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风月
2020-07-26张旭光
张旭光
春夜深处,总能间或听见零星的蛙鸣,是一种粗重、沙哑、鼓噪的颤音,委实不好听。即便夜浓稠,也无法入眠。倒是不能全责罪在这蛤蟆身上,因为失眠,已是积习。
想起了父亲。
近几年,晚上总想着父亲,无意入眠。
老父亲是昨日来的,今朝便回了安庆老家。早上一觉醒来时,东方既白,妻儿还在熟睡。我走出卧室,闻到一股烟草味,想是父亲早就起床了。四处一看,却不见人影。昨晚新拆的中华香烟还在茶几上,只抽了三根,另一包十三元的香烟,不见踪影,大抵是父亲带走了。茶几上用香烟盒压着一张纸条:“小儿,我已回,看你们在睡,没叫你们,烧了一瓶开水,厨房里的一个大馍我带上了。”
我耸耸鼻子,潸然泪下。模糊的光影中,我看见一辆破旧的大巴,颠簸在深蓝的远山中,像一尾水中的白条……
父亲主要是来看看孙子。我赶到服务区去接他时,人流熙攘,阳光燥热,不见父亲。发短信、打电话均是无回应。汗水像条虫一般,在我脸上不安份地乱爬着。就在我一侧身的当儿,我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高架桥上缓慢地挪行着——父亲左肩上扛着一个旧麻布袋子,像一头褪了毛的猪,压着本就佝偻的老父亲,以至于我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顶,仿佛一方山地里缀着零星的雪。右肩上挎着一个老式皮包,右手上挽着一个沉重的纸箱子。整个人有如一根吊着三个葫芦的葫芦藤,细瘦细瘦的。
我跑上前,卸下麻布袋子。父亲放下纸箱,憨厚地笑着,汗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肆意地流淌,像故乡的小河,一条一条。手腕上,是一道编绳勒出的紫色痕印。褲子的拉链半开着,这条裤子他一穿就是八年,又旧又厚。我低声说:“大,你拉链!”父亲低头一看:“坏了,没事。”
我鼻子一酸,眼眶不由自主地在发胀。背过身去,我忍住了。
父亲自顾自地说:“我带了一箱子土鸡蛋,给朗儿吃的,怕挤破了,就一直放在大腿上,一路坐过来,腿子僵了。来的时候,还买了一双新皮鞋,才二十八元,真是划得来。”我回过身,才看到他脚上穿着一双笨笨的厚皮鞋,一看便是地摊货。
我一把扛起麻布袋子,说:“走。”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
这个男人,精瘦,属猴,特能吃苦,高中学历,写一手好字,能说英语。
我不能肯定,下一个晚上,这个男人是否还会乘月归来,来我窗前,来我心间。只是,我的夜晚,从此少了风花雪月,多了一座铁色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