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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猎毒者

2020-07-24何建明

北京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武汉肺炎病毒

1.世纪大搏杀

如今国与国、地区与地区之间的实力比拼,通常是在城市间进行的。纽约代表的是美国的现代化水准和实力;东京代表的是日本的文明与现代化程度;伦敦、巴黎代表的则是欧洲老牌帝国的雄厚实力。欧洲国家基本上都已完成了城市化,所以像意大利、西班牙、瑞典等欧洲许多发达国家,乡村也即城市,一个大城市即代表了国家的形象和实力。

这回新冠病毒大传染的疫情,可以说是有史以来世界各国以往名声显赫的城市之间无意中所展开的一场大“比拼”。有的城市在这场疫情中沦陷了,有的在这场疫情中低下了曾经高昂的头颅,也有的被病毒攻击得支离破碎……当然,就国内而言首先是武汉,截至6月5日12:00,累计确诊患者达50340人,死亡人数3869人(国内数据来源:新浪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实时动态追踪; 网址:https://news.sina.cn/zt_d/yiqing0121?wm=6122_0664;)。同样是截至6月5日12:00,国外疫情重灾区美国,这个国家总人口共约3.3亿人,累计确诊达已1842101人,死亡107029人;再看美国的纽约市,截至同一时间,这个约800万人口的城市,患者达201806人,死亡21688多人……(国外数据来源: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官网,网址:https://chinese.cdc.gov/coronavirus/2019-ncov/cases-updates/cases-in-us.html)

我們再来看看中国第一大城市上海吧:对于2400余万人口的上海,曾经有中外机构预测过,倘若武汉疫情控制不了,中国第二个大暴发地必定是上海,而且给出的预期感染者会达到80万人。但后来我们大家看到了:上海稳稳地打了一场漂亮仗!

从2020年1月20日公布第一例新冠病毒患者,到3月31日止,上海全市本地确诊新冠病毒患者仅为339例,其中治愈出院327例,死亡6例。从3月初以来,由于国际疫情的暴发,国家调整了航线,上海作为中国最大的境外接收地,所以境外确诊者多出了177例。即使这两个数字加在一起,上海与世界几个著名大都市相比,其疫情的控制力,让上海成为几乎没有多少“污染”的净土。

太不容易!太令那些曾经极为趾高气昂的国际名城失色……上海还有几项“硬核”之处更让外界叹为观止:

没有一个医务人员被感染;

在全世界疫情大暴发之际承接了中国大半的境外输入者;

成为援助世界各国重要防疫物资供应的最重要的基地……

这种硬气是“硬碰硬”的。就在我写到此处时的前一个小时,一位美国华人给我发信,说截至3月31日,纽约市已经确诊感染病毒患者50000例,死亡达1100多人……我如何把纽约同上海两个东西方的大都市作比较呢?

上海:总人口2400余万,疫情时间50余天,确诊患者339余例,亡6人;

纽约:总人口800余万,疫情尚不到一个月,确诊患者超过50000余例,死亡超1000人。

然而我知道另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是上海有一支特殊能干的“猎毒者”。他们是一群平时不穿白色防护服、只有在战斗现场才迅速全副武装,并且一旦发现病毒传染冒尖露头,便立即冲锋在最前面的那些默默无闻的英雄战斗员。他们很像战争中的侦察兵,又像坚守阵地的狙击手,更像执行特殊任务的敢死队……总而言之,他们是每一个病毒传染前哨的“猎毒者”。

何谓“猎毒者”?简而言之:见病毒,便迅速出击、前挡后堵、斩草除根、扫净治清的行动者。

2.今天的“猎毒者”

中国人自2003年的“非典”之后,迅速学会了一件事:建立急性流行病防控调查体系,并纳入国家和城市社会管理体系。西方世界有没有像中国一样健全了这门公共卫生学科,并投巨资落实到具体的管理体系之中,我不得而知。然而中国做了,且做得十分到位,至少我在上海看到的是完美的。

这支队伍叫“流行传染病医学调查队”,它下属每个城市卫生系统的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非典”之前,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其实同样存在,只是规模没现在那么大,叫“防疫站”,在上海、北京一些大中城市甚至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乡村也有,它在保护百姓身体健康和社会公共卫生方面作过许多重要贡献。现代城市化进程被不断推进后,“防疫站”改成了“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基层叫“疾病预防控制站”。它的主要职能没变,只是像北京、上海等超大型城市的“疾控中心”(简称)内部的功能多了许多,有“流调”,有病毒分析实验室,有传染病防治等机构和相关专业的医生。人们称这个部门是医界的保护我们生命的“特种兵”。

在这支“特种兵”中,最彪悍和厉害的要算“流调队”,它是特种兵中的特种兵,行内称其为“猎毒者”——凡是见“毒”、闻“毒”和遇“毒”时,他们会以最迅猛之速度出击,直至将其猎杀干净为止。如果一旦猎毒没成功,那就会造成整个地区或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的彻底毁灭。武汉、意大利、西班牙、美国纽约等等,皆是因为无“猎毒者”阻击病毒的猖獗与肆虐,所以失败和沦陷,数以万计的无辜生命被瞬间剥夺……

2020年3月17日,我第一次参加上海市抗击新冠病毒新闻发布会。来到位于上海市中山西路1380号的市疾控中心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城市的一支隐姓埋名的英雄队伍——急性传染病流调队的“头儿”、病毒学专家潘浩先生,他现在主要的正式身份是:上海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传染病防治所急性传染病防治科主任、抗击新冠肺炎现场工作组副组长,直接负责整个疫情中的“流调队”(就是我所称的“猎毒者”团队)的“司令官”。

“平时我身边只有十几个人。区县下面倒还都有一帮人。后来疫情暴发,我们的队伍迅速扩大,一直到用兵最多时的三四千人……”

“一个师的兵力啊!”当过兵的我,用军事术语告诉他。

潘浩笑:“那我真的成‘司令了?!”

“不是我骄傲,但确实可以这么说……”潘浩摘下口罩,认真地跟我说,“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上海从市领导到卫健委,一层层对我们流调队伍的重视和指挥得好,上海抗疫战斗绝对不会打得这么漂亮,说不准十分惨烈!”

“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听他这么一说,我本来就很担忧的心更加悬了起来,问。

“那就是无法控制的,任其流行,蔓延到全球每个角落……”潘浩的话音突然沉重下来。片刻,他说:“当然,现在一些国家已经都在学习我们武汉的‘封城,这当然也是一种重要的积极做法,但代价实在太大。如果能早一点动手,损失和惨状可能就会变得很小很小了。”

“现在代价太大。”潘浩连连叹气,“传染病最怕源头和开始时没控制好。堤坝出现一个鼠洞甚至一个蚂蚁穴,你就得马上堵住它,否则转眼间决堤溃坝,洪水猛兽啊!”

自参加工作至今,经历了几十场大大小小疫情的流行病学专家的一声叹息,使我眼前浮现出武汉、伊朗、意大利、纽约等地的一幅幅因疫袭而酿成的惨景,它是那样的凄凉。

一国有一国的情况,我们无法去劝说或者教人家怎么做,即使像意大利政府后来想把“危重病人”交给中国援助医疗专家队伍接管,可你能教导这个国家的国民像中国一样一声号令,14亿人“宅”在家里吗?就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戴口罩这事,你看看东西方文明的沖突有多严重!在意大利的近50万华人,几乎无一人感染,而当地的意大利人死得人连棺材都无法满足,这种情形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西班牙已经步意大利后尘而后来居上了……美国情况更糟,而且仍看不见尽头。

我们还是回到全世界可以共同接受的“猎毒”这件事上来吧!

“这确实太重要!”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了解到中国强有力的防控传染病的“特种兵”后,大为感叹!甚至留下这样的话:假如都像中国或者把中国的经验传授到世界各地,不用说此次疫情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以往像非洲那些病毒多发的地方也会减少大量瘟疫事件,人民的生活也幸福得多!

结论已经摆在全世界的面前,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研究中国到底如何做到“猎毒”的——

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猎毒”的背景和基本过程及它为什么那么重要。从比较近的事件讲起吧——

3月11日,原本在防控方面做得“杠杠的”河南省,突然出现一例确诊患者,这让整个河南一片哗然。因为它让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有新增病例的河南,一下有了“0”的突破!原本省政府决定的中小学开学日期不得不推迟,于是我们在网上看到了一片声讨和感叹声:

“此君一人害了河南全省,毁掉了一个城市的声誉!”

“一个自私的人,毁掉了一座城市!”

此人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是一个可怕的“毒王”:30岁的郭某鹏,3月1日,他从北京机场飞到阿联酋首都,第二天从阿联酋首都飞往意大利米兰,此时米兰疫情已暴发。3月3日,郭某鹏坐车到法国巴黎,巴黎也已有疫情。郭某鹏次日再从巴黎坐车回到米兰。6日他又从米兰飞回阿联酋首都机场,当日再飞回北京。7日他坐火车从北京返回郑州,然后步行回到家。可气的是,8日、9日两天他都到单位去上班。郭某鹏这一路坐了多少趟飞机与火车?回国后、回郑州后又接触了多少人?简直无法统计。回到家后在小区里和上班的两天,到他发病之前也没有作任何个人防护,这期间又有多少密切接触者?

“简直海了去了!”曾经为战“疫”骄傲了一个多月的大中原河南人,竟然一夜之间被此君的丑行而压垮了——“无颜见祖国的父老乡亲”啊!

我们不知他在国外走过的那么多地方,为何没有堵住这“毒王”?其实,人家也根本不可能在意这个潜伏的“毒王”,因为他一直就没有发热、发烧症状——回家两天之后才被确诊。

对这样的“毒王”,我们中国是不能放任的,也绝对不允许他的“毒身”带出一个新的病毒传染暴发地。那么如何猎杀此“毒”呢?

“为了阻击郭某鹏这枝‘毒,你知道我们要动员多少力量吗?”一位“流调专家”这样跟我描述,“如果‘全程描述出来,足够你写一部作品了!”

从北京开始说吧:我们必须要把与他一起乘坐的那趟飞机上的所有旅客全部找到,找到后马上告诉人家立即进行14天的医学隔离。这趟航班上的旅客算它有200人吧,那么我们就要询问这200人在下飞机之后又与多少人密切接触过,这个数你设想一下会有多少人呢?200个人就有200个家庭;200个人在两天之中的活动轨迹可能就包括2000个地方吧!我们就得把这2000多个地方的可能的密切接触者再控制起来,要求他们也进行14天的医学测体温。这是与郭某鹏在飞机上的一条线。

随后我们还要查他在北京机场走过多少地方,与多少人密切接触过,这得把飞机航站楼里可能接触的人通过调集当天的探头一一排查,不多说,就算30人吧。那你就得找到这30人,并且马上调查清楚这30人在近两天中有多少活动轨迹。这30个人差不多也有30个左右的家庭,这大概又是几百人吧!这几百人你也得告诉他们在14天内进行医学测温。从北京机场他乘出租车,我们就得把出租车司机找到。这出租车司机了不得呀,他一天拉多少人?这些人去哪儿找呀?得找啊!一个个地找出来!然后同样又得要求这些人进行医学测温。

战斗范围浩大!绝对的浩大!从北京到郑州,牵涉的上千里的战线,每一个地方都可能留下病毒……我们的“特种兵”们并非仅仅了解清楚、把那一千多名密切接触者统统用隔离“锁”住他们,还必须立即派出消毒者,沿着郭某鹏走过的每一个点和每一条线进行医学消毒——这个程序如果忽略了,“逮”住的那一千人即使没有发现“毒”流暴发和传染给他人,也可能遏制不住病毒传染,因为郭某鹏坐过的飞机、出租车、高铁,还有他走过的小区楼道以及单位工作的任何一处,皆有可能残留了可恶的病毒……不进行细致的消毒,传染风险仍旧存在漏洞!

千万别以为这就把“毒”猎住了!谁能保证那隔离的一千多人在14天中不会突然冒出几个甚至十个、几十个确诊者?一旦出现,你同样还得去迅速控制、坚决阻击……

这大体就是“猎毒”行动的基本战法!

太复杂!太惊心动魄!太不可思议!谁能把如此庞大而复杂的“猎毒”,从局部到整体都无一漏网地彻底“消灭它”呢?恐怕唯有中国。

因此在武汉疫情暴发之后,中国在习近平主席统一指挥下,中央一声号令下,全国动员,齐心协力,把所有可能的毒源,统统猎死、堵死、闷死!

“这仅仅是一例!像河南郭某鹏是整个战疫中典型的一例!我们这些人自疫情暴发至今,天天这样冲锋陷阵,天天这样到处与病毒在进行生死搏杀,从它们的血口中争夺那些无辜的生命……”我的主人公——上海“猎毒”专家和抗疫功臣潘浩先生坐在我的面前,宛如大将军般开始讲述上海的“猎毒”故事和上海为什么“能”的故事!

听起来跟精彩大片一般——

先说上海稍近一点的“猎毒”?潘浩便娓娓道来:

2月26日这一天,应该说那个时候我们上海的防控战疫形势相当好了,可以讲基本控制得差不多了,连续许多天没有新增确诊病例,这对大上海来说,极其关键,因为市府已经有很多单位复工了。但就在这一天,远在宁夏自治区的中卫市发布了一则确诊病例。关键是这个病例是输入性的,他的病毒是从境外带到我们国内来的,这个问题就和我们自己国内控制完全不是一个意义上的事了,且复杂性和不可控性的风险一下增大!

他的出现,让我们上海2400万人又惊了一下,而且全国人民也注意到了,因为他这“毒”非武汉传出来的,或者说与国内所有患者毫无关系,在这之前并不在我们防控的主要辐射范围和对象之中。这让我们的心一下悬到了半空。

“猎毒”战斗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和新的战场……这个战“疫”战斗一直到现在,累得我们上海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我明白潘浩的话,现在中国战“疫”主要是防控境外输入性病例的倒灌现象。上海在此间任务最重,浦东、虹桥两大机场承担了国外入境者的一半以上。

潘浩说,宁夏这一例患者留下的“毒路”是这样的:2月19日13:30(伊朗时间),他从伊朗机场乘坐SU513航班(座位号16B),在此于17:00左右(莫斯科时间)到达莫斯科机场,在此期间患者佩戴N95口罩。在莫斯科机场附近的胶囊旅店,他停留了16小时。2月20日9时左右(莫斯科时间),此人从莫斯科机场乘坐SU206次航班(座位号35A),于23:05(北京时间)到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出机场后乘坐出租车到达和颐至格酒店入住(房间号3078)。2月21日16时左右,他乘电梯下楼,将所寄物件交与快递员后返回房间。2月22日9时,此人乘坐网约滴滴车(沪GY0322)到达上海火车站,在候车期间曾在火车站广场手机卡代办点办卡。18:36,他从上海火车站乘坐Z216次列车(13车08下铺)于23日17:20到达兰州火车站,在火车上除用餐外一直佩戴一次性口罩。这期间曾在1号候车厅内按摩椅上候车。后来,此人于2月23日20:00,从兰州乘坐K9664列车(座位号1车4座,实际坐在靠车厢門第3排一处6人座位处),于2月24日凌晨1:19到达中卫自己的家中。两天后发烧,并被确诊……

“我们接到这一情况,立即启动联动机制,因为此人的行动轨迹关联到海关、交通、商业。我们对机场、出租车、酒店、火车站等迅速进行了追溯排查,最后正式锁定63个在上海的密切接触者,连夜要求这些人进行14天的居家隔离。”潘浩说。

“一共花了多少时间?”

“七八个小时……”

“这么快。这63个人都找到了?”

“必须找到!”

“会不会漏掉一两个?”

“不会。”

“凭什么这么肯定?”

“凭我们的专业水平和详细的现场调查与复盘……”

潘浩似乎看出我依然怀疑,便拿出一张纸,非常熟练地绘画起来:“这些是他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住过的酒店,随后我们根据他的行动轨迹,一一到现场察看,看有可能接触的人,还要看这些被接触的人是不是有防护。如果有防护,比如戴着口罩,比如在一起办事时离此人有一定的距离,那么这些人就会被排除。然后再一一看与他接触密切和距离非常近的人,再仔细看是否有可能被传染上……我的队伍都是专业人员,一个小组几个人分别推演,再汇总到一起分析研究和讨论,再进行分析认识,最后形成‘报告。这个‘报告就是我们的‘猎毒方案。有了对象,‘猎毒就是一场围剿的战斗——按照传染病防控要求和国家法规,告诉那些密切接触者进行14天的居家隔离。”

经潘浩这么一说,读者一定会与我一样意识到,原来“猎毒”并非那么简单,恰恰是异常复杂,充满难度,甚至有时匪夷所思。

“说点具体的,我很想听听……”这是我所期待的。

潘浩笑笑:“故事太多了!你要有时间跟我队伍里的那些猎毒队员们聊聊,他们比我讲的更精彩,而且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新故事,每一个故事的内容都很不一样。”

他把我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不过,我仍然最喜欢“从头道来”,也就是说,潘浩和猎毒团队是如何“逮”到第一位“毒”者,即人们常说的“一号病人”。

上海的“一号病人”,现在人们称其为“首例输入患者”。这个解释就是上海本身并没有新冠病毒肺炎,首例输入是从武汉传染而来。

“武汉离上海那么远,病毒它要传染到上海不得需要个十天八天?”有人一定会跟以前的我一样如此想。

潘浩笑笑,说:“那是外行人理解的病毒传染。”他解释,“现在的病毒传染可不是按照城市或国家之间的距离来计算的。一个源于十万八千里外的非洲病毒,它可能只需要一两天时间就能到我们中国,传染到你我他身上……”

“这么快啊?什么道理?”

“非常简单。”潘浩解释,“一个携带病毒的患者乘着飞机越过大洋,可能一觉醒来的时候,病毒就到了我们身边……”

原来如此!

3.阻击“一号病人”

“武汉有情况了!”这一天是2019年12月31日,后一天就是2020年的元旦。

为什么上海人在这一天就嗅到了“毒情”呢?这还得说武汉那边传来的事。也就在这一天,武汉市卫健委正式发出一则通知。现在我们已经找到这份《通知》的原文了:

关于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紧急通知

各有关医疗机构:

根据上级紧急通知,我市部分医疗机构陆续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病人,为有效做好此类病人医疗救治工作,切实保障人民群众健康安全,现就具有类似特点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救治相关工作要求通知如下:

1.加強责任领导

各级医疗机构要提高责任意识,高度重视相关医疗工作,明确责任领导,确定牵头部门,成立工作专班,统筹协调资源,组织专家小组,妥善作好工作部署,保证诊疗工作有序开展。

2.规范医疗救治

各医疗机构要强化门急诊管理,严格执行首诊负责制,发现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积极调动力量就地救治,不得出现拒诊推诿情况。要有针对性地加强呼吸、感染科、重症医学等多学科专业力量,畅通绿色通道,做好门诊和急诊之间的有效衔接,完善医疗救治应急预案,加强医务人员培训,合理规范诊治。加强院内感染防控工作。

3.严格信息上报

各医疗机构要及时跟踪统计救治情况,并按要求及时向辖区疾控部门上报有关信息,并同时报送市卫健委医政医管处,重大事项及时报送。

未经授权任何单位、个人不得擅自对外发布救治信息。

市医政医管处

2019年12月30日

这份文件的签注日期,我们看到是“12月30日”。以此推算,武汉出现的“不明原因肺炎”,至少到30日已经有相当数量的病例了,否则不会用“我市部分医疗机构陆续出现”的字眼,且又让上级敦促发这份“紧急通知”。

武汉卫健委用的“不明原因肺炎”这一称谓,是因为最初时,包括医科学术界对新冠病毒都还缺少认识,只知道这种病状与2003年的SARS十分相似,而当时国家的卫生部门就是用了“不明原因肺炎”来对外发布这一呼吸道传染病类重特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

由此看出,当时不管是官方的还是坊间传言的消息,都指向武汉确实有新的“非典”传染病了!12月30日这一天,武汉医生李文亮等八名“吹哨人”也在“朋友圈”内拉响了“有非典传染”的疫情。显然尽管各种媒体在不断予以“辟谣”,但“武汉有事”这谁都不会不信。因为后来3月19日国家监委公布的关于调查李文亮事件的《通报》中讲到,武汉卫健委的那份“紧急通知”,其实在当天下午就被人在网上传了出去。

作为相关的疾病防控部门,对这么一件沸沸扬扬的事,不可能不关注的。虽然我们目前没有掌握全国所有省市区卫生部门的情报,但我知道武汉这份对“不明原因肺炎”的紧急通知所带出的传染病情“信息”,将上海疾病防控中心的专家们的神经一下给拨动了。

“喂,你们在开会呢?!我收到一个情报,说武汉那边发现‘不明原因肺炎传染,你们马上收集些情况,尽快将对我们上海可能造成的影响出份报告给我!要快!”

潘浩,上海市疾控中心急性流行性传染病调查科主任,此次上海抗击新冠病毒领导小组现场技术指挥组副组长、流调专家,这一天正在1380院的2号楼二楼会议室开会。

“就是这间房子。”第一次采访潘浩时,他便指指隔壁的那间屋子说,“那天是元旦前的12月31日上午,我记得清楚,我们正在开一个年末岁初的一般性工作会议。主持会议的疾控中心副主任孙晓冬突然接到这么一个电话,一听是疾控中心付晨主任打来的。这样的事可能对一般人来说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对我们搞急性流行性传染病防控的专业人员来说,就像将士们听到哪个地方在打仗一样警惕!当时我们根据中心副主任孙晓冬的要求,立即停止了那个会议,我带了5个人就开始了战斗……可以这么说:如果要总结上海这次抗击新冠病毒战役的整个战斗,那真的应该是从付晨主任打给我们的那通电话算起,至少在那个时间点,我们搞急性传染病控制战线上的战斗准备就这样起步了,像我身边的人和我们整个上海市疾控战线的人就再也没有停止过一天工作,一直到现在……”潘浩说得非常肯定。

他找出了12月31日当天他们几个人在下午4点前,向疾控中心领导和市卫健委递交的报告原件。这份报告可以说明两点:一是上海的反应之敏捷;二是上海疾病防控的专业水平之高。这份由潘浩他们起草并呈报上级的报告全称为《关于武汉“聚集性不明原因肺炎事件”的舆情监测及我市不明原因肺炎发生风险和防控工作建议的报告》。

“这个《报告》很关键啊,它意味着我们上海的‘猎毒行动正式开始,或者说拉响了警报!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真正要想‘猎毒成功,尤其是像这样的大疫情,你不靠政府和组织还有全体民众的支持与出面,那也是打不赢仗的。习总书记讲它是人民战争也是这个道理。”潘浩说。

毫无疑问,潘浩他们起草的这份《报告》,对上海防控战“疫”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其内容包括如下第四方面——

……

四、对我市不明原因肺炎防控工作的建议

(一)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应进一步加强对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的监测工作,提高监测敏感性。做好发热病例的预检分诊和流行病学史问询工作,一旦出现疑似SARS、MERS、人感染禽流感等病例,应第一时间规范及时报告,做到“早发现、早报告、早诊断、早隔离、早治疗”。

(二) 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应进一步开展针对不明原因肺炎的院内培训,提高对SARS、MERS、人感染禽流感等传染病的诊断能力。

(三) 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应进一步强化医务人员的个人防护和院内感染控制,杜绝医务人员感染和院内感染的发生。

(四) 各级疾控机构应进一步做好针对不明原因肺炎监测及SARS、MERS、人感染禽流感处置的人员、技术和物资准备,一旦出现疑似病例,第一时间开展流行病学调查和控制工作。

(五) 各级疾控机构和健康促进机构应进一步开展针对SARS、MERS的科普宣教工作,正确引导社会的舆情走向。

(六) 我中心将持续关注国内外有关不明原因肺炎及SARS、MERS、人感染禽流感的舆情动态,加强与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湖北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沟通联系,及时了解武汉市聚集性不明原因肺炎事件的最新进展,并及时上报。

这份《报告》具有历史性意义。在经潘浩起草后,直接呈到“疾控中心”,由主任付晨、副主任孙晓东等领导与专家讨论修改后,正式以“上海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名义,向市卫健委和市政府上报,落款时间是“2019年12月31日”。

你看,“发病”的武汉那边还在扼病毒“盖子”的时候,倒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已经高度警惕起来了!这就是上海精神和上海市机构的运营效率与水平。你不佩服也没用,人家就是这么做的。

我知道,当天晚上《报告》已经到了市卫健委领导和市政府主管副市长的手上。也就是元旦那天,市领导对此迅速作出了十分重要的指示:务必加强市区范围内的“不明原因肺炎”监测,立即启动相关医学培训工作,同时密切关注武汉聚集性不明原因肺炎事件的最新进展。

没有比较就看不到不同城市之间的管理水平和管理能力,以及专业机构之间的差异,这并非简单的“批评谁”与“表扬谁”的问题,这其实是习近平总书记一直强调的“国家治理”中那最重要的一环,即:人民政权的执政者,是否时刻把人民和国家的安危放在心头的本质问题。

在观察上海整个“疫”情中的“猎毒”过程与上海战“疫”过程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上海的防控可谓及时又果断,精细又精致,科学又高效,严厉又温暖,甚至近乎完美!

务必要注意潘浩他们上海的这份《报告》出炉的时间点:2019年12月31日。

从公历2020年的元旦到农历庚子年新年,两个重要的节日之间其实也就相差20来天时间。中国人的传统里重视春节,按照传统做法和说法,其实在元旦后和春节前的十来天里,人们即使在上班,也早已心里痒痒的想着“过年”和“喝喜酒”“走亲戚”或者出国旅游什么的了,会有谁把就在“跟头”的节日想到“拆烂污”的份上?

在机场驻点的疾控人员指导入境来沪人员填写相关表单,认真核对相关信息,把好入境人员来沪第一关

然而,潘浩等疾控人员和专家们并非如此。

2020年的元旦公休日是两天(一天属调休),然而上海市疾控中心的很多人根本就没有过节,完全扑在工作上。我相信武汉冒出来的“不明原因肺炎”,也让上海市卫健委和市领导没有安宁过。2020年1月3日,上班第一天,疾控中心立即组织应对“不明原因肺炎”的医学专业培训。

“听说‘仗已经打起来了,可‘敌人在哪里你不得而知时,这是最让人心焦的。”在防控急性传染病工作岗位上战斗了20年、经历多次重大疫情事件的潘浩这样说道。作为军人出身的我,立即理解了他当时的心境。

疾控中心所有人都为同一件事紧张着、警惕着,甚至担心着——毕竟,大上海那么大,不可能像四周砌墙一样地围起来,更不可能堵住每天几百万的外来人流哟!

“元旦两天假期,对我们疾控中心的全体工作人员来说,心情都是紧张的:一面通过各自的渠道把神经盯在武汉那边,一面盯在我们上海自己的地盘。确实如潘浩所说,我们上海城市全国最大、人口最多、密度又最大,这最容易造成传染病一旦形成,就不可收拾的地步。”被人称为“健康上海行动操盘手”的王彤先生,是上海疾控中心的公共衛生科普方面的专家,他给我介绍了上海历史上曾经“吃过苦头”的疫情,这也让我们明白了,为什么上海人对传染病一类的事格外“针尖对麦芒”——这话的意思是“你隐蔽尖刻,我也毫不含糊,与你尖对尖、针头对针头”地死磕到底。这里的“你”,当然指病魔。

“爱干净,讲究个人的日常卫生和公共环境卫生,是防疫的一个基本和根本性的事情,所以现在我们回顾和总结在此次战疫中‘上海为什么能这一问题时,我首先就想到了这一点。”潘浩说,他刚调到上海工作的前几年时,每每回老家,就怕人家说他是“小气的上海人”,但后来不了,“喜欢人家称我是上海人,因为我觉得‘上海人这个概念已经包含了一种讲究生活质量、做事精细精致精心和追求精品的素质的人群形象。”

作为“城市疫情侦察兵”的指挥员之一,潘浩身上能够有这种虽非与生俱来,但也是从平时的潜移默化中转变成的一个真正“上海人”的特质,那么对上海防控疫情不能不说是“太好”了的事情!

“尽管我们平时对流行性病毒也是十分警惕的,但毕竟只是一些个别的案例,它没有形成疫情暴发,所以它不会在心理上对我们专业队伍造成巨大压力。武汉那边传来的越来越多的有关‘不明原因肺炎,或者当时大家基本上认定这种新病毒,可能就是非典的传闻已经占了上风时,我们上海方面的程度也就到了紧绷的地步。”潘浩说,“疾控中心”是城市的一个公共卫生机构,它的职能就像解放军的“天兵天将”一样,每天都在“侦察”哪个地方有什么疾病和疫情,它们会不会袭击和造成对上海的威胁。“所以我们天天张大着双眼,不轻易放过一只有毒的苍蝇和蚊子!”潘浩形象地说着他们的工作。他所说的不放过每一只有毒的苍蝇和蚊子,指的就是境内外任何包括传染病在内的突发性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防控。这个工作现在看来是何等的重要啊!它对每个人,甚至整个世界都会产生巨大影响。个体的轻视,可能损失的是生命;国家的轻视,可能使一个民族经历一场巨大的痛苦。对整个世界来说,我们现在正无比痛苦地经历着一场堪比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疫战……

“其实我们国家对‘不明原因肺炎传染疾病早就有相关规定。有人说我们上海在对付此次新冠病毒肺炎战疫,从一开始就非常有序和完胜,是不是有‘先天的敏感与经验,要我说,是因为我们一直以来高度重视了城市公共卫生预防和传染病防控的习惯而已。”王彤告诉我,其实国家卫生部在北京“非典”疫情之后的2004年7月9日,就特意下发了《全国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监测实施方案(试行)》和《县及县以上医疗机构死亡病例监测实施方案(试行)》两个文件,要求在全国开展不明原因肺炎的监测报告和早期预警工作。三年后的2007年5月10日,卫生部在总结前阶段工作经验基础上,又制定了《全国不明原因肺炎监测、排查和管理方案》。“非典”10年后的2013年,国家卫生部门又公布了这一方案的修订版。“可见国家对曾经吃过大亏的‘不明原因肺炎极端重视。我们上海疾病防控部门就是在这种精神的灌输下,同时根据上海在历史上吃过许多次传染病苦头的实际情况,只要听到哪个地方出现苗头,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大家一定特别警惕。这一次也是这样。”

地处中山西路1380号的上海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现在也是全上海抗击新冠病毒战“疫”的总指挥部办公地。数次进入此地,楼上楼下,皆可看到繁忙而紧张的战“疫”场景,而那些战斗员又基本都是“80后”“90后”,这也在很大程度上让我意识到自己老了,社会已经在彻底换代了!当然我更有一种强烈的欣慰感——我们的事业有了可靠的接班人。

在此等候几位采访对象的空隙时间里,我留意到,这个不算小的院子内,有好几栋楼房都相隔一定距离。潘浩说,因为是专业机构,又是预防公共卫生疾病的地方,所以楼与楼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是专业需要,所以建楼时必须考虑它的功能性用途。

“我自己的小单位在1号楼,2号楼有病毒实验室等部门,元旦前后那两三天时间,我和许多同事都在这两栋楼里来回地跑……”潘浩這样回忆说,“实际上在12月30日那天,网上就已经有不少武汉的‘非典传言,到31日,说法就更多了。作为城市疾病的‘第一报警站,我们疾控中心自然首先得把耳朵竖起来,把眼神聚焦准了……”

“1月初,我们防控和应对‘不明原因肺炎的专业培训就已经着手开始了。”潘浩说,根据市卫健委和疾控中心的统一要求与安排,在他带领下,对第一批约80名市级流行病学调查人员进行培训,要求他们按照公共卫生专业、针对所掌握的武汉出现的‘不明原因肺炎病毒的有限情况,进行技术培训。“别小看了这一个培训,其实它把我们上海控制病毒疫情侵袭设下的篱笆给扎紧了!”

“老实说,从元旦后正式上班那天开始,我们的内心就特别紧张,那培训的几十个人像网一样的撒到各医院发热门诊去了解情况,看看有没有异常发热者,主要是寻找武汉来的发热就诊者……一方面生怕漏掉,一方面又怕出现。漏掉一个就是莫大的隐患,真要出来一个,就意味着仗就打到了我们上海跟前,病毒已经到了大上海。你说当时的我们处在这种心境下紧张不紧张?简直连一分钟坐下屁股的时间都不敢呀!”

“为啥?”我好奇地问。

“你想想,上面的领导平均半天就要来个电话问:有没有出现‘病人呀?我们知道他们指的是像武汉的那种‘不明原因肺炎患者。我们怎么回答呢?没有发现呀!可越是回答‘没有发现,我们的领导们好像越着急……”潘浩说。

“这又是为什么?”

“没有发现,就可能意味着有病毒携带者在没有人关注和警惕的情况下,已经在我们的市民中广泛传播呢!你说这不更吓人嘛!所以我们的领导最关心和感到可怕的就是这。”潘浩说,他和同事们也最怕“漏网之鱼”。现在大家都可以从韩国、意大利等国家暴发疫情的“轨迹”中,看出“漏网之鱼”所带来的可怕后果。常常是,一个病毒携带者的“隐秘”行为,可能让一座城市、一个国家陷入瘫痪和走上绝路。

“这个后果太可怕!所以我们在元旦之后,到第一号病人发现之前的十几天里,每天都紧张得要命。你想嘛,一方面武汉那边的疫情不断传来坏消息,甚至特别恐怖;另一方面我们上海这边市民们照常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在走街串巷、相互拜访走动,总之聚集的频率和范围越来越严重,无法控制——那个时候你也不能公开控制,还怕造成社会不稳定!”潘浩说,就是在这般各种矛盾搅成“一锅粥”的情况下,每个“疾控人员”像深藏于草丛中的侦察员,警惕地注意着不明方向而来的“敌人”的突然出现……

“那个时候,我们既需要镇静,又得充满极度的耐心,同时还必须与各医院保持密切的联系,又要亲临‘阵地前沿——到各个重要的发热门诊现场去直接观察,到底是不是真没有逮到‘敌人,还是由于工作上的失误而让隐蔽的‘敌人溜走了。各种可能你都得考虑,漏掉一个‘敌人,对我们疾病防控专业人员来说,都是不可饶恕的严重失职。所以说,在背负这么重的责任和压力下,我们头脑里的那根神经不是快要给绷断了吗?”

我知道,那些日子潘浩他们内心万分焦虑,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生怕目前各医院发热门诊所采用的,对“不明原因肺炎”的诊断标准是不是本身就有问题,他们对此持“谨慎的高度怀疑”。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查找一个病毒患者,你得有标准呀!甲肝有甲肝的标准,非典有非典的标准,现在武汉传出来的不明原因肺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医生到底如何通过‘发热诊断其为‘不明原因肺炎的患者呢?如果标准不对,你又怎么可能诊断得出来他到底是还是不是呢?这些问题都像一把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们这些人的头顶上……”

我万分理解潘浩他们当时的心境!这或许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出。然而在这里,我不得不重重地歌颂一下上海人的专业水平之高,因为当全国尤其是疫情暴发地武汉尚没有拿出一份关于“不明原因肺炎”的病理特征和诊断标准时,上海市疾控中心就迅速组织专家的智慧和经验,迅速拿出了一份“对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的监测试行意见”,发送到了各区县的重要发热门诊医院。这份监测“不明原因肺炎”的试行意见,对指导各大医院“逮”住后来我们所知的新冠病毒传染源和患者起了重要作用。1月17日,上海市卫健委在征求更多专家意见的基础上,形成了正式的上海市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方案,连同6个具体方案正式下发到各区县卫生部门、相关行政部门及所有医院等单位,这是后话。

“1月初的防控疫情,对我们上海来说,就是如何监测到‘不明原因肺炎病毒到底是否到了上海、上海到底有没有这种病毒感染者,这是最关键的事。可那个时候,我们从武汉和外界获得的情报又非常混乱,信息的可信程度很不对称……”潘浩说,从武汉某些“官方”的信息上获悉,2020年1月1日,武汉市关闭了“不明原因肺炎”的疫情策源地华南海鲜市场。1月3日和1月5日,武汉市卫健委公布的第二、第三则《通报》中,用词又显然很含糊,一方面说有传染病例增加,一方面又说“初步调查表明,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可网络上和其他途径传出的消息,则是武汉已经有“多少感染者”“多少医生传染上”,云云。

1月12日,上海和全国各卫生系统都收到了国家卫健委正式把“不明原因肺炎”确定为“新冠病毒”的消息。

“注意啊,你们千万要按照国家对‘新冠病毒诊断标准做好细致工作,一旦发现,立即报告我们!”潘浩和他的团队在市疾控中心领导下,重新振作精神,开始“阵地前移”,日夜坚守和紧盯着全上海的每一个可能会“冒”出来的病毒携带者……

“特别是要注意武汉来的和去过武汉的发热者……你们心里万万要有数啊!”那些日子,潘浩的嗓子都快烧出火焰了。他心头一直在默念着一个时间:3小时58分钟——这是一个乘坐高铁的武汉人到上海的全程时间,也就是说,一个狡猾而隐蔽的新冠病毒“敌人”,袭击上海的时间就这么短!

“还有一个数据我也一直在默默地念着:上海约有30万武汉人在这里有房子、有亲戚……他们春节肯定要在武汉和上海之间走动,他们中间到底会有多少新冠病毒感染者呢?”潘浩说他越念这两个数,越感到心头像压了一座大山,“气都有些喘不过来!”

有一天我到浦东花木街道采访,在那里确实证实了潘浩的话:那个街道的一个比较高档的小区里,竟然有3000多名武汉人!

吓煞人哟!我一听差点儿晕了,因为整个疫情期间,我一直住在浦东,以为很安全,离武汉近一千公里,浦东也“广阔无际”,哪知身边竟有那么多武汉人!

原来今天这个世界其实早已没了地域概念,也许在新疆的某个地方,可能本地人还不如浙江人多呢!可不是嘛,意大利大疫封国时,据说那边有个地方的“浙商”竟然有好几万人哪!

大上海“海纳百川”,又那么现代和时尚,谁不喜欢家居上海、来此旅游?这都应该。然而,2020年的1月,这些情况把潘浩等上海疾控人员吓得不轻。

“你们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一个‘敌人?”

“怎么搞的,可千万别漏掉了呀!”

“下去再看看到底是没有,还是有了没发现……”

潘浩快被逼疯了!一个个询问与追问的电话不停地给他打来,当然是上面的领导,也有同行,甚至是亲朋好友,他们都被武汉的乱象弄得万分警惕与紧张,自然特别特别地关心上海和自己身边的事。

“有情况啊?快快把采集的样本送过来……”正如潘浩判断的一样,你在上面一吆喝,下面医院的眼睛也全部盯上了。这一盯紧,就会有“苗头”。

已经50多天连续作战的潘浩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趁有人给他打电话时,把身子往靠背上仰了一下,自嘲式地给我回忆“战争初期”的状况:“大约在1月10日前后,那几天中我们每天接到不少医院送来的‘可疑敌人的情报,我们既紧张又兴奋,因为都在盼‘敌人的出现,而且也确实想看看那个‘新冠病毒到底是个啥厉害的毒神呀!可是,最后发现,那几天医院送来的‘可疑敌人并非真正的新冠病毒……”

每一次医院送来的采集“样本”经过病毒实验室检测之后,结论说“不是”时,“我们真的又高兴,又有些失落……”潘浩长叹道。我能理解:此刻潘浩他们高兴的是上海还没有被“新冠病毒”侵袭,失落的是狡猾的“敌人”仍没有被发现。

此时的大上海,其实危险越来越增大,因为春节一天比一天接近,武汉的疫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要从武汉到上海来的人和要去武汉的人也在一天比一天增长……

潘浩不急才怪。急的还有上海市卫健委和各区县的卫生系统的医务工作者,他们怕自己的工作有所失误与差错,导致“漏网之鱼”潜入百姓之中;市领导更着急,马上就要召开“两会”和其他已经安排好的各条线会议等等,这些都是必须要在春节前做完的“规定动作”……呵,上海啊,你该如何应对气势汹汹来袭的、近百年来最狡猾而强大的病毒与疫情呢?!

“毒”情在何处?要阻击的“敌人”又会在何时与何处出现?这,都是让潘浩他们忧虑和焦急的地方。

那些日子里,上海大大小小的發热门诊医院,如同大战的前哨阵地,每一个值班医生都像坚守在战壕或草丛里的侦察员,高度警惕着每一个前来挂诊的发热患者,试图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到隐蔽的“敌人”……

真正的“猎毒”战斗谈何容易!

3小时58分钟——从武汉到上海的路途,什么地方该是最前沿的阵地?虹桥,虹桥火车站。虹桥火车站既是高铁站,也是向市区转换的地铁起点站,附近还有虹桥机场,这里是通达全国的交通枢纽。

虹桥站,是我的“熟人”,也是许多人的“熟人”。有个数据说,这个交通枢纽2018年的客流量为4.11亿人次,国庆节那天日流量达143.54万人!太了不得的巨大流量,也是太了不得的危险之地啊——2020年春节前的“虹桥”,几乎成了大上海上上下下最担心的那个“口”。这“口”实在太大,一天一百多万人在此进进出出,如果有几个病毒携带者在其中“走来走去”、上车下车,那将会传染多少人呢?无法想象!因为是这里的“常客”,所以我熟悉此站的环境,只说那个乘高铁的候车大厅,平时估计也有上万人吧!平均大概每个候车人停留的时间是半小时,这半小时如果有一个或几个病毒携带者在现场,就足可以传染几百、几千人哪!而被传染上的那几百、几千人再四面八方地去同更多的人“密切接触”,不等于半个中国就差不多快成“密切接触”地了吗?

“想想你就会感到恐怖!”现在跟我介绍情况的是距虹桥站最近的一座著名医院的院长马骏,她是位年富力强的资深美女和权威专家。

我刚坐定,她便“机关枪”似的开始给我“背书”:同仁医院是上海长宁区唯一一座“中心医院”,承担着全区150多万人的医疗保障任务。也是距离虹桥交通枢纽最近的一家医院,与车站、机场只有5公里。年平均门急诊人次240万,手术4万多例。“除了长宁区市民的医疗外,我们承担车站机场和交通方面的医治任务很重,平时收治的交通事故患者特别多……”马院长说,因为虹桥是交通枢纽,所以交通事故也特别多。

那天我去同仁医院的时间是3月19日,早已是“大战”平息之后的对付境外输入新战役的“局部战斗”了,然而即便如此,仍然能感觉到医院里里外外“戒备森严”“敌情重重”。尤其是工作人员陪我往里走的时候,远远地指着与整个医院主要功能区相隔一定距离、独立成院的那栋粉黄色的“5号楼”,换了一种口气叮嘱我:不能往那边再靠近了!

我一看,可不是:那是接待新冠病毒感染疑似者和确诊者的“发热门诊楼”哟!往前走一二十米,就是“敌区”。谁知道那楼的四周有没有弥漫着病毒?

自然我也怯步于此。

“一号病人就是在这里被‘逮住的……”马院长的语气里仍然听得出一种“杀气”。

同仁醫院与上海第一例新冠病毒携带者的“遭遇战”,就在除武汉之外还没有哪一个省市区出现“输入病例”的1月15日夜晚,悄悄地向马骏他们的同仁医院靠近……

这一夜并没有什么特殊,我印象特别深,是因为我也正好从老家苏州那边进入上海市区。那天夜晚,不时有些蒙蒙细雨,载我的出租车司机说中山西路环路上有些堵,所以到仙霞路时,说走辅路。于是也正因为这“意外”的路况,让我在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看到了玻璃车窗外的“同仁医院”招牌。

噢,原来上海同仁医院在此啊!这是我在当时轻轻发出的一声感叹。后来我才知道,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一辆私家车,从我进入上海市区的相反方向,悄然驶入同仁医院。这辆私家车上共三个人:56岁的陈女士和她的女儿、女婿。

“一号病人”就这样出现了!

陈女士下车后,在女儿女婿的搀扶下,进了5号楼“发热门诊室”。

这一天同仁医院的值班医生叫于亦鸣。

“哪儿不舒服啊?”身穿白色隔离服、戴着口罩的于医生一边接待看上去已经比较疲倦乏力的陈女士,一边注意到了她的就诊挂号条——由陈女士的女婿递上的并不是“医保卡”,而是“自费卡”,这就意味着就诊者并不是上海户籍。

“我马上就有所警惕了,加上她回答我的第一句话中有明显的外地口音。”在我采访于亦鸣医生时,他如此准确地回忆道。

“我发烧了……”陈女士回答说。

“来,测一下体温。”于医生一边给陈女士测体温,一边很自然地询问道,“你不是上海人吧?”

“武汉的……”

一听“武汉”二字,于医生那双在防护镜后面的眼睛警觉地瞪了起来,当然是不作声响地睁大的。“我当时一听到‘武汉二字,脑子里下意识地闪出一个念头:坏了,她可能就是新冠病毒患者了!”

采访于亦鸣医生之前,我对他有十种想象:个头不高不矮,中等身材,年龄看上去有五十来岁吧,非常有学者派头,一双眼睛特别锐利……总之,应该是个经验老到、一眼就能认出是很厉害的医生!

“这就是于医生,我们的‘暖男!”马院长将一位斜挎着一只包、戴着口罩、看上去瘦削型脸的小伙子指给我看。

哈,真的是“暖男”一个,而且是属于比较听话的那种“暖男”。为大上海阻击战“疫”立下“头功”的英雄,竟然是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子”呀!我心里一笑,亲切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坐坐。”

小伙子看上去真的是平平常常,但我心想:也正是他,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时刻,绝地拉响了上海这座大都市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抗疫大战,那一刻,这位平平常常的“暖男”,其实已经挡在了上海2400万人与这场病毒疫情大浩劫正面“遭遇战”的最前线……

下面是于亦鸣医生所讲述的,他发现上海“一号病人”的整个过程——

“武汉疫情暴发后,我们医院当时就考虑到我们这边距离虹桥交通枢纽近,肯定任务比较重,所以把其他一些科室的医生抽调到了发热门诊去补充力量,我是其中之一。”于亦鸣说。

“1月15日我接的是晚班。晚上大约10点来钟,一位中年妇女在一对年轻夫妇的陪同下来到我的面前,因为她用的不是本市居民的医保卡,所以一下引起了我的注意。尤其是在我问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后,她告诉我是武汉来的。加上测试体温一看,就诊者体温已经38.4℃了!我的心头真是‘咯噔了一下。但陈女士自己也很紧张地反复跟我解释,说她没有去过那个华南海鲜市场,更加让我警惕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感到身体不适,有发烧症状的?”于亦鸣医生问。

陈女士很吃力地回答:“有五六天了……”

“在家时去武汉中医院挂过诊,可他们告诉我说没事,是上呼吸道感染……我已经三年没见女儿了,她在上海,我想着春节她放假,所以就到上海来看看她。”陈女士一边回答于亦鸣医生的话,一边吃力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女儿和女婿。女儿是位亭亭玉立的“空姐”,她朝于医生点点头,证明母亲的话说得对。

“出武汉时我有些担心路上会不会病倒了,所以又在临走前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看了一下,医生又说没事,我就这么过来了……”陈女士说。

“到这边后,我看妈一直不退烧,这不晚上送她过来了。”女婿说。

于亦鸣对陈女士的发热症状已经十分警惕了,他迅速开了一张肺CT单子。

“马上先去做下肺部透视,回头我们再看一看……”于亦鸣站起身,指了指做透视的地方,让陈女士的女儿和女婿扶自己的母亲过去。

CT片子很快出来。于亦鸣放在灯光下一照,出现在他眼前的陈女士的双肺影像,完全是工作了13年的于亦鸣所没有见过的那种异常发白的炎症!

这不就是传说中典型的“不明原因肺炎”症状吗?此时,于亦鸣心头几乎肯定了这就是他们等了好几天的、武汉过来的“新冠病毒肺炎”!

“猎毒”战斗真的开始了,且是真正的短兵相接啊!

“你先别动!我马上就回来!”于亦鸣哪能坐得住嘛!他表面“镇静”,心底已经涌起万丈波澜。只见他拿起片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去了另一房间,向医务科科长顾志俭汇报道:“顾科长啊,我这里有位就诊患者,与‘不明原因肺炎的症状可是一样啊!”

“啊——”电话那头,顾志俭科长也是不大不小地惊叫了一声,随后马上告诉于亦鸣,“于医生,你去盯着患者,我立即让感染科启动相关流程……”

“好的好的!”

就在于亦鸣回到就诊值班室的那一两分钟时间里,顾志俭科长已经通知了感染科科长张琴主任,张琴主任又迅速告诉当晚正在值班的刘岩红副主任:“马上启动不明原因肺炎的流程,先让患者办理入院手续,同时隔离她和身边的亲属。你们几个值班的医生可要注意啊!从现在开始我们一点都不能出问题了!每一步都必须要求所有的值班医生护士按照流程走!千万千万别、别被毒着了呀!”

“明白!张主任放心!”正在值班的刘岩红是位既能干、又心细的感染科骨干,她得令后,立即来到于亦鸣的值班室,马上带患者陈女士进二楼的隔离病房。

也正是在刘岩红劝说陈女士安心住院的同一刻钟,从同仁医院医务科科长顾志俭到马骏院长,再到上海市疾控中心负责病毒医学流行性调查的潘浩、中心主任付晨、副主任孙晓冬,再到市卫健委、上海市领导,已经都知道了同仁医院出现了“不明原因肺炎”的“第一号病人”(后统称“一号病人”)。这个消息到底是好还是坏,所有接到电话的人既紧张,又兴奋,同时内心一股突然涌来的恐惧与担忧,如黄浦江的潮水汹涌而至,浇在每个相关公务员和医务人员身上——那个时候,大上海是沉睡的,摟着孩子的母亲仍在甜蜜的梦中,恋爱中的情侣沉浸在爱的怀抱,努力攻博的学生们则在挑灯夜战……啊,大上海啊大上海,你可知,那凶猛的敌人已经悄然来到你们的身边,正以无法想象的速度与猖獗之势,张着喷血的丑陋巨嘴,开始袭击这个繁华的、温暖的、美丽的,又沉浸在迎接春节的浓浓自由与欢乐气氛之中的中国第一大都市啊!

“你们务必要尽最快速度处置好这位病人,同时做好医务人员和其他人员的防护……相关方面要迅速启动应急措施,从现在开始不能有一个地方出现漏洞!”这是市领导半夜打来的电话。这个时候,潘浩派出的“流调”团队人员肖文佳和宫霄欢已经到了同仁医院,并且第一时间出现在隔离病房的陈女士面前。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来之前跟谁接触过?还去过哪些地方……”全副武装的肖文佳和宫霄欢,赶到同仁医院陈女士的病房,开始对她进行“流行病学调查”,这工作简称就叫“流调”,是传染病防控的关键措施和重要环节。

“撤!”大约用了2个小时做完“流调”后,两位流调队员相互使了个眼色,一起与患者打过招呼后,规范又快速地脱掉了防护服并进行了消毒,随即迅速从同仁医院驾车回到办公室。

“立刻通知区疾控中心把相关密切接触者隔离,决不能让病毒在上海扩散!”潘浩听完汇报后,立即给队员们下达命令,“现在是零点20分!我们争取在两点钟前把‘流调报告写好,并且呈送到上级机关。”

“没问题。”小肖和小宫齐声说道,随后趴在桌子上开始“干活”,那电脑键盘“噼里啪啦”地被敲出一片响声。

趁着助手们正忙活,潘浩迅速与陈女士的女儿和女婿通了电话,又详细询问了几个细节,因为他们也可能是重要的病毒传染源。

“这项工作第一时间搞定是最关键的,而且不能出现漏点,这两点十分重要,它等于是我们在跟病毒赛跑,谁跑在前头,谁就可能抢下一条生命,所以不能耽误一分钟!越早越好,越快越好!同时又不能忽略了什么!”潘浩几次对我这样说。

“头儿,《报告》起草完毕,请审阅。”凌晨3点整,潘浩刚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一旁的助手肖文佳与宫霄欢已经将整整齐齐的一份“流调”报告打印稿递到潘浩手上。

“行!”潘浩快速扫了一遍,道,“再打印两份:一份我们自己留底,一份上报中心,一份发给同仁医院……”潘浩一边说,一边换上防护服,并命令队友:“通知消毒组,带上东西,马上到虹桥车站消毒去!”

“是!”

战斗队伍又出发了!他们行动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这是“流调”的一个重要步骤:凡调查明白确诊者接触过的地方,都必须由专业人员去现场消毒。

“从同仁医院那边打来电话说有确诊者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整个战斗机器就开动了,从此便一直没有停止过,直到现在……”3月19日下午见潘浩的那时,他说他和队友们从1月16日半夜,到我采访他的那天、那时,一直在“战场”……我对此深深地感动和敬佩。

这确实就是战场:它关联着2400多万市民和一座伟大城市的命运,你不能出现丝毫差错。处在阻击疫情最前线的潘浩和他的队友,深感肩上的千斤重担。

然而,“一号病人”的出现,大上海被牵动的何止潘浩他们。不到第二天早上的上班时间(1月16日8点前),市卫健委、疾控中心和马骏院长那里,已经接到不止一两个分别来自市府、市委的电话了,内容几乎都是在询问同一个问题:到底是不是“新冠病毒肺炎”?

“根据今早两点半左右我们在实验室做完的病毒样本所得出的结果:是弱阳性。符合其特征。”疾控中心回答。

“马上上报国家卫健委!”

“是!”

这是必须做的程序,因为根据国家相关要求,确诊“新冠病毒肺炎”需要经过国家疾控中心实验室的再次确认,并由国家卫健委批准后才能正式公布,这是最初的疫情流程环节。

那个时候,除武汉之外,还没有一个省市区报有疫情,它关联到许多问题,许多因素……

大上海第一个碰上了“枪口”,要命还是不要命啊!

1月16日8点钟,也就是上海上班前的时间,同仁医院上下已经忙碌开了。马骏院长主持召开了院级领导和专家会议,时间虽短,但任务清楚:马上组织专家团队对“一号病人”进行会诊。

“这不是一例普通的传染病患者,它可能是我们上海拉开整个与‘新冠病毒肺炎传染病战疫的第一枪。从今天早上到现在我至少接到近十个电话,方方面面都在关心关注这个患者,所以现在我们决定,请蒋利副院长带着院里的专家们去对一号病人进行会诊,然后要尽快形成报告。马上行动吧!”马骏院长刚起身,又布置了一个任务:“对了,大家务必要做好防护,凡接触病人的都要按规范做,绝不能有半点马虎!这是铁律!”

此时资深美女院长的脸色极其严肃。

不到9点,身材高大的蒋利副院长带着感染科、呼吸科、影像科、重症医学科、药学部等相关的六七位专家来到陈女士病房,对她的病情进行会诊。

“你们、你们……干啥呀?”陈女士见来了那么多医生,而且全都是穿着一身只能见得到眼睛、认不出面孔的,她从没有见过的那种厚厚的防护服,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

“没事,不要紧张,我们来看看你……住在这儿就可以放心了啊!”蒋副院长等一边温和地与她交谈,一边察看她的身体状况,前后半个来小时。而后他们退出病房,一起来到传染科的小会诊室讨论。

“从病人的症状和片子来看,新冠肺炎是毫无疑问的了!而且她的这个肺炎图像与众不同,所以我们要高度重视,鉴于她又来自武汉,需要马上对她提高隔离和治疗的特殊措施。因此我们建议立即启动应急预案……”蒋利是院里分管业务的副院长,他的权威摆在那里,所以他的总结代表了专家们的意见。

“现在开始,病房内与患者接触的医生也尽量要少。”马骏院长等院领导又指示感染科,“你们要根据具体情况,编排专人值班医生,具体负责一号病人。其他人尽量少接触、不接触病人……明白了吗?”

“感染科明白。”科长张琴向院长报告道,“刘岩红医生主动要求入病房,她说她是第一个进入隔离病房的,所以她说由她一个人来负责接触一号病人……”

“真是好同志!”马院长一声感慨,又吩咐道,“科里要为刘医生当好后勤兵,决不能让她有丝毫危险。有任何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好的!”

当张琴主任站在隔离病房门口时,正从病房内走出来的刘岩红医生向她作了一个“V”字手势。那一刻,主任张琴的眼睛酸了一下,立即回敬了刘岩红同样的一个“V”手势。

下午,长宁区疾控中心人员又来到病房,对“一号病人”进行鼻咽拭子、血液、痰液等采样。

“哎哟,你们怎么还要抽这抽那的?”患者已经非常不悦了,但尚能配合。可看得出,她的情绪出现了严重波动。

“为什么我家里人也要隔离呀?他们都不能来看我啊?这算什么事嘛!”她向刘岩红医生询问,显得很生气。

“没事没事。这也是为了他们好,生怕他们也会发热……”刘岩红医生尽量缓解其烦躁心境。

16日下午,按有关要求,又对“一号病人”再次进行肺泡灌洗液采样和流调。这确实是很痛苦和难受的事。陈女士有些受不了,只是看在刘岩红医生进进出出的面上,强忍着没有当众“愤怒”。然而,她的情绪不能不再次升级,因为她看到她的病房内又增加了几台设备:特级护理的吸氧和心电图仪器。还有,那些她不熟悉的什么叫“莫西沙星”注射液、“磷酸奥司他韦胶囊”、宣肺止嗽合剂、氨溴索片等等药物,放了一大堆……

“在第一次病人闹情绪时,我们马院长亲自到了她的病床前,告诉患者,你应该是个幸运者,因为上海医疗条件这么好,上海的医生和大专家又多,现在市里领导都很关注你,所以不用紧张和担心……配合治疗非常重要,我们医院有信心,你自己应该更有信心。经过一番暖心的交流,后来患者的情绪就稳定了一些。”同仁医院医务科长顾志俭告诉我。

“但是毕竟这是我们上海出现的第一位新冠病毒肺炎患者,别说我们医院,就是上海的那些大专家们也没有遇到过这种病毒,到底如何治疗,治疗的结果如何,没有一个人可以拍胸脯保证。”马骏院长回忆说,“我们从武汉那边听来的零零碎碎的一些患者情况,只知道这种病毒会让一个好端端的患者突然之间发生质的变化,今天可能蛮好的,明天就不行了!当时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1月17日下午4时,市卫健委组织市级专家、中山医院呼吸科的宋元林教授和市第六人民医院感染科的汤正好教授等,来到同仁医院给“一号病人”会诊。这两位专家果然身手不凡,在详查患者的情况后,建议维持莫西沙星+奥司他韦的对症治疗,并在随访血常规和肺部CT之后,又建议加用莲花清瘟颗粒抗病毒治疗等很重要的“中西医混合”战术,这种治疗方法后来被运用到武汉和其他省市区的新冠病毒肺炎患者的治疗之中。

這是一次医学技术上的“猎毒”行动,它对挽救病人的生命至关重要。

疾控人员在机场梳理工作流程

呵,这一天下来,病人的状况真的大有改观,同仁医院上下都很兴奋。不用说,上海市所有密切关注“一号病人”的医疗卫生和行政部门的人都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这确实太重要太关键了,因为那个时候,整个国家还没有拿出一套完整的针对新冠肺炎患者的治疗方案,或者正在试探性的进行过程之中。如果有谁、有哪个地方能够治愈一例患者,它的意义、它对抗击疫情带来的影响将有多大啊!

17日这一天的夜间,陈女士的体温恢复正常,乏力症状也逐渐减轻,虽仍有些咳嗽,但并无加重。

陈女士确实在18日、19日两天中既“放松”,又感觉身体没什么异样,她自己都觉得“快好了”。

1月20日晚上8点40分左右,已经近三天“平安无事”的陈女士突然感到胸闷难忍……“刘、刘医生,我、我难受……难受……”

“叮铃——”

“叮铃——”

医院内几个电话几乎同时响起。“不好,一号病人那里有紧急情况!”这是副院长蒋利的声音。本来,按治疗的方案,每天早晚一次,蒋副院长要带几个骨干专家给一号病人查房会诊。20日这一天晚上也同样。没有想到的是,原定的九、十点钟的查房会诊之前,刘岩红医生竟然提前发来“警报”,情况显然十万火急了!

“马上到隔离病房!”蒋利副院长一挥手,几个值班专家随他而动。那一刻,几位专家的步子就像“飞”一般奔向病房……

“快快!快给她加氧!”蒋利副院长一进陈女士的病房,见她已经处在极度的呼吸困难之际,而这种情况一般重症肺炎也是不曾见的:患者似乎在瞬间被一种什么东西攻击,而严重到近乎窒息的地步……

“加!再加!”几个医生已经有些手忙脚乱了,但仍然按蒋副院长的指挥步骤,全力配合,给患者陈女士进行高流量的增氧……

“怎么样?”一直在值班的刘岩红医生此刻也吓破了胆,她一边帮着几位专家进行现场抢救,一边还在观察陈女士的每个细微的变化,同时又不时用眼神询问蒋副院长。

此刻的蒋副院长正全神贯注于患者陈女士身上,根本没去关注他的几位助手什么表情。这时的隔离病房内能够听得到的声音,除进入患者气管的输氧声外,还有就是他们几个医生自己的心跳声……

5分钟……10分钟……

15分钟……20分钟……

所有在场的医生几乎全都在屏住自己的呼吸,一分钟一分钟地盯着患者的脸容变化……

“我抢救过不少危重症患者,可还真没有见过像抢救‘一号病人那样叫人心急如焚的!”事后,刘岩红医生每每回憶当时的抢救现场,总会捂着胸口,这般说道。

“好了……好多了!”蒋副院长看着患者慢慢自行地缓解过来,一直到最后完全恢复常态。

人类胜利了,病毒被遏制和退缩了。

“一号病人”的这场急转直下的险情,让上海医生和专家们也知道了武汉那边的传言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这新冠病毒确实与众不同,病情险恶,稍有大意,就可能被其夺去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从20日晚出现的这场危急情况之后,上到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下到同仁医院的院长和科室大夫,对“一号病人”的点滴变化,都时时刻刻挂在心上,并密切关注其任何细微之变化。

“我不想活了!我真不想活了呀——”值班医生刘岩红没有想到的是,大难脱险之后的陈女士,突然情绪再次反转,尤其听说自己的女婿因她而连续发烧不止,其女儿不停地来电话哭哭啼啼……

“我害了他们一家!害死他们几个了呀——刘医生,你放我回家!放我回家吧!”病人疯一样地喊着刘医生,要求放其出院。她又要犯大错了:以为病毒已经走了,其实病毒还在她身上,只是在等待机会。如果你的体质和体力迅速下降,它仍然会卷土重来。稍有大意,病毒将会趁虚而入,再度发起进攻,直至摧毁其生命。在武汉、在意大利等地出现这种情况的比比皆是。

“不行啊阿姨,你的病还没有好,我们不能让你回家的!”刘岩红耐心解释。可患者根本不听,反认为自己妹妹和其他亲戚在武汉跟她一样发烧,“他们都在家里隔离,我为啥非要在你们这里住院呀?我要出院——”陈女士又哭又闹。

见出院不成,她又开始找茬:“你们的饭菜我吃不了!我不喜欢吃……我不吃!不吃——!”她要绝食。

“我不抽血了!不抽——!”她甚至开始拒绝抽血。

“陈姐,你看你多么坚强!最困难的时候你都挺过来了……”马骏院长和蒋副院长等来到病房,他们和风细雨般地给陈女士安慰与做工作,告诉她女儿、女婿会有人安排和治疗的,上海市领导都在关心她和她家人的健康情况。“你看,这是我们某某领导发来的短信,他也特别关心你的病情,希望你相信我们上海一定有能力治好你的病,也一定会安排好你女儿一家的。你不是想春节跟女儿一家团聚吗?那就让我们一起努力,争取节前出院怎么样!”

21日一整天过去了。“怎么样?阿姨今天感觉好些了吗?”晚上临休息关灯前,刘岩红轻轻问患者陈女士。

“好。好不少了!”她回答说。

“太好了!祝阿姨今晚做个好梦……”

“谢谢。”

“晚安……”

“晚安。”

不要以为只有打针吃药、用呼吸机和调查与切断传染源才是“猎毒”,其实人性化的治疗、增强每个患者的体质,用人类强大的免疫力战胜来犯之敌,也是重要的战术之一。

22日一个整天,陈女士也是能吃能睡,一切皆好。中午时分,刘岩红医生兴奋地告诉她:“昨天给你采集的鼻咽拭子及痰液的检测结果都出来了,阿姨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啥情况?”陈女士紧张地问。

“都是阴性!”

22日这天,上海市卫健委再次组织市级专家前来会诊,这回来的是瑞金医院影像科严福华教授、龙华医院ICU的陈主任、中山医院呼吸科宋元林主任。三位专家经过一番会诊后,甚为满意。“同仁医院对患者的治疗方案是正确的,患者确实患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性肺炎,根据现在的情况看,仍需要按原治疗方案继续巩固治疗。建议23日再次做一次呼吸道采样查病毒化验,如果与21日采集化验的结果一样均成阴性,我们认为可考虑出院。”

“祝贺!祝贺!”1月24日晚饭之后,同仁医院5号楼内灯光辉煌,笑声不断。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摄像,还有市、区相关方面的负责人也都来了……

他们有的给已经完全痊愈的陈女士献花祝贺,场面感人至深。要知道,此刻的大上海正处在风雨飘摇的疫情大袭击的关键时刻。白天,全市抗击疫情总动员的“一级响应”刚刚宣布,自开埠以来近二百年间从未有过的一个大街上没有人、没有车子的大年三十,此刻正在黄浦江两岸呈现,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情。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上海市民们同在9点钟的“上海新闻”中看到了“一号病人”治愈出院的镜头,听到了她含着热泪说的那句话:

“我谢谢上海!谢谢上海人民治好了我的病……让我能够回到家与亲人们一起团圆过年!”

4.毒踪诡异,绝杀不留后路

“其实在‘一号病人还没有出院的时候,当时的上海已经有了‘十万火急的形势!尤其是我们猎毒战斗这一块,从1月19日、20日起,就完全进入了全线出击、全线叫急的状态,根本遏制不住从各个地方、各个关口——主要是医院发热门诊那里报来的病毒感染情况……”潘浩说。

相信这种情况在北京、广州和全国其他所有城市都有,那些天,据说有500多万从武汉出来的人,因为春节的原因,加上“武汉出了毛病”之后,他们向全国甚至境外“撒开双脚”满世界跑……这一跑,就让全国许多地方惊慌和惊恐了。同时冬季来到,感冒发热等呼吸道患病的人本来就多,可从武汉那边传来的新冠病毒的“特征”又格外诡异。一会儿有“权威”说它有潜伏性,核酸测出阳性就等于确诊;一会儿又说许多患者不见发热、核酸阴性的也会是带毒者。这就等于说,都有可能传染上了新冠病毒。如此传闻和实际状况,让各大医院的发热门诊暴发了看病巨浪。

俞晓,潘浩身边的年轻女“猎毒手”,别看她是年轻的“90后”(1991年出生),一位个头不高的“小细娘”,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已是“猎毒”战场上的老兵了。

“我接的活儿是上海‘二号病人,时间是1月18日晚上。那天是周六,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是接手的第一个疫情任务,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能还原出来……”俞晓说,这一天她在家,下午五六点的时候,突然接到潘浩科长的电话,说让她马上赶到单位,坐他的车到闵行区的中心医院去“逮”一位严重的可疑病人(那个时候国家还没有明确“新冠病毒肺炎患者”的统一说法,并且即使确诊者也必须报国家卫健委确认)。

“那个时候‘一号病人的检测报告送到北京后还没有出结果,所以当第二号病人报上来的时候,我们也不知是不是‘不明原因肺炎。”俞晓与潘浩一起到中心医院后,了解到发热患者的病情,觉得百分之百“像了”!潘浩和医院医生核实相关初诊结果,基本锁定了这位30多岁的丁某就是“确诊患者”。

“他的基本情况是,1月14、15号到了武汉,回到上海后发烧,过了三天扛不住了,就来医院门诊。因为知道他去过武汉,所以我们当时十分敏感,也基本判定他确诊无疑了。”俞晓说,潘浩科长非常及时地迅速调来丁某到医院的录像,进行现场排查、复盘。

“当时我特别关心的是,丁某到底有没有可能传染到我们医院的医生护士,以及与他一起上医院来的其他就医者,这个时候他的传染性是最强的,医院又是公共场所……我必须首先猎杀此处的病毒流行源!”潘浩的职业敏感使他仅用了半个多小时,便圈定了“密切接触者”。

“马上要求相关人员进行14天的体温监测!”潘浩按照传染病防治的相关要求给医院方面下达命令,同时吩咐俞晓联系和通知其他“密切接触者”。

“猎毒”的靶心似乎都在正常范围之中。哪知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林声是俞晓的队友,小伙子长得挺帅。就在俞晓和潘浩“逮”住“二号病人”的第二天,林声接受了上海“第三号病人”的流调任务。

1月19日那天,患者到了徐汇区的中山医院就诊。区疾控中心当日晚上给潘浩他们的市疾控中心来电,说这位姓刘的患者已经基本“认定”是“猎毒”对象。

“那个时候已经晚上10点多了,我就一个人开着车往嘉定走。到达目的地后,当地社区带我到了刘某住的院子。为了不惊扰其他居民,我就在楼道里穿的防护服,然后进了他家……”林声给我讲了此病人很特殊的情况:此人既没有去过武汉,也没有异常症状,就是“喉咙不舒服”。

“患者说16日去过一次医院,19日感到更不舒服,就上了中山医院。问他14天内有没有去过武汉,他说没有。问他有没有接触过从武汉回来的人?他想了想,也没有想出来。当时我在他家就吩咐了他家人如何与他分开、隔离等具体措施和要求,同时也要求当地区疾控中心赶紧将刘某送往医院治疗。对刘某的猎毒行动这不也算‘阶段性完成了吗?但留下一个巨大隐患没有弄明白,即到底谁传染给了刘某?这是我们能不能真正一次猎毒成功和局部战斗胜利的根本。于是我就到单位,查询刘某的个人信息,包括他的工作单位。这个时候,俞晓看到我接手的刘某个人信息,便大呼了起来……”林声说到这儿,指着坐在身边的俞晓说,“剩下的你给何作家说吧!”

俞晓接过林聲的话,回忆说:“其实也完全是巧合,也属于是一种必然吧!”年轻的猎毒者告诉我,他们流调队要对每一位患者的脉络和所有信息汇集到一起,而后大家共同分析,再作出详细判断,确定切断与追踪“毒源”的方案。

“当林声说到他接手的三号病人是某某单位员工时,我差点叫了出来,因为三号病人与我接手的二号病人同属一个单位!”俞晓说。

“这有什么值得你特别关注的呢?”我问。

“太有了!”俞晓说,“因为二号病人他说了自己去武汉的事,但他没有说他从武汉回来还去单位上了两次班呀!”

坏大了!

“可不是!此人的单位虽不大,200多人,还是个保密单位!其他的先不去说,如果他把这单位的人一传染,单位的人再往社会上那么一跑,那上海可就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被这一枝‘毒袭击倒啊!”

可不是!那怎么办?

“急呀!急死人了!”俞晓说,她立即给潘浩请示,要求马上再到丁某的单位去一趟进行全面的复盘,即对丁某两次上班和上班期间所有的行动轨迹作全面核查,最后再进行分析,看到底他会与多少人密切接触过。

这得是多大的工作量!

“这个先不去说了!”俞晓说,她去后向丁某单位的领导和了解丁某两次上班情况的同事进行了核实,对在这个单位丁某出现过的所有地方进行了一次大复盘——重新演示丁某上班的全过程……

“可在这过程中,我们发现三号病人与丁某并不在一个办公室,而是在斜对面的另一间房间办公。那么他为什么就被传染上了呢?据此推理,与丁某处在同一栋大楼里的其他人会不会被传染上了呢?所以一方面我带着这些谜在思考,一方面又在整个丁某工作的楼区里查看,从他怎么进门,怎么上楼到办公室,坐在什么位置上,上厕所时有没有跟人交际,食堂吃饭又会与哪些人碰在一起……总而言之,得把一个个细节全部弄清楚。我们这叫现场复盘,它贵在不能漏掉任何一个细微之处。”俞晓说。

最后结果怎么样?这是我关心的。

“最后终于明白了刘某是如何被传染上了的……”俞晓说,刘某与丁某平时关系铁,虽然俩人在两个不同的办公室,但休息的时候,刘某与丁某站在一起聊天了,这一聊就让病毒“聊”上了另一个身体。回头再一问躺在医院里的丁某与刘某,他们果真承认了“有此事”。

“这个单位领导很配合,我开始说,凡跟丁某一个楼层办公的人全部实行居家隔离观察14天,其他人员也要注意把这些日子的个人体温报告给单位,以观可能出现的不测。他们后来真的这样做了。”

“发现‘敌情了吗?”

“发现了!奇怪的是这个患者不是在这个单位上班,也不在上海,而是在无锡……”俞晓说了一个让我的神经一下紧绷的情况,“这是位40来岁的女工程师。无锡那边说,患者自己说没有与武汉那边的人有任何接触,只是前几天到过一次上海丁某所在的单位。我们一听就紧张得很,因为一查,这个无锡的患者并没有与丁某、刘某接触过呀!她的出现那就意味着这个单位有另外的人传染上后,又将病毒传染到了无锡这女工程师身上……”

好家伙,这么复杂!

“那些天,我们就被这例病毒的事态发展弄得天天心惊肉跳的。”俞晓长叹一声。

潘浩在旁边补充道:“类似这样的病例,连市领导都会高度关注,因为它有可能造成的危害和潜在危害无法估量。”

“还算好,最后我们通过对这个单位所有人的14天周密观察和他们周边密切接触者的动向,作了较大范围的监察,发现原来与丁某、刘某一个单位的上海市第28号病人韩某,他与无锡那个女工程师有过交际接触,无锡女工程师并非丁某和刘某传染。”俞晓说。

“那——这28号病人又是谁传染他的呢?”我觉得还有一个“扣”没解开。

“你问得好!”俞晓笑了,回答道,“后来我们对他进行调查核实后发现,他跟有武汉旅行史的朱某、高某接触过,其病毒是从这两个人身上传染来的……”

上海市新闻办给了一则“东方网”记者写的反映流调工作的报道,文中这样描述基层“猎毒者”的工作现场——

深夜22时许,上海夜阑人静,但徐汇区疾控中心的疫情24小时值班室仍然灯火通明,徐汇疾控中心防疫计免科科员周祺作为“流调”小组值班人员,正在梳理手头资料。

“丁零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周祺和组员们立即警觉起来,迅速拿起电话,另一头传来了焦急的声音:“喂,徐汇区疾控中心吗?我院发热门诊发现疑似病例,请速来!”“别急,我们马上派人处理。”在核实好详细信息之后,值班人员马上忙碌起来。向值班领导进行快速汇报后,周祺和组员们立即拿上了后勤部同事准备好的“流调”应急包,包含防护服、护目镜、手套、鞋套、口罩、调查表格、工作用的手机、密封袋等,立即驱车赶往指定地点。通过与疑似病例1个多小时的交谈,徐汇区疾控中心流调小组成员基本掌握该位患者的行动轨迹。凌晨1时许,回到单位后,他们迅速梳理相关情况;当天早晨7时,周祺准时递交了报告。从打响抗“疫”阻击战起,像这样的不眠之夜,对于周祺而言已然是“家常便饭”。据了解,从患者确诊后,流调小组必须在6小时内完成相关病例的流调报告,报告约8页纸,涉及100多个问题,“有时候多吃一个红绿灯,心里都像火烧一样。”周祺说。

100多个问题,涉及哪些内容呢?周祺举例称,比如患者什么时候开始发病?其间乘坐了哪些交通工具?和哪些人有过密切接触?有没有做防护?……“吃过的每一顿饭、坐过的每一个交通工具都要明确。”周祺说,“一份确保详尽的流调报告,必须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疑似患者在过去14天内每一个时间段的去向、行为,都必须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这中间,哪怕仅有一个地点是模糊的,都很可能导致无辜的人暴露在未知的病毒风险中。”

59岁的女性张某某,被列为上海确诊新冠病例的“123号病人”。这个宝山区的女确诊患者在潘浩的记忆中印象太深了。

“太深刻!因为她的病毒传染路线让我们找得太苦了!”潘浩说,这个“案子”本身就是一部“惊险片”——

张某某是家住宝山区的退休女士,平时与女儿住在一起。春节前,她带着女儿和“准女婿”到安徽蚌埠亲戚家喝喜酒去了。回来两天就发烧并被确诊,过一天后她的“准女婿”也被确诊。但“案情”并非这么顺其轨迹出来的。在张某某发病之前,有一位家住黄浦区的25岁男子突然确诊,后来抢救无效,不幸去世。此男子按说年纪轻轻,不至于扛不住,但潘浩遗憾地告诉我:此人身体太胖,所以没扛住。他的话也给我们一个提醒:太胖,会影响免疫力,病毒更容易进攻你。在上海死亡的5例患者中,这是唯一一位年轻者,这让张文宏等大名鼎鼎的医学界抗疫大将们很吃惊。

我们再说这位潘姓的25岁男子,他被确诊的病例编号为“81号病人”。他的死,引起了潘浩们的高度关注,后来调查结果显示,他根本没有与“武汉”相关的“事情”联系起来,既没去过武汉,也没同去过武汉的人有过接触。那么他怎么可能就被传染上了呢?而且没有救治过来……

“这是很可怕的一个现象。如果不能查清,我们的‘猎毒战就是一次严重的失败。”潘浩说。

案情变得异常诡异。这个时候,潘浩他们手上获悉的确诊者一个连一个,编着号、排着队……分析,再分析,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一寻找相互之间的联系,是“猎毒”和破案的重要途径。

“这个时候我们的确诊名单上已经有了‘123号病人张某某的名字了。继而很快又有了‘141号病人汪某,这是位年轻的女教师,24岁。结果一查,该女子与25岁的‘81号病人——那个去世的胖子潘某有交集,原来他们一起在19日晚上吃过饭……”

“一起吃饭的还有谁?”我问。

“对。这个问题提得好。”潘浩说,“顺着这个线索,我们就找与‘81号病人和‘141号病人一起吃饭的是谁。结果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他是一位同樣很年轻的住在宝山区的健身教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这位健身教练也开始发烧,他比前面两个一起吃饭的‘81号病人和‘141号病人晚一点发病,估计是他的身体比较棒。但即便是健身教练,也没有逃脱病毒的袭击。这就让我们担心,这支病毒线上是不是有一个‘毒王啊?有毒王可是十分可怕的事情哟!”

案情越来越玄乎。

潘浩他们找到这位年轻的健身教练时,他已被确诊新冠病毒感染,同时发现了他女朋友也被确诊。再逆向前查,我们顿时全然明白了:原来这对热恋中的情侣的母亲和未来丈母娘就是病例编号为“123号”的患者张某某,也正是前面所讲到过的带着女儿和“准女婿”(159号的健身教练)春节前到了安徽亲戚家喝喜酒的那位患者。同时也搞明白了“141号病人”和死亡的“81号病人”的那顿饭,正是刚从安徽蚌埠回来的张某某的“准女婿”、那位健身教练请的。可惜啊,他这顿饭让他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这么个脉络搞清后,真的让我们大喜!”潘浩高兴一阵后又说,“可问题马上又来了:到底是谁传染了‘123号病人张某某和她的女儿及健身教练出身的准女婿呢?”

这三位患者被传染上新冠病毒的过程也很复杂,他们本人都没有“流行病史”,即谁都没有去过武汉,也未曾与去过武汉的人有所接触。但他们在得病之前去过很多地方,比如在上海市区菜市场买过东西,后来又因为要到安徽蚌埠亲戚家喝喜酒去,所以乘了高铁,中途在南京又下过车,之后又到了蚌埠……

会不会在上海市区就感染上了?经市区两级疾控中心的“猎毒者”们连夜分析,认为可能性不大,因为当时上海市区的传染还没有涉及那些场所。那么是在从上海到南京的高铁上感染的?

“马上查一下那天那一趟从上海到南京的高铁,看看有没有疫情情报……”潘浩与队员们开始新一轮的排查。然而结果并没有找到,而且经过分析也觉得可能性不大。

那么是在南京传染的?再查,查张某带着女儿和准女婿到南京的“路线图”,再一个个排查他们停留过的场所……

不像。不像在南京传染的。

可疑目标再次被排除。那就只有安徽方向,具体目标:蚌埠!“猎毒”队员们最后锁定。

“说对了!他们到蚌埠后被传染的可能性最大……”潘浩说,那天他们兴奋之余,立即询问张某某和她的女儿、准女婿,让他们三人回忆,到安徽亲戚家是怎么去的、跟哪些人接触过、吃饭喝酒时坐在哪个桌子、坐在一起的还有谁,如此等等、等等,足足有一二百个可能的问题全被潘浩他们圈了出来。

网如此之大,可见“猎毒”何等艰巨!

然而即使如此大的网撒出去后,从安徽方面来电回答的结果是:所有上海方面调查和询问的、与张某某一家来蚌埠喝喜酒的其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人到过武汉,也无与武汉相关的密切接触者,他们中也没有发现一位患上新冠病毒肺炎的……

“线索”再度断了。

潘浩团队的“猪毒者”们陷入了工作的低谷。

“不行!必须把三人在安徽的所有活动轨迹查清楚,否则就不能确认我们的‘猎毒行动宣告完成!”一时陷入绝路的潘浩和队友们无法平静片刻。他们必须重新筛滤出头绪。

找!再找!查!再查!

“那天没什么事时,他好像到过健身房……”在“聊天”中,女儿不经意中透露了一件小事:她的恋人是健身教练,平时每天不忘坚持健身运动一下,去蚌埠走亲戚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专业。

“查!立即查当地哪个健身房出过疫情!”这个线索太重要了!潘浩和队友们一听,简直就像在黑暗中寻找到了一丝光亮……

“有。我们这儿确实有个龙子湖区国祯广场元素健身房,前些日子就出现了一例确诊者,我们一共确认了461位密切接触者啊……这事在我们这儿可是件大事!谁都知道的!”安徽蚌埠那边来电这么说。

“当时是不是去的国祯广场元素健身房呀?”潘浩的团队“猎毒者”立即重新与上海这三位病人核实。

“是的,是那个小区里的一个健身房……”“159号病人”——那个健身教练出身的“准女婿”点头确认了。

乌啦——!潘浩的团队简直高兴得快要欢呼起来。这个“案子”一波三折,破得好曲折、好艰难啊!对传染病医学流调工作来说,追踪和调查清楚一个传染源,并及时迅速彻底地切断它的扩散与传播,这就意味着可以画一个句号了。

潘浩告诉我:全上海此次疫情中有三四千名“疑似患者”和三百多例确诊者。这个数量与全国各省市区相比,尤其是与同样经历疫情袭击的欧美著名城市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因为数量太少。然而,为何2400万人口的上海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就这么少呢?上面我们已经回答过,但在此仍然想重申一下,就在这些为数不多的患者背后,卻是一场场狼烟四起的“猎毒”战斗……因为展开了这样的一场场与病毒绝杀式的战斗,所以上海才保住了它在暴风雨中巍然屹立的伟大姿态。

然而,即使到了2020年春暖花开的3月底,大上海的“猎毒”战斗仍在继续,只是战线和对象同之前的疫情不太一样:这回,与潘浩并肩战斗的另一支猎毒队的作战阵地,将在中国最大的空港“国门”——浦东机场猎杀境外输入的病毒……

战斗变得更加惨烈!

何建明,男。著名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全国劳动模范、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博士生导师。何建明是当代中国报告文学领军人物,曾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四次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代表作有《山神》《时代大决战》《那山,那水》《死亡征战》《爆炸现场》《南京大屠杀全纪实》《国家》《忠诚与背叛》《部长与国家》《生命第一》《为了弱者的尊严》《我的天堂》《根本利益》《落泪是金》《中国高考报告》等。40年来出版50余部文学著作,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十余部。作品被翻译到十几个国家。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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