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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破浪之前,先在海上求生

2020-07-16

南方周末 2020-07-16
关键词:单身生育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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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于家人的压力,大龄单身女律师邱花梅开始相亲。图为2019年4月广西南宁市人民公园“相亲角”。

读博、访学、旅游,盖琪过了十几年独自漂泊的生活,最终在一年内闪婚生子。图为纪录片《剩女》中婚礼当天的盖琪。资料图

★公园相亲角的大妈得知她从事律师职业后,直接赶走她,害怕律师做儿媳会和自己吵架:“你搬出民法、刑法来和我吵,我能吵得过你吗?”

在访谈节目《定义》中,33岁的演员张雨绮谈及自己在两性关系中的性格:“我的自信会让男性特别受伤,全都挫败了。”说完她大笑起来,后知后觉地担心自己会不会找不到男朋友。此前张雨绮有过两段婚姻。在纪录片《剩女》中,34岁的邱花梅被婚姻介绍所工作人员评价性格太硬,劝她在婚恋关系中要柔一些。邱花梅接受了这个评价,点了点头。她曾与家人因不结婚问题发生激烈争吵,一个人趴在窗户前流泪。

由以色列导演希拉·梅达利亚和肖什·莎赫拉姆拍摄的纪录片《剩女》呈现了女性身处的不同世界,三位都市女性因为大龄单身,承受着社会舆论与家庭的压力,她们的世界里缺少鲜花、掌声与喝彩。34岁的邱花梅从山东农村考到北京,成为律师。受到良好教育、拥有体面工作的她一直是家人的骄傲,但因为单身,家人以她为耻。28岁的北京姑娘许敏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有房有车,母亲不希望她与外地人结婚。受制于原生家庭的她感到痛苦,找不到归宿。36岁的盖琪是广州大学副教授,从事媒介文化研究与影视叙事研究,独自漂泊十多年后她在一年内结婚生子,在外人眼里,她的选择是妥协。

在综艺节目塑造的大龄女艺人形象之外,中国普通女性面对婚姻、生育、工作等问题时,似乎没有和焦虑真正解绑。年龄,依旧是导致她们焦虑的主要原因。盖琪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年龄焦虑准确地说是‘生育焦虑,就是不在一定年龄之前生育就来不及了的焦虑。以这个为出发点,所以要赶紧恋爱,赶紧结婚。这种观念归根结底是有利于父权制稳定的,因为它能为父权制生产出结构延续所需要的后代。”

焦虑之下,有人远走异国,有人组建家庭,还有人正在寻找出口。

逃离“潮水”

“战斗结束了,我是个胜利者。”回忆起被催婚的那些年,邱花梅这样总结。38岁的她现居德国慕尼黑,已经结婚,正在创业阶段。纪录片《剩女》的最后,34岁的她留学欧洲,在异国课堂上做着笔记,骑车穿梭在校园里,远离家人的催婚。邱花梅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她现在的状态——幸福安宁。

纪录片中,邱花梅的战斗最为激烈,“剩女”的标签压得她喘不过气。母亲准备的几大包棉花堆在家里六七年,等着她出嫁时做婚被;姐姐的孩子称她“光棍姨”,姐姐甚至开玩笑让她和村里年纪很大的单身汉结婚。国庆回家时,邱花梅再次因单身问题和家人爆发争吵,她形容那是一次“疯狂的群殴”。“读书读多了,人变傻了”,“不结婚不正常”,“不结婚就是被判刑,再幸福也不叫幸福”,这样的言论如潮水般涌来,最初她还认真地反驳,后来她哭泣着说不出一句话。

催婚的声音从她迈入三十岁起不曾间断。邱花梅几乎每周都会接到父母和姐妹们的电话。他们每次提到不结婚会让父母担心、让父母因邻居的议论而丢脸时,邱花梅都感到羞愧。“我单身是我的个人自由,但因为我单身让父母遭罪,我会有罪恶感,但这又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邱花梅无法摆脱亲情的束缚。在中国家庭里,父母往往认为他们有权力干预子女的人生。

邱家共有五个孩子,都是女孩儿。邱花梅的父亲曾因此遭到鄙视,在农村被称为“破落户”——意指没有前途的家庭。邱花梅的父亲依旧供女儿们读书,他相信自己家的闺女比别家小子强。在采访中,两度提及父亲时,邱花梅都哽咽了,十几秒钟说不出话。她认为在农村的环境里,父亲是高贵的。“他是一个很干净很纯粹的人,农村里的许多偏见,似乎只给了他痛苦,但没有改变他。”

没有被农村偏见改变的父亲,最终也加入了催婚阵营。他对邱花梅说:“自从你读大学,什么都让我骄傲,唯独婚姻这件事,为什么不成?”邱花梅反问父亲婚姻的价值是什么,父亲似乎也很迷茫:“没有什么好处不好处。就是到了结婚的年龄,别人一问,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邱花梅并非不向往婚姻。她曾有一段长达四年的恋爱关系,但关于爱情和婚姻的想象在这段关系中全部被击碎了。前男友在观念里认为女性理应付出更多。在一次因家务发生的争执中,邱花梅提及衣服是自己洗的,对方反驳:“衣服是洗衣机洗的,你手洗才算给我洗衣服。”在后来的相亲中,邱花梅将尊重女性、愿意分担家务列入择偶条件。

“在中国的文化里,都在告诉女人应该如何经营婚姻,比如做饭抓住男人的胃,尊重男人的自尊心,在男人情绪不好的时候要温柔。这些女人在做的事情,反过来男人却没有对女人做。”邱花梅认为每个人的需求都应该被关注和实现,这与性别无关,但在中国的传统里,男性的需求似乎总是第一位的。

迫于压力,邱花梅开始相亲。“尝试一下吧,好歹试试吧,要不然怎么办呢?”回忆起相亲的原因,她的话语里有些无奈。

在婚恋介绍所与公园相亲角,恶意与伤害再一次击中大龄“剩女”。婚恋介绍所的工作人员对邱花梅说:“你长得不算好看,而且在婚姻市场中年纪也很大了,如果你觉得自己很年轻,那是自欺欺人。”公园相亲角的大妈得知她从事律师职业后,直接赶走她,害怕律师做儿媳会和自己吵架:“你搬出民法、刑法来和我吵,我能吵得过你吗?”相亲过程中,男性会因为她的年龄、她的出生地而拒绝她。

邱花梅不认为年龄是问题,如今她依旧保持运动,将自己的身体和身材保持在良好状态。但年龄又确实在婚恋上对她构成困扰。她发现在媒体报道、互联网消息中,男性找的伴侣多是年轻的、比自己小的女性。

她不怕被贴上“剩女”的标签,但疲于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邱花梅形容,敌人太多了。“仿佛在孤零零的大海上,四面八方的潮水涌来,随时会被海水溺死。根本的解决办法是逃到陆地。”

这场战斗以留学告终,当邱花梅告知家人自己即将去法国留学时,催婚的声音也随之停止。留学的起因并非逃避婚姻,而是因为事业发展遇到瓶颈,她想出国深造为未来发展获得更好机会。但结局是邱花梅“上岸”了。

谈及现在的爱人、她的丈夫,邱花梅分享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她想找马粪给家里养的花做肥料,她和丈夫去了三个地方找,但都关门了,最终也没有找到。回到家之后,丈夫搂着她问:你难不难过? 邱花梅笑着说,这是她爱他的地方。

邱花梅曾问丈夫:“你为什么爱我?”他回答:“你的存在。你就像一朵花,放在我的房间里,让我感到欢喜愉悦。”这朵花的比喻让邱花梅对过去释然了。“在听到这个比喻之前,我都很努力,用各种表现和成绩为自己换取一点尊重和爱护。如今,这些辛苦都可以放下了。”

“世俗幸福”的代价

身穿一套红色婚服,盖琪有些激动地在婚礼上对丈夫说:“我只想和你拥有和创造最世俗的幸福。”在大众看来,盖琪的婚礼符合世俗的定义,伴随着欢天喜地的扭秧歌。有的观众却发现,纪录片里,盖琪婚礼当天曾独坐在炕上,脸上没有幸福的笑意,他们在弹幕里写道:“不是接受了世俗的幸福,而是向世俗妥协了。”

30岁前,盖琪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从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她当过记者,拍过纪录片,工作两年后考入中国传媒大学攻读硕士、博士。她的焦虑在30岁后开始蔓延,单身,博士在读,职业未定,患有帕金森症的父亲需要钱治疗。周围常常出现声音:是不是该结婚了?

盖琪选择屏蔽这些声音。“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在性别意识上整体还不如现在。所以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我就是死扛了,我要先读完书,看完世界,再考虑稳定的婚姻。实在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就不结婚,要不了孩子就不要,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事实上我也做到了。”

读博、访学、旅游,盖琪过了十几年漂泊的生活,她的行李曾分散于北京的好朋友家里。盖琪不抗拒婚姻,她清楚自己需要陪伴、需要稳定感的人生,合适的人出现在她36岁时。“我需要世俗的幸福,比如一起做饭吃饭的幸福,一起养育儿女的幸福,一起赚钱花钱的幸福。好的婚姻,对我而言,就是一个世俗的陪伴者。至于形而上的部分,我还有朋友和同事可以去分享。”

世俗的幸福给了盖琪更稳定的状态。丈夫放弃北京的事业编制陪她迁居广州。在广州,盖琪的工作收入是以前的两倍多。平和的家庭生活提高了她的学术能力。在坐月子的半年多里,盖琪完成了七篇论文,其中三篇发表在C刊上。在小孩一岁到两岁多的这一年,她又发表了四篇C刊。

但职业焦虑不会随着生完孩子而结束,育儿过程是终身的。中国很多家庭仍以女性为主,女性需要付出很多时间成本。盖琪认为,这个时间会耽误女性的职业发展。帮到盖琪的是另一位女性的付出,她的婆婆。

盖琪白天在家工作的时候,婆婆会把孩子接走照顾,让盖琪拥有充足的时间专注于工作,到了晚上她再陪伴孩子。“现在的社会结构没有给我提供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早托机构最多只收一岁半的孩子,那孩子一岁半之前谁来照顾,这个问题只能由家庭来消化。”

单身的底气

14岁离家念寄宿学校,17岁从广西去天津读大学,再到北京、上海工作,韦莹与家庭的连结从小就不紧密。当41岁的韦莹被父母询问为什么不结婚的时候,她总是坚定反击:“不许这么和我说话。”韦莹认为,那些无法抵抗压力的人都是因为不够强大,不够坚定,不够勇敢。

韦莹曾与一名男性约会,对方自称单身,但见面后却发现已婚。这名男性表示,自己的婚姻和工作都不幸福,都是父母逼的。韦莹鄙视这样的人:“自己连独立的人格都没有,总以父母为借口。”

五年前,韦莹在北京买了房,后来给父母在家乡广西南宁也购置了房产,韦莹有自己独立的底气。她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最舒服的状态,朋友聚餐,约会经验,照片里她大多素面朝天,不修饰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有人评论她不好看,太老了,韦莹总是直接反击。

33岁的丽莲也遭遇了类似的攻击。她在社交平台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单身感想的短文,评论区充斥着不友好的声音:这么大年纪不结婚,性格有问题,太自私太贪婪,想撬别人已经培育好的果实。

丽莲2019年10月裸辞,近半年的找工作历程让她焦虑得睡不着,每天凌晨三四点睡,早上六七点钟就醒。年龄的劣势在招聘中逐渐显现。在面试过程中,很多企业会委婉表达对于她大龄未婚未育的担忧。丽莲从事IT行业的同龄闺蜜遭遇了更直接的问题。“你这个年纪没结婚,多久会考虑个人问题? 在我们这边能帮我们做多长时间的贡献?”

盖琪认为,女性的职场焦虑与生育焦虑紧密挂钩,比如未婚未育的女性会因为将来可能要生育要请产假而遭到就业歧视。

27岁的陈澄正面临这样的困扰。2019年生了一场病,让她开始思考生育问题。陈澄工作于一线城市某私企,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以后,因病休了半个月的假,回来后她感到工作危机,因为半个月的缺席,她没有评上年度优秀员工。生病后,医生建议她早日生育,担心病情复发影响生育。陈澄陷入纠结,如果怀孕生育,自己在工作上的发展机会相当于拱手送人,但如果一直拖着,也会面临不能生的风险。“不能生和不想生是两回事。我还没有做好抚养孩子的准备,随着年龄的增长,要承担的责任越来越多。你不仅要养自己,还要养爸妈和孩子,一想到进入那个阶段,就觉得可怕。”

在纪录片中,邱花梅用穿鞋比喻婚姻。“对于心很小希望有家庭的女人,她可以舒服地穿进去,但对于我这样‘脚大的,喜欢四处乱跑的,对自己人生还有很多梦想的,我穿不进去,会疼,我不想穿进去。”

(应采访对象要求,丽莲、陈澄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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