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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是故乡

2020-07-17江河

神剑 2020年3期
关键词:杨师傅黄安红安

江河

风清气正,春暖花开。

清明节来临,县委办公室的电话机、传真机铃声响个不停,基本没有间断:“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中国第一将军县红安,每年清明节都有很多老红军、老将军,或者是亲属子女,还有部队、机关单位、院校学生,都前来祭奠革命先烈。这首经典民歌像是单曲循环播放,从旭日东升唱到晚霞满天。张正任办公室主任后,将这首歌设为电话机和传真机的铃声。每当铃声响起,总让人心潮澎湃,欢庆胜利的喜悦穿越时空,弥漫在眼前。

“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一份来自南方军区的传真,值班副主任不知如何办理,送到了主任张正的办公室。传真的内容是:南方军区原副司令员、开国少将杨铜锣同志将于清明节回故乡红安祭奠先烈和亲人,随行人员有将军妻女及勤务兵,请予接待。张正在县委办工作了近三十年,从副主任开始,每年清明节的接待方案都是他亲自做,也从未出过差错。杨铜锣将军?不要说见过,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家乡的将军他虽然没有全部见过面,但每位将军的基本情况都烂熟于心。难道杨将军一直在保密战线工作?还是南方军区搞错了?也不太可能啊,哪怕是在保密战线工作,可将军退役多年,也应该公开了。再说这样的事,军区也不可能搞错啊。张正拿着传真,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我不了解杨铜锣将军还情有可原,我才来工作一年多嘛。”县委吴书记看着传真说,“你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这位将军的情况啊?”

“一点也不了解,也没听说过。会不会搞错了?”

“这样的事怎么会搞错?是我们有些单位的工作没有做到位。”吴书记把传真放在办公桌上,又说:“你立即召集相关单位负责人开会,24小时内查清杨将军的基本情况。”

“好。”张正拿着传真回到办公室,喊来分管接待的副主任,让他立即通知武装部、民政局、档案局、党史办、县志办、将军研究会的负责人十分钟内到小会议室开会。他想,总会有人了解杨铜锣将军的情况。

张正亲自主持会议,他让大家先传阅传真件。他一边喝茶,一边等着有人汇报情况。传阅了一遍,大家都一脸茫然。

“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杨铜锣将军的情况?”

大家都摇头。

“这就奇怪了,难道他不是红安人非要说自己是红安人?他不是一般人,是开国将军啊!”张正有些激动,“你们不是太官僚吧?立即回去召集业务人员会议,查找杨铜锣将军的资料。明天上午八点在这里开碰头会,汇报情况。”

党史办主任说:“会不会是原来属黄安区划,后来划出去了?1933年,新县、大悟各从黄安划了一块过去。大悟县的刘华清将军就一直说自己是黄安人。”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这种情况的几位将军我们都了解啊。”张正说,“你们各自跟邻近的麻城、新县、大悟,还有金寨的对口单位联系一下,请他们协查杨铜锣将军的情况。”张正觉得这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安排。

第二天的碰头会让张正大失所望,大家都没有找到杨铜锣将军一丝一毫的信息。他只好再次去向吴书记汇报,请示下一步的方案。

吴书记一脸迷茫,抽了一支烟才说:“那就直接点吧,你跟南方军区联系,一是确认杨将军的籍贯,二是确认具体行程,三是与将军家里取得联系,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安排。”

张正点头说:“好,我马上通知武装部联系。”

吴书记挥挥手说:“不要转弯,你直接联系。我们的工作要主动,不能被动。”

张正回到办公室立即拿起了電话机。

南方军区确认了杨铜锣将军的籍贯是湖北黄安,还说军区首长对杨将军回乡非常重视,召开了专题会议,制定了详细行程。尽管将军身体还好,但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啊。红安方面接站时,需要带一名医生。

张正询问杨将军家里的电话。工作人员说,请稍等,这个需要请示后才能回复。

“红军队伍真威风,百战百胜最英勇。”工作人员请示后打来电话,告知了将军家里的电话。

张正立即拨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勤务兵。听了张正的自我介绍,勤务兵说:“张主任好!要回家乡啦,将军这几天很兴奋,整天唱红歌呢。我全程随行,给你们添麻烦啦!”

勤务兵突然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张主任请稍等,将军要亲自接电话。”

“杨老将军您好啊,我是县委办主任张正,负责安排您回乡的接待工作。”

“老乡好啊,我好想你们!”将军声音洪亮,却明显有些哽咽。

“杨老将军放心,我们会安排好的,热烈欢迎将军回乡指导。”张正听出将军普通话中有些红安口音。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说了几十次要回去,一趟都没有成行,这次说什么也要回去一趟,再不回去怕就永远回不去了。就算死在路上也不怕!”

“将军说话中气十足,一定会平安无事。”

“中,那就借你的吉言,平安无事。我回去不能搞得兴师动众,不指导工作也不讲话。你要是胡乱安排,我枪毙了你。”

张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连声说是。

将军突然哈哈笑起来,说,“跟你开个玩笑,配枪早就上交啦。”

“将军真幽默!将军回乡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准备工作吗?”

“我主要是回去祭奠一下我的老首长和老战友,还有我的母亲和师傅。可能要做两座墓碑,到时你们帮忙张罗一下,我自己出钱。”

“好的,我们一定按您的要求办。将军老家是哪个乡镇的呢?”

“红安过去叫黄安吧?黄安有个七里坪吧?”

“是的,将军是七里坪人啊?”

“七里坪有个悟仙山吧?山腰有个悟仙寺吧?我就是悟仙山的人。”

张正还想继续问清楚情况,将军说,“我要吃药去了,有什么事直接跟勤务兵联系吧。”

张正放下电话,举手抓头,好像是要拂去一头雾水。全县398个村和社区他都去过,没有叫悟仙山的村,也没有叫悟仙山的塆。

悟仙山是座山。

杨铜锣将军回乡啦。

红安西站打开了特别通道,铺着红色地毯,出站厅拉着红色的条幅:热烈欢迎杨铜锣将军。

两位少年上前敬礼,向将军和夫人敬献鲜花。吴书记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将军的手,说:“欢迎首长回乡视察!”

杨将军抬手对吴书记敬了军礼,笑着说:“我不是首长,你是我的父母官,你才是首长呢。”

杨将军穿着一套旧军装,身材魁梧,满头白发,说话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

张正向勤务兵了解将军一路上的状况。他最近算是做足功课,跑了5趟七里坪,走访了悟仙山周边所有杨姓村庄,还查阅了全镇所有1949年前参军名录,以及将军名录、烈士名册、失踪人员名单,仍然没有找到杨将军的一丝踪迹。

坐在车上,吴书记向杨将军汇报红安经济社会发展情况,将军看着窗外,只是偶尔点头,却一言不发。

将军夫人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将军摇了摇头,眼眶有些红,他哽咽着说:“我想我娘!”

将军夫人伸手抱着将军的肩,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娘,我回来了。”杨将军突然大喊一声,接着痛哭起来。

一车人沉默无语。

张正拿纸巾递给将军夫人,又让随行医生给将军做了体检。

吴书记对将军夫人说:“先送将军去酒店休息吧。”

杨将军擦了眼泪,挥手说:“去什么酒店?直接去悟仙山。”

悟仙山是大别山脉中的一座山峰,满山葱绿,林间绽放着簇簇映山红。车到山下,将军抢着先下车,抬头仰望山峰,把拐杖递给了勤务兵,说:“修了台阶啊,过去上山是条羊肠小道。”

勤务兵上前搀扶将军,却被他甩开了手,说:“走上去没事,小时候一天不知要上下多少回呢。”

张正抓住机会问道:“杨将军是在这里成长大的?”

“是啊,说来话长。”将军指着山上,问道:“悟仙寺还在吧?”

张正说:“还在,香火也不错。20世纪80年代当地信众集资进行了一次扩建。”

“走,上去看看吧。”将军说着弯腰上山。他步子有些慢,却不失力道。

山腰路边有棵环抱的香樟树,树下有块天然的大石板,平整光滑。将军说,“休息一下吧。”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又说:“树都长这么大了,人能不老?那时天天要到树下玩,要在石板上躺会儿或坐会儿。”

张正又问:“这里是风水宝地啊。将军老家还有亲属吗?”

将军摇了摇手,对吴书记说 :“红安变化太大啦,你们辛苦啦!通了高铁,农村也大部分都是楼房,山上的树也成林了。我是1932年秋天走的,一走就是70年啦!红安养育了我,可我对家乡一点贡献也没有,惭愧啊!”

吴书记说:“不能这样说,将军是在为全国人民作贡献啊!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将军多批评。将军想上去看看的话,让镇医院送副担架过来,抬您上去吧。”

“我又不是伤员,要什么担架?走,上山。”将军微笑着说。

林间鸟鸣声声,树间簇簇映山红如火如荼。将军驻足,感叹说:“过去怕看到映山红,老叫人想到流血牺牲。现在这绿树红花,倒让人赏心悦目!”三百多级台阶,走了一个多小时。将军额头渗出汗水,却没有叫累。

终于到了悟仙寺,主持出门相迎。

将军走进大殿,向神像行了佛礼,扫视四周,点头说:“建得比原来强多啦。寺里有几位师傅呀?”

主持答道:“老少两僧。”

将军笑着说:“和原来一样啊。主持知道1949年前寺里的杨善德师傅吗?”

“当然知道,他是我师傅。”

将军一愣,又笑着说:“这样说来,我是你师兄啊。”

“你是小和尚杨铜锣?”主持脱口而出。

“你知道我?师傅说过我?”将军身体晃了一下,用手撑着香台。

将军夫人笑着问:“你还真做过和尚呀?”

“做和尚怎么了?”将军有点不高兴,说:“许世友也做过和尚。再说我也没受戒,只是在寺里长大,大家都叫我小和尚。”

将军夫人笑而不语。

主持把将军扶到墙边的靠椅上,说:“师傅说有个叫杨铜锣的小和尚是从这里参加红军,只要他不死,他一定会回来。”

张正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将军跟他提到悟仙山悟仙寺,他却一直在周边调查,没有想到进悟仙寺访问。

“快说说师傅后来的情况。”

主持说:“四清运动时师傅被批斗游街,被认定为国民党特务,1968年仙逝了。后来秦老将军回乡,问到师傅的情况,才亲自证明师傅从武汉中学回乡就入了党,是黄安第一批党员,只是分工特殊,没有对外公开身份,师傅这才平反。”

“瞎乱搞。”将军把拐杖杵着地说,“师傅葬在哪里?”

“葬在寺后山一位女施主的坟旁。”

“那是我娘!”

“知道,师傅临终前跟我交代过。每年清明,寺里都要到两座坟前上香烧纸祭拜。”

将军说:“快带我去上坟。”

来到寺后山,将军在母亲坟前叩三个头,在师傅坟前叩三个头。自言自语地说:“没有师傅就没有我杨铜锣。”

他严肃地对夫人说:“给你婆婆叩头。”

将军夫人跪地三叩首。

他又用拐杖指着女儿命令道:“给你奶奶叩头。给我的师傅你杨爷爷叩头。”

将军女儿叩头起来,泪流满面。父亲给她讲过无数次身世,她能体會父亲此时此刻的心情。

将军转头对张正说:“张主任辛苦你一下,帮忙联系立两座墓碑吧。3天做好,所有费用我个人出。”

张正边点头边拿出本子和笔,问:“碑文如何写?”

将军说:“杨师傅的请主持定吧。”沉默了很久,又自叹道,“世上哪有我这样的儿子啊,连自己母亲的姓名都不知道。就写杨铜锣母亲大人之墓吧。”将军是个多情的人,说着又流出了眼泪。

主持诵念阿弥陀佛。将军说的情况只有他知道。

将军长叹道:“我是一个没有故乡没有姓氏的人啊。”

春风和畅,艳阳高照。抬头仰望,蓝天白云。低头俯视,群山起伏。将军用拐杖指着娘坟边,对夫人和女儿说:“我死后就埋在这里吧。”

女儿挽着将军的手说:“老爸说这事早了吧?我们想您长命百岁!”

将军笑了笑,没说话。

午饭时间到了,张正对将军夫人说:“下山去酒店吃饭吧?”

夫人去问将军,将军挥手说:“你们去哪吃我不管,我就在寺里吃斋饭。”

主持抬手行礼,说:“小寺委屈将军了。”

大家自然不好走开。张正赶紧打电话给镇政府,安排食堂炒些素菜、蒸些米饭送上来。

松涛阵阵,山风中弥漫着浓郁的兰草花香味。

两人坐在大香樟树下的石板上,将军的右手紧紧抓着主持的左手。主持慢条斯理地讲着师傅的事,将军放眼群山用心倾听,偶尔发问,他回到了和师傅在一起的岁月。

20世纪20年代的一天傍晚,杨善德师傅外出化缘回来,沿着羊肠小道向寺里走去。突然看到路边躺着一位衣衫破烂的妇女,妇女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妇女听到脚步声,右手艰难地撑着地,抬起上身,仰头说:好人啦,救救我儿子!

杨师傅伸手去摸,孩子浑身冰凉,呼吸微弱。他一把抱起孩子,又伸手去拉妇女,说:快到寺里歇息。

妇女摇手说:不要管我,我不行了,快救救我儿子吧!

杨师傅把胸前的褡裢往背后一抛,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架起妇女,一步一晃地向山上寺里走去。

一进寺里,妇女就软坐到地上。杨师傅点亮油灯,把孩子放到床上。

妇女缓缓抬手,问:有什么吃的吗?

杨师傅为难了,他外出两天,寺里哪有吃的东西。转头看到香台上还有两个干巴的苹果,一把抓起来,说:我去洗洗,先垫一下吧。

妇女站起身,一把抢过去,大口吞咽,两三口就吃完一个。她把另一个在衣服上擦了擦,说:我喂点给儿子。她咬在嘴里快速嚼碎,口对口地喂,儿子却一口也不往下咽。

杨师傅说:你自己吃吧,我去煮点粥。

妇女吃了两个干巴苹果,缓过神来,说:我们是河南逃荒过来的,三天没沾一粒米。儿子又吐又泻,昏迷了一天。

杨师傅大吃一惊,赶忙跑过去摸摸孩子,还是昏迷不醒。他说:我抱孩子到镇上找郎中,粥煮好了你先吃点。

妇女说:我一起去。

你这样虚弱,我哪有力气招呼你啊,救孩子要紧。杨师傅这样说,妇女才含泪点着头。

杨师傅用床单包着孩子,出门时又说:你放心,找到郎中孩子就有救。粥煮好了先吃点,你自己招呼好自己吧。

妇女什么也没说,突然跪地对杨师傅叩头,咚咚响。杨师傅长叹一口气,抱着孩子出门,冲进了无边的黑夜。

打了针,喂过药,孩子依然昏迷不醒。郎中说:我尽力了,孩子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个人的造化了。

杨师傅大汗淋漓地抱着孩子回寺时,已是半夜时分。门虚掩着,灯亮着,那妇女却倒在地上,没有了气息。寺里明显做过了卫生,显得格外整洁干净。煮好的粥没有动过,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粥油。杨师傅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悔意,真该让妇女一起去镇上找郎中,顺便让郎中看看,吃点药,也许就有救了。

杨师傅掰开孩子的嘴,喂了小半碗粥。孩子还是昏迷不醒,气息却强了许多。杨师傅又忙着去给孩子煎药。

天亮了,杨师傅背妇女到寺后山安葬,刚葬完就听到寺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杨师傅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悦色。

这个孩子从此就跟杨师傅一起,生活在悟仙山的悟仙寺里,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香客和当地人都叫他小和尚。

主持说:“师傅说你那时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不知道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师傅说,你娘是安徽口音,你说话又是很明显的河南腔。”

将军说:“师傅从来没有这么详细地跟我讲过。师傅那时老是说,我娘出去找我爹去了,找到就一起回来接我。”

“师傅做人做事都是很用心的人。”主持说。

将军点了点头。

小和尚机灵乖巧,见事做事。天黑了,师傅准备点灯,忘了火柴放在那里,小和尚马上递了过来。师傅要做佛事,刚点燃香,小和尚就递上一刀纸。师傅念经,小和尚就敲木鱼。

杨师傅每天都要抽空拿着经书教他识字,还把自己会的几套拳术教给了他。外出化缘、做佛事师傅都带着他。

黄安发动农民运动,打土豪分田地,铁匠铺日夜灯火通明地打造大刀长矛,建立农民政府,成立农民自卫队。那时常有四五个人来寺里,这时师傅就叫小和尚拿着木鱼去香樟树下,看到山下有人上来就敲木鱼。寺里后墙上有个不高的窗户,人翻过窗户就能轻而易举地从寺后下山。小和尚不知道这些大人在寺里做什么,他担心有人上来,有时又想有人上来,他好敲响木鱼。三年来他敲响过两次木鱼,师傅都夸奖了他。

黄麻起义的胜利,招来了大批国民党军。黄安农民自卫队转移到木兰山,地方党组织也转移进了天台山。

国军驻扎在七里坪,团长的老婆信佛,经常到悟仙寺上香。有一次上来,团长在寺里拿出手枪擦来擦去,问师傅:听说你跟共匪来往密切?

师傅微笑着,说:阿弥陀佛,到寺里来的都是香客。佛只分信与不信,不分黨派,来的都是众生。

出家人不要参与党派之争。

贫僧也接待你夫妇好几次了,我们算来往密切吗?

团长哈哈笑了,再也不提这事。

师傅好像跟什么人都熟,三教九流、山野农夫、达官贵人。师傅经常外出,有时带着小和尚,有时又让他一人留在寺里。

两年后,红军部队打了回来,解放了周边好几个县城,建立了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成立了红四方面军。那段时间小和尚十分活跃,整天拿着一面小铜锣,扛着一杆红缨枪,带着一群小孩子站岗放哨,过往行人查路条,嘴里一天到晚唱着《八月桂花遍地开》。师傅更没闲着,白天忙进忙出,晚上还要到镇上的农民夜校教大人识字唱歌。

随着根据地的面积越来越大,国民党组织了一次又一次“围剿”,但是红四方面军节节胜利。

有一天师傅问他:你想参加红军吗?

小和尚点头说:想,早就想。

师傅笑着说:好,小小年纪有志气。

师傅连着出去了几天,回来跟他说:你去参加红军吧,我跟方团长说好了。你年纪太小,先给他当通信兵。他是我老表,会照顾你。

小和尚点头说:中,可我舍不得师傅。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迟走不如早走。大部队马上要转移啦。到红军队伍不能叫小和尚了,你该有个大名啦,叫什么好呢?

我就跟师傅姓,名字师傅取。

师傅抚摸着他的头,说:那就跟我姓杨,叫杨铜锣吧,响亮。

他点着头,立即用右手在左手掌上写着杨铜锣三个字。

第二天早上,师傅领他到寺后山,在一座坟前,师傅说:跪下,叩三个头。

杨铜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是按师傅说的做了。

师傅说:这是你娘。你娘抱你来的那天晚上就过世了,我一直没跟你说。

杨铜锣又跪下叩了三个头,泪流满面。

师傅拉着他的手说:走,我送你去部队。记着,你14岁,叫杨铜锣。以后要是有机会,就回来看看你娘和师傅吧。

将军感叹说:“我一走就是70年啦。”

主持说:“师傅到死都惦记着你。”

“师傅从武汉中学回来为什么要出家呢?”

“可能是掩护身份吧。吴焕先为了筹措革命经费,还扮过算命先生呢。”

“革命胜利后,师傅为什么不还俗呢?”

主持摇头不语。

“师傅还有什么亲人吗?”

主持又摇了摇头。

张正陪同将军一行,到鄂豫皖苏区和黄麻起义纪念园祭拜了革命烈士,又到将军墓园祭拜了老首长,到红军墓园祭奠了老战友。

张正说:“只要将军愿意,百年后也可以安放在将军墓园。”

杨将军大眼一瞪,不高兴地说:“我不是说过吗,我死后就葬在悟仙寺后山,生前没有尽孝,死后陪陪他们吧。”

张正微笑着说:“将军身体好着呢。”

“这看怎么说。”将军说,“医生说我全身都是病,天天要吃药。可我觉得没大病,感觉良好,哈哈。”

张正本来想建议将军到邻近的河南新县和安徽金寨看看,担心将军身体吃不消,没有说出口。

张正还陪将军坐车游览了县城和两个乡镇,将军夸奖建设得很好。趁将军高兴,张正问:“杨将军的籍贯一直是填的黄安吗?”

杨将军笑着说:“以前不是。师傅送我去部队时说,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但肯定地说我娘是安徽口音,我说话又是明显的河南腔。我是在悟仙寺长大,在黄安参加红军,所以一直填的是大别山。直到退役时,秘书说我填的不对,大别山纵横鄂豫皖,是条山脉,不是行政区划。我想,没有黄安就没有我,娘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所以后来填了黄安。”

张正这才明白过来,说:“这是红安的荣幸啊。”

杨将军说:“我多次在家里说,不回去一趟,我死不瞑目。现在如愿了,安心啦!”

张正体会到了将军的心情,感慨万千。

两座墓碑立好后,杨将军坚决要再上趟悟仙山。中途,他又在香樟树下的大石板上坐了很长时间。

他向悟仙寺捐一笔功德钱,主持不肯收。将军说:“这么多年,你们一直照顾我娘和师傅,我无以报答,只能略表心意。我再回来就是一盒骨灰啦。每年的清明,还是要麻烦你们到我娘和师傅的坟头烧点纸钱。世间很多事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功德无价啊。”

将军说得情真意切,主持这才收下了。

将军对张正说:“我看你辦事不错,还有件事帮我落实一下。我跟老伴商量好了,有笔钱想捐给这山里的学校。”

“将军放心,我一定落实好。”张正说。

杨将军又来到寺后山,看过墓碑,十分满意。他对大家说:“你们去寺里等我吧,我想陪我娘和师傅说说话。”

杨将军放下拐杖,坐在娘的坟头,手抚墓碑,放眼群山起伏,松涛阵阵,云卷云舒。

大家不放心将军一个人在这里,退到了远远的地方静候。很长时间过去了,将军一直是那种姿态,在那里自言自语。张正抬手看过两次手表,又不便过去打扰。

主持说:“你们等会儿吧,我过去陪陪将军。”

主持走过去后,突然高声喊道:“杨将军仙逝啦!”

群山回荡起阵阵回声。

大家奔跑过去,无语而咽。

将军夫人拥抱着将军,泣不成声。

将军的女儿在跟前头触大地,长跪不起。

杨铜锣将军手抚墓碑,神态安详,白发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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