知什么时候,喜猫和花猪交上了朋友,喜猫在花猪身上蹿上蹿下,花猪用嘴拱着喜猫逗乐,真像乡长写的天蓬元帅一般惬意。更可奇的是喜猫教会了花猪吃鱼,如果猪潲里没有鱼腥味,花猪那餐就会吃得少。玉妹子后来知道了这个秘密,就告诉了猫公。于是猫公吃不完的小鱼有了新的用场。

猫公看着玉妹子给猪喂潲,一脸盆潲倒入槽中,尖尖的猪嘴立刻插入食里,冒出串串水泡,比猫公钓鱼时化开的鱼窝的水泡生动多了。猫公,你家里也快没新鲜鱼了吧?看我家的小花快生崽了,你去搞点鱼来吃啵?确实,经过一个冬天,猫公家里的米、油都快空了,山里的食材还出不来,得出去打鱼来补贴家用,何况玉妹有要求。好哟,我明天就去。猫公转身应承下来。

立春后难得的一个艳阳天。虽然湄溪河的水依然寒冷彻骨,但茂盛的水草边原来清澈的河水变得有些昏黄,风从水面卷起的一丝泥土味钻进猫公的鼻腔,他懂得冬眠的鱼儿已经苏醒了。一同苏醒的还有河边楞树上鸟巢中的八哥,几只灰色的八哥呼唤着从鸟巢俯冲到水面上,仰脖吞下什么,然后对着正在钓鱼的猫公翘翘尾巴,忽又向远处飞去,将猫公的目光拉得好长好长。

猫公是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破单车,慢悠悠晃荡来的。车头挂着用干蚯蚓、玉米粉、螺蛳肉和蛆等自制的饵料罐,车尾绑着前几天新做的钓竿,身上背着手网,他的打鱼车似大篷车般沿着堤岸一路颠簸,他尽情享受着舒坦的震荡。

他知道,鱼儿一时半会儿不会咬钩,要等太阳逐步升高水温,鱼才会游到浅水岸边觅食。昨晚做了一晚的鱼饵,感觉有点瞌睡。打好鱼窝后,就躺在渔网上,半闭眼睛,半听鸟鸣。从鸟鸣声里他也能听出渔汛。鸟儿是他垂钓时的好兄弟,他与鸟儿有时对话,讲出久压在心底的心事。有时又互相倾听,听天空里是否也有和他一样孤独的心灵。

上午十点多,猫公身上晒得微微发烫。他坐直身子,看见自己打窝的地方冒出了串串水泡,应该是来鱼了。他并不急,今天的目标鱼是黄鸭叫、游叼和旁鼻子,最后用手网打几条草鱼。

水中的苇标突然向下一沉,猫公挥手起竿,一条尺把长的肥硕的黄鸭叫发出轻轻的鸭鸣般叫声。

渔网里的鱼都快装满了,他用手提了提,估计有二十七八斤。不能太满,不能太满。猫公将稍小的鱼又放回河水中,哪怕喜猫舍不得,咬着他的裤腿制止他,也没能动摇他放生的决心。

当晚,玉妹子吃到了香喷喷的黄鸭叫。

花猪吃到了胃口大开的猪潲。

喜猫围着火锅,和猫公分享着鱼杂。鱼杂好吃,但特别费时,用筷子翻鱼肠,要特别认真仔细。

其实,将猫称为喜猫,也含有对玉妹子的爱意。年青时的玉妹子和他心生爱慕,可六痞混混偏偏喜欢上了她,还放出狠话,如果玉妹不嫁给他,就要杀了她全家。望着他满身的虎龙纹身,猫公怎么敢惹?不管如何,玉妹已是别人的老婆,不能和自己朝夕相处,只有这花猫才能在玉妹子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充当她的角色。

夜晚喝了几两酒,猫公睡得沉。天刚蒙蒙亮,玉妹子就来敲门,我的花猪要生了,快点起来帮我。好,好,就来。猫公一骨碌爬起来,赶到猪屋,只见花猪躺在草床上,已下出了一只小花猪崽。他和玉妹子半蹲在花猪旁,玉妹子接生,他端来火盆,用热水给猪崽清洗。一连生下五个猪崽,玉妹子喜得合不拢嘴。要知道,现在市面上一头花猪崽要卖上百元。忙完这些,猫公将快被风吹落的对联重新贴好,回头望望玉妹子,仿佛她也是乡长赞美的一朵人间鲜花。

其实今天他有更要紧的事,就是把昨天钓的鱼换成柴米油盐。这几年野生鱼价格卖得越来越好,一般的人钓到的野生鱼很少,即便钓到一些,往往也是自己呼朋唤友来打牙祭,像猫公这样卖到餐馆换伙食的少之又少。

自从娘过世后,猫公难得出去几次,村里人遇见他总是绕道走,偶尔搭腔也是三言两语,仿佛他永远是个外乡人,难以融入到村民之中。许多时候他似乎知道了原因,许多时候他又似乎不明白。说也奇怪,他的身体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许多鱼鳞泡,不好意思出去看医生,自己涂了好多清凉油,也止不住痒。

他把昨天钓的新鲜鱼从屋前水塘里捞出来,又将屋檐下挂着的干鱼用塑料袋装好,一并绑在单车后椅上,一阵风似的向活鱼餐馆奔去。活鱼餐馆位于107国道边上,隔村子不远,收他钓的野鱼已好几年了,价格也还公道。他从那里换回的钞票,再换成米、油等生活用品。

转过杨树湾就是村长家门口,他端正身体放慢了速度。果然村长反背着手正在路边踱步。他还未开口,村长已远远地看见他。又卖鱼去?是,是。猫公立马下车,在原地站着,不敢再走近。村长也停住了脚步,钓了什么好鱼?猫公连忙掀开鱼篓的盖子,一只手在鱼篓中翻搅一阵,用食指勾着一条大财鱼的鳃,笑嘻嘻地向村长跑去。这是昨天才从湄溪河里钓的鱼,给您老人家尝尝。村长捂着鼻子,赶紧后退几步,你放那儿,你放那儿。猫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鱼放下,急匆匆骑上单车冲了过去,骑得太急,裤脚被绞进了車链里,连人带车翻到路旁,幸好没人看见。

太阳躲进了云层,猫公感到丝丝寒意。沿线公路的梧桐树像被剥光衣服的乞丐,将孤零零的手伸向无语的天空。他似乎觉得自己也像一枝孤独无援的枯梧桐枝,那么无依无靠。要不是活鱼餐馆的老板正好看见他,走神的猫公差点骑过了头。真是好鱼,老板赞不绝口,一手从猫公袖口摘下一块大鱼鳞,你真怕是个鱼精。听到表扬,猫公拿回鱼钱,呵呵笑着,心底稍微暖和了一点。最近望城坡开张了一家甜又美超市,那里的泰国米又便宜又好吃,去开开洋荤咯。鱼馆老板知道猫公需要什么。

猫公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了骑车去那个超市买泰国米。

林场的积雪开始消融,冰冻的小溪流出了潺潺的水声。只有楠木寺的背阴面雪依然顽固,似乎等待浓浓的香火相送。寒冬腊月到庙里求佛的香客少了许多,寺庙显得清静了许多。

玉妹子的花猪生了那么多逗人喜爱的猪崽,她是一定要去庙里感谢菩萨的关爱的。一个猪崽就等于一个金元宝,能不开心吗?早上到厨房泡好精肉腊肉,切好春笋。起油下锅,腊肉的陈香与春笋的鲜香揉合在一起,浓浓的菜香弥漫在房间,隔壁躺在床上的六痞也被刺激得打着喷嚏。安顿好六痞的早餐,她坐在镜子前把自己认真收拾了一番,打算去庙里拜菩萨,顺便给猫公送碗春笋炒腊肉,那是猫公吃的最开心的菜。

喜猫的眼力好,一眼看见了从山道走来的玉妹子。它急匆匆跑到玉妹子跟前,吓了玉妹子一跳。推开门,她放下米油,一把掀开床上乱糟糟的被子,床上空无一人。喜猫不进屋,蹲在门口叫个不停。

她端着炒菜出来,喜猫停止了叫唤,向通往雷公洞的山道走去。走一段就回回头,看玉妹子跟上来了没有。她望着雷公洞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和尚洞位于南天门,与龙王峰上的楠木寺遥遥相对。平时很少有人上去,杂草已覆盖了上山的小路。偶尔还有开着小黄花的荆棘,伸出带刺的手臂,像占山为王的土匪般拦住你的去路。夏天有几次玉妹子的衣裙就被挑破过,不过上山多了,也就找到了破贼的方法。喜猫带着她像游蛇般穿行在山径间,不一会就儿看见一块巨石覆盖下的和尚洞的洞口。

玉妹子弓着腰进到洞里,光线變得昏暗,一股熟悉而又异样的味道扑鼻而来,她不用看,就知道这个背时鬼在这里。果然,猫公偌大个身体,竟像刺猬般蜷缩在一起,面向石壁,双目紧闭。玉妹子的眼睛湿润了,悄悄走过来,把菜碗放稳,用细长的指头梳理着他蓬乱的头发。也不知在洞中呆了多久,侵入洞的寒气在他的头发上结出了冰花。

猫公,是不是买泰国米时,有人又嫌弃你了?

没事。猫公哑子嗓子说。

慢慢地,他抬起了头,眼睛直直地望着洞外。玉妹子将他有点僵硬的头转向自己。他的头发开始冒出丝丝热气,脑袋渐渐埋入玉妹子的怀中。别憋屈自己,有什么就说出来,我在这里呢,莫怕。她把他的头进一步拉入怀中。

春天的太阳连着晒了几天,田里的油菜花金黄一片。山林里的野桃花东一树,西一树,煞是惹人喜爱。也有三五个年青伢妹子,在山里踏青寻乐。他们隔着树木发现了若隐若现的猫公,先是吓一跳,看清楚后镇定下来,甚至隔得很远还向他招手,猫公心里就特别舒坦。

玉妹子比猫公心里还舒坦。她的一窝花猪仔在集市上卖了好价钱,扳下手指一算,当得两亩稻田的收成。一高兴,就同村里的几个堂客们望城坡服装市场买了一套春装。堂客们一起哄,她就把衣服穿上了身。白底青花的褂子与藏青色七分裤一搭,四十多岁的人也还显得仙气十足。

玉妹子,今天这么打眼,正好莫爹收媳妇,中午一起去吃酒不?也让大家欣赏啵。同行的杏花靠近耳朵低语。莫爹是村里的兽医,有时家里的猪病了,喊到就到。哪怕人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搭帮莫兽医拿个药。玉妹子想到这里,赶忙答应了。她得先回家做好丈夫的饭菜。

转过弯,来到村头的大柳树下,只见地上放着一堆鱼,猫公远远地蹲着,笑意盈盈地招呼路过的人拿鱼吃。村里的人都明白,平时猫公不会出现在村里,只有钓多了鱼,把钓的鱼摆成几堆,供人随意拿时,他才会坐在这里,进入别人的视野。村里的人大都吃过他钓的鱼,有人笑他傻,只有玉妹子知道,他在意的是大家对他真诚的笑,哪怕只有一丝丝,也会在内心荡起开心的涟漪。

就在玉妹子走拢时,正好莫爹经过,玉妹子赶紧招呼他停下。她弯腰捡出两条大点的草鱼,送到莫爹手里。看,这是猫公钓的野生鱼,听说您中午办酒,我和猫公正要去喝喜酒呢。她把脸扭向远处的猫公,猫公连忙回答,是。是。莫爹笑盈盈地收好鱼,对着玉妹子笑嘻嘻地说,那好,那好,办几桌回门酒,欢迎,欢迎。说完转身走了。

玉妹子在猫公面前得意地转了几个圈。好看啵?你在这里等我,我们中午一起去喝酒。猫公已多年没有参加这样热闹的聚会,心里有点胆怯,但看见这么光鲜亮丽的玉妹子,不好拒绝了。

酒席在莫家禾场举办,专门搞酒席的班子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气球拱门红彤彤的,不锈钢炊具冒出腾腾热气,把饭菜香味送进胃里。玉妹子被一大堆人围着,七嘴八舌夸漂亮。玉妹子有点人来疯,和一帮人坐了一桌子,聊些家长里短,早已忘记招呼猫公了。

猫公拣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他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经过,每当目光相遇,他张嘴刚想招呼,但对方眼睛先是一怔,然后似乎有点厌恶地迅速移开眼神。很快,除了他这桌外,张张桌子都已坐满了人,相互敬酒,夹菜。猫公跟自己倒满一杯酒,喝下一大口。鱼头火锅已煮得翻滚,他想夹起豆腐,却怎么也夹不稳。

还有位子吗?林场组的几个人迟来了一会儿,莫爹赶快领着他们向猫公这桌走过来。见是本组的人,平时也经常吃他钓的鱼,虽然没有交往,但也还是挺脸熟,猫公放下筷子,赶快站起来。过来的人似乎看清了他,个个捂紧鼻子,拉着莫爹打转就走。猫公尴尬坐下来,远远看见莫爹笑嘻嘻地开了一桌,那些人围桌而坐,发出一阵阵笑声。猫公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但从那些人偶尔回望的眼神里又似乎明白了几分。突然他觉得额头奇痒,用手一摸,一颗大鱼鳞珠冒了出来。

鱼火锅一直煮着,别人的桌子上早已上了十几个大碗,却似乎已忘记了这里还有一桌。他盯着火锅,冒个泡就喝杯酒,仿佛已被吃得体无完肤的鱼才是他的酒伴。不管酒席多么喧哗,他的耳朵里只有火锅的翻滚声。朦胧中他仿佛看见玉妹子被人抱在大腿上,强行灌着酒。他想冲上去,不小心脚踩痛了正在桌底抢鱼骨头吃的喜猫,几声猫叫,唤醒了他的意识。

他看见玉妹子就坐在身边,这张桌子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和玉妹子两个人。一张桌子只有他和玉妹子两个人。有很多人扭着头往他们这边看,他被人看得耳朵发热。这时他听见玉妹子说,你该吃吃,该喝喝,他们看你,你不看他们就是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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