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逃”源·“陶”源
2020-07-18杨芳
杨芳
《桃花源记》是晋代大文学家陶渊明的一篇优秀散文,作品用“桃”点染,以“桃”命名,创造了一个人间“绝境”桃花源。自此后,中国人心中的理想天国无不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桃花源的模样,这正如现代作家梁衡言道:“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一处风景,但绝不是单纯的风景,它是被审美的汁液所浸泡,又为理想的光环所笼罩着的山水”。
一、桃源——和美乐园
桃花源的命名,首先源自于作品中篇首出现的“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王维将这一美景用“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的诗句从远近不同层次加以具体描摹,更显美轮美奂。而这一美景又非渔人刻意求之,“忽逢”二字抖落出桃花源如一位遗世而独立的佳人绝美脱俗的非凡气质,同时也为桃花源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但桃花源之美却不仅仅局限于它的鲜妍明媚之景,更难得的是,它的人境也是幽美如斯,人心所到之处更是悠然。“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用白描之法兼以动衬静尽显桃花源里丰饶宁静,这与作者《归园田居(其一)》中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遥相呼应,可见正是作者审美心理的折射。“其中往来种作”生动诠释着“男有分,女有归”的“大同”理想,“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温馨场景后来被宋代词人辛弃疾用一首《清平乐·村居》作了形象的演绎:“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桃花源还深具人情淳朴之美。“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余人各复邀至其家,皆出酒食”,热情好客之态跃然纸上。
“桃”,在中国文化中内涵十分丰富。据古文献记载和科学考证,确认中国西部是桃的起源中心。据东汉学者王充在《论衡·订鬼》篇中所引《山海经》佚文的记载:“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从此后世便有了“桃符”“桃板”,桃也成了避灾祛邪的象征。《诗经·周南·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则让桃与女子联系起来,赋予了桃美好、圆满的内涵。由此可见,陶渊明创造“桃花源”这一理想世界,正是将桃的审美功能及其在中国人心中避邪消灾、圆满美好等多重内涵融合在一起,在东晋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赋予它“和美乐园”的新内涵。
二、“逃源”——避世梦园
桃园,实为“逃源”也。“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借村人之口道出桃花源的诞生是源于逃避人世战乱,而祸结兵连、干戈不断正是陶渊明所处的大时代背景。
公元前316年西晋灭亡,第二年西晋王室后裔在南方组织建立起了一个规模较小的朝廷——东晋王朝,其统治范围非常的小,管辖区仅限于江南地方的半壁江山。在东晋王朝年间,北方的统治权一直是由赵国及前秦人等统治者掌管的,国家呈现分裂的状态,延续了三百年。
陶渊明出仕时间很短,前后只有十三年,但他仕宦的两任上司桓玄(后篡晋失败)和刘裕(后篡晋成立宋朝)均是野心家,为了实现自己的皇帝梦而不惜发动战争。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两个人的野心勃勃让社会陷于动荡不安,也让统治集团内部分裂倾轧,更挑战着作为传统儒家士子陶渊明的道德底线,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在出仕与入仕之间矛盾与挣扎,终于在刘裕成立宋朝后的第二年,选择了逃离黑暗官场。由此可见,“桃源”也是陶渊明逃避现世的幻梦之园。
三、“陶”源——精神家园
《桃花源记》一文原是《桃花源诗》的序言,创作于陶渊明隐居之后的第16年,此时距离他去世只有6年。一个隐居多年的文人,官场生活于他已经远离,田园生活的酸甜苦辣他也已知悉,为什么这时候还会创作这样一个文字世界的世外桃源呢?
在笔者看来,桃源,是“逃”源,更是“陶”源。
被后人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一开始也是期望能在仕途有所作为的,这与他的家族不无关系。陶渊明曾祖父陶侃建立军功无数,后封长沙郡公;他的外祖父和父亲也都担任过太守职位,陶渊明自小就受到家世风范的熏陶,又勤奋学习诗书礼仪,小小年纪心中就萌芽了安邦济世的念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但不幸的是,陶渊明的政治理想与人格理想在政治混乱、官场腐败的现实生活中一次次败下阵来,当不能兼济天下时,他选择了“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归隐田园以独善其身。
隐居后的陶渊明创作了很多流传后世的作品,其固有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隐居生活,但更多的却是如《读山海经》《拟古》《咏荆轲》《述酒》此类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或抒发政治感慨的作品。在组诗《读山海经》中,诗人的血性刚烈总是不由自主便流露其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正如龚自珍诗中写道:“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鲁迅先生也曾说过:“可见他(陶渊明)于世事也没有遗忘和冷淡。”
57岁的陶渊明经历了家族的衰落、社会的分裂、门第取士的不公、人性的丑陋、农耕的苦累、生活的赤贫后,精神世界不再拘宥于個人的得失,“渊明在情感生活上经过极端底苦闷,达到极端底和谐肃穆”(朱光潜《诗论》)。正因为此,“桃源”虽是“逃源”,文字却无丝毫火气,作者用“豪华落尽见真淳”的笔墨描绘出的桃源不仅环境美、人情美,而且还深具幽静美与和乐美。它们既反衬出了现实世界的混乱嘈杂,又是作者“于乱世、乱政、乱象之中在人的心灵深处开发了一块恬静的心田”(梁衡《心中的桃花源》)。此恰如《诗经·魏风·硕鼠》中因统治者的剥削压迫而誓将离去寻找心中的理想家园:“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因此,“桃源”还是陶渊明的“陶源”,是他个性追求与现实社会几经交锋后选择的精神皈依,也是他为整个社会与时代想象勾勒出的理想家园。这又恰如余秋雨所说:“远离官场的‘田园,是他所描述的‘精神此岸,而古风淳厚的‘桃花源,则是他所向往的‘精神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