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2020-07-23阿樱
阿樱
一鲸落,万物生
当鲸鱼老去的時候,它的身体会缓缓坠入深海,直到黑暗尽头。但在这一过程中,更多的海洋生物会攀附着骨骼和腐肉重新长开,汲取鲸鱼身上残留的养分,形成一套完整的自然系统,这便是鲸落。
鲸落的形成,要花上漫长的时间。从它失去呼吸而下沉开始,便有以腐肉为食的鱼类和微生物循浪而来,它们清洗着它的骨骼,露出光洁而坚硬的骨架。那里也是充满营养的,植物的种子和细小的动物闯到缝隙里安家,绿色的海藻柔韧地一日日伸展,将白骨包裹成湿润的草原。珊瑚虫和贝类也过来了,坚硬的贝壳彼此贴着,黏连成新的礁,软体生物在贝壳的缝隙间亮出触足,海底无光,但鲸骨构成的地基已足够哺育它们生长。珊瑚绽放后,更多的小型鱼类和水母也会凑过来,在已经变成海底花园的幽暗鲸落里洄游,珍珠孕育,万物勃勃,自然系统终于形成,它们可以尽情地享用鲸鱼的馈赠,直到百年以后。
鲸鱼是种庞大、温柔而浪漫的生物,死去尚有诗意永存,生时亦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他人的世界,载着飞鸟成为海天之间的旅伴。实际上,古人对大海的许多遐想,都可能是由观鲸而生。北冥中可化大鹏的鲲,炎夏时吞吐重楼的蜃,乃至身归南海化作万物的盘古,都能寻到鲸的影子。我们猜测着某种巨大动物送给我们的温和世界,又因为这类猜测对世界上的许多自然环境有了人情冷暖的念想,在这种虚实相间的互动里,达到了统一完整的和谐。如今,在我们知道了传说虚妄的当下,忽然看到“鲸落”这种美好到宛若传说的奉献式死亡时,便禁不住也跟着柔软起来。
这种死亡,在人类社会中,其实也是存在的。
我的学医的同学,他们在解剖课上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遗体致谢。在习惯于讲求完整体面的国度里,选择遗体捐献的压力几乎是多重的:肉体的分离可能会使灵魂同样破碎,在未知有无的“转世”中造成苦难;与传统的背道而驰会引来观者的窃窃私语,死者的亲人也可能被无法理解的亲属们套上“无情不孝”的帽子;生者谈论死亡的不吉,即使有此心也不好在健康之时公然表达。太多的可能会使捐献在未开始时便结束,因此,最后可以完成善意的每一名死者,都有比死亡更为坚韧刚强的善良之心。
我听到一则故事。一对医学伉俪将自己的遗体双双捐献,在死别十年后作为骨骼标本重逢在二人奉献一生的医学院中。其中一位曾在遗嘱中将自己的身体平静拆分:“眼角膜、进口晶体、皮、肝、肾等供给需要的病人,最后再送解剖。”比鲸娇小许多倍的身躯在这番拆分之下被无限扩大,曾经随生命断去的缘分也在骨骼并肩的一刹那重新续上。他们逝去,但更多的人事就此变化重生。
生命因为短暂而珍贵,又因为一些人的珍惜变得绵长。人也好,鲸也罢,当奉献开始的那一刻,便将自己编入了自然的海洋。沧海桑田,变动不居,人们依靠生死之间参与一程,时间绵长而去,总有生命在历史的洪流之中,闪着幽光。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