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库记
2020-07-24李敬泽
● 李敬泽
那日,在瓦库。
看窗外人来人往,一壶茶,喝到淡了。
忽想起见过一副对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那字写得极清疏、明净,直如月下雪地梅花。
喜欢“十分冷淡”四字。
世上纷纷扰扰、熙熙攘攘,皆是热、浓,热心、热闹、热衷,炙手可热,浓情、浓重、浓墨重彩;倒是冷淡二字难得,聚合散了,世上和心里都不那么挤那么紧,一壶残茶,默然相对,便是冷淡,于冷淡中认知己,知与不知其实也无甚要紧,雁向江边去,心意邈然杳然。
中土迩来盛世,茶人滔滔,茶道大兴。所谓“道”,不过是偏于热、偏于浓,大红袍、金骏眉,大操大办,红火热闹、金光闪耀。热和浓中有道乎?有。庄子曰,道乌乎不在。但热和浓,也只在欲冷欲淡时,方才近道。
喜欢“瓦”字。弄璋之喜,那是得了儿子,大喜然后大累,至少,得给他起个房子装庞大的丈母娘。弄瓦,古人以为不是喜,但用一个瓦字,已有了平顺安稳之意,至少房子没问题。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说的是无房族,那便不是冷淡,是凄凉。昨夜读小说,其中说到,小女子一头乱发,是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看到此不由一笑。照此说来,若是光头,岂不就是上无片瓦,那不是凄凉,是凉快。
——都是陈年旧事。现代建筑中没有瓦了。都市中人也是上无片瓦,装在玻璃、水泥和钢铁的盒子里。
然后,在水泥玻璃钢铁之间,有一个去处,便是瓦库。
瓦库几乎是瓦构成的房子。那些旧瓦,它们曾在谁家的屋顶上?何年的雨打在瓦上,何年的雪压在瓦上,何年的阳光照在瓦上?何年的汗水眼泪滴落在瓦上?
拈起一片旧瓦,甚至能嗅到旧日的气息。是岁月,天地,家常烟火。
库有“藏”意。
藏字也好。万人如海一身藏。
为什么藏?
也可以不为什么。只为了藏,在人世喧嚣中藏起此心,拣阴凉处,好生静着、远着。
或许知己也正该在冷淡中寻。
又或许,这个知己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就是知自己。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是骂瓦的话。但瓦釜何尝想过雷鸣?瓦釜的本分、瓦的梦,不过是西窗风月,巴山夜雨,红泥小火炉,素手烹清茶,黄钟于我何有哉?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张秋伟摘自《咏而归》图/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