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恋
2020-07-27彭兴凯
彭兴凯
燕茹在牯岭镇云飞客栈住了下来。
安顿好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去逛几个景点,但是燕茹并没有动身。她想在客栈里好好休息休息,第二天再出门不迟。她此次来庐山与上次相同,要在这里住上一周,时间多得完全可以大把地挥霍。
燕茹第一次来庐山时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那是市教育系统组织的一次语文教学研讨活动,三十多名语文教师来自全市各中学。名义上是教学研讨,实际上就是来游玩的,下榻在距芦林湖不远处的一家别墅味道的酒店内。安顿好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当时庐山正下着小雨,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领队就组织大家去看了场电影《庐山恋》。
电影散场雨还在下,天刚好又上了黑影儿,大家就抑制住勃勃的游兴返回了房间。
第二天天放了晴,听着小鸟悦耳的啁啾,大家十分振奋,连早饭都没有顾得吃,就纷纷地跑到含鄱口看日出与云海去了。似乎唯独燕茹留在了酒店内。她之所以没有同大家一道走,是因为她是三十来名成员中,唯一的一位来自小镇上的教师,同大家都不认识,年龄也比他们小许多,资历极是浅。另外,就是她的性格比较内向,喜欢独辟蹊径,离群索居。因此,她是在餐厅里从容地吃过早餐,才乘坐景区里的观光车出游的,而且与大家背道而驰地去了庐山的西线。她在花径站下了车,先是逛了花径与如琴湖,再看了看那位唐代大诗人曾经居住过的草堂,便返回了下车的地方,从一个小门洞里去了下一个景点锦秀谷。
沿着台阶路走着,首先看到的景点就是天桥。
所谓天桥,实际上就是一块从山体上探进沟中的石头,下面悬空,再与另一侧的一块石头遥相对应。拍照片时如果角度调节得好,两块石头结合在一起,就有了桥的效果。已经有数名游客在那里拍照,有位姑娘站在石头上,正扭着腰肢骚首弄姿。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燕茹也没有带相机来,更不怎么喜欢拍照,便站在那里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踩着台阶路继续前行,拐过一个小山嘴儿,就有一块大石头横在了那里。那块石头极是普通,也没有什么形状,但是石头上书写的“好运石”三个大字,却吸引了众多的游客。大家团团地围在那里,都以那块石头为背景,忙着咔嚓咔嚓地拍照留影。燕茹同样没有多少兴趣,她看了那块石头一眼,准备离开,便是在这时候,她听到有人冲着她开腔道,怎么走啊?与好运石拍个照,可是要交好运的呢。
她扭头一看,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穿着红背心,手里拿着单反相机。
她道,谢谢,我不喜欢拍照。
她说着调头要走,那人却又开腔道,不喜欢拍照,那就用手摸摸呗,只要摸摸这块石头,同样会有好运呢。
燕茹觉得再拒绝人家,就有点儿不通人情了,何况,谁会拒绝好运呢?她回过头,冲着那小伙子笑了笑,伸手在那块石头上摸了摸。
前面的路仍然是台阶路,时上时下的,路的一侧是生满树木的青山,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的对面是一座高峻的山峰,雨后初晴,山的半腰处有一片白云在浮動。白云衬着青山和蓝天,很是美丽好看,惹得游人一边观看,一边发出赞叹。她一面行走,一面赏景,渐渐地就接近了仙人洞。洞的旁边有一个小亭子,她走进亭子,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伸手准备去擦脸上的汗水时,忽然看见那个小伙子也跟了上来,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下,笑笑地望向她,道,怎么不去含鄱口看日出呢?
我准备明天早晨去。她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为什么不找个伴儿一块玩呢?他又问。
我喜欢一个人。她仍是不卑不亢地回答。
哦,看来你是个特别的人。他说着,唇角现出一丝淡淡的讥讽。
你呢?她反唇相讥道,你怎么不去含鄱口看日出?你怎么不找个伴儿一块玩啊?
他笑了,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个特别的人呢。
她拿眼看了看这个“特别”的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站起来,准备去看若干年前毛泽东主席曾经留下过诗篇的那个著名的仙人洞。小伙子见状,竟跟着站起身,从后面追了上来,继续同她搭话道,你是个特别的人,我也是个特别的人,咱们合并同类项,结个伴儿好不好?
她断然地拒绝了他,我说过的,我喜欢一个人。
他却道,问题是,纪燕茹同志,都两天的时间过去了,咱们可是一直结着伴儿呢!
她不由站了下来,瞪大了眼睛。她十分吃惊,心里想,这个人怎么会叫出自己的名字呢?她可不是什么明星或者别的公众人物。当然,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小伙子是自己的同行,是研讨活动三十多名成员中的一位。她只是在两天的时间内,没有注意到他罢了。其实,她应该早就有判断,因为他说话的口音硬梆梆的,正是她熟悉的乡音。
的确,他是次此活动中的一员,叫陶昆。
燕茹其后就与陶昆在为期一周的时间里,在江西的庐山,似电影《庐山恋》中的耿桦与周筠,演绎了一场浪漫而又热烈的爱情。
燕茹在云飞客栈里睡得非常好,是乌鸦呱呱的叫声将她唤醒的。睁开眼睛一看,天已经大亮,且是晴朗的,东边的天上还有霞辉灿灿地照了过来。客栈里住了许多游客,大家正纷纷出门,准备到不远处的观云亭上去看日出,传来一阵阵脚步声。燕茹同二十多年前一样,没有随波逐流地跟着大家一同去,她仍是从容地到餐厅吃过早餐,换了一件浅黄色的皮肤衣,背着一只蓝色的双肩包,独自出了门。她上了一道斜坡,来到慧源路口的乘车点,登上了奔走于各景区之间的观光车。
她走的还是西线,一如二十多年前。
她之所以要到庐山来,之所以要按照当年游庐山的线路走,就是想找回二十多年前那段美好的记忆,体验一下二十多年前那场爱情的。
她在花径下了车。
她走过花径,来到如琴湖,看了白居易草堂,又原路返转了回来,到了锦秀谷。
那个所谓的天桥还在,有更多的游客正在那里拍照。七八个大妈穿红着绿,正站在那块探出来的石头上摆姿势,每人手里还舞动着一条纱巾,千红万紫的,其造型之夸张,其色彩之艳丽,把当年那个骚首弄姿的小姑娘甩出了好几条街。
燕茹手里持有智能手机,且是照相功能极佳的华为,但是她仍然没有拍照的兴致,还是如同当年,只看了一眼便走了过去。她发现无论是花径,还是如琴湖,都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稍有变化的,只是那些植物。它们兴许都是有生命的东西,比当年长大了许多,浓密了许多,让庐山更显出了葱郁与丰饶。而自己,却不是当年那个单薄的小姑娘了。岁月虽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身体些微的丰腴,眸子里透出来的自信与成熟,还是让她有了资深女人的味道。
纪燕茹很快就看见了那块写有“好运石”的大石头。虽然有更多的游人正围在那里拍照,几乎难以走到近前,她却与上次不同,没有急于走开。非但没有急于走开,还侧着身子挤了过去,倚着护栏,把眼望向那块石头和拍照的人。毕竟,二十多年前,她就是在此地与陶昆相遇,从而开启他们的浪漫之旅的。她当然还记得在陶昆的提示下摸那块石头的情景,甚至当时摸石头的那种凉凉的感觉,她都还能清晰地体会出来。只是,她不知道摸了那块石头后,是否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她倒是收获了一场爱情,建立了一个家庭,有了一个儿子。然而,她的爱情与婚姻,却在维持了二十多年后,宣告了终结。现在的她,充满的是忧伤与痛苦,是羞辱与悲愤。
她没有再摸那块好运石。她从游客中挤出来,准备继续前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开腔道,怎么走啊?与好运石拍个照,可是要交好运的呢。
她十分惊奇,以为发生了幻听,等她回过头去,分明看到有一个汉子正把眼睛望向她,话就是从那汉子的口中说出来的。汉子的年龄比自己略大些,约有五十岁,高高壮壮,十分粗砺,一嘴的大胡子,似是三国时候的张飞。胸前吊着一架相机。
她望着汉子怔了半天才镇定下来。她对汉子的回答如同当年,道,谢谢,我不喜欢拍照。
她说着调头要走,那汉子却又追在后面道,不喜欢拍照,那就用手摸摸呗,只要摸摸这块石头,同样会有好运呢。
太让人惊讶了,汉子说的话,竟然一如当年她在这儿邂逅陶昆的时候,而且一个字都不差。只是,汉子并非陶昆。燕茹在又一次吃惊地将眼睛瞪大的同时,突然感到了诡异与恐惧,心里哆嗦了一下,有点仓惶地逃走了。
自然没有去摸那块石头。
沿着台阶路走了好久,她才平静了下来,知道刚才的遭遇仅是个巧合而已,没有什么可恐惧的。回过头去看,那汉子也没有似当年的陶昆,悄悄地尾随在自己的后面,她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
那年在好运石与陶昆相遇,燕茹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差不多便是与他结伴游完庐山的。开初的时候,她并不想与他同游,得知两人是一道来参加研讨活动的同行与同乡时,她才没有再拒绝。只是,她没有怎么搭理他。他要求用相机给她拍照,她总是客气地拒绝。来日,他约她一同去含鄱口看日出时,她冷淡依旧,到了观光车换乘点时,她甚至突然变卦,找了个借口甩掉了他,一个人去了五老峰。从五老峰下来,她又去了植物园。她对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不怎么感兴趣,就坐在那里看起了书。书是从家里带来的,很小,很薄,是一本叫《小小说选刊》的期刊。作为一名语文教师,她喜欢读文学作品,尤其是喜欢读短小别致的小小说。
那天她正将书读得入神,有人站在了她面前。她抬眼一看,是陶昆。被甩的陶昆不知道是怎么找到的她,一脸汗水,气喘吁吁,正用一种怨怼的目光盯着她。她原以为他会冲着自己抱怨一阵,甚至牢骚半天的,却没有,他只是怒怒地盯了她一会儿,就一屁股跌坐在那里不动了。她则在望了他一眼后,继续埋头看起了书。过了很久,他才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开了腔,你喜欢小小说?
可以这么说。
我想告诉你,我就写小小说,你信吗?
她不由抬起了眼,道,是吗?
他就向她说出了自己发表过的几篇小小说的名字,其中就有数篇被《小小说选刊》选载过。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有几篇她还真看过,且印象深刻,再想想作者的名字,还真是“陶昆”两个字。
燕茹对陶昆的好感就此产生。随后的时间里,两人形影不离,并且最终走进了婚姻。
燕茹同陶昆发生婚变,则是因为一场一夜情。
那是陶昆在一次文学采风活动中,与一位来自东北的女作家共同制造的。陶昆在与燕茹结婚不久,就调离了教育系统,去市文联当了专职作家,并且一天天地有了名气,还获得了一次省级文学大奖。时间进入新世纪的第十五个年头,各级政府都加大了对于文学的投入,于是,各种笔会与各种采风活动应运而生。作为实力派作家,陶昆经常收到邀请。他与东北女作家制造一夜情的那次活动是去太行山采风,居住在万仙山景区内的一个农家乐客栈里。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反正是一周的采风还没有结束,他们就跑到一条山沟内,在一片草地上发生了野合。事发,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纪燕茹就断然地提出了离婚。
同上次一样,燕茹此次来庐山,在逛了仙人洞后又回到花径,在那里坐观光车返回了客栈。下午她则去了黄龙潭与乌龙潭,在那里逗留了两个多小时,再次返回客栈。
第二天,她去了五老峰。
登五老峰的人很少,因为在这个时间段,大家都去了三叠泉。虽然是个大晴天,湿气却十分重,仍有雾在那里弥漫与卷舒,能见度非常低。视线所及,只是白白茫茫的一片。好在,燕茹不是来观景的,因此,她的心情就很是淡然,只是沿著台阶默默地走。甩下一峰二峰与三峰,就到了五峰中最高的第四峰。到了第四峰,便是返回的时候。因为从第四峰去第五峰,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而且要下到很深的沟底,再攀升上去,相当的耗体力。而第五峰的景色与其他四峰的景色则是没有多少差别的,又有浓雾遮挡着,便有了鸡肋的味道。二十多年前她登五老峰时,同样没有去第五峰,于是,她站在第四峰的峰巅远眺了几眼,就走了下来。
刚要上路,却听到身后有人说,怎么不去第五峰了?
她回过头,就见从旁边的一口卖庐山雾茶的小亭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冲着她笑笑地说。
燕茹猛可认了出来,是昨天在好运石景点遇到的那位陌生汉子,高高壮壮,一嘴大胡子,仍是在胸前吊着一架相机。两人再次相遇,她感到有点儿惊讶与意外,但是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去了。
那汉子道,真是巧极了,我和你一样,也是不想去了呢。汉子笑笑说,别有意味的眼神望着她。
燕茹却没有再说什么,见有游客走过来,便闪开身子让他们通过。之后,她重新背了背双肩包,又拉上皮肤衣的拉链,准备下山。那汉子却跟定在她的身后道,既然咱们又一次相遇,说明咱们还是有缘分的。既然有缘分,又既然咱们都不去第五峰了,那么,本人可不可以同你一道下山呢?
燕茹忍不住想笑,道,你的既然可真多。
她接着说,既然你有这么多既然,既然我没有权力阻止你返回,那就悉听尊便吧。
雾越来越浓,刚才还能隐约看到峭立的壁岩,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五老峰上的游人似是走在云端里一般。虽然是同路,两人并没有说多少话,只是沿着台阶路埋头行走。过了三峰二峰和一峰,下了山,两人才在进山的牌坊旁边坐了下来。一面休息着,话才跟着稠了起来。只不过,多是那汉子在说,喋喋不休的。他告诉燕茹,他是第五次来庐山。五次来庐山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拍摄云海。庐山里差不多每天都有云海,他要拍摄的云海却是瀑布云。而一个摄影者来庐山,如果能遇上瀑布云奇观,则是十分鲜见,难之又难的。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来庐山的目的,她只是听着,不时地敷衍性质地发出一声“噢”的回应。
略事休息,两人一同乘车到了植物园。
到了植物园,两人都没有怎么逛。看看时间已是中午,都有些饥饿,就双双在一个小亭子里坐下来,用摊点上出售的煮玉米和随身带来的面包为午餐,打发起肚子。一面进食,那汉子突然问,怎么是一个人出来的?
她反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也是一个人吧?
他哈哈大笑道,我就喜欢一个人出行,自由自在,天马行空。
她道,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
他再次大笑了起来道,看来你我还真是有缘呢!既然咱们如此有缘,加个微信可以不?
她笑了一笑道,你的“既然”又来了。
她随后说,既然咱们有缘,那么就等明天吧,如果明天咱们还能相遇,那就加。
他可能对明天还能不能相遇没有多少信心,叹了口气道,我只有祈求上苍的惠顾了。
有雨簌簌地落了下来,植物园里气温骤降,还刮起了一阵阵小风,凉凉的,燕茹打了个哆嗦,也有了些倦怠,便站了起来,准备返回客栈。那汉子没有同她一道下山,他对燕茹说,这种天气最容易出现瀑布云,他想到含鄱口去看一看,碰碰运气。
两人在植物园门口分了手。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是燕茹游庐山的第三天。
二十多年前游庐山的第三天,燕茹去的是西线,当然是和陶昆约好了,结着伴儿去的。两人的启始点是进入仙人洞景点的南入口,先看了御碑亭,又到了大天池,随之从一个石门洞里走出来,沿着一条向下的台阶去龙首崖。过了龙首崖,继续下行,就到了谷底。此条线路是庐山景区内的冷僻线路,风景虽然不错,却鲜有人光顾。因为要到达谷底,得下行数百米的台阶,有些路段还十分险要,没有充沛的体能与胆量很难完成。燕茹同陶昆之所以选择来这里,就是因为线路的冷僻,就是想避开更多的游人,让他们有更多独处的机会。
他们的初吻就发生在此地。
当时他们已经沿着台阶下到了谷底。两人并没有急于过那座悬索桥,他们沿着桥边的一条小土路,绕来拐去地来到了谷中。庐山里的雨水十分丰沛,谷中总是水流不断,又因为忽高忽低的落差,制造出许多小瀑布与小池潭。透明的溪水流在石头上,十分悦目好看。两人来到谷中,在溪畔坐下,陶昆将目光盯向她道,纪燕茹,你还记得《庐山恋》吗?
刚刚看过,燕茹当然还记得。
陶昆说,周筠亲吻耿桦的那场戏,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燕茹嘴里说着是吗,眼前就出现了电影中的那个浪漫镜头,脸不由地有点儿发热。她羞答答地望了陶昆一眼,就听陶昆对她说,纪燕茹,告诉你吧,我陶昆可不是耿烨那样的孔夫子,我要主动出击了。他说着跳起来,猛地就将她拥住了,不容她有任何的反抗与拒绝,就热烈地吻向了她。
现在,即便是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即便是两人的婚姻失败,各自分道扬镳,她还是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的情景,那种甜蜜与陶醉,那种美妙与激荡,是她永远都不可能忘却的。
再按照二十多年前的线路去那地方,燕茹虽然有点儿犹豫,特别是睹到旧景而想起旧情时,会忧伤与难过,她还是坚决地登上了观光车。
她先去了距仙人洞不远处的御碑亭,从御碑亭出来,就向大天池走去。路上的游人不是很多,有去的,也有来的,有男的,也有女的。在登上大天池所在的那个圆锥形山头时,她冷丁立住了脚。与此同时,有位与她迎面走来的游客,也冷丁立住了脚。两人都站在那里,都瞪大了眼睛,都将瞪大了的眼睛望对方,却都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两人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道,天啊,是真的吗?我们怎么又见面了?
没错,他们真的又见面了。没有相约,相互都不知道对方的行程,可是,他们在庐山,在大天池,竟然又一次相遇!
他们没有犹豫,各自掏出手机,将微信加上了。
離开大天池,脚下的路就全部是下行的台阶了。两人一路走着,几乎不见一个游人,看看那些台阶,竟然有了青苔与厚厚的落叶,仿佛好久没有人走过的样子。想起二十多年前在此地发生的事情,燕茹的心有点怦然而跳。她觉得自己同大胡子的相遇,还真是个缘分。两人或许还真会在这庐山中发生点什么。自从与陶昆离婚,她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不近男色了,男女间的那些事情,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与陌生。当然,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追逐她的男性还是大有人在的,只是,不管什么样的男人追她,均让她选择了拒绝。她已经心如止水。
一面走着,两人还在就今天的相遇而感慨,那家伙更是借着这件事情,公然地向她发出了那种信号,挑逗夹杂着暗示,带着浓浓的雄性气息向她扑面而来。她怕再发展下去事情真的会不可避免,便改变话题道,昨天,你在含鄱口看到瀑布云了吗?
他摇头道,没有。
她说,那太遗憾了。
他却道,有了你,瀑布云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脑子轰然而鸣,心跳加速,面颊发烧。她意识到,自己的话题非但没有将事情引向别处,反而正中了他的埋伏。
两人许久没有再说话,只是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地下行。但是,就在这种沉默中,却分明地蕴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和别样的氛围,似乎随时都要爆发。
果然就爆发了。根本就没有走入谷底,根本就没有来到谷中的溪水畔,那个大胡子突然将脖子里吊着的相机一丢,猛地抱住了她,接着便用强劲有力的舌,热乎乎地去开启她的唇。尽管她闭紧双唇拼命地抗拒,还是很快就让他给攻克。他们激情澎湃地吻在了一起。
是游客的说话声让他的狂吻猛地终止,两人急忙分开的时候,就见五六个男女从不远处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在随后的行程中,不知是游人多了起来,还是别的原因,两人没有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甚至连话都没有多说,直到乘坐缆车返回。不过,到了晚上,他却用微信频频地向她发来了信息,要求她告诉他所住客栈的名字,他马上赶来同她相会。但是,那部蓝色的华为手机却变成了一枚行将爆炸的地雷,让她远远地丢在了一边,连动都不敢去动了。
她一夜没有睡踏实。
燕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了他,她和陶昆离了婚,其实已经成了自由人,她可以同任何异性交往了。与异性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受到道德与法律的约束了。
二十多年前來庐山的第四天,燕茹没有出游。组织方既然打着教学研讨的幌子,就要做做样子给大家看。因此,那一天,他们集中在酒店中的会议室内,进行了语文教学方面的所谓的交流与研讨。二十多年后她再次来庐山,在这一天也不打算出游。她想休息一天,攒足力气,于翌日去游三叠泉。不到三叠泉,枉到庐山来。这可是庐山人喊出来的口号。实际上,即便是她想出游,也出不成了,来日吃早餐的时候,庐山里突然下起了大雨。那雨并非普通的雨,雨中夹杂着狂风和巨雷,来势凶猛,摧枯拉朽,似乎要将整个庐山颠覆。
燕茹坐在客栈内,隔着窗子望着那雨,心情变得一派平静。
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她就取过手机看朋友圈,看那个大胡子在朋友圈里都发了些什么。
大胡子的朋友圈没有设限,过往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看到。她发现,他所发的东西全是出游时拍摄的照片,每一组照片无一例外的都是九张。看来,他是个行者或驴友,一年四季全在外面跑。名山大川,村野小镇,南方北方,西部东部。还多次去过国外。尼泊尔的喜玛拉雅环线,意大利的多洛米蒂徒步,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攀登,等等。她望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图片,忽然有点羡慕他。天马行空,自由自在,情寄山水,纵然是孤独的一个人,也是精彩别样的一生。当然,羡慕归羡慕,她却做不到。假期结束,她还是要登讲台的。
雨还在下,时大时小,雾浓得仿佛到了黑夜。
仍是无聊,她就取出随身带来的平板电脑,准备找到电影《庐山恋》再看一遍。
她搜索到了那部影片,在播放的时候却发现并不是,而是演员张瑜于2010年执导的另一部以庐山为背景的电影,片名叫《庐山恋2010》虽然不是自己想看的那一部,既然是以庐山为背景,且是《庐山恋》的续集,她就将错就错地看了下去。
电影还没有看完呢,她就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她发现周筠与耿桦制造的那场浪漫爱情,虽然得到了家人的认可,并且走进了婚姻,却与自己和陶昆一样,没有得到善终。两人在生下一个女儿后,竟然分了手,那个周筠在2010年的时候还是独身。这个发现让她大为震惊,震惊之后,有了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宽慰与释然。
她的心情好了起来。
心情好了起来,她竟然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大胡子男人,想起了与他的三次相遇,以及昨天发生的事情。当然,她也想起了他在微信中向她发出的要求相见的信息。她想,我为什么要拒绝他呢?为什么就不能与他发生那样的事情呢?我为什么就不能开启自己的新生活呢?
她给自己的回答是肯定的。
燕茹没有直接在微信上给他发信息,让他来与自己相会。一向的矜持与聪明,让她有了一个好办法。她跑到客栈门外,冒雨拍了一张客栈门脸的照片,回来又拍了一张自己所住房间的门牌号,在朋友圈里发了出来。发之前,她将除了那大胡子之外的所有朋友屏敝,如此一来,那两张照片就唯有那个家伙才能看到。如果那个家伙足够聪明,真的想同她一度良宵,是一定会找来的。
放下手机,她就是等待。然而,一个白天过去,他却没有出现。到了晚上,他仍然没有出现,她的眉头便不由地皱了起来。时间一点点耗掉,到了夜里十一点钟,他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时,她就知道他是不可能再来会她的了。此时,她的眉头就不是皱起来的问题了,而是失落与奇怪得有点无以复加了。
她在心里发出了疑问,他怎么没有来赴约呢?是没有看到她发的朋友圈?还是没有领会她的意思?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抑或又遇到了别的什么女人?疑问归疑问,她并没有利用微信向他发问。在夜里十二点钟的时候,她睡了过去。
还是乌鸦的叫声将她唤醒的,睁开眼睛一看,新的一天早就到来。天已经放晴,几朵白云正在对面的山半腰处轻舒漫卷。一天一夜的大雨,三叠泉的瀑布一定更为壮观,更为好看了,她却没有了去那儿赏瀑的兴致。不仅没有了兴致,连迷人的庐山都不想再待下去了。临来的时候她是没有购买回程车票的,目的就是为了随机应变,想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想早走就早走。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她打开手机,看有没有当天返回的高铁票。
两个多小时后,她竟然出现在九江市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
再过半个多小时,她就会让高铁将自己从这儿载离。她立在那儿,却有点犹豫和徘徊,她想,难道自己就这么离开庐山吗?难道自己就如此地告别那个雄性勃勃的大胡子男人了吗?她有点儿不舍,也有点儿不甘。她叹了一口气,不由地打开微信,想看看他有什么信息。
果然有了他的信息。只是,并不是在私聊窗口,而是在熙熙攘攘的朋友圈中。是他发的一组照片。那照片无一例外地还是九幅。照片上面还配发了一大段说明文字。文字的内容就是向他所有的朋友们宣告,他五次登临庐山,终于幸运地拍到了壮观的瀑布云。他的高兴与激动之情,在那些方块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高铁载着燕茹奔驰在归家的路上时,她把那个大胡子拉了黑。拉黑后她要关掉手机时,微信的提示音却响了起来,她点开一看,是前夫陶昆发来的。自从两人离婚,她没有再嫁,陶昆也没有再娶。陶昆不但没有再娶,还多次找到她,向她谢罪与认错,求得她的原谅,从而达到复婚的目的,但是,均让她断然地拒绝。陶昆则一直不肯罢休,除了继续找她外,就是不停地给她发微信,用大段的文字向她乞求。过去收到他的微信,她连看都不肯看一看,断然地就删掉了之,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望着他发来的文字,她不仅看了起来,还心有所动,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是,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她便锁了眉头,望着一掠而过的山野思考了起来。
半天过去,尽管她仍然没有想好对他说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离家已经越来越近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