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机器:对话卡斯·卡恩教授
2020-07-24孙磊磊卡斯卡恩朱恺奕
孙磊磊 [荷]卡斯·卡恩 朱恺奕 文
张洋 校
荷兰,因其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引发深层内在的存在危机感,进而催生城市建设深入彻底的创新观念。这使得荷兰的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一直保持警醒自立、卓尔不凡。其特立独行的建筑流派与建筑师、规划师群体在欧洲乃至全球建筑学科中始终占有重要一席且影响深远。若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城市变迁历程,无论是“超级荷兰”还是全球范围,未来城市都将不可避免地趋近日益紧凑且更为致密的结构状态。2017 年,在塞维利亚召开的联合国人居署全球会议——“规划紧凑城市:探索致密化的发展潜力与制约因素”认为“填充式开发、再开发和致密化”是全球城市发展议程的核心领域[1]。物质空间则在城市高密度压力与重建转型的双重挑战下力求突围。这显然将进一步引发当代城市更新中关于历时性与共时性[2]层叠并置的互文探讨。建筑师的身份随之不断切换于城市空间的洞察者、缔造者与改造者之间;他们在环境危机中坚守、寻找改善复杂城市问题的可能方式。
荷兰作为高密度国家典型代表,近十年在建成环境的适应性转型中表现突出。在荷兰本土的城市更新浪潮中,以雷姆· 库哈斯(Rem Koolhaas)、法兰馨· 荷本(Francine Houben)、韦尼· 马斯(Winy Maas)、卡斯· 卡恩(Kees Kaan)等为代表的建筑师们展现出复杂丰富的经验和系统深入的策略探索。荷兰大区[3]诸多建成环境的更新与改造也呈现百花齐放的丰盛形态。过去的几十年里,荷兰现有建筑的“翻新(Refurbishment)”项目随着典型的“适应性再利用(Adaptive reuse)”和“扩建(Extension)”项目的数量积累而持续推陈出新。以Arch Daily 英文版官网公开发布的项目数据为例,在其翻新(Refurbishment)类别分项中搜索2009 年至2018 年十年间荷兰境内的改造类项目,得到的有效结果超过120 项[4](图1)。概览其中KAAN architecten,Mei architects and planners, Mecanoo architecten,MVRDV 等多家建筑事务所的建成作品,可以明确感受到建筑师对既有城市环境与存量建筑的改良意愿与聚焦思考。基于荷兰建筑师(事务所)的主观设计视角来研究建成环境可持续利用的转型经验,或将在历史环境、建筑遗产、保护与更新等议题中获得更具操作意义的研究线索。本文正以此为切入点,意在探寻荷兰建筑师群体介入历时性城市更新的差异化策略与方法。
2019 年3 月12 日,笔者有幸就此议题与具有双重身份的卡斯·卡恩教授——卡恩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建筑与建成环境学院建筑系系主任——进行了访谈:问题包括对待历史环境的建筑师立场、改造项目的类型流程、建筑师角色责任以及具体实践中的困难与经验[5]。实际的访谈对话注重引发更为开放的探讨,如建筑师秉持的自我设问:“遗产为何,何为价值”;又如“设计即商洽”“唯简单永恒”……卡恩教授更用六组典例进行详细的阐析对比,以传达项目个案在更新策略与方法上多层面的鲜活经验和深入思索。讨论从环境限制条件、改造预期目标、遗产项目运作方式、新旧材料细部等视角依次展开;建筑师以“时光机器”为喻,于现实当下辨析历史记忆、在历史空间中追寻场所新生。访谈立足此时此地、回溯过往、探索未来——将时间性的三者融合在思辨中。于此意义上审视,访谈不仅获得了针对历史价值与当代性的“聚焦且多义”的改造策略线索,同时激发出持续的、对建筑师身份的内在审思与自我追问,是为记。
一、设计主体的立场与态度
孙磊磊(以下简称S):您好,卡斯·卡恩先生,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近年来,随着城市不断发展,既有建筑面临持续更新。人们对建成环境中的“新插件”和改造类项目给予越来越多的关注。这次访谈,我们并不想过于强调荷兰明星建筑师和他们炫目于世的宏大作品,而是希望置身于与历史环境对话的微妙质朴的语境中。我们想谈谈您公司改造类项目的相关经验和策略。您公司官网上用“保护”(Preservation)一词来描绘既有建筑或是历史建筑项目的归类;而在Archdaily(https://www.archdaily.com/)则把类似的建筑实践称为“翻新”(Refurbishment)。我们理解每个公司对项目的定位会各有差异,那对您个人而言,这类项目意味着什么?您面对所谓历史建筑或遗产的态度如何?这类项目在整体公司项目中占比多少?
图1:以Arch Daily为例,2009-2018年荷兰Refurbishment 项目数据
卡斯·卡恩(以下简称K):正如您所说,改造类项目是很值得关注的话题,我很乐意就这个话题来具体谈一谈。目前荷兰的情况可能和中国也有相似之处,改造类项目越来越多,毋庸置疑。对我个人而言,我们做的任何项目,更像是一种对待历史或者遗产的回应,不论是被定义为“保护”还是被看作为“翻新”。因为我们总是置身于城市环境之中,在城市中流动,而城市本身就是一种遗产。我举一个例子,我们几年前完成的海牙荷兰最高法院,位于海牙市中心、旧城核心区;基地与历史建筑遗迹和严格控保的历史地段仅一街之隔(毗邻国会大厦、骑士楼、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埃舍尔美术馆以及近现代知名历史建筑——1957 年建造的美领馆)。这个项目本身我始终认为是与城市遗产同行、同在,即便它确实看上去是一座“全新”的建筑,因为城市肌理与文脉是历史性的(图2,图3)。
图2,图3:海牙荷兰最高法院沿街立面、侧立面透视
S:我第一次路过海牙最高法院时,就被这座处于历史环境中的新建筑所吸引。它宁静优雅、与环境共生。正如您所说,建筑师应从考虑城市环境与历史文脉出发,这是理解设计的起点。
K:是的,如果城市环境已经存在……人类建造的城市拥有历经数百年历史的建筑物,它的文脉就和自身的历史一样厚重,且富有层级。即使我们在建造一座完全崭新的建筑时,也需要考虑到对城市遗产的保护和尊重。人们必须了解基地环境的历史,了解场所是怎样随时间推移而生长的,以及历史场所中到底拥有什么。遗产为何?我认为遗产的重要性,不仅仅因为遗产能讲述和传递历史信息,更暗含当代性发端的线索,提示现代性从何而来——这一点尤其弥足珍贵。因此,在考察阿姆斯特丹、鹿特丹或任何其他地方的历史时,应充分了解一所城池如此这般发展的深层原因。我们在保留、替换和更新的方面作出了哪些选择,对坚守什么与放弃什么作出判断,从而获得当下清晰的价值图景。因此,历史建筑和遗产的视野有助于我们理解价值。价值很重要,可以创造出一些全新的东西。如果要回应项目占比的问题,我认为,我们公司的作品100%(几乎所有)都可归于此类项目。
朱恺奕(以下简称Z):对您而言,在荷兰设计一座新建筑与“翻新”或“改造”项目并没有太大差别?事实上,我们本想问您:面对新建项目与旧改项目时,设计师的立场和策略会有怎样的区别?
K:是的,因为我的关注点在于——为什么要这样设计,目标何为,怎样实现,如何建成并符合环境背景。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我思考的连续性与传统性都适用。当然我会解释说,两者并非完全一样(笑)。我认为立场和态度是一贯的,但它们确实也有不同的考量因素。当然,我更倾向于将这种态度融合于项目的过程之中,而不是在建造新事物和对存量建筑改造之间做出明晰的区分。还有讨论这种改造到底是属于更新更多、保护更多或者其他什么——这取决于现有遗产的起点状态。遗产可以被明确收录划列[6],一般来说收录名单里的遗产大多具有重大纪念性意义;但也常常有例外,那些并没有被列入清单的,对我们(建筑师)而言,同样富有趣味。因此,这意味着某种悖论,即未被收录的建筑遗产,它们有可能充满意趣;而被列出的建筑遗产,它也可能非常无趣。
Z: 比如哪类遗产并不能引起您的兴趣和共鸣?建筑师如何介入遗产类项目的保护与改造中去?
K:个人来评判一座遗产建筑是否有“趣味”,这取决于个人的所见所感、所能挖掘出什么。有些遗产在考古学层面的意义远远大过作为改造项目本身而存在的意义,也许这样说有些挑衅意味。同时,建筑师需要清晰地辨析理解“改造”(Transformation)、“ 更 新”(Renovation)与“保护”(Preservation)的微妙区别。[7]谈及“保护”(Preservation)常指历史建筑或其部分需要被保存、延续,而通常情况下它们已经被列入保护清单,这意味着它的重要性和价值被明示,即有人已经告诉你这很重要、你需要这样做。而“更新”(Renovation)可理解为对历史建筑的局部构件、室内空间、外立面等实施“部分更新”。“改造”(Transformation)则倾向于对建筑、空间以及建造系统更多的、整体性的改变,赋予它们新的价值和功用。
S:是否可以这样理解:针对历史建筑的改造更新的核心问题,即通过“设计介入”赋予这类建筑某种新的“适应性”?
K:是的,它可以符合当代风格。近十年来,针对被收录的纪念建筑,荷兰现有政策允许对其进行变更[8]。这些变化不但可以更好地保护它们,还可以令它们发挥积极作用——反之亦然。因此,我认为这是重要的设计切入点。如果我们只是“木乃伊式”地保留这些遗产,只是延续它被保存的状态,它就不起任何作用、不能被使用而完全固化。所以对待被收录的建筑遗产也好、历史建筑或是其他既有建筑也罢,建筑师取得某种目标的前提首先是能否在允许范围内挖掘可能的变化、生发新的影响力。进而以历史记忆为原点,延续其使用价值满足当代目的。
二、法规流程与跨专业协作
S:在“适应性”改造设计整体流程中,建成遗产相关立法会给建筑师带来怎样的限制?建筑师如何利用或者说周旋于这些政策法规以实现设计目标?
K:当然,和技术及资金限制一样,法规也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现实困境。建筑学总是在探索限制的边界,正如我们常常在追寻置身于有限时空中设计还能走多远……问题意识与挑战限制的能力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在这个意义上,评判荷兰建成遗产法规的限制就会更加客观。据我所知,针对不同类别的历史建筑有不同的层级要求(如荷兰《遗产法》[9]《阿姆斯特丹宪章》以及《欧洲建筑遗产保护公约》[10]对建成遗产的分类);就既有建筑或现有遗产个体而言,尚可清晰地评价其具备的不同地位——比如,我们称之为市级纪念物,省级纪念物,当然还有教科文组织的纪念物。问题在于当它们都从属于城市区域的一部分时,情况将变得复杂。从它们的原真性物质空间或显性的存在方式上评判,可以说这个城市的这一部分区域都理应得到保护。因此,当建筑师想在那个区域里展开设计工作时,城市部门会对建筑师所做的一切极尽苛责。当建筑师想在设计上做一些新尝试或突破时,就会发现缺乏针对相关地区的具体立法或保护措施(《通过城镇内部的积极整合实现城市历史地区可持续发展》SUIT 虽提出历史片段概念,但具体措施停留在环境评估导则层面[11])。他们并不明确说是否禁止这样做,但仍有一些规则,比如必须将计划书提交给特定的遗产委员会审批[12]。
Z:您实际操作过哪些指定级别的历史建筑改造项目?它们的审批流程 如何?
K:各种情况都会发生。阿姆斯特丹的运河系统是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的遗产,如果我们在那里做项目,将会处于一种非常严苛的状态。我们实际操作过市级建筑遗产,也遇到过省级纪念物。以市级遗产为例,建筑师需要将改造或保护的方案提交给市政厅委员会讨论。委员会通常由那些有在城市敏感地段工作经验的景观建筑师、规划师、政府派遣的建筑师、社区人员和历史专家组成。建筑师首先需要获得遗产建筑的“文化遗产报告”,并定义项目价值。若遗产报告尚未成文,委员会将邀请第三方撰写一份。该报告需要将项目的历史价值纳入考量,他们会建议建筑师去建筑史学家或者相关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那里获得专业支持。报告一旦建立并得到市政厅的批准,建筑师将在限制框架内工作。对于遗产报告本身,即使建筑师不涉及具体工作,建筑师的建议仍然可以影响它。建筑师的态度可以充分表达“请考虑一下,让我改变它。”整个遗产区的工作并非非黑即白,它是有一定余地的灰色地带。
S:在项目开展的前期阶段,遗产报告的编制具体包含哪些内容?
K:遗产报告会涉及建筑的历史、类型、断代、材料、保护等级等方面的内容,并定义项目的价值[13]。有的会明确提供改造程度的建议,比如哪些区域是建筑师无法改动的;哪些区域在尊重原状的前提下可以修改;还有哪些部分建筑师可以拥有更大的自由度和灵活度。
S:您心目中的价值与遗产报告中基于标准导向的价值有何区别?
K:在我看来,个人倾向常有,不同视角常在;而我又总是另类份子,在意那些我认为重要的价值。另一方面,我很欣赏以价值导向撰写成文的报告,它为建筑师提供了众多视角和设计线索。有些价值观念约定俗成,有些价值立场亟待传播。某些历史建筑物已经被更改了数十次,不再是原真状态,在物质层面它可能没有任何价值,但放置在整个社会背景或城市肌理下,它仍然具有保护价值。因此,遗产报告的意义在于可以帮助建筑师建立进行改造的叙事逻辑,至少有迹可循。当这部分叙事逻辑足够强大,甚至可以形成设计概念的核心。但我仍然保留一些作为建筑师本人的自由,可以选择、补充、质疑的自由。基于此,当委员会根据可行性研究和评估报告进行判断时,我们还可以与他们进行辩论。
S:谈到建筑师的角色,当遗产部门、结构工程师,室内设计师和消防部门一起参与改造项目时,建筑师如何与所有这些部门合作?在我看来这些专业在建筑改造中尤显重要。
K:建筑师的角色就是整合所有专业学科,在遗产类改造中也一样。建筑师提出项目的整体概念和想法,绘制图纸,表达对未来的设想,充分展现对项目阶段的控制力。建筑师应当整合所有有助于这个项目在技术层面、安全层面能正常运作的智囊团力量。我们有结构专家,有专门的MEP 工程公司(指暖通、电气和给排水)和支持建筑物理性能的专家,还拥有遗产专家,安全和保障方面的专家,他们都会给出专业意见,而我们必须将这一切协调整合。遗产建筑师会提出这堵墙的原始颜色是什么,或者看到这件装饰的原始细节是什么,然后我们与遗产建筑师合作将其整合到设计中。
Z:您认为荷兰是否拥有一个良好的环境,让建筑师可以更好地主导项目,就像您可以指导、协调工程师和遗产专家 那样?
K:(良好的环境)并不适用所有项目。这取决于项目本身和业主的开明程度。大多数时候,操作重要项目的业主也深信他们需要一位重要的建筑师来完成这项重要工作。当与业主的意见不一致时,一般来说,我们会试图找到共识。业主也会否定原先认可的设计,以造价太高或限制今后使用等为由提出意见。我们能否降低一点点设计预期以满足要求?这是永久性的摸索,也许建筑师可以找到一个让每个人都满意的解决方案。对我而言,这就是设计的真谛,设计即商洽。
三、改造项目与设计策略
S:我们注意到,您公司的改造类实践完成度都非常高,比如B30、布雷达水务局、EMC 医疗教育中心、中心邮局等。可否就具体的案例来谈谈您作为建筑师面向历史环境的设计思路与策略?
K:每个项目都有不同的历史背景与风格。它是不是遗产?建筑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设计总是随实际情况而定,设计策略也一样。确切地说,设计概念和策略不仅来自前面提到的“限制”,它是灵感,是项目的起点。新价值源于限制与可能性。设计一座无论建筑师还是使用者都能感怀的有趣建筑,是一项挑战。现在我们可以来看看这些项目。荷兰布雷达市布拉班特三角洲水务局(District Water Board Brabantse Delta)是一组新老相遇、融合保护与创新的设计项目(图4~图6)。我们保留了基地内的原有建筑遗存:城堡、小教堂和门楼,拆除了部分旧建筑,新建筑以自然恰当的方式植入,将庄园分为两片绿色场地:法式花园和核桃树果园,整个庄园保持在静谧安宁氛围之中。入口面向城堡的轴线形成视觉通廊;立面深度的层次和微妙的细节使这座新建筑脱颖而出。落成的建筑实用而高效,功能重置后,旧城堡被用作会议中心,教堂则设有水务委员会。旧建筑和原始花园都是被收录的遗产纪念物,我们希望设计能保持历史场所的整体状态。新建筑从建成的那一天起就成为遗产。对,我们设计了一个遗产建筑。(项目类型: 全面整修,门楼、城堡、教堂和新办公楼的功能开发)
S:从场所出发协调群体之间空间关系,控制新建单体的比例、韵律与材质构造,是一套成熟系统的操作手段。从项目起始,您是否就设想过它会被整体收录入遗产名单?
K:这并不是从第一天开始就能意识到的,是伴随着设计策略越来越清晰,这些线索逐步浮现。我们在这里所坚持的策略,就是将整个庄园保持在统一的历史场所氛围之中。另一个项目就不太一样,比利时皇家美术博物馆(Royal Museum of Fine Arts)是19 世纪安特卫普市中心扩建的一部分。2003 年我们在竞赛中胜出。原始建筑有高高的天花板和宽阔的空间,但在20世纪,博物馆经历了许多随意的变更:覆盖庭院、封闭窗户、添加墙壁,整体的空间逻辑被打乱。我们的设计意图是在一定程度上将其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并在整体系统中重构内部空间(图7,图8)。当时他们只有1000 万欧元,希望能分期建设,之后又花了几年的时间来做决策。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开始了这个长达十多年的项目。就目前而言,它还将至少持续两年。设计旨在通过定义三个主要功能区域来扭转这种干扰:公共街区,博物馆和库房,员工用房和贵宾室。设计通过扩建恢复原有的参观流线,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垂直”展览空间。(项目类型: 博物馆扩建和库房修复)
图4~图6:布拉班特三角洲水务局庭院与建筑外观、总平面图、柱廊透视
鹿特丹伊拉斯谟医疗中心改造(Education Centre Erasmus MC),它的旧址于1965 年由阿里·哈古特(Arie Hagoort)与简·普鲁维(JeanProuvé)设计。原先建筑的主体入口是停车甲板层之上自由通达的外部空间。这个概念是有缺陷的,由于安全因素,通道常处于关闭状态,人们经常使用三楼作为主要的室内交通路线。改造工作更像是一种优化室内可达性的空间转型提升。新设计为这个空间增设了一个屋顶,并将所有学生项目融合在一个中心广场的周围,来自所有医学学科的学生都可以在广场相遇。交叉的桁架横跨“教育广场”,漫射光以这样的方式穿透空间 (图9~图12)。(项目类型: 改建与扩建)
位于鹿特丹的Lijnbaan 保护区的项目也值得一提,这是超级有趣的梦想商店(Dreamhouse),看起来就像全新的一样。我们对1950 年代由范·登·布鲁克和巴克玛(Van den Broek en Bakema)设计的一座省级纪念建筑进行改造。新建的矩形体量,在保持原有混凝土结构的基础上,以协调的比例堆叠。新建筑本身很简单,外立面由大玻璃和一系列锋利的铝板条构成(图13~图16)。它延续了原有建筑的外轮廓,并且展示了材料、窗洞开口、色彩和细节的微妙差异,赋予传统二战后建筑以当代意义。(项目类型:区域纪念物更新,包括两个商业门店的改造)
图7,图8:比利时皇家美术博物馆剖面图、室内展厅透视
图9~图12:伊拉斯谟医疗中心平面图、总体鸟瞰、室内透视、屋顶构造大样
图13~图16:梦想商店外观、总平面图、平面图、外立面细部
S:这座梦想商店的设计逻辑非常清晰,所有设计手段都为了优先尊重并保持其特定的、旧有的建筑轮廓和体量,并进一步在细部材料上寻求新突破。那么,设计如何判断、取舍并平衡新旧价值?
K:是的,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些其他特征,比如简洁的外立面和自由的内部空间。仅保留原有结构框架、在原有轮廓里重建,也可能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外在形式。这就是我们在那里所达到的结果。有时,在我们能想象的极端情况下,项目只涉及纯粹的保护,完全不需要建筑师介入。更多的情况下,项目是新旧价值碰撞的过程,是保护与更新寻求平衡的过程。这种目标需要在每个项目中通过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与协商而取得。荷兰罗宫博物馆(Museum Paleis Het Loo)是一个较为特别的案例,原建筑是一座最初建于1686 年皇家宫殿,位于阿帕多恩的郊区。该项目包括翻新、更新和超过5000m2的扩建,项目目前还在进行中。原始建筑物和整个花园都是省级遗产,任何连接方式、入口方式,都需要与省级委员会讨论。我们的策略则是利用地下空间,地下融合了所有必要的设施和功能,大门厅成为地下扩建的核心。值得一提的是,前院草坪本身的“形状”也受到保护,特别有趣。我们将草地改造成透明水池,人们可以从地下清晰地看到它的轮廓(图17~图18)。(项目类型:博物馆的更新和扩建)
S:正如您介绍的作品所呈现,这几组改造个案的具体改造策略丰富多元,设计操作在场所氛围、新旧关系、空间格局、功能重置诸多方面充分发挥着主导作用。此外,我们也关注过鹿特丹火车站附近“中央邮局”这个项目,据说它已成为荷兰五大最具可持续性的建筑之一[14]。您可否谈谈这个项目的改造过程和特点?
图17,图18:荷兰罗宫博物馆展厅与地下空间轴测图、地下过厅透视图
K:鹿特丹中央邮局(Central Post)是一座市级保护建筑。我们将其改造成一个具有纪念性的多功能办公楼,以容纳新兴的创意产业。项目主要包括外部修复工作和在内部增设悬挂式楼板,以充分利用原始结构所能承受的荷载,同时让建筑面积增加了90%。改造后中央邮局成为具有A标认证的可持续绿色建筑。设计中我们面临的挑战是需要移除旧邮局里的那些机器设备,腾挪出更多的空间,并赋予新的空间含义和功用。我用“空间机器”的隐喻来解释这个置换,原来的空间属性是为邮局工厂的“机器”设定的,层高7m、承载力足够,我们需要植入额外的“机器”来取代旧物。所以在这里,我们设想制作一台新的“空间机器”——工作容器,增设一层楼板、利用结构受力并获得双层空间,人们在这里工作、创作(图19~ 图23)。(项目类型: 建筑改造)
S:这样看,中央邮局很好地平衡了创造当代价值与保护历史价值的关系。
K:是的,新增的建筑面积使中央邮局成为商业运营上可行的项目。建筑面积从2 万平方米变成4 万平方米,室内空间根据出租需求划分,租金维持建筑自身的运营和维护。外立面翻新与所有室内展品和艺术品的保存也获得了出租资金上的支持,大约有50 件艺术品受益于此。回溯起点,这始终是一个遗产建筑。我们需要从根源上挖掘价值,迎接挑战,但它又被自身悠长的历史印记所遮蔽。多段时期、多次改造叠加覆盖后,现在要保留什么?第一阶段还是第二阶段,或者第一阶段已经完全覆灭?这是个艰难的选择。
Z:如何判断哪部分价值更重要?
图19~图23:鹿特丹中央邮局外观1~2、建筑室内双层楼板、西立面图、南立面图
K:我们尝试从建筑的发展历史中构建叙事概念,抽丝剥茧,寻找最恰当的结合点。首先,它仍然是作为一个公共建筑在区域内重建。其次,因为它是荷兰最早一批使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它拥有独具历史意义的结构系统。此外,建筑外立面属于早期风格派,但略显陈旧。然而,饱含价值的结构本身并不足以供当代使用,设计需要介入更多,新建筑才会逐渐成形。在具体操作中,基于遗产保护里共识的“可逆性”原则,我们考虑在真实结构下复制了一套结构。对于某些历史性要素,利用它或隐藏它,都是可行的策略。在荷兰,建筑改造除了涉及保护级别之外,还会遇到类似“原创权”(Authorship)的问题。如果现任建筑师触碰了前任建筑师的工作,建筑师会说他的设计被侵权,甚至会起诉现任建筑师。
Z:所以,您需要获得他们的许可吗?
K:是这样,如果我们并不是对建筑师的设计进行修改,而是将之前的设计拆除,这是允许的。我们通过“断代”辨析时间层,提出对建筑转型可能性的新解释。物理性的保护之外,建筑师可以讨论空间具备哪些自由度和灵活性,以增加当代性,以及适当拆除的权利。
四、当我们谈论经验时,我们在说些什么
Z:什么样的教育背景或成长经历激励并影响了您现在的创作思维?
K:(笑)我没有想过,也许只是悄然形成的。事实上,建筑师的成长从一开始就很神秘,因为你不能确定那种称为思想的东西何时萌芽,如何在进程中逐渐浮现本质,渐行渐远。追溯原点可能非常困难,但我所知道的是,从一开始,我就明白完成某些事情必须始终与其他人一起工作,整合团队的力量,会获得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S:您多次提到团队协作,我也注意到你们的作品与其他公司相比更关注建筑细部。与其他荷兰建筑公司相比,你们在设计和运营方面的优势是什么?您如何描述自己公司的个性特征?
K:如果说比别的公司做得更好,我不能那么说,这是秘密(笑)。从更为普适性的视角看,我认为在荷兰语境里,人们必须更加齐心协力,否则我们肯定会“沉溺”。荷兰社会中的共识意识始终如一,深入人心。大家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试图就某些事情达成一致,并可以对任何事情发表意见。老板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老板,这身份只是项目进程与团队中一员。这意味着在荷兰,你不能以一己之力捍卫自己“疯狂”的想法,合作才能创造价值。倘若要让人们能够喜欢、理解、接受你的设计理念,就意味着你需要有简单直接的想法。在一个项目中不必有太多纷繁的概念,太多的思绪令人困惑。然而,保持简单的想法并不容易,它会带来步入平庸无趣的另一种挑战。因此,设计需要在策略层面上作出区分。我们发展并秉持自己的设计策略,即“简单的概念,清晰的逻辑,精致的建造”。
S:这也是你们正在坚守的设计逻辑。
K:这是一种平衡。强调细节和锐度、精确性和严谨性是弥补“平庸”的必要方式。自从我们在设计和运营中坚持这种做法,我们的项目就获得了很好的控制。当然,通过了解当代建筑的运作方式,也能更好地了解遗产建筑与改造,因为二者的内在逻辑是一贯的。无论是建造全新的建筑还是改建遗产建筑,建筑师总是期待设计介入有所表达并被实现。我非常喜欢以如下的方式协调工作:一方面,设计贯彻清晰简明的策略;另一方面,建造保持精密的建构逻辑。若能平衡于两者之间,当然是最好的。
Z:那么以批判的角度来审视您曾经做过的改造项目,有没有您不满意的?
K:是的,有很多。(笑)嗯……其实也没那么多。有时我完全不满意的项目,当两年后再回顾时,我发现它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糟糕,需要隔一段时间再审视它。我提倡简单策略,以精致细节、精巧技能和精确比例赋予建筑体面和价值。但这也是一种冒险策略,一旦遭遇各种不可控因素而无法达到精细化质量时,效果就令人绝望。所以项目总会有一些遗憾,我是指外观、物理性能和特殊品质无法达到我理想中想要的目标,脱颖而出。
Z:除了强调细节的“简单”观念,您在空间策略或材料策略方面,有任何其他的经验吗?
K:精确度和严谨性同样适用于空间和材料。精确不仅适用于细节营造,还适用于空间定义和材料构造。我喜欢简简单单又充满力量的建造,而不是先入为主的宏大的、复杂的闪耀概念,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S:那是另一种“少即是多”?
K:不止于此。它也不是象征“容易”或“慵懒”。它更接近于给问题找到非常直接和明确的解答。我们必须证明,可以通过简单真实的想法创造出非常出色的东西,当然这太难了。一个复杂系统会掩盖各种错误。但如果决定追随极简,任何错误都会被放大,根本就不简单。我认为不必将问题隐藏在复杂事物多余的、难以描摹的模糊层面,而应保留通常的路径与项目的本质贴近,并试图尽可能清晰地找到项目的基本问题、获得解决方案。我乐意将项目带回到轻松的状态,然后发展维持这种本质的物理表征。这不是极简主义,不是关于风格和看起来简约之类的口号,这是追问越少越好的缘由,“易”缘于“不易”。
S:正如访谈开始我们曾提到伴随城市发展进程,存量建筑物的数量日益增加,紧凑致密是未来城市发展的必然趋势。在这种情形与挑战下,建筑师们将面临怎样的任务、责任和困难?
K:好问题。虽然不能立即给出答案,但我可以谈谈。当我还是学生时,我记得上过“建设经济”的课程。那还是1980 年代,老师曾说荷兰一半以上的建筑都是1945年之后建造的。城市发展至今,存量建筑占据了更巨量的城市空间。在中国,我相信这种情况更会日趋显著。中国的人口密度和建设速度都处于世界前列,过去二、三十年间政府为数千万人建造了全新的城市。我想在中国可能有80%或90%的建筑生命周期不到一百年。欧洲城镇化也发展到了一定阶段。最近我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为一年级学生作了一场关于荷兰城市建设的讲座。这个论坛的策划者是一位来自海牙市政厅的专家,与我们共同讨论了这个话题。他说海牙市已经没有新土地可以扩展,剩余的部分都是边界,直到边界被填满,没有森林、草原和其他景观空间的余地。这意味着城市的发展只能走向“致密化”,这就是现状。比如,城市中心区的发展必将在高密度中强化功能配置与转型,但同时这些地区还充满着重要的遗产,这两个前提是我们回应问题的基础。城市新插件与建筑遗产并置的形势只会在我们面临的下一个时期变得更加严峻。这也会迫使人们反思如何对真正的遗产和价值作出判断、对保留与放弃作出辨析和选择,因为这是我们开启遗产传承的方式。比如当房间里装满了继承自你的祖母或父母的家具,因为空间有限无法保留一切,必须抛弃一些东西时,你会怎么做?是从祖母的物件里扔掉一个,还是放弃你刚刚购置的心仪已久的美丽沙发?你将不得不作出选择。你所作的选择关乎历史记忆和意义,我唯一可以说的是,应该尽可能地尝试理解并尊崇价值,从而作出最贴切的选择。“作出选择的本质可以从作出选择的来源中找到。”[15]建筑师不是最终作决定的人,但有责任帮助人们明确什么是美好的,什么是重要的,从而帮助社会作出正确的决定。
Z:作为建筑师,您可以利用您的知识告诉人们什么是美好的事物,以及美好的价值。您认为您定义的美好与公民所理解的美好一样吗?
K:对我而言,美好更多地指向舒适性,令自己和他人在视觉、使用等方面感到舒适的事物。在平淡无奇的城市里创作出漂亮的建筑,起码可以弥补这个世界已经被无数人和事扰乱的糟糕状态。多付出一些努力和关注,能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方式——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建筑师这个职业。
S:最后一个问题,非常简单。您能否用简短的关键词来总结一下您对历史建筑保护或改造项目的经验或想法?
K:对我来说,它们就像是一台“时光机器”,我喜欢与时间共舞。大约半个世纪前我第一次去意大利时,我站在罗马神庙里,生命中第一次无比强烈地感知到“遗产与纪念物”的凝重质感和精神意义。因为在那儿,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历史“原真的呈现”。同样,如果你走近伦勃朗或任何一位画家的画作,用心体会,你就会感受到他的画笔留下的独特痕迹,因为他的画作也是从历史之初流淌至今的真实存在。这对我来说就是“时光机器”——它使历史无限接近现实并使其异常真实。过往的未来、现实的追忆交织如歌。当触及三百年前某一个人也曾轻轻触及过的那一件物品时,真实与历史即永存于经验之上了。
注释
[1] 2017年3月15日于塞维利亚,联合国人居署召开国际专家组会议(EGM)“规划紧凑城市:探索致密化的发展潜力与制约因素”。会议旨在城市再开发和填充式开发的背景下,深入了解致密化政策、战略和工具,以提高城市可持续性的意义。此议题也是《新城市议程》和《可持续发展目标》的主要焦点之一。资料来源:http://cn.unhabitat.org/un-habitat-hosts-globalmeeting-on-planning-compact-cities/
[2] 孙磊磊,闫婧宇,薛强在《集群空间的“结构性”重塑:数字方法介入“历时性”城市更新的可能性》指出:历时性语境包含城市结构性前提和空间混合的逻辑。身处复杂城市环境,如何分析、尊重、延续与发展这种混合的逻辑是解决新旧并置的关键问题。
[3] 荷兰大区指兰斯塔德地区(荷兰语Randstad),即大都市地区。包含阿姆斯特丹、海牙、鹿特丹与乌得勒支市所形成的城市群。其人口密度最高,而土地面积仅占国土面积的1/4。资料来源:https://www.nl-prov.eu/regional-offices/randstad-region/?lang=en
[4] 资 料 来 源:https://www.archdaily.com/category/refurbish ment?ad_name=flyout&ad_medium=categories_first_level。统计表以网站项目为依据,但并不涵盖荷兰所有相关改造类项目数据。
[5] 访谈问卷由孙磊磊、朱恺奕设计。
[6] Register of Monuments and Historic Buildings, Cultural Heritage Agency of the Netherlands (RCE) https://erfgoedmonitor.nl/en/indicators/listedbuildings-numbers
[7] 卡恩教授尤其强调三组英文单词与中文词汇的对应关系,以便更准确的传达改造类项目的概念解读和设计介入的层级差异。
[8] 在 荷 兰,需 依 据《 环 境 法 案 通 则》[General Provisions of Environmental Law Act(Wabo)]获 得遗产建筑的更新改造的环境许可证(Environmental Permit)。资 料 来 源:https://www.monumenten.nl/onderhoud-en-restauratie/wetten-en-regels-bijmonumenten
[9]《遗产法》Heritage Act 2016 (RCE)已取代文化遗产领域的6项法律法规。包含:Monument Act 1988;Cultural Heritage Preservation Act 等。在荷兰,纪念物(建筑)可划分为:国家古迹,省级纪念物,市级纪念物和受保护的城市景观或乡村景观。来源:https://www.rijksoverheid.nl/onderwerpen/erfgoed/erfgoedwet; https://www.rijksoverheid.nl/onderwerpen/erfgoed/vraag-en-antwoord/wat-is-een-monument-en-welketypen-monumenten-zijn-er
[10] 张松在《城市建成遗产概念的生成及其启示》一文中详细梳理欧洲建成遗产(Architectural Heritage)相关法规条文的更替迭代关联。其中包括1961 年荷兰的《历史古迹法》(Monuments and Historic Buildings Act);1975年《关于建 筑 遗 产的 欧 洲宪章》[The European Charter of the Architectural Heritage,即《阿姆斯特丹宪章》];1985年3月,欧洲理事会通过的《欧洲建筑遗产保护公约》[Convention for the Protection of the Architectural Heritage of Europe,即《格拉纳达公约》]。
[11]来源同[10],2004 年,欧洲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提出了第16 号研究报告:《通过城镇内部的积极整合实现城市历史地区可持续发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Urban Historical Areas through an Active Integration within Towns,2004,简称SUIT)。
[12] 包括国家遗产委员会与市政遗产委员会。
[13] 以荷兰罗宫博物馆(Museum Paleis Het Loo)为例,其遗产报告分四册:总则、建筑主体、室内展厅与展馆两翼的建设历史与价值分析。详见:https://www.commissiemer.nl/projectdocumenten/00001887.pdf
[14] 资料来源:http://kaanarchitecten.com/project/central-post/
[15]“The essence in making a choice is found in the source from which the choice is made.”- C.H.C.F. Kaan 资料来源:https://www.tudelft.nl/bk/over-faculteit/hoogleraren/prof-ir-chcf-ka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