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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蝴蝶梦

2020-07-23王立

书屋 2020年7期
关键词:蝴蝶梦梁山伯祝英台

我之所以要写一部《梁祝蝴蝶梦》,乃是源于青少年时代的梦想。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对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十分入迷,可以用“如痴如醉”来形容。

那年那月,我把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经典唱词工工整整地抄录在笔记本上,时常且读且唱,感受剧中的情景。如《十八相送》是明快、浪漫而又深情的一折戏,主导者是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当时她已芳心暗许梁山伯,拜托师母做大媒。彼时梁山伯毫不知情,只知是送“贤弟”下山回家。一路上,祝英台以各种双关语道出自己的女性身份,然而始终无法投射到梁山伯的心中,所以他们之间的对话充满了妙趣横生的“隔阂”,虽然没有男女情愫的共振,但这出戏却是极富情趣。到了长亭分手之际,祝英台鼓起勇气,亲口许了“九妹”——把自己许配给了梁山伯,尽管这个暗示依然是曲里拐弯的,但是祝英台真正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而到了“楼台会”,曾经蒙在鼓里的梁山伯已是候任的县令,他从师母那儿得知了真相,得到了聘物玉蝴蝶,当然已明白了十八相送时祝英台的种种暗示,所以满怀欣喜地前来祝家庄提亲。梁山伯踏上祝家楼台后,看到的“贤弟”已是还了女儿妆,“九妹”从梦幻落到了现实,既是两心相悦,这梁、祝姻缘自然是水到渠成。然而,梁山伯来不及惊喜就已陷入悲痛的深渊,因为他与祝英台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那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祝英台婚配马文才是合乎婚姻礼法的,而她的私许终身是非法的行为,这注定是一场强烈的悲剧冲突。

且看剧中的两段唱词:

祝英台: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可记得,你看出我有耳环痕,使英台面红耳赤口难开;可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是一片真心吐出来;可记得,比作鸳鸯成双对;可记得,牛郎织女把鹊桥会;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可记得,观音堂前把堂拜。我也曾留下聘物玉扇坠,我是拜托师母做大媒;约好了相逢之期七巧日,我也曾临别亲口许九妹,我指望有情人终能成眷属,想不到美满姻缘两拆开。梁兄啊!我与你梁兄难成对,爹爹是允了马家媒;我与你梁兄难成婚,爹爹收了马家聘;我与你梁兄难成偶,爹爹饮过马家酒。梁兄啊!爹爹之命不能违,马家势大亲难退。

梁山伯:英台说出心头话,我肝肠寸断口无言,金鸡啼破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我只道有情人终能成眷属,谁又知今生难娶祝英台,满怀悲愤无处诉,无限欢喜变成灰。

一对青年恋人面对残酷的现实,充满了无奈、悲愤与绝望之情。

又是祝英台,她要绝地反击,既已许了终身,便至死不渝。最后的抗争也只有自己的生命了,因此,祝英台对梁山伯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誓言:生不能成夫妻,死也要同坟台。从全剧来看,《楼台会》这折戏把梁、祝爱情的悲剧推向了高潮。到了祝英台《哭灵》,其唱词悲戚荒凉,无以复加:“一见梁兄魂魄销,呼天抢地哭号啕。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难到老。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你挽月老媒来做,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实指望笙箫管笛来迎娶,谁知晓未到银河就断鹊桥;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家,谁知晓我白衣素服来吊孝……”伤痛不已的祝英台在梁山伯灵前重申了山盟海誓,表明自己的心志,也为最后的殉情化蝶做好了悲壮的铺垫。

以柔美婉约的越剧演绎梁、祝的悲欢离合,我觉得这是叙事表演最为相宜的戏剧形式,从而使梁、祝悲情直抵人心。

当时我正是青春少年,对爱情充满了幻想。因为化蝶双飞,凄美异常,所以梁、祝故事是我爱情假想之一种。

而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我则先后倾听了小提琴演奏家俞丽拿、盛中国、西崎崇子(日本),还有吕思清的版本,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只要有《梁祝》的音乐响起,我便会投入进去,心无旁骛。小提琴反复奏出的爱情主题,优美、诗意而又悲情,如泣如诉,充满了激荡心怀的情感力量与艺术魅力。

这两部杰出的作品,都是问世在我出生以前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使我对那个时期的文艺现实与文艺理想充满了强烈的好奇,深入探究之后,我感到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产生堪称是那个时代的奇迹,是了不起的天赐瑰宝。这一泓充满了人性之美、爱情之美的艺术清泉,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国人的心田,并流传到了海外各国。后来,我又广泛搜集、阅读了梁、祝故事的历史记载、戏曲剧本、传奇小说、论文、音乐、影视等,更是心驰神往。

心中有了梁、祝,再也挥之不去。

一千六百多年以来,梁、祝故事深入人心,家喻户晓,特别是反映在戏曲、音乐艺术上,相当的成熟与完美。在文学作品中,明代文学家冯梦龙在《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中以近千字写到了梁、祝故事,是为叙说李秀卿与黄善聪姻缘作的铺垫;现代章回小说家张恨水、女作家赵清阁分别创作了小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以线性叙事的方式,重述了梁、祝的经典爱情。

在阅读梁、祝故事的过程中,“蝴蝶”的意象一直惊心动魄地占据了我的心灵。我常常在想,梁、祝化蝶的本體意义,既是祝英台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的化蝶重生,又是她追求自由的神圣爱情的化蝶重生,尽管蝴蝶的生命周期相当短暂,然而,只要真心爱过,只要同飞共舞,哪怕爱如烟花只开一瞬!

生前是兄弟,死后成佳偶,这梁、祝化蝶是悲情的,又是凄美的。而在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里,才貌双全的祝英台是真正的主角,她主导了这场经典爱情。在封建铁幕的时代背景中,一个柔弱的女子力图主宰自己的人生之路,力图主宰自己的爱情生活,直至殉情化蝶。这是一个注定了悲剧色彩的古典爱情故事。

历代前辈、大家已写下了许多梁、祝故事的读本,总觉得再写梁、祝故事是多此一举,然而放不开的“蝴蝶梦”深深地缠绕在我心头,而且我一直在想,祝英台在大婚当天经历了怎样一种锥心刺骨的折磨?这一天的祝家庄,祝英台毫无疑问是主角,然而这个新娘陷入到人生的生死劫中。要嫁的马文才是她不爱的人,然而不得不嫁,逃无可逃;她所爱的梁山伯已经夭亡,在与梁山伯楼台会时,祝英台发出了生死相许的誓言——这不是戏言,而是必须以生命来践约的。因此,原应是新嫁娘幸福新生活开始的一天,却是祝英台惨痛人生的最后一天。细细思量,我感同身受,情难自禁,就这样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动笔了。小说采取祝英台的叙事视角,取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经典情节为蓝本,化用了许多经典唱词,从祝英台大婚当天的清晨到次日赴约殉情的清晨,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她面临的现实与往事的回忆,时空交错,悲喜交集,展现了她一生的思想与情爱历程。小说打乱了线性叙事的模式,以祝英台始,以祝英台终,以蝴蝶始,以蝴蝶终,“蝴蝶”作为梁、祝爱情的独特意象,始终贯穿于整个叙事过程,无论是翩然飞舞的玉带凤蝶,还是爱情信物白玉蝴蝶,都聚焦于那一场千古绝唱的蝴蝶梦。

《梁祝蝴蝶梦》是我故事新编的尝试,无论是故事推进、情节设置,还是叙述方式、叙事语言都有自我的方式,自我的演绎,试图为读者提供一部新鲜的梁、祝爱情读本。如小说中的六姐英华爱上了一个青年木匠,为父母所不容,双双跳河自尽;又如祝英台读到了《古诗為焦仲卿妻作》(即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吏焦仲卿为刘兰芝殉情而亡,合葬华山……诸如此类的情节,从现实悲剧到历史悲剧,一步一步推动了祝英台生死相许的爱情追求。各家梁、祝读本对梁、祝同窗共读三年的过程大多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我则希望通过更多的细节描写,揭示祝英台对梁山伯由同窗情升华为爱情的心理嬗变。文本还加入了马文才的戏份,他入学万松书院,不敬师尊,不喜攻读,还带了歌伎夜闹书院,终被逐出师门。因此,祝英台对这个纨绔子弟毫无好感,其拒婚、抗婚的理由更充分,决心更坚定。

那一年去上虞祝家庄,在玉水河畔,我仿佛看到晋代的祝英台穿上了大红嫁衣,蒙上了鲜艳的红盖头,由丫鬟银心搀扶,在鼓乐齐鸣、爆竹声急中登上了马家娶亲的喜船。此行水路是入曹娥江至姚江,目的地是鄞县马太守府。一个满怀悲痛的新娘,一个流干了眼泪的新娘,不是前去与马文才完婚,而是践约殉情——生前不能夫妻配,死后也要同坟台。

生死相许,化蝶双飞。我想起了金元之际文学家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金章宗泰和五年(1205),时年十六岁的元好问在赴州应试途中闻一猎人说,天空中有一对比翼双飞的大雁,其中一雁被捕杀了,另一雁悲鸣不去,尔后投地而死。少年才子元好问花钱向猎人买下了这对大雁,葬于汾水畔,垒石为记,名为“雁丘”,赋成《雁丘词》。

元好问之悲雁,实是悲情。雁犹如此,何况人乎!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一叹再叹,泪湿春衫。只为了历史深处的痴情女祝英台,为爱而生死相许,是如此的忠贞、刚烈、决绝。我深深理解祝英台的行为,情深不寿,为的是不辜负自己的心,若是委曲求全,苟活于人世,生又何欢?

做成这样一个梁、祝故事文本,于我而言,是还了青春时代的一个夙愿。书中附录的《梁祝故事考》,有助于读者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梁、祝故事的起源、衍变与发展。

感谢青年画家刘祥云为《梁祝蝴蝶梦》画了插图,展现了小说中的人物与场景,烘托了文本的画面感,增加了读者的阅读趣味。

评论家学海兄拨冗作序,对这个文本进行了精细、到位的解读,深获我心。

梁、祝化蝶,千古浩叹。谨以《梁祝蝴蝶梦》向我心目中的梁祝经典爱情、向普天下最美好的爱情致敬!

(《梁祝蝴蝶梦》,王立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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