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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至唐代蜀酒文化的历史脉络

2020-07-18杨梦秋

文史杂志 2020年2期

杨梦秋

摘 要:先秦时期,《仪礼·聘礼》中的“醙”酒是蜀地上供与周之酒,并用作聘酒,在聘礼用酒中规格最高,品质最好,以白酒尊先设之。《华阳国志》中的记载表明蜀酒在蜀国社稷宗庙中的重要性; 而巴蜀地区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衍生出的酿酒技艺与酒事活动也随之得以繁荣。战国中早期的“巴蜀印章”也印证了蜀酒在先秦蜀地由上至下的风行。两汉时期,从《史记》所记载卓文君为生计当垆卖酒这一行为可看出,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蜀地饮酒之风已相当盛行,蜀酒市场颇为繁荣,卖酒也足以营生;文君也是现存文献中最早提及的“卖酒人”。在成都出土的东汉墓室画像砖,生动刻画了民间酒肆沽酒和贵族宴饮的场景,充分显示出兩汉时期蜀地上到官吏豪富,下到平民百姓,饮酒风很盛,沽酒市场颇繁荣。到了唐代,《旧唐书》《新唐书》所记载的剑南道盛产的剑南春酒声名远扬,作为贡品每年上供给皇家享用,且在众多诗人歌咏中经常出现与蜀酒有关的雅作。唐代杜甫诗作中常提及蜀酒,而李白未曾提及。学者推断可能是由于蜀酒度数高,不适合“会须一饮三百杯”。蜀酒在古代蜀地的社会生活中恒久不变的重要性,构成蜀酒独特的文化意义。

关键词:先秦至唐代;蜀酒;历史文化现象

在我国,酒的酿造历史可追溯至7000年前。在中国的佳酿之乡中,巴蜀地区的酿酒历史相当悠久,目前可知至少在3000多年前已有渊源,众所周知的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就出土了大量酒器。《世本》载:“仪狄始作酒醪,变五味”[1],仪狄是文献记载中最早的酿酒人。《战国策·魏策》说:“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2],可知仪狄作酒献于禹。仪狄乃夏禹之臣。《蜀王本纪》和《尚书·禹贡》记载大禹出生在蜀地,后在蜀地娶妻生子、治水建功立业。再联系仪狄作酒进之禹,似乎也与蜀地、与蜀酒有关。自古以来,酒与巴蜀地区人们的生命活动息息相关。巴蜀是道教发源与道家思想盛行之地,陈剑在《四川酒文化考古新发现述析》中推论道家炼丹术与蒸馏术的发明与发展有着密切关系,所以,在巴蜀这片土地上较早掌握蒸馏酒技术的可能性极高。久远的酿酒与饮酒历史,深刻影响着蜀地的风俗礼仪、社会观、生活观的形成。随着历史的发展,众多关于蜀酒的历史文化现象汇聚成为历史悠久、内涵丰富的蜀酒文化,在整个中国酒文化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而蜀酒仍在当代中国酒业中独占鳌头。在此,笔者将从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中对先秦至唐代的蜀酒历史文化现象以朝代为顺序进行探索与梳理。

一、先秦时期蜀酒文化现象

先秦时期,对蜀酒的文献记载可见《仪礼·聘礼》中的“醙、黍、清,皆两壶”,郑玄注:“醙,白酒也。”[3]龙晦先生在《蜀酒与烧酒》中考证三国时期“以蜀为‘叟,因此蜀地的酒可以用‘醙做代表。……蜀在周初已为周之与国,以周为其宗主,因此醙酒亦当是蜀人上供与周之酒。”既是上供之酒,蜀酒定当质量上乘,也作为聘礼使用。《仪礼注疏》中,郑玄又注:“凡酒,稻为上,黍次之,粱次之……先言醙,白酒尊,先设之。”其疏中又述:“明醙即是稻……必先言醙者,以白酒尊重,故先设之也。”由此可知,醙酒在聘礼用酒中规格最高,品质最好,以白酒尊先设之。

《华阳国志·蜀志》载:“九世有开明帝,始立宗庙,以酒曰醴,乐曰荆,人尚赤,帝称王”[4]。此志专门提及“以酒曰醴”,说明酒在蜀国社稷宗庙祭祀中的重要性。

巴地与蜀地毗邻,两地风俗多有相似。晋代常璩撰《华阳国志》,收录了一首先秦巴地民谣:“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惟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养母。”[5]“嘉谷”出现在《尚书·吕刑》中:“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代指五谷的意思;《说文解字》载:“黍,禾属而黏者也”,“稷,……五谷之长”,“黍”和“稷”都是中国最早用于耕作的粮食作物之一,两者一起出现也可代指五谷,而五谷是最早酿造粮食酒不可或缺的原材料。上引民谣,其风格如《诗经》。虽然关于它是否为先秦时期的诗歌还有争议,但仅仅从内容来看,非常符合历来对巴蜀地区自然地理生态状况的认知:气候适宜,土地肥沃,适于五谷生长;由此产生的酿酒技艺与酒事活动也就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盛行。

1980年3月在新都马家公社(今镇)战国中早期墓出土了一枚方形鋬纽铜印章(图一),印章左右两侧两人相对而立并两手相牵,组成了一类似神龛形。“神龛”下放置一酒樽——“罍”。两人头部上方两侧悬挂礼乐器“铎”。研究者称此类系列印章为“巴蜀印章”。此印章形象表现蜀地祭祀中酒的不可或缺性。结合《礼记》和《华阳国志》中的记载,蜀酒在先秦蜀地由上至下的风行可见一斑。

二、两汉蜀酒文化现象

到秦汉时期,关于蜀酒的记载,最出名的就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蜀地才子司马相如以琴艺打动临邛豪富卓王孙之女卓文君,两人私奔至成都相如家,然其“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怒其女私奔,而“不分一钱也”。相如与文君为了生计只好回到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文君当街卖酒,相如闹市洗涤酒具,令卓王孙感到羞耻。经过诸人的劝说,卓王孙最终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这么一段私奔轶事,经历代文人润色,加之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本身确有才名,如此而成就了一段世人耳熟能详的千古佳话。从文君为生计当垆卖酒这一行为可看出,2000多年前的西汉,蜀地饮酒之风已相当兴盛,蜀酒市场颇为繁荣,卖酒也足以维生;文君也是现存文献中最早提及的“卖酒人”。临邛(今四川邛崃)的酒借由这段佳话流传开来,后世文人常将其与两人的典故相并提及,如唐代诗人罗隐的《听琴》:“不知一盏临邛酒,救得相如渴病无”;又如李商隐《杜工部蜀中离席》:“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东汉时期,蜀酒更是深入蜀地民间生活之中。现存最有力的文献证明为上世纪陆续在成都地区发现的东汉墓室画像砖。如新都出土的酿酒画像砖(图二),刻画了一对夫妇在酒舍中卖酒,酒舍旁还有一人推着独轮车,一人挑着两坛酒满载而去的生动场景,让人不禁联想到《史记》所描述的西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卖酒”的生活场面。

类似的场面还有出土于彭县的羊尊酒肆画像砖(图三),刻画的是一个酒肆的老板正忙着收钱卖酒。他案下的地面上和旁边的桌台上放有肖羊形酒尊,右下角的店伙计正忙着把空尊拉出门去。而门前,前来沽酒的顾客络绎不绝,第三位顾客还担着自家的小酒坛而来,足见这个小酒肆的酒品质颇嘉,深受大众喜爱。

此类画像砖不仅有酒肆卖酒的生活场景,也有贵族宴客饮酒的内容。1972年12月初,在四川郫县发现由东汉花砖砌成的墓葬一座,棺身一侧面为宴客乐舞杂技画像(图四)。画像左侧为一正厅,宾主五人于厅中并坐,席前分别置有酒杯、碗、钵等食具。右边三人正在饮酒进食;左边二人分别用所执之物和手指着助兴的乐舞杂技表演,似在欣赏。

东汉墓葬出土画像砖描绘的沽酒、饮酒场景十分丰富,充分显示出两汉时期蜀地上到官吏豪富,下到平民百姓,饮酒风之盛,沽酒市场之繁荣。

三、唐代蜀酒文化现象

到了唐代,盛世文昌武盛,关于蜀酒的传世文献记载相应多了起来。唐时最重要的蜀酒品种要属春酒。《新唐书》载:“癸未,罢梨园乐工三百人 、剑南贡春酒。”又载:“成都府蜀郡,……土贡:……生春酒。”[6]《旧唐书·德宗本纪下》又载:“剑南岁供春酒十斛,罢之。”[7]成都在唐代属于剑南道,盛产的剑南春酒声名远扬,作为贡品每年上供给皇家享用。中唐时期李肇的《唐国史补》中记载有当时闻名的美酒,包括了“剑南之烧春”。而“春酒”和“生春”及“烧春”是否为同一种酒呢?王赛时先生认为春酒分为“生春”和“烧春”两类,前者是未经加热处理;后者则在“生春”的基础上再经过低温加热杀菌的工序,使酒液可以长期保存。经这种工序加工的酒称“烧酒”。在“烧酒是否就是现代的蒸馏酒(即现代的“白酒”)”这个问题上,学界还有争论。王赛时先生认为“烧酒”并不是今天的蒸馏酒,有一些学者如赵荣光先生则认为其就是现今习惯称之为的“白酒”。

唐代诗风鼎盛,众多诗人歌咏之作中经常出现与剑南春酒有关的雅作,如雍陶的“自到成都烧酒熟,不思身更入长安”,岑参的“成都春酒香,且用俸钱沽”;还有李商隐的《碧瓦》“歌从雍门学,酒是蜀城烧”。

有趣的是,唐代最知名的两位诗人李白和杜甫都与四川有着众所周知的不解之缘。但故乡为四川江油又酷爱豪饮的李白,在其作品里似乎没有留存下蜀酒的印迹。反观杜甫的作品却有关于蜀酒的诸多描述,如《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诗中有“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谢严中丞送乳酒》中有“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拨闷》中有“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醉人”。“会须一饮三百杯”的李白,其作品中为何没有留下对蜀酒的记忆呢?龙晦先生指出,杜甫夸赞“浓无敌”的三台酒,很可能就是“剑南春”的开始。其酒味“浓无敌”,可以推断出剑南春酒性烈;而“对于酒精度数高的白酒, 一饮三百杯的李白就吃不消了”[8]。

唐代蜀酒品种颇多,除了前文提及的春酒,还有产自成都西北郊郫县的“郫筒酒”,产自汉州的“鹅黄酒”,以“文君当垆”出名的“临邛酒”,以及前引杜甫诗中提及的青城山乳酒和云安曲米春。现今的蜀酒品类大致不出此几类。

纵观先秦至唐代的蜀酒历史文化,可以一窥唐以降(图四)直至现今蜀酒在全国独树一帜的主要原因。四川盆地气候环境适宜,盛产酿酒原料,水质优良;同时,酿酒历史悠久,从最初的祭祀用酒到贵族官员宴饮用酒,再到百姓酿酒买酒,由上而下的饮酒之风盛行至今。蜀酒在古代蜀地的社会生活中恒久不变,构成蜀酒独特的文化意义。

注释:

[1](汉)宋衷注,(清)秦嘉謨等辑《世本八种》,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362页。

[2](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中华书局2014年版,144页。

[3](汉)郑玄:《仪礼注疏》卷二十二《聘礼第八》。

[4][5](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版,185页,28页。

[6](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七、卷四十二,中华书局1975年版,184页、1079页。

[7](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十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320页。

[8]龙晦先生在《蜀酒与烧酒》中认为唐代的剑南春酒就是现代的白酒。

作者:西南民族大学历史文献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