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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边余言

2020-07-16马大勇

南方周末 2020-07-16
关键词:袁枚金庸

马大勇,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晚清民国词史稿》《江湖夜雨读金庸》《诗词课》等。

读书是治学者的家常衣饭。一方面千手千眼,有无数法门,不好说;一方面如鱼饮水,寒暖自知,也不必说。今应编者邀约拉杂谈之,恐无高明之见,徒增笑耳,姑借袁枚《牍外余言》之名,称之“书边余言”,或自我解嘲之方也。

金庸小说

开篇首列金庸小说或许就很不得体,但就我有限的读书经历而言,金庸小说实在是读得最多、最精细之一种,无可回避。我读金庸,超过三十年;讲金庸,超过上百场,甚至还把讲座整理成了一本小书《江湖夜雨读金庸》(辽宁人民出版社,2020),从历史情怀、文化意蕴、哲学品质、文学史等多个角度试图读懂金庸。虽属“业余”闲谈,也算是很用心的了。

我读金庸,半由天性,半由师授。我的博士导师严迪昌先生是资深武侠迷,民国时读着还珠楼主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与严先生还未谋面,通信中向他推荐《鹿鼎记》,有“古今中外第一好小说”之语。我以为老先生不熟悉这些“时髦”玩意儿,结果先生回信淡淡地说:“金庸小说,十年前均已读过。”欣喜之余,面为之赭。后来拜入师门,谈诗词多,武侠少,但先生一直指点说:“金庸写的是通俗小说,但不可以俗眼视之,里边有大感慨系之。文字之妙,且又其次者也。”这构成了我读/讲金庸的基本立场。

2018年金庸先生以大耄之年辞世,我有《沁园春》小词一首告别致敬,也附在这里:

呜呼金翁,竟辞人间,我失江湖。记东海桃萼,三春眉妩;北溟冰火,九剑独孤。清眸若星,浮生驰电,降龙掌能降得无?冥冥月,看寒窗雪夜,天外飞狐。

世界漫漫迷途,谢先生、奇文枕边书。将浑沦万象,果因加减;慈悲千手,缘分乘除。梦里河山,刀头人欲,抟作魔幻小拼图。公归矣,剩苍莽烟水,一望模糊。

《清词史》

始读清词,是在高中时候,龙榆生先生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是我的启蒙读物。当时那种震荡摇撼、纳闷为什么文学史不讲这些优秀作品的不平心态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如新。上大学后,凭着那种心态的惯性,抄了《清名家词》中的若干家,然后才读到了严迪昌先生的《清词史》。“眼界大开”云云不足以表达读后的心情,“空谷足音”则庶几近之:真的好像在极度孤独的山谷中听到人声的那种狂喜。于是一遍一遍读,现在灵感枯寂的时候也还会读,仿佛只要看到严先生那种洗练精准的断语、峭拔生新的字句,自己的文章也就可以写下去了。

《清词史》四十五万字,在四个月里完成;后来严先生著《清诗史》,初稿六十五万字,六个月内完成,都是工楷直接写上稿纸的。直到今天我都不能理解这样的高效,只能叹为奇迹。我当时写武侠小说,凭空瞎编,一天都写不了两千字,严先生写学术著作每天三千字,而且是里程碑式的学术著作!《清词史》中严先生说纳兰词为一代绝唱,“不必讳言天挺其才”,我从严先生身上也看到“天挺其才”对学者的重要性。

《随园诗话》

严先生在《清词史》后撰著的《清诗史》是一部学术个性更强的大书,在我看来,最大的亮点是袁枚一章。时人后世往往不喜袁枚之轻佻或曰轻狂,鲁迅也说他是“‘翩然一只云中鹤似的啖饭派”,对这位“小同乡”先贤,迅翁其实未可称知音。严先生的《袁枚论》则有此痛快隽逸、势如破竹之语:“以‘佻对‘庄,以‘小情趣、‘小感受去淡化‘褒衣大祒的‘文治之饰,何尝不是一条维系诗的生命之线……何尝不是以一泓活水润养着一批诗心呢?”“该让利时他让利,该转移时他转移,该软化时他嬉皮笑脸,时空条件有利时则又大步进占,其最终仍坚持着自己的观念和利益,不仅依然故我,而且变本加厉。”“圆通是为了有利,宽博心胸是谋得发展……从实质上说正是商品观念在文化意识上的反映。理解这一点,对认识袁枚诗学观的圆通博辩,一方面‘八面迎敌,另一方面又‘普渡众生,应极有关系。他正是以宽博,甚至不惮‘滥的方法和形态来迎击、冲刷、激荡一切板滞、陈腐、伪饰的诗学观念的。”我从师说,最爱袁枚,且以二百年下随园私淑弟子自居。

《随园诗话》为主所呈现出的“性灵说”与其说是诗学概念,不如说是一个闪光的哲学概念,很有思想史的意义和价值。在形而上的层面,袁枚对人性有着非常通达的理解,他看重个体生命的意义,以自由作为生命存在的最高目标。在形而下的层面,“性灵说”又可以成为袁枚对待现实世界的一种态度、立场。我近年较满意的文章写顾随、启功,以为能发一点独到的感慨,大抵从袁枚“性灵”而出之。

《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

陈平原先生是业师之外我的又一位学术“偶像”,那可能是两位先生都能贯通古今雅俗的缘故。严先生“主打”古典诗词,又在新诗评论方面颇有成就;陈先生“主打”现代文学,而著《中国散文小说史》,更有《千古文人侠客梦》之名著。他治现代文学,于“压在纸背的心情”之外,还看重课堂教学。在《作为学科的文学史》中提出“文学如何教育”的大问题,在我看来,是切中肯綮,振聋发聩。这里面显然也包括了他自己作为出色的教学者的几分体悟与情怀。

《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是陈先生硕士课程“明清散文研究”的“原声重现”,我相信由口语变成文字没经过太多的加工,因为陈先生有一种“口语学术化”或“学术口语化”的神奇能力。我研究清代文学,但于本书的欣赏转在明代,陈继儒、袁宏道、张岱诸篇,满目珠玑,洞穿七札。陈眉公一篇提出“幽韵与生计”的小标题,可谓破解了隐逸文化的“斯芬克斯之谜”。这一类“讲义稿”,用评《三国志演义》的话说,“文不甚深,言不甚俗”,大抵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夹在内行外行之间,所以热闹门道都看一点,每读辄欣悦不置。将自己的课堂讲述整理付梓的时候,心摹手追,瞄准的也是陈先生此书,可惜才力不足,只能东施效颦而已。

《近距离看美国》系列

林达的这套书主要谈美国民主、宪制、司法制度,与我日常经营者,看似相去绝远,然而大凡对中国传统文化之命运有所关注者,都不免要找一个参照系作为思考的镜像。年轻而强大的美国是一个好选择,他们走过的路也是很崎岖的,充满了妥协、痼疾与瑕疵,足以为我们提供炯戒。林达笔下有清澈的理性、浓郁的感情,也有锋利的思考、深沉的感喟。无论写辛普森杀妻案、阿米斯塔德号事件、南北战争、水门事件,都予人惊心动魄、茅塞顿开之感。我特别喜欢他们在《我也有一个梦想·洛杉矶骚乱》里的这一段慨叹:“凡是支付了高昂代价的历史事件,都不应该只是一道一抬脚就能跨过去的历史门槛。如果人们至多是像被绊了一跤,掸掸尘土,头也不回地就奔向前去,连一点真正的教训都没有得到,那么人类所付出的生命、鲜血、尊严,不是太轻贱了吗?”这是最“正”的历史观,每个人都该铭记。

“秘密书架”,或者还有一些,再多说也不过“春鸟秋虫自作声”而已,反正是随想随写,到此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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