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公共空间功能转型的背景以及成因
2020-07-22朱瑞东
朱瑞东
摘 要:在中国的社会语境下,茶馆既不单单是休闲娱乐的场所,也不是带有明显阶级界限的中产阶级场所。因此将茶馆作为一种城市的公共空间来研究,需要跳出西方关于公共领域作为政治话语权建构的概念,并建立在茶馆本身的民族志调查基础上。存在于平民阶层中的生活空间、话语空间构成了成都茶馆顽强的生命力,使其能在历史长河的演变中经久不衰。
关键词:茶馆;公共领域;民族志
一、研究背景
过往对成都茶馆的研究,多将茶馆作为茶文化的附带部分,强调悠闲与舒适的生活氛围,但难以解释虽然成都历史上多次对茶馆进行改造,但成都茶馆仍然在当今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缘由。如果仅将茶馆视为老百姓休闲娱乐的场地,考察其饮食文化与生活方式,则难以解释茶馆在成都兴起的核心原因。王迪从公共领域的视角分析茶馆,认为“公共领域是既非个人又非官方而处于两者之间的社会领域”。茶馆就处于这样的一个领域。另外,多数的研究将成都的茶馆与国外的咖啡店进行对比分析,同样作为城市的公共空间,但在社会功能上,中国茶馆所扮演的角色更加复杂。哈贝马斯认为,咖啡馆作为公共领域具有明显的阶级特性,咖啡馆的消费人群多为中产阶级,而公共观念在这个公共领域中得以形成与传播。在成都茶馆中,消费人群涵盖了男女老幼,不存在阶级特有的公共空间一说,更不用说在茶馆中形成一定影响力的公共观念。
二、作为平民阶层的生活空间
(一)鹤鸣茶社:成都人的精神家园
1.茶社的设施布局
本文的田野点是一个名叫“鹤鸣茶社”的茶馆,其坐落于成都人民公园内,是成都市区现存历史最悠久的茶馆之一。茶馆内随意摆设着老式的竹制椅子与茶桌,桌下摆放着加水用的热水瓶。桌与桌之间并无多少空隙,显得拥挤不堪,并无多少私密的空间。
2.茶社的人员配置
茶馆中的服务人物被称作“跑堂”。在旧时茶馆中,“跑堂”既是服务人员,也是喝茶仪式的践行者,“跑堂”冲泡盖碗茶的动作,更像一种艺术表演。而一般的喝茶也有规矩,笔者在进行访谈时询问一位时常来茶社喝茶的茶客,茶客说一般外地人不懂成都人喝茶的规矩,四川人喝盖碗茶一般有一定步骤,用开水清洗茶具,然后是将茶叶放进去,再是开水冲泡茶叶,之后端起茶碗闻茶叶的清香,最后才是喝茶。旧时“喊茶钱”则是茶馆活动的一大特色。“喊茶钱”是指先到的茶客向“跑堂”呼喊:某位刚入店的茶客朋友的茶钱已经预先付过了。“跑堂”针对不同社会地位的茶客“掺茶”,收钱时则大声呼喊多少茶钱与人数。“嗓门要大,要让整条街都能听见。”(宋靖野)不同于过去茶馆的喝茶仪式,现在的鹤鸣茶社作为成都人民公园内的一处景点,承担了更多的接待游客的经济任务,旧时喝茶的仪式则大多丧失。
除了茶社的工作人员以外,茶社里还有一些民间艺人,如看相的、画糖人的、临摹画像的。茶馆内穿停不息的掏耳艺人,脑袋戴着类似于牙医用的照明工具,腰间一串大大小小的掏耳工具。铁钳放入耳中,用特制的小铁锤敲击铁钳,伴随叮当一声清脆金属撞击声音,即可祛除耳内秽物。民间的手艺人与堂倌相辅而行,构成了茶社内服务的主要供给者。茶馆的开放性也体现在服务对象的无差别性上。
(二)社会关系的延伸
1.作为“六腊战争”的主战场
在鹤鸣茶社门口矗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清晰地记录着鹤鸣茶社的部分历史,包括其是当年公教人员求职应聘展开“六腊战争”的场所。茶社作为这样一种公共空间,提供了人们社会交往的场所,承担着尤其重要的社会功能。民国的教师选择茶馆这样的空间也体现了茶馆作为公共话语集散地的合理性。
2.作为社会网络的平台
笔者在访谈茶馆前曾有这样的疑惑,成都的节奏是真的这么慢吗?喝茶是否真的只是日常消遣?访谈了几位茶客,得到的答案却都指向一处:“喝闲茶的都是老头老太太,大多数人还是来谈正事的。”一方面,茶馆是一个熟人社会,茶客大多是有目的地会见朋友,商谈重要的事情。另一方面,茶馆也超出了熟人社会的范畴,喝茶的时候也会存在陌生人拼桌的现象,以茶会友的社会交往也形成一种常态。因此在茶馆这样的一个网络空间中,堂倌与茶客运用一定的“茶话”进行互动,茶客与茶客间也以喝茶为媒介进行日常的社会网络联结。
3.鹤鸣茶社的特点
喝茶这种行为在江浙与福建一带也较为普遍,但两地对喝茶本身的要求却天差地别。在江浙与福建一带,喝茶多选择清幽之所,切不能选择喧闹之地;鹤鸣茶社内的情况却迥然不同,茶社内的喝茶行为更偏向于平民化。这种平民化体现在两处。其一,茶客身份的平民化。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平民身份不是茶客本来的阶级身份而是作为消费者进入茶社后的身份。茶社是这样一种公共空间,无论茶客进入茶社前的身份高低,进入茶社坐下来的一刹那都被视为普通的平民茶客,他们平起平坐。其二是享受服务的平民化。茶社的茶葉多以人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茶叶为主,有毛峰、西湖龙井、碧螺春、祁门红茶、菊花茶等,价格一杯在10元至30元之间,可免费加水续杯,在一般百姓所能接受范围内。茶社内的陈设也极为普通,普通的木桌、竹椅,铜茶壶加上盖碗茶就构成了喝茶的基本要素。喝茶行为的平民化之外是茶社空间的开放性,吕卓红在川西茶馆的文中也有相关论述。鹤鸣茶社的空间开放性体现在,茶社空间上设置于户外,在公园的角落划分区域,支起亭台楼阁,没有天然的准入壁垒,任何身份的人皆可进入这一区域。也正是茶社的平民性与开放性将四川的茶社与西方的沙龙、咖啡厅等公共空间区别开,作为一个独具特色的区域存在于四川广袤的沃土之上。
三、作为公共的话语空间
一直以来,学者心目中最能体现茶馆严肃性和政治性的莫过于“吃讲茶”(王迪)。解放前,我国法制体系尚不完善。在这样的背景下,茶社成为四川邻里街坊调解纠纷的场所所在,冲突双方请来有威望的“公事人”,讲完理后,由裁决输理的一方支付茶钱。吕卓红在调查川西茶社时就目睹了一桩“讲茶”事件。纠纷双方相约于大慈寺茶社,将私人纠纷曝光于茶社这样的公共空间中,由其他茶客进行评理。吕卓红在文中也评论,“现在公共性的吃讲茶几乎消失,但私下小氛围的调解还是要假借茶馆之地。过去茶馆承担的判公道的功能,随着社会的变化而淡化”。这种社会功能的淡化一方面是因为我国在解放后,社会主义法治体系逐渐完善,公民法治意识提高,人民更愿意在政府机构的协助下处理纠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代性的背景下,个人更加追求私人领域的空间,不愿将家庭纠纷的琐事曝光于公共空间之下。这一点也引起了笔者关于现代社会公共空间调解纠纷功能的思考:是否需要在现存的公共空间中重建纠纷调解机制,以作为官方调解的补充,促使一些纠纷大事化小,小事化,缓解目前司法系统逐年提升的调解压力,进行司法资源的最优配置。
四、“政治性”向“生活性”转型
在我们讨论成都茶馆公共空间内的功能时,往往将我国的公共空间话题转向国外学者关于沙龙与咖啡馆的话语空间范畴。这种转向一方面是由于我国学术界关于公共空间一类的话语是建立在哈贝马斯理论的基础上,因此研究多在宏大西方理论基础上探究我国的城市公共空间。另一方面,我国关于城市公共空间的方法论较少地建立在完全的人类学田野方法基础上。即使运用了一定的人类学方法,也没有逃脱西方理论中话语空间的前提假设。随着社会的发展,我国的城市公共空间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当我们继续尝试用过往的西方理论去解释中国的城市现象时,存在明显的局限性。这种局限体现在,我国的公共话语空间不再具有西方理论中话语空间的偏向,茶馆的“民间法庭”功能变弱,甚至消失。与此同时,城市公共空间中“生活空间”要素增加,茶馆更多地作为一种“诗性”的公共空间存在于成都的大街小巷。由此我们也可以认为,成都的茶馆作为一种城市中的公共空间。它内在的功能正经历着“政治性”向“生活性”的转向。
这种功能上的改变,并没有降低茶馆在协调整个社会时的作用,公共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更贴近人民生活。这种功能的转向有以下几点可能的原因:
我国法制体系的逐渐完善,茶馆作为“民间法庭”的功能消失。在过去法制不健全的社会,茶馆是法庭的补充,将私人纠纷交于公众解决。因此“民间法庭”的存在具有一定的时代背景,也是历史遗留问题。随着我国社会主义法制体系的建立健全,司法机构作为裁定纠纷的主体比重变大,人民更愿意将私人的法律纠纷交由政府机构来处理。
同时,互联网作为社会新的话语空间,承接了一部分茶馆功能。随着社会的发展,互联网成为区别于线下公共空间的新型虚拟公共空间。一方面公共空间与茶馆空间存在一定的相似性。首先,低准入门槛是保证所有的公民都能参与话语讨论的前提。线下的茶馆与线上的贴吧、论坛都具有低准入门槛的特性。另一方面,二者也存在明显的差异性。互联网的线上模式将这种自由度扩大化,人们可以自由、匿名地参与公共事件的討论,对某一热点事件的集中评论也能更快地在虚拟空间中传播,可能造成网络空间话语的暴力性与污名化倾向。
茶馆“生活性”的增强。首先我们讨论茶馆时,不该先入为主地将茶馆完全定性为西方的话语空间。一方面,不同的国情与文化背景催生出不同的城市公共空间,另一方面,茶馆与沙龙虽然在功能上存在一定的相似性,但在各自的功能比重上存在明显的差别。特别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茶馆更加作为一种城市的生活空间而不是话语空间而存在。在笔者的访谈中也发现,偶遇法所访谈到的茶客大多为外地赶来的游客,这与笔者选取本是人民公园景点的鹤鸣茶社,存在一定的样本误差有关。但是,笔者继续观察了成都当地多家民间经营的茶社,选取当地人作为样本进行访谈,二者得到的结果也是大同小异。茶馆不再像过去那样作为“民间法庭”,更多的是作为城市休闲生活的重要补充而存在。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成都的茶社的“生活性”比重比过去更高,而“话语性”比重在降低。
参考文献:
[1]王笛.二十世纪初的茶馆与中国城市社会生活:以成都为例[J].历史研究,2001(5).
[2]宋靖野.“公共空间”的社会诗学:茶馆与川南的乡村生活[J].社会学研究,2019(3).
[3]吕卓红.川西茶馆:作为公共空间的生成和变迁[J].民间文化论坛,2005(6).
[4]杨叶忠,洪振挺,刘洋波.从近代史上的帮会兴衰看中国市民社会为何难产[J].理论前沿,2008(18).
作者单位:
上海师范大学社会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