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月的旅程
2020-07-16田君
田君
那一年冬天,天气格外寒冷。
年前,一场大雪覆盖了黄河两岸。大年初一这天,陈雪尚未消融,漫天飞雪就再次飞临。一大早,心如死灰的苏轼带着长子苏迈从南薰门出了汴梁城,城门外,就是那条通往南方的驿道。这一年,苏轼44岁。还没有黄州城外东坡之上的那块薄地,所以还没有“东坡居士”的自称。两天之前,苏轼刚刚从御史台监狱被出狱,当然不是无罪释放,而是结案被贬。史料没有记载苏轼父子的这次出行是坐轿乘车?还是骑马骑驴?综合分析当时情形,估计最大可能是二人租了一辆带箱顶的牛车,这样,既省钱省力,又可以御寒。不知道,有没有人前往城门外送行,也许会有,但更大的可能是没有。因为正值新年,大家都各自忙于拜年迎春。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让人感觉不太吉利,更怕担上同案的嫌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也许在那个文风兴盛的王朝会是另一番景象。驿道之上雪厚半尺,拉车的老牛在车把式的吆喝声里,艰难地行进在上面,木质车轮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一个落魄文人,此时是否还依然峨冠博带,我们不得而知……
苏轼父子的目的地是一千里外的黄州。而此时的苏轼刚刚经过一百三十天的牢狱之灾,两天时间只够擦拭干净身上的鲜血,根本来不及养好遍体的鳞伤。说此时的苏轼身心俱疲应该能够成立,无论是莫须有的“托事以讽”“诋毁朝政”,还是“乌台”之内的“垢辱通宵不忍闻”,对于羸弱的文官苏轼来说无疑都是惨痛的回忆。驿道荒凉,数里无人,道路两旁,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连绵不绝的麦地、低矮破败的茅屋,以及随处可见的坟茔……低矮逼仄的车箱内,父子二人蜷缩在一条破棉被里,愁眉不展,相对无言。那路途必定阴冷、晦暗、潮湿、泥泞,如同心绪。所有的这一切,正契合苏轼父子此时的心境——前路茫茫,生计无着!唯一的安慰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活着真好的感慨。
前十七天,是八百里平原颠簸,史书上对此没有任何记载,苏轼自己也未留下只言片语。也许一路之上,他都在默默消化“诗案”的阴影,疗养身心的伤恸。我想,在经过沿途驿站时,一定少不了会遇到怠慢刁难和冷风凉饭,这些都让苏轼有机会深刻体会到人心的不古和世态的炎凉。正月十八这天,苏轼父子乘坐的牛车终于到达了淮河北岸,随着车把式的一声吆喝,牛车缓缓停下。苏轼在苏迈的搀扶下慢慢挪下牛车,待站定之后,一抬头,两人就看到了河对岸的濮公山。可以想见,隆冬里的山色,只能是一派肃杀萧条的景象。蒲公山和大别山的其他山岭一样,冬天是最不好看的时候。但它二百多米的海拨却也足以震撼到苏轼了,我想这一定勾起了他对故乡的怀念与向往。不知道那时的淮河驿道上是否有桥梁可以通行牛车,抑或是正月里河面结冰,空牛车可以直接从冰面上通过。总之,苏轼顺利过了淮河。那也许是一个朝阳初升的早晨,但更有可能是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苏轼驻足山下,仔细聆听,继而循着晨钟或暮鼓之声,登临山顶的道观。此时山下的淮河之上,是断不会有千帆竞渡和渔舟唱晚的,但极有可能有朝阳云海或濮山夕照。即使什么都没有,也不妨碍苏轼眼中、心里自带的想象与风景。也许只是一晚,也许是三两日。苏轼得以在濮公山道观里小住,并在某次小酌或痛饮之后品尝到了正宗的信阳毛尖。那个接纳和款待了苏轼的道长的信息全无,但他一定是一个有学问懂茶道的人。淮水汤汤,毛尖吐绿。几杯茶下肚,苏轼的愁眉渐展,愁肠渐舒。于是,那位有心的道长不失时机地向苏轼提出求赐墨宝,并殷勤地亲自展纸研磨。苏轼也欣然允诺,他起身捻须,略作沉吟,挥毫写下“东南第一峰”和“淮南茶,信阳第一”的千古绝笔。虽有些过誉,但倒也贴切。也许苏轼是想以此充作宿资、酒钱?二十岁高中进士,三十岁就盛名远播的大文豪是有这个本钱的,对于濮公山和信阳毛尖来说,都可谓是天地际遇。
“眉山出三苏,草木为之枯”的苏轼,欧阳修叹谓“三十年后无人知我,世人只识子瞻”的苏轼,此时的手中必定有一张神宗皇帝赵顼的圣旨,抑或是尚书省的判决文牍。圣旨或文牍上措辞一定十分严厉,并有类似“即刻离京,限期到任”的字样。这从他腊月二十九出狱,只在汴梁待了一天,大年初一就匆匆上路这一点就可见一斑。此时苏轼的家眷应该还在湖州,汴梁城里只有专程赶来为他四处奔走的苏迈。从湖州知府到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是从市长降为了武装部副部长。而且,作为犯官,他在黄州团练副使任上是没有俸禄,非诏不得擅离黄州,且不得签署任何公文的。对于这个结果,前半生一直顺风顺水的苏轼一定是羞憤难当。据说,苏轼的人头得以保全,是因为前有他的对手王安石“圣明时代不能杀有才华的人”的进言!后有曹太后病中说“先帝常言苏氏兄弟都乃宰相之才,你现在把他放了,我的病才会好起来”的劝谏。总之,在1079年的那个腊月里,苏轼的生死全在赵顼的一念之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写诗招祸这事儿在文人地位很高的宋朝居然也会发生!看来,胡说八道历来都是为统治阶级所不允许的。无论这个统治者是信奉法家,还是尊崇儒家,都不能改变这个传统。从统治阶级的座上宾到阶下囚,也许正是这种人生的巨大反差让苏轼痛定思痛,并最终在黄州发出了“人生如梦”的慨叹。
濮公山虽好,但却不能久留。依依惜别了那位不知名的道长之后,苏轼父子登上牛车再次上路。此时的苏轼感觉心里已经轻松了许多。继续向南,估摸只需一天行程,父子二人就能够到达光州净居寺。猜想,从汴梁出发的时候,他们必定没能做路途攻略,但濮公山上的道长一定会为他指点迷津,甚或有可能为他修书一封。彼时的净居寺经过1022年的重修,寺房和僧侣双双过千。虽说距苏轼到来已过去了58年,但因为王朝尚未更迭,净居寺应该还有模有样。对于净居寺来说,为了这次相遇,它已经静静地等候了四百多年。在前后落差几十米的两座山峰之间的空地上,净居寺终于等来了它的苦主、导师、尘缘。那两座山,前面矮的叫小苏山,后面高的叫大苏山。从山脚拾级而上,到寺前大概有一百多米的距离,由于山路循山势而建,在攀登的过程中,寺院便时隐时现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其间还需要绕行一处占地三十余亩的大堰。寺前的唐柏身披白雪,傲然挺立。我想,这应该是苏轼沿途能够看到的为数不多的绿色吧?待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抬头便是宋真宗赵恒题赐的匾额“敕赐梵天寺”。寺门前,住持居仁法师或许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二人双手合十,互执佛家礼。
至此,苏轼离黄州已经不足二百里了。史载,苏轼二月初一到达黄州,也就是说,按照他之前十七天走了八百里的速度计算,他应该在净居寺小住了几天,我想这一定与居仁大和尚的反复挽留有关。再有就是当苏轼得知两座山的山名,以及建寺者“遇三苏则住”的传说之后,他停住了匆忙的脚步。停留,是心的召唤。地理上的“三苏”,暗合了他与父亲、弟弟在文坛上的“三苏”之名,这让苏轼心生亲近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他与居仁大和尚焚香礼佛,品茗论佛,通宵达旦。寺院里悠长的钟磬声、诵经声,以及淡淡的香火气息,似乎都是一种拥抱和释放。也许正是在净居寺小住的这几日,苏轼的心灵得到了慰藉,使他得以放下前事,并重新思考余生。这是一种修行的力量,苏轼在净居寺获得了佛的指引——放下,豁达。这个北宋最伟大的文学家在这里彻底走出了心头的阴霾,并重拾信心与勇气。
他独自穿行在大、小苏山之间,读书,问茶,礼佛。大、小苏山也以清风、明月、茶香接纳了这个远方游子。苏轼在这里前后创作了十余首诗、词及杂记,其中以《游净居寺》一诗流传最广。在这首五言诗的序言中,苏轼用一百多字,讲述了净居寺的历史沿革及其在佛界的地位。而诗名虽为《游净居寺》,但在整个诗歌中描写“游”的成分却远没有个人的“感悟”多。纵观全诗,诗人写得从容不迫。一种身处“吾家山”的安全感,让诗人敞开了关闭已久的心扉,他酣畅淋漓倾诉自我经历及感慨,表达出皈依的愿望。但现实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左右着他,让他身不由己。虽然自知终将离去,但面对前路,他已经做好了从容应对的准备。最后他还表达了终究还要回来的想法。因为只有这里,才是自己心靈的栖居地。纵观全诗,可以说,苏轼在这首诗里重新找回了那个才华外露的自己。
有相聚就有别离,苏轼最终在钟声之中不得不放下执念,奔赴他命中注定的人生“东坡”。黄州在不远处翘首以盼,一座千年古城也将要以苏轼为荣。我在脑海里搜寻苏轼离开净居寺时的画面:面对送行的居仁及僧众,苏轼一定是长揖及地,并久久不愿起身。他要答谢的不仅仅是几日的盘桓,而且还有一份真挚的情谊。居仁和众僧双手合十还礼,居仁和尚依恋不舍地问道:“施主,何时再来?”苏轼起身指了指身后的银杏树,朗声答道:“待银杏叶落,定归。”抵达黄州后的苏轼,心境愈加豁达敞亮,随之进入他创作的巅峰,那是整个北宋文学的巅峰,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巅峰。苏轼没有食言,在黄州期间,他曾多次返回净居寺,并带来了黄庭坚、张耒等北宋文坛大家,以及诸多佛家高僧,他们与已经华丽转身为“苏东坡”的苏轼在净居寺尽情地吟诗作画,也逍遥在山水之间,并共同构建完成了一段千古佳话。
经常会奔驰在苏轼当年经过的那段路途中某一段之上,也很多次登临濮公山,谒拜净居寺。尽管由于种种原因,两个地方都已经发生了很多地理、地貌,以及建筑上的变化,但那段佳话一直都在。我的到达并不仅仅因为风景,而是内心深处被一种诗性感召,我只是在反复找寻苏轼有可能在940年前落下的灵感、佳句、感悟……