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2020-07-20翟海萍
翟海萍
这两天,越发想念起广成花园的春天来。广成花园不是别处,是我十年前连续住了五年的一个紧靠溧水高级中学的居民小区。
记得我住广成花园的那些日子,几乎每天五点半起床,做早饭,叫女儿起床,洗漱,吃早饭。六点一刻,她出门,我紧随着,套上球衣,穿上球鞋,跟出门。
我去跑步。广成春天的早晨,有一种拽着人往外走的气息,你看那天色渐亮,地气清凉,花草树木也都清清凉凉,仿佛裹着自己,欲发而未发。这是春天的早晨呵!挡不住的是高一声低一声的布谷鸟叫声,这叫声从不知是几点响起,又是几点落下。结香树的花像撑开的小手掌,白里泛着黄,黄里濡着白,开得恣肆烂漫,心里就特别想拥抱它们。站在花窠里,其实与其说拥抱它们,倒不如说被它们拥抱了吧!自然地伸开双臂,深吸一口气,真是愿意化作它们之中的任何一枝、一朵。
我每天沿着别墅岛边的一条小河跑。小河是一条人工河,清清浅浅。河边种植垂柳、木芙蓉、海棠等,高低错落,温润而秀美。跑着跑着,脚就慢下来,脚底的路也不再是路了。不知何时我已经走进草地,走到花前树下。我去看刚刚爆芽的垂柳,在尚且寒冷的风中,瑟缩着不情愿地随风摇摆着,有些楚楚可怜,可是只要春天的阳光闹哄一两天,整棵柳树就肥壮起来,芽苞迅速地張开,几片小叶子都藏不住了,枝条兴奋地舞动,风情万般。植物的生命是叫人如此不可思议呀!我定神地看着那一树朝着春天张开的绿色小手,那么舒展、惬意,丝毫没有挣扎的痕迹,这就是所谓的春风杨柳吧!那几天的早晨,我天天揣着相机,想把每一棵树的生长,用镜头记录在案,并天天祈望晴天丽日,生怕哪一个娇嫩的早晨被雨打风吹去。我甚至想,如果今生还有什么奢望,我只想拥有一双春天的眼睛,和春天同睁同醒。
广成花园的春天,开得最早最烂漫的是一株株白玉兰。张爱玲是不喜欢白玉兰的,把它比作肮脏的白手帕。我不知道她是在怎样的心境下看到了白玉兰,也不知白玉兰怎么就“既没有早一步又没有晚一步”,在最美丽的绽放时分走入了这位天才的法眼,这真是一桩千古冤案。
此外,惹眼的还有一树树淡粉的樱桃花,我总是把它和樱花弄混。樱桃花和白玉兰是走在一个时光段的女子。比之更为淑女内敛的樱花,樱桃的枝丫显得有些张牙舞爪,花也开得更泼辣恣肆。早上还零零落落,睁着惺忪的睡眼,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已经满树满树的粉彩淡紫,开得红霞一般!早春的花里,樱桃的花期是最短的吧!也就两三天工夫,开的时候,满枝花团锦簇,没有一片叶子,可是第四天,叶子就伸出来了,虽躲在花下,但还是隐约可见,再过两天,叶子就肥成了小红掌,满树的花却不知哪里去了。樱桃花是春天的魔术师,最美丽的东西总是最容易消逝,所以从这个角度上看,樱桃也是最叫人惜春伤春,最有哲学意味的一种植物了!
还有茶花。比之枝干更高冠盖更大的白玉兰和樱花,茶花树要矮小、玲珑一些,但并不娇弱,茶花是花中的宝钗,端庄、丰满、明艳,却少了一点女子的“灵秀”,所以,茶花的知音也往往是上了点年纪的女子。茶花的枝丫往往成塔型,开的时候,从树尖直到树根,齐齐约好了似的,大朵大朵全歇在枝头,浓绿的叶子衬着,不留一点空隙。以中国画的意蕴来看,茶花似乎过于实诚,少了点“骨”和“韵”,不像腊梅,开得凛冽,开得气节,香气透骨直击到心。我母亲最爱茶花,因其多、浓,形容起来,总说它“开得像顶花轿”,倒是“花轿”一词勾起了我关于岁月深处的无限念想,那意味,竟比眼前真实的茶花来得更加饱满、芬芳。
广成花园的春天里,我最想念的,还有别墅岛上的大叶芭蕉。芭蕉其实算不得花,是观赏叶类。住广成的日子,从第一朵春花开算起,我几乎每天都去造访岛上的芭蕉树。我就是好奇,想看看那碧绿的芭蕉心是如何像一支箭一样从残败的老叶中钻出来的。芭蕉是别墅的墙角或窗前最佳的绿色点缀,色彩或绛红或土黄的欧式建筑,挺立在天底下,如果没有大叶芭蕉的陪衬,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刚出炉的爆发户,腆着肚子,炫耀着自己的身家。但有了芭蕉,它即刻就斯文诗意起来。中国的园林建筑里,芭蕉也是最不可缺少的元素之一,它入诗入画,也入耳入心:“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闲书字满芭蕉。”“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滴滴,窗下芭蕉灯下客。”芭蕉是个多么有灵性的物种啊,它简直就是蒲松龄笔下的灵狐!芭蕉似乎天生就是和文人连接在一起的。芭蕉的愁就是羁旅的愁;芭蕉的命就是诗人的命。芭蕉,也因此成了中国文化里最具审美价值的物象之一。可惜,要到五月春深,才能巴望到芭蕉心里绽放的新绿。那一天,我的心也像刚钻出的芭蕉心一样,碧绿而欢喜。
广成花园的春天,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高的、矮的、草本的、木本的、大朵的、碎花的、英雄气的、小女人的。它们仿佛很早就商量好,听着春雨的小锣,一茬儿一茬儿,细细温温地开,它们才不急呢,它们是二八女子,正粉嫩的年龄!只开到六月初,高大的合欢树张开了一面一面小团扇,夏天的戏拉开帷幕,这场盛大的春天花会才真正地谢幕。
想念广成花园的春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