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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园林:用钱堆出文化品位来

2020-07-16刘勃

南方周末 2020-07-16
关键词:拙政园士大夫园子

刘勃

著名的诗人沈德潜作为拙政园的邻居,攻击拙政园的主人是“汰侈者速亡”;清末的诗人袁学澜,谈狮子林时,引用“营造钜丽为土木之妖”的老话,这都是苏州名人攻击苏州名园

明清时代,皇亲国戚、勋贵世卿在北京修园子尽可以任性投入,科考出身的官员,大多还是选择攒够了钱回家乡去修。

那么,文人士大夫的“日暮乡关何处是”呢? 江南经济发达,科举考试的本事也天下第一,尤其苏州更是其中翘楚。所以苏州出产数量最多、质量最高的文人,以至于清末的苏州人,能掰着指头算:乾隆年间我大清极盛,苏州出状元也是接二连三,嘉庆、道光朝苏州状元都只有一两个,可见国运是衰了,到咸丰朝一个也没有,英法联军就火烧圆明园了不是……苏州文人居于如此优越的地位,苏州园林甲天下,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当然,从园林诞生之日起,修园子事实上就是一种“炫富”行为。明清江南的园林,也离不开巨额的财富投入,修园子的人多了,还不免成为一种攀比消费。又由于大量园林就修在城里,还要面对一个拆迁问题。所谓“若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赢,尤以此相胜。大略三吴城中,园苑棋置,侵市肆民居大半”。而拆迁过程里会发生怎样的故事,似乎古往今来,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没有民居可抢的时候,文人士大夫之间往往也没法客气:缙绅之家,知交密戚,往往争一椽一砖之界,破面质成,宁挥千金而不恤。(叶梦珠《阅世编》)

都是知识分子,实在亲戚,可是为了争一根椽子、一块砖头那么点微小的边界,也不惜撕破脸,找第三方来寻求公正的判决,巨额财产使出去,也没啥舍不得的。

为啥到了明清,好多地方“三尺巷”之类的段子都越来越流行呢?当然是因为总体风气吃相难看,这类“让他三尺又何妨”的高尚行为才显得珍贵。而如果不是修园子加剧了城里土地紧张,这种事也许根本就不值一说。

说到园林体现着文化人的占有欲,他们自己就有很生动的表述。钱泳《履园丛话》记录了一段他和友人的一段对话:

朋友新买了个园子,装修投入了巨额的金钱和无穷的精力。

钱泳说:园林不用自己造,别人家的园林我“啸歌其中”,不和自己有了一样吗?

这话说得不入耳,朋友立刻不干了:话不能这么说,就好比我买了几个小老婆,当然“吾自用之”,能和他人分享吗?

钱泳又说了更不入耳的话:天有不测风云,你的任何东西,你咋知道将来不是别人的呢?

当然,你也没法太嫌弃钱泳的言论,因为幻灭感、无常感,本是文人情调也就是园林底色的一部分。

这里把园林比作小老婆,但即使是小老婆,带出来亮个相,给人见识下我有个漂亮小老婆,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园林的主人,多半是愿意喊朋友到自家园子里来聚会的,这就是所谓“文人雅集”。

当然,身为一个有文化品位的人,修园子属于“炫富”这种事,是绝对不能承认的。所以读各种《园林记》之类的文章,会发现表达这样的意思的文字经常出现:人家修园子是为了摆阔,真是庸俗不堪。但我家修园子,跟外面那些妖艳贱货根本不一样,就是精神需要寄托,灵魂需要安放,所以我家园子充满了文化气息……当然,此人的园子,多半又不免是隔壁园子主人笔下的妖艳贱货。

如著名的诗人沈德潜作为拙政园的邻居,攻击拙政园的主人是“汰侈者速亡”;清末的诗人袁学澜,谈狮子林时,引用“营造钜丽为土木之妖”的老话,这都是苏州名人攻击苏州名园。

总之,尽管园林必然是烧钱烧出来的,但文人园林的核心主题,始终是钱不值钱。毕竟,谈实在的,钱不如权力值钱,谈玄乎的,钱不如文化值钱。所以园林只有作为一个烧钱烧出来的假装逃避权力浸润文化的地方,才有它的价值。士大夫修园林之外,还有落魄文人和暴发富商合作修园子的例子,这倒可谓典型的双赢了:可以把新钱烧出老钱的香味。

(作者系大学教师、历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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