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踮起脚尖寻找出处
2020-07-23青小衣
青小衣
一切都与生俱来,如草木,有纠结的根系。——题记
父亲没喊过娘
时间的小刀子,不断雕刻肉身及其高度,还有声音。风吹过一年,又一年,有命运的地方就有悲欢。
我又想起没娘的父亲。
父亲出生不到一个月,奶奶就死于月痨病。嗷嗷待哺的父亲,咬着娘的奶头,奶头的温度一点点接近冰点,僵硬。从此,所有的温暖无法通过乳血,输入他的身体。
那条路断了。
像我没喊过奶奶一样,父亲从小没有喊过娘。在襁褓里,他就咬住嘴唇,闭紧嘴巴,世界上最亲的称谓封杀了他的嘴,也封杀了他的心。
一扇门,关上就是一辈子。
父亲在外婆家长大,整个村庄都喊他外甥。他得到了全村人的收留、施舍,注定是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债。没娘可喊,浑身是债的父亲,在村子里总是低着头走路,在孤独的空间里辨识从此到彼的内在联系,用沉默自养心智、肉体、灵魂,寻找存在感。
他有太多不爱说、不能说、不敢说的理由。
死了女儿,女人没有哭。
她咬紧牙,她要收买全村人,把孤儿养成儿子。可除了笑,她一无所有。她就不停地笑。笑着说话,纺线,织布,做虎头鞋、红肚兜,送给东家娃娃、西家仔。
她养了全村人家的孩子,用统一的鞋子、肚兜,消除儿子身上的差异性。她笑着抿嘴咬住线头,只在雨里,和洗脸时,把泪水送出来。
人一生要遇到多少口井。
父亲慢慢长大了,天天割猪草,深入原野。
雨,在吹哨子的风里,比他跑得快。他摔进一口枯井,夜色很快捂上了井盖。天全黑了,雨越下越大,井里的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凉。等被人从井里救出来,他看到满山遍野的灯笼火把,外婆把他搂在怀里,哆嗦得说不成话。
他猛然想起来,在井里,恐惧时,绝望时,他大声喊的是:娘。
万物有因。每一个小小的灵魂,都是阳光中的烛光,一切都在无尽的循环中,通融消解。
父亲在16岁时参了军。外面的世界,让他把内心的疼痛和惊悸藏得更深,让他可以假装是一个什么都有的人。无家可归的父亲,把部队当成了家,把心里憋着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他很快提干。
后来结婚,有了我。
先辈与后裔,催生者与被生者、存在者,是一种神圣的模式。每个人穿越时空降临,注定要以这种模式中的一种身份存在,并遇到另外的身份。
我的出世意味着父亲不再一无所有,他把爱拟人化为一个人,我充当了这个角色。他前所未有地快乐着。他不能喊娘,但他从此可以听我喊娘。
成长是一种认知的深入,更多的疼痛伴随而来,我刻骨地体会到了父亲没娘的悲伤。一想到父亲没娘可喊,就很想从什么地方,给父亲把娘找回来,让他一次喊个够,让他大声喊、使劲儿喊,把大地上沉睡的事物都喊醒,把生前身后的路都喊直,把淤积在胸腔里的鲜红的汁液喊出来,把落叶都喊回枝头……
把死喊活。
我甚至怀疑父亲一定多次偷偷喊过。在有风的夜晚、下雨的黄昏,在一个人的雪地里,在我们熟睡的时候,对着月亮、北斗;对着屋后的那条河,河面翻卷出的波纹和浪花;对着头顶飞过的雁阵,那断秋声;对着深埋在地下的骨头。
如果我的父亲可以喊他的女人,多好!可以喊他的女儿,多好!可以喊街上任何一个走过的妇人,多好!可世上这么多女人,这么多娘,我的父亲却无娘可喊。
我们都无法体验自己从来不认识的东西,也无法成为自己不曾经历的东西。娘是父亲永远无法抵达的经验,不认识,也不存在。这个最亲的称谓,只住在他的喉咙里、肺里、胸腔里、血管里。
他从小没娘,一辈子,没有喊过娘。
爷爷只给我们出处
生死隔开了时空,也创造了时间。起初小的变大了,大的变小了,变没了。土地,季季轮种。无家可归的人到处可以为家。万物有灵,都有自己的出处。
奶奶走后,爷爷魂丢了。
从此,田园荒芜,庭院不扫,整个家像一块长时间被雨水冲刷的铁,渐渐锈迹斑斑,失去了光泽。爷爷的心也像一湖死水,落满了烂树叶子,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绝望的爷爷开始靠酒精来麻醉自己,很快酗酒成瘾,活成了行尸走肉。后来,一场没来由的大火把家烧了个精光。
生不如死,活不如逃。
大火尚未熄灭,爷爷就丢下一双儿女外出逃荒,一走就没了下落。有人说爷爷在外地发了财,另娶妻生子了;有人说他死在了异乡。硬心肠的男人,女人丢弃了他,他丢弃了子孙。
天堂的大鸟从灵界飞过,风神敲响云锣。
听说与奶奶并葬的是爷爷的木身。一个出走的人,灵魂和肉体都跟着走了。按照习俗,死去的奶奶因生育过子嗣不能改嫁,又不能一辈子单独葬在祖坟里。后来,就用一截木头代替了爷爷的肉身,和奶奶合了殡。
听说合殡那天下了雨,道路泥泞,雨越下越大,那截木头在棺木中滚来滚去,撞得棺板咚咚响。
我不知道,与奶奶合殡时,爷爷是否真的已经离世了。没有人给我答案,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欢乐过早枯败凋零,失路之人都成了千古。此事古难全。
男人以木身与女人合殡,入土的人,很快都归了土。
祖宅更荒寂了。只有老梧桐,在院子里摇头,除了下雨时说两句话,它习惯了睡大觉。几个孩子爬过矮墙,在无人的院子里,释放天性,干坏事儿。一场大火连嚼带吞,连墙头上的草都没活下来。
带着硬伤疤,祖宅最后卖给了一个本家。
卖了就是别人的,吹进去的风是别人的了,落在庭院里的雪也是别人的了。
打开天窗,我经常做白日夢。梦中,有一天,一个爷爷突然站在我的面前。这个梦带着浓烈的繁衍气息,固执地重复,就在我敲下上一行字时,又蛊惑了我。可是,多少年过去了,爷爷终是一个被冰雪覆盖的称谓,阴影中的、凋谢的,像一块石头,一说起,就沉沉地落下来,砸疼身上一切有知觉的器官。
知觉的时态里没有清晰的界限,爱和非爱同时存在。爷爷只给了我们出处,没给我们出路,他留下的一本难念的经,我们要忍着疼把它读完。
外公是个戴帽子的人
到处都是独木桥、门槛、死胡同,每一步都要走得很小心,不能伸懒腰、打呵欠,不能回头,也容不得后悔。
据说是因为一句话,中学校长的外公,一夜之间,被打断了一条腿,戴上了一顶帽子。有人说他脑子里出了问题,有了毛病,外公死不承认,他坚信一切毛病都遵从自己的命令。他只允许自己指挥自己,宁可失去,也不接受非他的东西,不从众,不出卖心里的念头。
很长时间,外公都戴着一顶帽子吃饭,走路,睡觉,抽烟,喝酒,放屁,打喷嚏,上厕所,抬头看天,低头锄草,弯腰抡铁锹,插秧。
带着帽子的外公,主动与人群分开,让自己处身黑暗中,不逃脱,不诉说,只等待。站在夜里,他反复把双手插入黑的废墟,召唤各种光进入他的经验。
很多年,外公活在命运的影子里,从来没有走出自己的影子。
所有的迫害都是人的另一种活法。
这顶奇形怪状的帽子,也戴在了全家人头上。那些年,饭碗放在桌子的脸上,外公的脸放在饭碗里。在县里当突击队队长的大舅,被赶回了家,三十几岁就患肝癌死去。裹着一身书卷气的大姨,远嫁临县,一辈子守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因哮喘病死在他乡。
母亲被勒令退学,嫁给了我的孤儿父亲。
到处都是狗吠声。
外公穿着皱巴巴的粗布袄,躲在生活的旮旯里,像个小矮人,不知道多久才能把无形的牢底坐穿。他大把大把揪掉自己的头发,却揪不掉头上的帽子。他自治伤口,退而求其次地活着,跟土地打交道,跟植物交心,跟燕雀讲道理,推心置腹,守着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甚至相信,一定会有人向他求救。那时,他愿意伸出手,成为黑暗中的光。
山川举起苍茫的疼痛。外公被摘掉帽子时,已经满头白发。他站在儿女坟前,空中仿佛有千万只飞禽走兽呼啸而过。他哭喊着:我活下来,就是要等着摘掉帽子,就是要告诉人们,我那句话是对的。暮色飘落在地上,他的哭声在风中传得老远。
世界上有许多种帽子,有些帽子,是别人给戴上的。一旦戴上,自己就摘不下来。外公戴了半辈子这样的帽子,不是自己戴上的,也不是自己摘下的。
母亲喜欢在院子里种树
车轮子总是碾着命运,碾过西边的山,又碾东边的河。谁都想绽放花果,吮吸人间的情义,想抓住自己的稻草。
苦命人的脚,把每一条路都踏得锈迹斑斑。
外公拖着一条残腿关在牛棚里。母亲最小,不怕被笑骂是狗崽子,每天穿过长街给外公送饭。她以全乡第一的成绩却被勒令退学,哭天喊地没人应。
最后,母亲带着一身问题嫁给了更大的問题。
无路可走时,清风会吹开另一片天空。
母亲嫁给父亲,在村东南的一个小院里安了家。
家徒四壁,母亲知道路还很远。但她必须学会抄近路,让离开的东西早点回来。她种了满院子树,石榴树、枣树、桃树、梨树、榆树,一棵又一棵,看着树越长越高,根越扎越深,母亲的心才稍稍踏实了些。
生命的孤芳,可以盛开成菩提,结出善果。
母亲明白父亲和村庄的关系,她是来和父亲一起还债的。她帮东邻助西舍,拼命干活,割猪草,搓麻绳,纳鞋底,绣枕头,编竹篮,样样做得好。她把心掰成很多份,分给了每个人,把心里所有的水烧得打滚、翻腾,只流汗,不流泪。
她相信命运的篮子里装满水果,或其它食物,更相信怀抱青草,亲近土地,就一定会有好运降临。
卖掉的老宅无法赎回。
母亲悄悄带我去看过老宅,临街的一个高门大院,四周盖满了房子。母亲怅然若失地踮起脚,却看不见院内的风景。这时,从门里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女人,母亲像偷窥了别人的东西,有点慌张。
我们匆匆离去,站在不远处,回头看到院子里枝繁叶茂,树根也扎得很深了。
我知道,母亲心里有一个结,一个与根有关的结,在母亲心里系成了死疙瘩。
我经常害怕对某些事物的预感
野草莓年年红,小河不歇脚地流向远方。堆积的云朵,在胸前隐隐发光。鸟儿越过旷野。转眼,青草已蔓延到天边。
父亲在部队里。母亲在地里干活,很晚才回家,我经常饿着肚子坐在门槛上,或在屋檐下啃烤馍,写作业,背书,跟树上的小鸟说话,有时也唱几首歌给自己听。
天黑了,风总来抚摸我,对我说:乖。
很多时候,我和苜蓿花一起开放,与大黄狗一起打滚,用萤火虫点灯,用一块泥巴捏出一堆快乐。
我孤单地成长着,没有哪块石头能说出我的身世,说出我真实的隐藏。我内心有一片神秘所在,悲伤又向往,那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
那时,我经常害怕对某些事物的预感,不管信不信,我都抱紧自己。田野里,庄稼绿油油的,像涂了油漆,悄悄往我的身体里,搬运春天的花枝和蒿草。
青瓦屋顶之上,雁群张开翅膀。我却感到孤独,一种暗疾卡在喉咙里。
如今,河水都流进夜里去了,黄昏还盘结在杯子里。
风压低帽檐,树枝垂挂,暗香遍野。我嗅着大地与季节的鼻息,把一切不安分都过得安分守己,并在自己的血液里,再次嗅到故乡的气息。
秋天提前到来,落单的小鸟飞过我的仰望。我不是归者,常常在无意中手摸胸口,踮起脚尖,眺望我的出处,用牙齿磨亮一个个称谓。仿佛有风,从胸口向远方运送碎石和水;仿佛远方,那些称谓正走在不可知的某个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