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龙村听静
2020-07-24胡荣锦
胡荣锦
一远离市嚣的清静地
邝敬贺是个很有眼光的台山商人,在省城做生意的成功没有让他头脑发热。
钱能聚,也能散。
辛苦经商赚来的钱怎么才能长聚而不散失?
光绪五年(1879年)的一天,邝敬贺从广州登上一艘小船,一路向西,穿越烟波浩渺的白鹅潭。
踅入芳村的地界,弯环的河涌水波不兴。河的两岸古榕蔽日,弥望一派田园风光。邝敬贺回头看看同行的同宗兄弟邝敬赓、邝敬赍,他们的眼中也洋溢着掩不住的欣悦之色。
船越往前行,越觉风凉水冷。
马蹄与石块连续碰击的单调噪声、小贩嘈杂的叫卖声……省城里所有的市嚣,此刻在邝氏三兄弟的身后簌簌落下。
芳村的冲口一带,他们并不陌生,多次来看过地形的三兄弟,仍然被这里的清静吸引。
在陇西与招村之间,是一片河滩沙地,前临一湾河水。水能生财,也能通过水路直接连通老家台山,到广州也不远……最重要的是这里清静,邻近省城,交通便利,便于经商。
弃船登岸,邝敬贺隔着小河向东望,榕树遍植。树上迎风飘拂的白色气根像极了条条下垂的柳丝。榕树下,裸裎大片大片的花田。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品味着里面清甜的素馨花味。
花田的远景,朦朦胧胧的白云山下,是近年洋人不断涌入的广州城。
邝敬贺的视线落到河水,他眼前幻化出一片安居的景象:日暮时分,在河边,妇人捣衣清洗;小童戏水,小鱼缠脚……他满心欢喜,这正是他一直要寻找的感觉和画面:没有城里嚣叫的做买卖者,不见有行色匆匆的逐利之徒,一切都如古画描绘的那样——树老蝉声满,村空暮景闲。
蓦然,他听到有人在喊:
“邝先生!邝先生!”
正在捕捉感覺、搜索画面的邝敬贺便回头看去。
二龙出血
邝敬贺身后有一位他带来的风水先生。
号称“神仙”的他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手执龟壳扇子,看上去真有点飘飘欲仙的神仙风采。
“神仙”年约四十,生得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他从身上摸出一个罗盘,走近河边,不时低头看看手中的罗盘,不时抬头看看四周的环境,他的身体与风中簌簌作响的芦花一起摇摆。
是他在叫人。
“神仙”有着一个笔插式的嘴,很有一点儿谜样的微笑效果。他自信满满地对邝敬贺说:“我敢说,若在这里开村定居,族人必有发达之日!”
邝敬贺早就被这里的环境所吸引,重金请风水先生来做最后定夺,就是等他这一句中听的评价。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中国古代人通常会陶醉在风水那神秘、奇诡、梦幻的美学风格中。
谁人不倾心家道兴隆、丰衣足食?
邝敬贺心情舒畅地开颜一笑。午间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也照射在河边恣意地开放的芦花上。毛茸茸的芦花小絮通透金黄,阳光中,有点温暖,有点野性,更带点浪漫。
邝氏三兄弟买下这里的200亩地,准备动工建村。
谁都没有想到,村子地下有朱砂岩,挖开后,流出了红色的地下水。绰号“神仙”的风水先生听闻,一脸通晓天机地说:“这是‘龙出血!”称该村占得了龙脉。
此后10年,先后有20间坐北向南的房子在河边冒了出来,无名的村被冠名为“聚龙”。
三藏在历史深处酌风景画
1885年,当驻外使节多年的邝其照回到广州,49岁的他要卜居,自然就想到“聚龙”。这是邝氏族人在广州的新据点。
他在这里精心设计了居室。
早年就读于香港英语学校的他精通英文,是中国第一本英汉字典《字典集成》的编写人,又是护送第三、第四批中国幼童留美的专家,长期寓居哈佛。
像他这样一个稔熟洋务、“西化”了的人,依旧喜欢中国式样的住宅。
1889年春夏之间的一天黄昏,邝其照坐在家中的红木摇椅上。博古架上的夏鼎商彝,墙上挂着的名人字画,一点都不能吸引他的目光。
暮色像一股轻浊的流水漫入室内,夕阳余辉金黄,反射在由镶嵌套色玻璃蚀刻画组成的满洲窗上,有着烟篆花纹的云石桌面发出了斑斓的反光。
一缕鸡蛋花的花香飘入屋里,邝其照整个人精神抖擞了起来。“好香啊!”
聚龙村被清雅的竹林包围,又广植岭南著名的木棉树,但以清香计,还是新近引入的“红花鸡蛋花”树最出名。这种树,原产地是拉丁美洲,春末夏初就开始播散清幽的花香。
聚龙村是一个养老的好地方。
“可我并不老啊!”邝其照将视线放在小院的围墙上。
他的家被一堵长墙四周绕匝,那实叠的青砖,构成了没有牙齿的城墙,保护着他温馨的家园。
邝其照站起来,走到小院里。四周是一片宁静,真像他的乡里陈白沙笔下的诗境:
云卷晴波千里白,帆收落日半江明。
遥看烟际楼台迥,不受人间鼓角惊。
(《次韵顾别驾江门夜泊》)
他抬头,灼热的目光与一只凤凰相遇。
屋檐下的凤凰虽然是用泥灰雕成的,但它简单的线条、逼真的造型神采飞扬。
凤头远远突出墙体,大有跃跃欲飞的气势。
他的心思,此刻也变成一只要涅槃的凤凰,飞越高墙,飞越辽阔的白鹅潭,盘旋在广州这个当时“一口通商”的外贸重地的上空。
不久后的1892年,邝其照创办了广州第一份现代报纸《广报》,用自己的外文专长,在对中外贸易和教育事业上做出巨大的贡献。
聚龙村的邝氏族人蹈厉奋发,个个都像邝其照那样大有作为,这条村名人辈出:广州报刊创业先驱、港澳著名的“黄金巨子”……他们飞龙在天,曾经煊赫一时。如今,历经百年时光的淘洗,他们的人和事都成为传奇,成为藏在历史深处的风景画。
四时光的蚀刻画
建村140多年后的今天,我到访聚龙村。
当年听从风水先生的建议,邝氏兄弟在此购置了200亩土地,其中100亩建造房屋,100亩用于耕地。现在,良田不见了,唯余19间青砖大屋。
这些房屋坐北朝南,按“井”字形规划建设,东西横向三,南北竖向八,共有11条街巷,全部以青砖铺地。抗日战争时期广州沦陷后,全村人四处避难,村子渐渐衰落,只是那些房子大体完整保存了下来。
穿行在幽深而古意盎然的青砖窄巷内,我将脚步放轻,以免惊扰那仿佛凝固了的历史时光。
眼前这些房子,一式的一栋两层,每间都是青砖黛瓦,用麻石砌成的墙脚;房屋上那些木雕、砖雕、灰雕、壁画、满洲窗虽然陈旧,但仍有着俨然的风度;我看到有些房子还保留着富有岭南特色的趟拢时,不觉莞尔。小时候,我们哪懂得这是南方最具特色的门——防盗、通风透气!我们只喜欢爬趟拢上面横架着的十几根圆木,上上,落落。只是如今,看不到有小孩在上面玩耍的身影……
在聚龙村4号的侧墙上,我被阳光中恍惚迷离映照的一片绿苔迷住了。
这是邝其照的旧宅。我不会幻想他推门而出,笑言晏晏地走出历史。
我会欣赏他留下的伟绩:用骄傲和自尊,气度不凡地运用才智撰著英语系列丛书,推动中外文化相互沟通;创办报业,推动维新改革思潮。
一切都留在歷史的墙壁上:雨过柳风吹不住,不吹愁去吹春去。
一切都留在历史的绿苔上:嫩叶渐看成绿雾,须臾又恐秋霜妒。
这绿苔在我眼中渐渐放大,成了一幅难以忘怀的时光蚀刻画。
五手托画眉鸟的孩子
淡淡的阳光,将三角形的屋顶投影在邻居一面布满青苔的墙上,我穿行在光影斑驳的笔直小巷,感觉像穿越忽明忽暗的时光隧道。
村落古朴,如世外桃源一般,仿佛不远处广州的现代气息和快节奏,在村边的绿树屏风前戛然而止。
一只画眉鸟落在我脚前的路面上啄食,它旁若无人地翔集的姿态,像一个活灯塔,为访客展示小村幽静的意境。
一个小孩子走过来,他摊开嫩嫩的手掌,几经尝试,终于让画眉鸟跳上他的掌心。
小孩子睁大眼睛,屏息地微笑着,太阳用光彩之笔在他的脸蛋画出一圈光环。
鸟不避人!这是何等安泰的生活场景,何等明媚的自然生态!
惊诧间,我的脚步不自觉就慢了下来,思绪回到先民那个平静的年代。
青砖大屋、水井、神楼、屏风、满洲窗……保存完好墙上的灰雕、壁画、砖雕、木雕虽已漶漫,但仍可以看到寓意富贵吉祥的图案。
我最爱在村的东头盘桓。这里枝叶繁茂的树木循着阳光肆意地生长,枝条掩映中,“邝氏家塾”深藏其间。
我想:无论邝其照他们饮过多少“洋水”,“晴耕雨读”依然是中国乡村不朽的格局;而“家无读书子,功名何处来”始终是中国人最美丽的家族情怀。
聚龙村现在还有一些邝氏的族人居住,2002年成为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后,这里已不仅仅属于他们的了。传播岭南传统婚庆文化的中式婚庆馆、画廊、私房菜、茶艺馆、特色客栈……纷纷走进聚龙村。就连我的中学同学罗永平,这位中国皮影画艺术家也选择聚龙村作为自己的艺术基地。这个古村落将在都市的流行文化中获得重生。
站在古村老屋和高楼大厦之间,我如同站在过去与未来的连接点上,注视着一个时代的背影。草木的清芬在空中飘浮,小孩手托画眉鸟的影像挥之不去。我侧耳倾听,倾听一种我们向往的绿色回响——鸟啭、枝叶和风交谈的欢声,以及那种刻蚀在广州人灵魂中的向洋、开放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